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小的硬幣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小刀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電話本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小的玫瑰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世界上最安靜的硬幣、最安靜的小刀、最安靜的電話本、最安靜的玫瑰此刻就在我的口袋里。把手伸進口袋就能摸到它們中的任何一個。圓圓的硬幣,光滑的小刀,厚厚的電話本,布滿露珠的玫瑰。多年來它們一直是那么安靜,以至我把它們從口袋里一次次掏出來,又一次次放回去。外面的世界太吵,外面的世界太鬧,它們會暈眩的。
外面的世界是太吵,外面的世界是太鬧。但我還是希望它們的生活中能出現(xiàn)一些美好的暈眩與一些美好的意外。我不假思索地把圓圓的硬幣、光滑的小刀、厚厚的電話本、布滿露珠的玫瑰掏出口袋。外面的陽光很好,我輕松地把它們?nèi)酉蚩罩小N蚁M鼈兌寄芎芸煺业阶约旱乃鶒郏寄芎芸鞓贰_@樣我就不會把手老插在口袋了,我可以從從容容向陽光里的那些孩子招招手。我也可以在陽光里同羅比從從容容地握握手。在陽光里同羅比從從容容地握握手,感覺好極了。我真希望能再見到她,在陽光里見到她。她只是離開我一會兒,一小會兒。當(dāng)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手重新伸進口袋,我發(fā)現(xiàn)圓圓的硬幣、光滑的小刀、厚厚的電話本、布滿露珠的玫瑰又回到了我的口袋。我摸摸它們,然后告訴它們我是真心希望它們的生活中能出現(xiàn)一些美好的暈眩與一些美好的意外的。真心的。我想再努力努力。我不假思索地把硬幣投進公交車的投幣箱里,一秒鐘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干了件蠢事。美好的暈眩、美好的意外,并沒有出現(xiàn)。當(dāng)然出現(xiàn)了一個野蠻的家伙。那家伙與售票員發(fā)生了爭執(zhí),爭執(zhí)完,猶不解恨,使勁地?fù)]舞自己的拳頭砸向了投幣箱。里面的硬幣受到劇烈的震動,叮當(dāng)作響。我投進去的那枚,也未能幸免,不由自主地蹦了起來。可惡的是,那家伙喘息了一下,又揮舞著拳頭砸了下去,比第一次更狠。公交車強烈地震動了一下,有幾枚硬幣被震到了投幣箱外面,在車板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其中的一枚,身不由己地滾到了那家伙的腳下,被那家伙狠狠地一陣猛踩。我想它會受不了的,它會再次跳起來的。我想我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可硬幣卻出奇地安靜。面對那個家伙粗暴的腳、粗暴的踩,硬幣很安靜。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安靜的東西。我彎下腰揀起了硬幣,揩凈了上面的污跡。我不會再干類似的蠢事了。我真心希望它們重新安安靜靜。
比硬幣更安靜一些的是小刀。即便它碰上了另一枚不懷好意的小刀,它也很安靜。有一年夏天,我出門旅行。在火車上碰到了幾個裝作睡眼惺忪的年輕人,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像拎自己的包一樣拎走了我的包。當(dāng)時我只有一個念頭,保住自己的包,沒有包,我這個孤單的旅人會更加孤單。面對年輕人手中的利器,我想到了我口袋中的小刀。我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我摸到了鑰匙、紙片、手機、電話本,甚至藥片什么的,就是沒有摸到小刀。