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起的一串長夢

公元1886年，一個名叫塔波寧的俄國人來中國探險。這樣的故事在近代的中國西部因為太多而顯得平淡無奇，甚至讓人有些煩躁。

但是，對這位在俄國也算是無名之輩的塔波寧而言，卻在無意中踏上了一塊未曾開墾過的探險處女地——居延，正式開啟了一部塵封的歷史，并將他的名字以一種方式寫進了西部的歷史。

在居延，塔波寧逡巡數日卻一無所獲。當地的土爾扈特人用惶惑的目光打量著這位突然闖入的外國人，考量著他所屬的那個國度——當地的土著，對俄國的記憶還殘存于祖輩的描述和口頭傳承中。百年前的某一天，土爾扈特國王渥巴錫正是從烏拉爾山和頓河開始了漫漫的遷徙，終于回到了祖國，演繹了民族史上著名的土爾扈特東歸事件。那條征程，充滿了血腥和艱難，是一條用尸體和淚水以及信仰填充的跋涉之路。俄國對他們的祖先而言，留下的是刻骨銘心的記憶。于是，他們出于本能地提防著塔波寧，并用一致的沉默構筑了一條堅固的防線。面對這樣的防線，塔波寧悻悻而歸，盡管他帶走了一個令他產生無限向往的傳說。

如果歷史在塔波寧漸行漸遠的背影中，抑或是在當地土爾扈特人輕輕的嘆氣中畫上一個句號，那么居延還可能依然塵封于足以淹沒一切的浩瀚沙漠之中。

塔波寧的遺憾，化作了回國后的大肆宣講，他的敘述，儼然像一顆投入干柴的火星，點燃了許多人膨脹的野心和夢想。我甚至想，從19世紀末到延續至20世紀初葉的那股探險熱潮是否也和這次宣講有關，因為那些接踵而至的探險家都在居延留下了清晰的足跡。從那一刻起，柯茲洛夫的名字便如同一道彌漫在居延上空的陰霾，再也無法揮去。受塔波寧的蠱惑，柯茲洛夫橫空出世般地糾纏在居延這部塵封已久的歷史遺著中，實現著他的夢想和野心。

公元1908年，柯茲洛夫在經歷了類似塔波寧的遺憾之后，并未收斂他那膨脹的夢想，帶著充足的給養和長長的駝隊再一次踏上了居延。柯茲洛夫用廉價的施舍騙取了當地土爾扈特王爺的信任，其手段和幾年前王道士被斯坦因用計謀所騙的情形有著驚人的相似，于是當地居民固守已久的那道防線，被徹底地摧毀。

我長時間地無法想像，走在柯茲洛夫駝隊最前面的居然是王爺派出的向導，那個名叫巴塔的土爾扈特子民，懷著對王爺最大的虔誠，頂著獵獵漠風，將這支膨脹著野心的駝隊，引向了黑城，引向了塔波寧無限向往的傳說。在那一刻這位向導忘卻了渥巴錫，忘卻了葉卡捷琳娜女皇曾經給予土爾扈特人的種種苦難和壓迫，忘卻了從伏爾加河開始的慘烈征程。盡管他們比渥巴錫早回歸了80年，也沒有遭際渥巴錫所帶領的土爾扈特人經歷的那段慘痛的歷史。但我總善良地認為，出于同宗同族的血脈親緣，不應該讓他們產生如此的血緣隔膜和歷史疏離感。

駝隊一步步地走向黑城，走向塔波寧無限向往的那個傳說。

公元10世紀左右，疆域橫亙整個中國西部的西夏王朝曾將所轄的12個軍司中的兩個布置在居延地區，其中之一即駐守黑城的“黑山威福軍司”。其后，蒙古在西夏王朝的北方迅速地崛起，在成吉思汗的率領下，蒙古十萬鐵騎一舉攻破黑城，并在以后的歲月里粉碎了整個西夏王朝，黑城也由此變成了元朝的亦集乃路。在那個時候，黑城迎來了著名的馬可·波羅，在他影響甚廣的游記中，留下了對黑城的簡略記述。黑城在蒙古人的手中只延續了極短的歷史，一如短命的大元王朝。公元1372年，明朝大將馮勝采用筑壩斷水的方法，迫使守城之將獻城投降。然而，在明王朝手中，黑城的歷史便徹底地終結，馮勝班師不久，就將黑城徹底地放棄了。這一次放棄的不僅僅是黑城，甚至還有居延，乃至于嘉峪關外遼闊的土地。從那時起，馬可·波羅曾記述過的黑城和居延，只存在于人們豐富的想像中，整個的居延，如同被撂荒的土地，任憑沙塵彌漫，在其后的數百年間，悄無聲息。

