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領導》是史生榮繼《所謂教授》之后的又一力作,從內容來看,基本上屬于官場小說。作者并非初次涉足官場題材,數年前的關于鄉政府領導職工們為一個空缺職位而勾心斗角的中篇小說《空缺》,曾被轉載十數次之多,受到廣泛好評。另有前兩年的中篇小說《副縣長》也是獨具特色。因此,即使現今文壇上官場小說及其改編成的影視劇火爆登場、暢銷而流行,作者仍能憑著過硬的基本功,使得《縣領導》獨辟蹊徑,自成一格。小說具有作者的一貫風格,敘事靜緩綿密,從容不迫,在沉穩中自有一種震撼人心、令人深思的力量。同時,敘事中能夠以全知視角俯瞰人物,情節環環相扣,騰挪跌宕中顯示出作者厚實的文字功底和高超的駕馭生活的能力。
《縣領導》為貧困山區小縣的領導們描摹了一幅浮世繪。小說開局從西府縣縣長滕柯文接到市委文印室工作人員秦涓涓的電話寫起,捻起了官場紛亂頭緒中一根細小而重要的線頭,復雜的故事由此展開。作為一個小小的打字員,竟然能夠透露上層重要信息給縣長,并能幫他出絕妙的主意去挽回不利的官場局勢,對此,小說借滕柯文之口進行了感嘆,女人真是太有心計了!由此也隱隱埋下了伏筆,似乎暗示故事中的女性幾乎都是工于心計的,而且都是以男性立場為背景出現的一個個剪影。同時,引出了縣領導主要人物之間的矛盾,那就是縣長與縣委書記的明爭暗斗。為了各自的私人利益和工作利益,他們分別籠絡手下的局長們,分別去市政府拉關系,走后門,跑項目。于是,貧困縣的官場之戰拉開了序幕。首先,滕柯文為了當穩他的縣長,趁市委于書記去老家上墳之際出演了一場好戲,順利送出了五萬元的紅包——而這是水利局長從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工程款里挪出來的;同時陪于書記打獵使其找回了童年時的快樂,由此與于書記拉近了距離,培養了感情,滕柯文的目的終于達到了。雖然滕柯文也有一時的反省,但隨即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保住縣長的官帽,才能為西府縣干點實事,才有可能實現自己的宏偉志向。接下來,小說圍繞西府縣灌溉工程和水窖集雨項目的上馬以及年底前的縣領導調整換屆而展開了一系列官場故事,凸現了一個個性格鮮明、活靈活現的官場人物。有心胸狹窄、玩弄職權的縣委書記高一定,有溜須拍馬、見風使舵的計劃局局長強子才,有處世圓滑、靜觀其變的黨委辦公室主任古三和,有老謀深算、精于人事的水利局局長楊得玉,以及狗急跳墻的原教育局局長王奮山,充當了一次傀儡副縣長的原水利局副局長田有興,高深莫測、官架子十足的市委市政府領導們等等,儼然組成了一部現代版的“官場現形記”。
在工作、官場主線之外,小說自始至終安排了幾位女性形象,如滕柯文的情人與妻子、楊得玉的情人與妻子等等,組成領導們的生活副線,穿插在主線之間,不僅使得文本多頭兼顧,可讀性強,生活面廣,而且由此展示了領導們特殊的情感世界,使得主要人物的性格更為豐滿、更為真實。
總體來看,小說精彩的故事情節與出人意料的故事結局,滿足了不同階層讀者的審美需求和閱讀期待。正如溫儒敏關于好作品應具備三個層面意義的言論,《縣領導》已在第一個層面——社會學方面獲得了成功。在尋找小說更深層的內涵時,我們發現其文化批判和關注人性的主題隱藏在其反諷式的敘事話語當中。
在貌似輕松的敘述中,我們分明感覺到了作者關注小說人物的強烈情緒,這是通過反諷這種文學創作原則體現出來的。如布魯克斯所言,反諷指文本中的語言受到語境的壓力而發生意義扭曲,所言非所指。米蘭·昆德拉也說:“小說是門反諷的藝術,它的真實是隱蔽的不公開且無法公開。”小說多處使用這種反諷藝術,給讀者提供了兩套符碼:顯性的和隱性的語言表達模式,使得文本既有表層的故事意義,又有深層的文化內涵,從而實現小說最終的諷刺與批判效果。如在官場語境中描述縣長滕柯文與洪燈兒的私情時,水利局長楊得玉拋棄糟糠之妻另覓新歡時,以及他們都拼命保官位往上爬時,實際上透視了社會現實中的痼疾——那就是權力與欲望的狼狽為奸。而這種痼疾是良知尚存還能為老百姓干一點實事的滕柯文、楊得玉都無法擺脫的夢魘。而在敘述劉芳的家人和喬敏之父等因楊得玉而得到種種好處時,在文本冷靜客觀的表層語言下,隱含了中國官場千百年來的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顯然,在官場中似乎是平常的、普通的令讀者認同的表層故事,實際上蘊涵了深層的反諷意味。諷刺意味更濃的是一些細節描寫:比如滕柯文在于書記亡父墳前磕頭時,不由自主地比主人還多磕了幾個;楊得玉在受滕縣長之托為其情人找房子和為其兒子找學伴時,高興得忘乎所以——因為能得到縣長如此私人化的信任對自己的前途來說是又加了一層籌碼。