奇怪。我又摸了一遍口袋,還是沒有摸到小刀。就在我徹底絕望的時候,小刀出現(xiàn)在我布滿汗珠的手心里。我希望它毫不含糊地將自己打開,將自己的鋒利打開,勇敢地打開。它沒有如我期待的那樣毫不含糊地將自己打開,將自己的鋒利打開,勇敢地打開。它只是安靜地握在我的手心里。比口袋里還安靜。奇跡出現(xiàn)了,僵局被打破了,那些年輕人看了一眼我手中安靜的小刀悻悻地下車了。我的小包保住了,我的一小點虛榮心保住了,我的安靜也保住了。實際上是小刀的安靜一瞬間刺激了我的安靜。我安靜地看著那幾個年輕人跳下了車,我甚至有點擔(dān)心車輪是否會傷著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還好,沒有一個因為車輪而發(fā)出尖叫。不是因為我仁慈,也不是因為我大度,而是因為安靜,小刀的安靜。
比小刀安靜一些的是電話本。我偶爾會翻翻它,也可以說是翻翻它們。里面大多是我多年前的朋友,幫過我的朋友。他們的姓名至今仍清晰可辨。一個是位中學(xué)老師,我曾在他的家鄉(xiāng)教過書。我曾在他家里吃過好多次飯。他老婆做的飯真好。每一次我都吃得很多。聽說大嫂后來得了半身不遂。現(xiàn)在做飯的只能是他了。我一直想找機會看看老兩口,一直沒有去成。真想親手做點好吃的帶給他們。真想真想。一個是學(xué)校的會計,腿有點瘸。我調(diào)機關(guān)工作后一段時間,工資關(guān)系仍保留在學(xué)校。一個下雪的日子,他一瘸一拐地來找我,雪真大呀,他的全身都白了。他拿出一疊錢來,讓我數(shù)數(shù)。自己一年多的工資嘛,我有點興奮地一張一張數(shù)了。在雪里數(shù)了。足足數(shù)了兩遍。夠不夠?他問我。我說夠夠。讓他進去暖和暖和。他沒有進去。他說自己走路慢,得早點回去。我只好看著他一點點消失在黃昏的雪里。多年沒有再見到他了。有一次郊區(qū)發(fā)生了一起出租車女司機被劫殺案。我去采訪,嫌疑人正好是會計十幾歲的小孫子。我想打電話問候一下老會計,無奈老會計的電話已經(jīng)停機了。有一個是我的女恩公,從窮鄉(xiāng)僻野發(fā)現(xiàn)了我。為了感謝她,我送了她幾十斤糧票。不幾年全國的通用糧票、地方糧票都廢了。氣功流行的那些年,她迷上了氣功。聽說常常去鐵道邊上練,火車過來了還在練。家人只好把她送進醫(yī)院里。我一直想打電話問候問候又怕不妥。有一次她給我打來了電話,問我的情況好不好。一個勁地說我送的糧票,他們?nèi)页粤撕枚嗄炅āN矣浀梦耶?dāng)時很想很想說一句話,最后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有一個是我跟了多年的老上司,已經(jīng)去世多年。他一直在單位稱我楊先生,我一直稱他為程先生。我們年齡相差很大,但什么葷玩笑都開。有一次我們?nèi)ノ靼玻鞜針O了,我問他吃不吃西瓜,他說吃。無奈那路邊的西瓜一個比一個干,一點水分都沒有。我開玩笑說,到西安我們買個好的。一到西安我問他先辦事還是先吃西瓜?他說先辦事。辦完了事,天快黑了。我說我們吃西瓜去吧?他說回家吧。老上司特戀家,特戀老婆。無論走多遠(yuǎn),能當(dāng)天趕回去都趕回去的。后來得了糖尿病,我?guī)鞴先タ此呀?jīng)不能吃那東西了。臥床不起的他笑著對我說,楊先生還欠程先生一個西瓜呢。有一個人的名字已經(jīng)看不清了,他是我學(xué)童時代惟一的“敵人”。我坐他的前邊一排,他坐我的后面一排。他老往課桌前邊靠我的一側(cè)的桌沿上抹墨水。有時候是紅的,有時候是藍的,有時候是黑的,夏天的時候我的白襯衣總是多姿多彩的。要是上圖畫課,我的襯衣更是斑斕之極。連老師都說,某年夏天最好的一幅畫就是我襯衣上的那幅。一個行為藝術(shù)展,學(xué)校沒有可參展的作品,老師就把我的襯衣送去了,還得獎了呢。獎品是一件白的確良襯衣。不是獎給我的,是獎給他的。他大方地送我了。為保衛(wèi)襯衣我們曾發(fā)生過許多爭執(zhí)。