有趣的是，馮勝破城的那場戰斗，在容易產生傳說的土地上演化成一個美妙的傳說，這個傳說在豐富著人們口傳文學的同時，也激活了探險家的夢想和貪婪。

“傳說當年駐守黑城的是一威名赫赫的黑將軍，名叫哈拉馬特爾，他依仗城固糧豐令攻城之軍毫無辦法。后來進攻者根據守城叛卒的口供，在上游截斷了通過黑城的弱水，絕其水源。黑將軍見情勢危急，令城中軍士挖地掘井，但挖至八十丈仍未見滴水。絕望之下，黑將軍將全城珍寶八十余車悉數投入枯井，并親手殺其妻妾子女。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黑將軍率兵沖出城北臨時掘開的豁口，血戰突圍，終因寡不敵眾，全部陣亡……”（梁東元《額濟納筆記》）

我曾兩次來過黑城，帶著對這則傳說的興趣考察過黑城遺址的地貌。黑河（古稱弱水）的河道逶迤于遺址周圍，河水盡管微弱得讓人心生憐意，但也確實是繞城而過，于是當地人頑固地說正是那一次的截斷，才使原先穿城而過的河水改道而行。在遺址的北面，現在仍能看到一個清晰的豁口。在那一刻我也產生了巨大的迷茫，不知是因為有了那道豁口才產生了這個傳說，還是豁口在印證著傳說？或許傳說是正史忽略的事實？我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但放眼望去的滿目蕭疏和荒涼，卻讓我為這樣的傳說感到了巨大的遺憾。這種遺憾來自于與滿目蕭疏和荒涼產生巨大反差的那筆數量達到八十車的珍寶，傳說的創造者或許是出自某種善意，為這個充滿慘烈意味的傳說渲染些許的亮色，但他卻在無意中為以后的黑城乃至整個的居延罩上了巨大的悲情色彩。

八十車珍寶，足以撩撥起任何探險家的欲望和野心。于是，帶著這種欲望和野心，柯茲洛夫的駝隊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黑城。

“越接近朝思暮想的目的地，我們的激情越是高漲……最后，黑城終于出現了……我們爬上臺地，便見黑城整個迷人的外貌呈現在眼前。”柯茲洛夫在日記中難掩興奮，“挖呀，刨呀，打碎呀，折斷呀，都干了。”可以想像，柯茲洛夫在黑城進行挖掘時的心態和狀態，他在總結這次挖掘時不無得意地說：“探險隊在黑城廢墟度過幾天，總的來說大有收獲……我們收集到的考古材料，為數達10個俄擔箱（1俄擔合16公斤），準備運交俄國地理學會。”

俄國地理學會馬上對柯茲洛夫運來的成果進行了回應，他們甚至錯誤地認為黑城就是西夏王朝的國都。這一錯誤更加刺激了遠在俄國本土的地理學家們，他們一致要求柯茲洛夫對黑城進行更進一步的發掘。而這一次發掘，則讓黑城塵封數百年的寶藏和秘密昭然天下。

在黑城，柯茲洛夫打開了位于城西的一座西夏佛塔，里面展現出來的東西令他驚嘆不已。

那便是完好無缺的數千種各類刻本抄本，兩萬四千卷古代藏書，三百余幅繪畫精品以及其他大批精美絕倫的珍貴文物。柯茲洛夫發掘的黑城文獻成為繼敦煌藏經洞之后的又一次重大的發現，其價值與藏經洞相比，毫不遜色。遺憾的是，柯茲洛夫和他的伙伴們并沒有對挖掘到的文物做科學的分類和記錄，對考古發掘工作的每一個具體步驟也沒有說明，致使后人在整理這批珍貴文物時不得不面對相當程度的混亂。作為一個考古工作者，柯茲洛夫顯得很不專業。更有甚者，因為出土的東西太多，無法全部運走，柯茲洛夫將其中的一部分埋藏起來，但又沒有標出具體的埋藏地點，以至于他第三次來到黑城時連他自己也無法找到，為后世留下了遺憾和謎面。

