我在鄉下上初中的時候,除了語文外其他功課均學得勉強,只有寫的大楷能在班上傳閱,老師多批“甲上”二字予以鼓勵。祖上多是莊戶人家,精通文墨者甚少,據說幾十戶人家的村子,要請外村的會計來弄分糧歸賬的事。我初中畢業后逢年過節替鄰里寫春聯、封包紙,總算沒有擱下寫字的事。記得家里柴禾多而紙少,我就把隊里的報紙要幾張用墨汁染黑后,再蘸水而寫,從《玄秘塔》開始,寫到《鄭文公》《薦季直表》《圣教序》等。
有幸的是,我后來在縣城文化單位工作。近水樓臺,經常和一些書畫上的朋友往來,加上原先的基礎,自然更喜好書法了。報紙上有好字我就裁下來,過路時誰家有好對子,就倚門而瞧。
初入此道,急于成名,看展覽集子,依樣畫瓢,廣為投寄,時有被展覽入選、畫冊收錄,自以為小有氣候。有一件事卻讓我不敢再厚顏自大。一次與友人去鄉間看一幅清代何紹基的書法,發現那家堂屋的右側也掛了一幅我的條幅。那是我原先的字,已被歲月的煙痕熏染得黃斑密布,字實在粗糙丑陋得很。主人說:“這是我縣某青年書法家的字,托人寫的。”目含珍惜之意。我心里咯噔而怵,涂鴉之作,如此禮遇,自覺欠人,鼻翼虛汗如露,暗自思忖,自知浮躁誤我。我等淺薄之人說鐵硯磨穿,難有那樣的毅力,今后務必安心讀書寫帖總不算強己所難吧!
書法,我還是喜歡大氣奇逸的字。晉朝人的字,個個雅秀可人,仙氣欲出,這是與當時尚理談玄的時代背景有關。蘇東坡的字,雄奇而恣肆,這與他的命途多舛、百折向善的歷練有關。于佑任的字大拙大雅,虎跳天門,這與中原文化的深厚積淀有關。于是我們似乎領悟到,好的書法尚需不俗的文化做底蘊,所謂“林深而木秀,人奇而字古”是也。當代人的字大都柔媚作態,少剛毅雄強之氣,“風規自然”的恬淡書風愈來愈少見,密集的各類展覽催成的是浮躁而雷同的書風,或者憑地位聲名論書,以訛傳訛。這是與整個書界為書法而書法、書壇群體缺少人文精神分不開的。
書法于我,一是陶冶自己。寫寫練練,性之所至,提按使轉,平直側斜,或墨重如崩云,或輕如淡煙,邊寫邊廢,偶有出其不意之妙筆,便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如做了一回積德行善之事,自己亦被善果所感。二是學習文化的一種手段。因為經常抄寫古人佳句,斷章小品(當代書家多為抄文先生,一些書壇高位者也未能免俗,只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顏魯公的《祭侄文稿》,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卷》等都是自己的文章),寫多了也熟記于心,其義自見,領先賢修身養德之懷,遣古人秋月春花之致。雖不諳平仄,亦常填詞仿句,用古人之格,達己之意趣,實是一樂也。
我理想的書齋是遠離喧囂,臨水而居,用干凈的舊木料做成直線造型的書房,布置簡素、方便。陶罐是少不了的,插上一把香茅、一枝枯蓮房,便能遣懷逸興,一邊聽“陽關三疊”、“廣陵散曲”,一邊調墨臨帖,寫完字后自己用木桶提水來澆花灑地,養硯或煮茶喝。至于我的書齋以“響紙齋”為號,并約請喜寫散宜生詩的長發印人石開君為之題寫齋名,實是紀念當年我在舊文化館蝸居一隅,北風敲窗,室內屋漏痕邊的墻紙簌簌而響,我呵氣看書,并非有多雅的寓意。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