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最安靜的是玫瑰。以至多年來我一直懷疑它的存在。一直懷疑它的真切存在。要不是碰見羅比,我會永遠(yuǎn)懷疑下去的。那時候我一貧如洗,實在想送羅比一樣?xùn)|西,就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同樣一貧如洗的口袋。硬幣、鑰匙、小刀、紙片、電話本,甚至小石子什么的……那時候沒有電話本,也沒有小刀,甚至沒有鑰匙,更沒有硬幣,只有一疊紙片與一塊橡皮。當(dāng)然不好送人,太小學(xué)生。正在我發(fā)窘的時候,我摸到了一朵花,一朵布滿晶瑩露珠的花。我有點吃驚。我得想辦法證實了,自己口袋里是否有一朵玫瑰,玫瑰是否就在我的口袋里。答案是肯定的,我口袋里確實有一朵布滿晶瑩露珠的玫瑰。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口袋,聞了一下它的香,然后送給羅比。羅比小心翼翼地接過玫瑰,怔了一下,然后揚起了布滿香氣的手。一些布滿香氣的紙片便從天空嘩啦啦飄落下來。一瞬間滿天都是紙片,被淚水打濕的紙片……我重新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我摸到了一疊完好無損的紙,與一塊同樣完好無損的橡皮。多年來我一直都很歉疚。有一次例外。我乘坐一輛中巴去老家。半道上,有一個人上來。是個小偷,摸了一個又一個人的口袋。最后摸到我前面一排。座位上是個女孩子。那小偷剛把手伸過去,一聲清脆的咳嗽。我是說從我座位上發(fā)出一聲咳嗽,小偷只好悻悻的把手縮回去了。我想我并沒有咳嗽,我甚至連嘴巴與喉嚨也未曾動一下的。正在我胡亂猜測的時候,我座位上又發(fā)出一聲同樣的咳嗽。我有點吃驚,是從我的口袋里發(fā)出來的。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口袋,意外中摸到了一朵花,一朵玫瑰,一朵我曾經(jīng)想給羅比的玫瑰。看來它一直安安靜靜在我的口袋里,安安靜靜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怎么沒有注意到它?每次去干洗衣服的時候,我都會翻口袋好多遍的,怎么從未發(fā)現(xiàn)?我想,這次不會錯的。是的,不會錯的,那個越來越遠(yuǎn)的背影就是羅比,就是在我口袋里安安靜靜許多年的羅比。我發(fā)現(xiàn)她是羅比的時候,這世界上最小最安靜的硬幣就在我的口袋里,這世界上最小最安靜的小刀就在我的口袋里,這世界上最小最安靜的電話本就在我的口袋里,這世界上最小最安靜的玫瑰就在我的口袋里,這世界上最小最安靜的愛人就在我的口袋里。我已經(jīng)很難將最小最安靜的硬幣、最小最安靜的小刀、最小最安靜的電話本、最小最安靜的玫瑰、最小最安靜的愛人,與我的口袋分開,與我的肌體分開,與羅比分開。
露在外面,許多年
許多年都露在外面。一開始就露在外面。有時候是三五個,有時候是一大群,彎著腰,手里拿著鐮刀。隨風(fēng)緩緩移動,隨云緩緩移動,隨羊群緩緩移動。實際上很多情況下我們看不見那種移動。只能看見空曠。空曠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春天總很空曠,一個上午未必能碰到一個影子。有時候會碰到一只驚慌的兔子,一晃就不見了,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若果稍稍定一下神,就會看見遍地的青草,滿目的青草,童年的青草。若果稍稍忍耐一會兒,就會看到露在青草的外面,露在童年的外面,露在故鄉(xiāng)的外面的屁股。若果再稍稍前行幾步,會看見更多的屁股,另一群屁股。很多情況下屁股們都在隨風(fēng)緩緩移動,隨云緩緩移動,隨羊群緩緩移動。也有停下來的時候。停下來便怒目相向。怒目相向的時候,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會驟然使風(fēng)、使云、使羊群的表情變得僵硬。