寫到這里，我內心升騰起一股巨大的悲涼。我無法想像曾經輝煌一時的居延和黑城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被這樣的人撥去了歷史的蒙翳。其實，面對每一個外國探險家，尤其是在西部留下足跡的探險家，我們總有許多無法言說的感覺，一方面，是他們的探險活動讓整個世界重新發現和認識了湮沒于沙海之中、人們早已忽略或淡忘的西部；另一方面，他們在探險的過程中，又為西部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疤，甚至可以說，他們把自己的名字刻進西部的歷史，或者贏得無數榮耀的同時，讓西部乃至整個中國都有了扼腕嘆息的感覺。對于一個正處于羸弱狀態的民族而言，在那種特定的情況下，只能把自己的歷史拱手讓出，讓自己廣袤的大地成為別人施展夢想、建立功勛的舞臺，這或許就是歷史最為殘酷的法則。當歷史的輝煌伴著歷史的煙塵一路遠去，或者說一個民族的歷史從一種強健的狀態進入到孱弱的狀態，他后世的子民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這難以揮去的苦痛。這不僅僅在中國，在中國的西部，人類最早產生的四大文明所在之地，都有類似的經歷。今天的人們徜徉于西方的那些著名博物館，看到那些離鄉背井的文化珍寶時，仿佛都能聽到這些珍寶所發出的陣陣呻吟，這或許就是一種歷史的嘆息。而這種嘆息將永久地回蕩在我們的心頭，成為我們無法驅散的陰霾。

正是因為這次撕心裂肺般的挖掘，讓世界重新看到了居延，抑或說，從那一刻起，在歷史鏈條中斷裂和消失了近千年的居延又重新走入了歷史。在柯茲洛夫之后，各國探險家紛至沓來。斯坦因在竊取大量的敦煌文物后又在此搜尋不已，收獲甚豐。美國人華爾納、瑞典人斯文·赫定、法國人哈爾德以及一批日本人都曾在黑城逡巡，他們的每一次挖掘都滿載而歸。經過這一次次的挖掘，黑城終于被擠干了最后一滴骨血，空剩下一副殘破的軀殼。柯茲洛夫在第二次挖掘黑城之后的第十年，又一次來到這里。這次他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尋找傳說中黑將軍的數十車寶藏。盜寶者的形象在此時昭然若揭，暴露得淋漓盡致。這一次挖掘規模浩大且曠日持久，當他挖掘到一定程度時，他便解雇了牧民，只由他帶來的隊員自己挖掘。但這次挖掘并不順利，兩名隊員突然鼻孔流血，昏迷不醒，據說還死了一個，挖掘也被迫停止。柯茲洛夫帶著滿腹的遺憾，向黑城投去了最后的一瞥，踏上了返回俄羅斯的歸程。這或許是天意，失血的黑城，終于讓上蒼產生了無限的憐惜之情，并以這樣的形式終結了持續長久的黑城探險熱潮，讓一個個探險家的夢想戛然而止。

時間過了七十多年，黑城西北角柯茲洛夫挖掘后留下的大坑依然清晰可辨。這個大坑，猶如黑城心臟部分留下的一個巨大的傷疤，任憑歲月風塵的磨洗，都無法將其撫平。同樣，那撩撥起無數人夢想乃至野心的八十車珍寶，將永遠謎一般存在下去。

探險家們打破了一場沉睡數百年的長夢，令黑城乃至整個居延幡然驚醒，這恍若隔世的驚醒，卻讓居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失血不已。

兩次去居延的經歷，讓我長時間地關注與居延有關的史料。我在不經意間梳理出了一條線索，一條發韌于居延，并影響甚遠的歷史脈絡。

公元91年，東漢大將竇融派將領率大軍從居延出發，在阿爾泰山破北匈奴。此戰結束，不僅使匈奴汗國對漢朝歷時三百年之久的威脅一舉得以解除，更重要的是，北匈奴殘部逃離漠北后，向西方遷徙，從此一去不返。直到三百年后，重新復蘇過來的他們越過伏爾加河與頓河，侵入歐洲，引起了多米諾骨牌式的大變革——黑海北岸的哥特部頂不住北匈奴后裔的壓力，只得西入多瑙河上游，而居于此地的汪達爾部又被迫順勢闖入羅馬帝國，從而引起羅馬帝國的覆滅……