小說娓娓道來,看似閑閑幾筆,實際隱藏了強烈的批判意識——官場奴性竟然如此猖狂地在人性中占據首位,而且大家都覺得心安理得,正如魯迅所說的,是做慣了奴才的。再如,年底時,按官場慣例縣領導們去市里給相關領導拜年送紅包,費盡心機敲開領導們的門,各顯神通捧出拜年禮,雖說是為縣里工作打通關節,鋪好關系路,可縣領導們一副副奴顏婢膝的嘴臉已躍然紙上;而最令人叫絕的是,受過雙規處分的強子才心存不滿,于是賭氣似的為自己兒子的工作問題把這筆公款送給了老領導,卻謊稱是送給了市扶貧辦主任,使得其他人既羨慕又佩服。如此做法又與小說開頭滕縣長保官時的行事如出一轍。縱觀全文,縣領導們的許多時間、精力、金錢以及所謂才智似乎都用在了這些本不應該用的地方,這不能不說是社會的不幸,人性的悲哀。那么,造成這樣一個官場大環境的主客觀原因又是什么呢?小說在敘述表層沒有捅開這道反思之門,而只是客觀冷靜地鋪開了一幅幅畫面,令人初讀之下是對縣領導們的同情,甚至是認可。而當你再度回顧思考時,就會發現反諷藝術充斥了整個敘述語境,迫使讀者不得不透過故事表面去思考這些沉重的社會問題,不得不去反思官場中的人性異化問題。
尤其值得深思的是小說的結局部分,更是充分運用了反諷藝術中的“克制陳述”,故意把話說得輕松,實際暗含著強烈的情緒,如布魯克斯和沃倫的定義,是“在實際說出的與可能說出的之間有或大或小的差距”。當染上毒癮的滕柯文得知是洪燈兒的丈夫下的毒手時,他已沒有了縣長和情人的風度,發誓要讓情敵傾家蕩產,還怨恨為他付出一切的洪燈兒。雖然從故事敘述表層看,滕柯文應該得到同情(也確實得到了廣大普通讀者的同情,有相關網絡資料為證),但是,從這種“克制陳述”中,我們不但應該得到更多的警示,而且應該更深入地分析其展示的豐富人性。主人公滕柯文似乎是小說中的正面形象,志存高遠,官場得意,情場也得意,卻不料被一小人物使壞而被迫走上絕路。其命運是必然還是偶然?事實上,小說在敘述表層的通俗故事的同時,一直在試圖深入地挖掘滕柯文扮演不同人生角色時的不同心理與性格特征,由此來展示人性的復雜性、多面性和不確定性。而這也是《縣領導》在同類作品中值得肯定的地方。
小說以全知視角展開敘事,語言風格是客觀的、冷靜的,在安排故事情節和塑造人物形象時,還是有意無意地體現了作者的男性立場,尤其表現在對扮演情人角色的洪燈兒及喬敏的刻畫上。
小說中關于滕柯文與洪燈兒、楊得玉與喬敏之間所謂的愛情,在筆者看來,不過是一種現代版的傳統文人愛情故事的再現——這種才子加佳人式的沒有多少精神基礎的所謂愛情,再加上邂逅、浪漫、激情等當代特色,就炮制出了充滿誘惑的婚外戀——當然,這也是許多官場小說作品中慣有的筆法。而這樣的傳統觀念是建立在男權文化基礎上的。事實上,正如其他官場小說一樣,漂亮的洪燈兒與喬敏在小說文本中已經成為一種欲望化和符號化的象征,成為作家塑造滕柯文與楊得玉并揭示其深層人性的敘事工具。她們的從屬地位并沒有與時俱進地改變多少,她們是為男性而存在的,而滕柯文他們自然也沒有擺脫封建文人“紅袖添香”式的心理渴望,由此成就了一段所謂的愛情。
當然,在《縣領導》中,非常難得地對當下官場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糾偏。比如,在當下官場小說中,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是普遍缺失的,以真才實干而獲得權力的女官員是匱乏的,而充斥其間的是按摩小姐、三陪小姐、情婦等“壞女人”形象。《縣領導》中的洪燈兒雖然是情婦的身份,卻不乏溫柔賢良,年輕的女縣長陳嬙堅韌能干,沒有靠男性的力量而升遷,她們應該算是有一些亮色的人物形象。即使如此,《縣領導》中的男性仍舊以男性視角或男性立場來看待女性。滕柯文在染上毒癮后開始后悔、怨恨,把他與洪燈兒的所謂愛情很輕易地拋到了腦后;楊得玉在兩個女人之間奔波,最終與原配離婚,打算與情人結婚,似乎是一個圓滿的結局。而實際上,他們在潛意識中都認為,女人是致命的和難以抗拒的誘惑力的源泉,而男人則完全無力抗拒這種誘惑。
或許,我們可以作這樣的解讀,小說就是要通過男性立場下的對女性欲望化與符號化的書寫與敘事,來含蓄地批判官場的腐敗和人性的墮落,揭示人性的復雜與多變,最終表達作者對時代洪流中尤其是官場中男性主體泯滅與迷失的焦慮。
總之,小說有意識地對官場中的人性進行了深層次的探究,對時下流行的同類作品中的問題也有清醒的認識,并做出了一定努力。如果在感情描寫和女性形象塑造方面能夠細膩周全一些,作品還會得到更廣泛讀者的喜愛,尤其是年輕讀者的認同。我們期待著作者更為穩健、更為成熟的新作。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