變得僵硬的時候,手中的鐮刀會攥得很緊很緊,并不率性地扔出去,只是緊緊地攥著。僵持之后一段時間才能感到手被驟然的僵持、驟然的怒目相向,撕裂開來。不過從不會感到疼。有時候會是另一番景象,一個露在外面的屁股會突然憤怒地扔出自己手中的鐮刀,另一個當(dāng)然不會眨一下眼睛,也不假思索地扔出自己手中的鐮刀。有兩把鐮刀在頭頂飛舞,就會有更多的鐮刀在頭頂飛舞。奇怪的是最終沒有一把鐮刀扎在那些露在青草的外面、露在童年的外面、露在故鄉(xiāng)的外面的屁股。有一把最狠的鐮刀,繞頭三匝,扎在一棵樹上。許多年后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沒有疤痕。是的,沒有疤痕,因為壓根就沒有誰真正受傷,包括樹,包括童年,包括風(fēng),包括云,包括羊群,包括那些露在青草的外面、露在童年的外面、露在故鄉(xiāng)的外面的屁股。
夏天的時候會有更多的屁股露在外面。一場暴雨過后,雨水四溢。河滿了,渠滿了,坑坑洼洼都滿了。那些躲在彩虹下的屁股,那些躲在屋檐下的屁股,那些被雨水淋濕的屁股,那些被雨水阻隔的屁股,早等得不耐煩了。從彩虹下迫不及待地沖出來,從屋檐下迫不及待地沖出來,從雨水里迫不及待地沖出來。撲通撲通跳進了小河里,跳進了溝渠里,跳進了雨水四溢的坑坑洼洼里。一個猛子扎下去,只有屁股露在外面。滿河的屁股,滿渠的屁股,滿洼的屁股。即便父母找來了,你只能看到滿河的屁股,滿渠的屁股,滿洼的屁股。任憑你叫狗兒也好,叫兔兒也好,叫貓兒也好,叫豬兒也好。那些滿河的屁股,滿渠的屁股,滿洼的屁股就是一聲不吭,就是不理不睬,漂亮的姐姐來了也一樣。你要扔掉水邊那些鞋子,你扔就是了,沒有一個屁股會理睬你。你要抱走那些水邊的衣服,你盡管抱走好了,沒有一個屁股會吭一聲的。沒有鞋子,可以光著腳丫子回去。扎破了腳,扎破就扎破了,反正心疼的不是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而是父親與母親。沒有衣服就光著屁股回去,害羞的不是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而是漂亮的姐姐。被父母扔掉的鞋子,最終還是被父母揀了回來。被姐姐抱走的衣服最終還是被姐姐抱了回來。整個夏天你都可以看到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水面靜下來的時候可以看到一兩頭來此悠閑喝水的牛。那牛正欲把頭伸進水里,猛地瞥見滿河的屁股、滿渠的屁股、滿洼的屁股,驚得閉了眼睛扭頭就走,好長時間,一睜眼還是滿眼屁股。有一只鳥膽子挺大,從一個光滑的屁股跳到另一個光滑的屁股上,實在累得跳不過來了,就索性棲息在最迷人的一個屁股上。粗心的人,只能從遠(yuǎn)處看到一只鳥,一動不動。
秋天的時候,大部分的蟲子會安靜下來,大部分的屁股也會安靜下來。最安靜的是秋夜,月兒一點點地升起來,露水一點點進入夢鄉(xiāng),只聽得一聲吆喝,月光下,會呼啦出現(xiàn)一大群屁股,個個手里都操著明晃晃的家伙。然后就是一片嘈雜聲。一只偷食玉米的野物,被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栽了一個跟頭又一個跟頭。實在跑不動了,就沖進一座破廟里。廟里的香火早就斷了,黑咕隆咚一片。那些兇神惡煞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諒那些窮追不舍的屁股不敢進來。還真給猜對了,那些窮追不舍的屁股們只是在廟門外面吆喝著。可以安心地睡一覺了。說睡就睡。那野物睡得正香,只覺得眼前一片光亮,偷偷睜眼一看,周圍全是火把。心中先是一驚,很快又定下神來。在劫難逃就在劫難逃,反正是個死,索性再睡他一覺。睡就伸開胳膊腿來睡,伸開胳膊伸開腿那才叫睡。要睡就香香地睡,要香香地睡就打呼嚕,打呼嚕那才叫睡得香。一覺好睡,天亮啦。睡醒啦,屁股們!動手吧,屁股們!