梳理完這樣的歷史脈絡，會讓人陡生一些久違的快意。當我們越過明清兩代，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漢唐以及宋元，我們在對西部歷史的檢索過程中，都會有這樣的快意。這種興奮的感覺不僅僅來自西部或者居延在歷史進程中所發揮的作用，更在于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在這片土地上曾上演過的一幕幕令人振奮的歷史活劇。

早在上古時代，這里曾產生了許多人類幼年時期的神話與傳說，黃帝、夏禹以及彭祖、西王母、老子等等，都將自己的行跡留在了這里。在居延這片土地上，許多帝王將相亦曾留下了他們不可一世或身敗名裂的歷史記載，比如周穆公、齊桓公、漢武帝、成吉思汗這些叱咤風云的驍勇君王。流沙與歷史的風塵雖然滌蕩了太多的豐功偉績和崢嶸歲月，對今天的我們而言產生了太多的隔膜，我們對居延自身的歷史，對于它的處境乃至于前景，都有必要作一番跨朝代的考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的詩句，可能是與這片土地自身稟賦最為相契相合的生動寫照。在居延的土地上，總能看見一個個殘存的烽燧亭障，像一處處省略號，說不盡道不完的故事隱含其中，俯拾皆是；它又如同一個個醒目的驚嘆號，為數千年來的歷史進程作出一條條沉重的注腳。

萬千年間，居延地區作為一個寬闊的歷史舞臺，曾經演繹過無數波瀾壯闊、驚天動地的故事。這些故事與它雄渾厚重的自然景觀相映襯，更顯得慷慨激昂，充滿了金戈鐵馬的陣陣鳴響。

經歷了漫長的塵封，讓西方探險家拉開那道沉重的帷幕，以失血與陣痛方式重新走入歷史，讓人有了太多無法言說的復雜心緒，或許是一種巨大的歷史缺憾和悲情涌堵在心頭，如鯁在喉。這種感覺不僅是對居延，而且對整個的西部均是如此。

西部在歷史的進程中曾經扮演過的角色，在浩瀚的史籍和人們的記憶乃至于傳說中，曾給西部后代的子民留下了太多值得驕傲的印象，但令人尷尬的是，我們在整個的歷史鏈條中卻是用千年的輝煌去換取千年的暗淡。我們再也無法自然和順暢地接過一部寫滿輝煌的歷史，而是在一種斷裂的歲月長河中，留下了大段的歷史空白。于是，歷史對于西部人而言，遠去的輝煌只是一個遙遠的夢想，我們只能在史籍的爬梳中去想像那逝去的榮光，去追憶先祖曾經創造的輝煌。歷史對于西部而言最大的悲劇可能就在于留下的這一大段的空白。西部不得不接受一部血脈并不貫通的歷史。

這種隔代遺傳的方式，阻滯了西部在后來乃至今天，都顯得有些失血和發育不良，造成了至今也無法彌補的巨大缺憾。這種缺憾仿佛是一個曾經十分出色的演員，因為時間過長的缺位，再重新返場時，舞臺和觀眾都變得面目全非。不管他多么地賣力，都無法找回原先的感覺，更何況是一次在歷史空間的缺位，而且缺位的時間竟達數百年之久。缺位對于記憶而言，意味著遺忘，數百年的遺忘，對于任何一種記憶，都會了無痕跡，變成一縷縷塵煙。

令人更大的遺憾在于，西部重新走入歷史的方式。這種方式仿如黑城那一次撕心裂肺般的挖掘。

不管人們是否愿意，西部在人們一種恍若隔世的驚嘆中重新走入了歷史的視野，盡管這一次走入，帶著太多令人尷尬的色彩。一個羸弱無比的西部，成就了許多探險家的光榮。在世界都在為它撥去蒙翳之后所煥發出的靈光感到眩目的時候，西部卻為我們整個民族留下了巨大的歷史缺憾，籠罩了巨大的悲情色彩。

在這一刻，我似乎又產生了某種惶惑，面對讓我們曾有諸多快意的發生在居延乃至整個西部的一幕幕活劇，我們是否進入了一個想像和憧憬的怪圈。或許我們太看重西部歷史中所包含的那一份寫滿光榮、夢想、功勛的篇章，而這一切又太容易撩撥起我們沉淀已久的雄性基因和青春豪情，讓我們忽略或淡忘了那些在西部大地上演繹的種種血腥和悲情。

這樣的感覺在我第二次來到居延、注目那些孤寂的烽燧殘垣時，顯得更為強烈。遙望這些烽燧，我無法想像，在它們的記憶里，是否還殘存著當年的往來穿梭的駝隊、連綴的烽火狼煙、往來傳檄的驛馬。我同時又想起了駐守烽燧邊障的將士戍卒，他們在拱衛邊陲的同時，必然無法回避那常年的孤寂，在繁榮一時的絲綢之路上，這些孤寂的將士，無疑又為這片土地罩上了一種悲情色彩。

或許我們應該正視這種悲情，正視那些在繁盛表象下痛苦呻吟的每一個靈魂，他們可能在痛苦的呻吟聲中也在賦予這片土地的某種屬性和品格。

循著這樣的思路，在史料的翻檢中，我的心情逐步走向滯重和壓抑，而這樣的感覺同樣來自我視野中的居延。

公元前108年的冬天，漢將趙破奴曾率兵深入西域，以七百輕騎突襲樓蘭，生擒樓蘭王，其后他又揮師北上，大破車師國，立下赫赫戰功，官封“浩侯”，名顯一時。但之后的歲月，卻讓他的命運急轉直下。公元前103年，他受漢武帝委派，出居延準備接受一部分匈奴軍隊的投降，不料卻遭到匈奴八萬強大兵力的圍攻，趙破奴苦戰良久，不能脫身，被匈奴俘獲。兩年后，他雖費盡心機逃回中原，但沒過多久，還是被誅滅九族。類似的故事，在居延的歷史上并不少見，甚至可以說它與居延輝煌的歷史一樣充斥于史料當中。在居延成為政治軍事中心和戰略要地的那一刻起，這里就一直上演著一個個動人心魄的悲劇故事，讓無數英雄豪杰的夢想在天子的威嚴中蒙上血腥。

公元前99年，漢武帝派李廣利出擊匈奴，李陵跟隨。其后，李陵主動請戰，率領五千軍士從居延出發，向北挺進，被匈奴單于包圍。李陵率部血戰數日，傷亡慘重，在退至距離居延城僅數十里時，由于叛徒告密和李廣利的見死不救，致使其力盡被俘。聞此敗訊，漢武帝大怒，朝廷文武此時亦落井下石，責罵李陵。惟司馬遷上奏為其辯解，引得武帝遷怒于他，施以殘忍和極帶侮辱性的腐刑。后面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李陵因全家被誅，報國無門，終老漠北。司馬遷郁憤之中，寫下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而李廣利后來也兵敗被俘，亦被漢武帝誅滅九族。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探討過李廣的悲劇，認為那是一串盛世光環下的悲鳴，李廣成為后世文人反復吟誦的悲劇意象，有著太多復雜的因素。當時我沒有將筆觸延伸到李陵，是因為我沒有勇氣讓李廣的悲劇再擁有一種讖語的色彩，并因此而累及子孫。但是，李陵這段與居延密切相關的悲劇，卻不能不讓我再次想起曾經放棄的聯想。但這次，卻是與居延相聯系的一連串拷問。居延或許就是一片充滿悲情的土地，這份悲情不僅僅在于發生于這片土地上的種種悲劇，以及遭遇各種不幸的各類英才。

極目居延以及整個的西部，我們的視野里滿是蒼涼和蕭疏，時至今日這里仍是一片片貧瘠的土地，而這其中以居延為甚。1996年，聯合國有關組織在這里進行了慎重考察后，作出了“這里屬于世界上人類無法立足的生命禁區之一”的結論。近年來頻頻引發人們種種詛咒的沙塵暴，其沙塵竟有相當的一部分來自這里。我曾經去過居延地區一個叫做怪樹林的地方，在那里，我收獲了令人驚悸的一種美感。那是數萬畝枯死的胡楊林組成的一道景觀。曾經高大的胡楊樹干，白骨一般地陰森堆放著，使人陡添許多的悲涼和凄楚。我看到過許多贊美居延胡楊的文字，大都贊美其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蓬勃生命力。但在怪樹林面前我突然感到了這種贊美的蒼白，如此的生命力居然也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水分，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足可想見這方土地的嚴酷。與居延相伴的居延海，這個由古稱弱水今天被稱做黑河所注入水源形成的湖泊，曾在歷史上留下過多少贊美的文字。居延出土的漢簡中記載這里曾盛產魚鹽，當時的人們常常趕著車前往千里之外的張掖販魚，但是今天我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種水天澤國的景象，漫漫黃沙，茫茫戈壁已成為這里的惟一。