奇怪怎么沒有動靜了?俺得使勁地喊,動手吧動手吧!不對呀。莫非那些屁股們改變主意了?不會不會,誰不知道俺的肉香呵。香就香。吃就吃。快吃俺吧快吃俺吧!還是不見動靜。莫非那些屁股們真動了惻隱之心?不會不會。那野物正胡思亂想呢,那些屁股們圍過來了。總算圍過來了,野物長出了一口氣。一個屁股在野物身邊不懷好意地蹲了下來,手中捧著一碗水,一直送到野物的嘴邊。送來俺就喝,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哈,精神多了。水還真是個好東西。該動手了吧屁股們?你們對得起俺,俺問心無愧了。遺憾的是又節(jié)外生枝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家伙,抱來一大堆玉米棒子,先遞給俺一個,吃完了,又遞給俺一個。這家伙心腸不壞。不過也難說,說不定那家伙想撐死俺呢。撐死就撐死,總比餓死強。那堆玉米硬是讓俺吃了個一干二凈。想使勁地打個飽嗝,給那些屁股們看看,沒有打出來;沒有打出來就沒有打出來吧,打出來又能怎么樣呢?不行,還是打出來好。要打就打漂亮點。要打漂亮就得站起來。說站就站,剛一站起來,那些屁股們就一陣歡呼。有什么好歡呼的。要歡呼都?xì)g呼。野物剛一歡呼,飽嗝就打出來了。只是不夠響亮。俺得打幾個像模像樣的。你別說,后面一個比一個響亮。每打一個,那些屁股們喝彩一聲,每打一個喝彩一聲。還想打,一個家伙過來輕輕地拍了一下俺的屁股說,該上路啦。上路就上路,俺見得多啦,不就是個死嘛,五百年后還是一條好漢。露在廟門外面的一個屁股見野物半信半疑,輕輕拍了一下野物的屁股說:回家吧!那野物這才屁股一扭一溜煙地跑了。破廟此后清寂了許多年。那些屁股們一直在廟門外面露著。
轉(zhuǎn)瞬之間冬天來到了。轉(zhuǎn)瞬之間好多東西看不見了,轉(zhuǎn)瞬之間廟門看不見了,露在廟門外面的屁股看不見了,露在青草外面的屁股、露在水面的屁股看不見了。可以看見越來越密的雪,越來越矮的麥垛,越來越矮的谷垛。天一放晴,可以看見一個大大的籮筐、一塊撒滿麥粒谷粒的小小空地,與一只在麥垛、谷垛、麥粒、谷粒間穿行的灰鴿。穿行了很久,便對籮筐、空地、麥粒與谷粒放松了警惕。不吃白不吃。吃。只是轉(zhuǎn)瞬之間又飛走了。幾個狡黠的屁股與一截繩子露在空地外面、露在籮筐外面、露在雪線外面,不飛走由不得你。露在空地外面、露在籮筐外面、露在雪線外面的狡黠屁股們,一陣狂喜。落,落,快落。不巧的是出現(xiàn)了一只小狗。麻雀們又一個不剩地飛走了。露在空地外面、露在籮筐外面、露在雪線外面的狡黠屁股們只好空空的咂咂嘴巴,空空的咽咽唾沫了;老咂嘴巴、老咽唾沫沒啥意思。有一個屁股弄來幾個土豆,往火里一埋,一會兒就香氣撲鼻了。灰鴿的肉有啥好吃的?聽說是酸的。怎么會是酸的?俺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吃過的。一吃準(zhǔn)酸死你。那俺就吃麻雀肉好了。聽說麻雀肉吃不得的。怎么吃不得?吃了會得一種病的。瞎說。不是瞎說。俺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就得過這種病的。病就病,俺就是想吃。另一個露在空地外面、露在籮筐外面、露在雪線外面的狡黠屁股說,到底會得啥病呀?沒有見過世面了不是,就是身體發(fā)癢唄。發(fā)癢有啥好怕的?要是發(fā)發(fā)癢也就罷了,先是發(fā)癢,接著是發(fā)燒,發(fā)燒過后是昏迷。昏迷過后呢?據(jù)說昏迷過后就與麻雀沒什么兩樣了。怎么說?就是羽毛翅膀都有了唄。有那東西好。好什么好?不能飛。為啥不能飛?不能飛才叫病,能飛就不叫病了。哈,說的也是。說話間又一只灰鴿飛回來了。籮筐看不見了,繩子看不見了。說話間雪又飄了起來,越飄越密。說話間又一顆土豆熟了。我明白,自己只是短暫地看不見屁股,多年來它一直露在外面,露在故鄉(xiāng)的外面,露在童年的外面。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