這或許就是居延最大的悲情所在。如果上面對歷史斷裂而留下的歷史缺憾的感慨，多少還帶有文人化的情緒的話，那么這種荒涼和蕭索，卻是歷史變遷，對每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生靈最殘忍的結果，它甚至剝奪了每一個生命得以延續的基本條件。

面對這一切，對昔日所謂輝煌的追索，只能加劇心中的悲涼。我甚至覺得，如果用當年的繁盛來換取今天的蕭索，其代價是否有些過大。

當然我知道如果用簡單的換算法則去測算這樣的成敗得失，會陷入庸俗統計學的泥沼。為此，我長時間地沉浸在一種不知可否的苦惱之中。

我甚至覺得，在歷史賦予居延乃至整個西部以種種繁盛的時候，居延乃至整個西部是否有這樣的承載力？帶著這樣的思索，我又一次走進歷史。

應當說，歷史上西部的輝煌與衰落都與絲綢之路的開通和經營有關。從張騫鑿通絲路開始，整個的西部就作為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漢唐的政治、經濟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那個時候，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渴望功勛的士子健兒，都把這里當作了實現抱負、獲取功名的舞臺，并在這里伴著漢唐的獵獵旌旗，上演著金戈鐵馬的激揚活劇。但是，應當看到的是，在這里發生的種種驚天動地的故事，無不是為了保證絲綢之路的安全和穩定，為了這條連接歐亞兩個大陸的經濟命脈的暢通。西部包括居延，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途，盡管在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過程中，在這條路徑上也灑下了許多人類歷史上的珍貴遺存，但從開通絲路的目的和結果來看，西部僅僅是一條必不可少的通道，其最終的結果還是借其血脈去滋養中原，畢竟那里才是漢唐王朝的真正中心。

于是，西部在那個時刻就處于一種相對尷尬的境地，某種角度上，這種尷尬或許來自一種類似看客的身份。一種遠離中心的疏離感一直貫穿于西部的歷史進程。我們從未當過主人，從未擺脫過邊緣者的尷尬，這或許才是居延乃至整個西部的最大悲情所在。

這樣的結論實際上是一種冒險，因為我們可以找到許多證明我們曾經擁有的輝煌，這種輝煌也同樣撩撥過我。上面對居延歷史的追溯，讓我也產生了許多快意，但是，快意乃至于激情之后，我還是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當新的與外界交往的通道打開后，燦爛一時的絲綢之路便以極快的速度走向了衰落。這種衰落毋寧說是一種拋棄，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整個西部都成為拋棄的對象。

或許西部從來不是歷史的創造者，只是一個歷史的適應者，只是歷史的陪襯者，是無數夢想得以實現的舞臺。一番番精彩的表演后，每一個表演者心中最后的歸宿點還是在王朝的中心，在君王的身邊。

居延從繁盛走向衰敗的歷史，是西部歷史命運的一個縮影，它身上所凝聚的悲情色彩也彌漫在整個西部的上空。這或許是西部最大的遺憾，當一片土地無法真正地創造歷史，而只以一個看客的身份去適應歷史的時候，你永遠是成就他人夢想的舞臺，永遠不能成為真正的主人。

更有甚者，是對自身給養的榨取，用自身的給養去為別人的歷史輸送成就夢想的血脈，這樣的尷尬到今天可能還在延續。

每一次告別居延的時候，我都會滿眼凄楚地向這片荒疏的土地投下深情的一瞥。我知道，我的心中滿懷一種期盼，這期盼實際是想讓今天的居延乃至整個西部，不再產生新的遺憾，不再成為一幕幕上演的歷史壯劇的看客。

這種期盼，應當成為我們每一個西部人的責任。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