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煦園春秋》,我被一個長髯飄逸、目光如炬的老者所吸引。他神態自若,端坐窗下,手里拿著一本書,看著我和我的家人。往事如煙,百感交集,他那慈祥的面容,讓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曾在外祖父鄧春膏的相夾里見過的水梓先生。
水家和我們趙家以及母親鄧家,是多年的世交關系了。據我的祖父趙吉堂告訴我,他當年在甘肅法政專門學校讀書時,曾聆聽過水梓先生法律方面的課程。而外祖父兄弟兩人留學美國以前也曾受教于水梓先生。水梓先生還與母親的祖父鄧宗在甘肅文高等學堂是同窗好友,他還是我的姑奶奶鄧春蘭和早期共產黨員蔡曉舟的媒人。另外,鄧宗當年在北京京師大學堂參加孫中山的同盟會也與水梓一起積極活動。民國元年,水梓、鄧宗、王之佐和慕少堂等人,在甘肅法政學堂集會,不顧保皇勢力迎合帝制的阻撓,冒死促請陜甘總督長庚通電宣布擁護共和。
光陰荏苒,時勢變遷,水鄧兩家同為蘭州乃至甘肅的教育世家,籌學堂,建學校,相攜共進,通過幾十年的努力為甘肅的進步和教育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記得外祖父鄧春膏曾說,他當年任甘肅學院(蘭州大學前身)院長時,就曾經得到水梓先生的指教與幫助。然而,1957年的夏天,水鄧兩家成了反右重災戶,水梓先生和外祖父鄧春膏都被劃為右派分子。從此,雖然兩家同在蘭州,然而天各一方,兩家人再也不敢互相來往了。
可是,沒有想到由于我自1985年起了解夾邊溝的事情,在寫《夾邊溝慘案》的過程中,人們告訴我,西北師范大學的水天長老師也是從夾邊溝出來的,于是我到西北師大采訪了水天長老師。水天長老師是我母親和三姨娘蘭州師范時的同學,我到他們家里,一下就感到了別處從來沒有過的熱情。當時蘭州雖然有很多夾邊溝的幸存者,可是他們還不敢公開談論夾邊溝的事情,也不愿回憶那段血淚的往事。水天長老師告訴我她去的是丁家壩農場,而不是夾邊溝,可她鼓勵我一定要把這段可怕的歷史寫出來,教育后人,讓歷史再也不要重演。我在那段時間,正遇到上面極力限制、下面無人理解的困難采訪境地,聽到她這些溫暖的話語,我的眼睛濕潤了,不知是由于兩家往日的情誼,還是我們共同的遭遇,總之,我從她的家里出來后,更加堅定了我寫作這段歷史的責任和信念。
上個世紀50年代的反右運動,是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空前絕后的一次大災難。“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戴帽子”;“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多么好聽的話語,多么誘人的鼓動。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怎能抵住這么大的誘惑。他們慷慨陳辭、指點江山,恨不得一夜之間讓國家富強、人民幸福,讓自由民主的花兒開遍祖國的山山水水。然而,他們太天真了,他們不知道一張大網早已拉了開來。“引蛇出洞”的陽謀讓水梓及其子女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分子,這和我們家的遭遇竟然如此相似。
母親,這個滲透到我們血脈里的字眼,不是用簡單的語言就可以形容她的偉大。她平時默默為自己的孩子洗衣做飯,而當孩子們在危難的時候,她的身上就會爆發出常人從來沒有過的能量和光輝。水天長老師在她《記憶中的母親》中詳細介紹了自己母親的偉大,雖然語言平實沒有任何渲染,可是字里行間流露出她對其母親的真摯的感情。她寫道:“……我常常想,當我身陷逆境的日子里,一如既往地關愛、牽念我的人也只有我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妹妹了。特別是我的母親,她以極其深厚的母愛,大無畏的精神,不顧自身安危,只身兩上酒泉,想以她微薄之力援救她危難中的女兒。每當我想起這段難以忘記的經歷時,總是抑制不住自己感恩的淚水。”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里,階級斗爭劃出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是夫妻之間也不敢有共同的語言。那時候,一個家里的人到了一起也不能說個真心話,戴了帽子的人死后,家里人都不敢大聲痛哭。雖然,水天長老師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可她是戴了帽子的右派分子,右派分子是被打入另冊的階級敵人,而當時改造流放這些右派分子的勞教農場光酒泉地區就有十一個,有誰還把一個右派分子的命當命呢?冰冷的世界里,右派分子這個巨石壓得她抬不起頭來,沒有人理她,沒有人問她,她踽踽獨行,忍受著精神上的摧殘和每天二兩面糊糊的饑餓。此時她像一棵無助的小草,多么希望能夠看到一個笑臉和得到微薄的一點幫助。就在這個時候,是她的母親冒著生命危險挺身而出,只身一人兩次去了酒泉。她不顧天氣的嚴寒和饑荒造成的河西走廊的恐怖,給女兒送去了一點吃食,更重要的是她把偉大的母愛帶給了絕望中的孩子,是她把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兒從生命的盡頭拉回到了這個世界上。
《大鳴大放和反右派運動》篇章里,我又重讀了水梓先生在被邀請座談會上的發言。它讓我想起曾在書攤上見過的一本右派言論集,那里所搜集的右派言論都是一些知識分子發自肺腑的話語。這是作為甘肅當時右派言論的反面教材,其中就有水梓先生關于我國法制建設的很多設想和建議的發言。那個年代,統治者的目的是為了誘虎下山、揪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而讓這些人暢所欲言的。可是今天看來,假若當年統治者聽了這些右派言論,還會有其后的大躍進和三年大饑荒嗎?國家和人民還會遭受像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大災難嗎?無怪乎,有人想收集當年右派的言論,來申請諾貝爾獎給那些當年的右派分子呢。
文化大革命時北京紅衛兵到蘭州來,首先抄的就是外祖父的家。那天晚上十二點左右,紅衛兵們開著大卡車來到外祖父家的門外。他們從墻上翻過來,各負其責把住每一個房門和路口,然后,砸開屋門,把外祖父和外祖母從房里拉出來,用鋼鞭沒頭沒臉地向他們抽去。當這些革命小將從搜出的相夾里發現外祖父與楊虎城將軍的合影,以及外祖父他們這些當年參加五四運動、燒了趙家樓被放出來的北大學生的照片后,才算是只搶了東西而沒有繼續抽打兩位老人。但是,外祖父最后還是早早地被文化大革命奪去了性命。所以,當我看到水天中寫的《我的妹妹》時,眼里流著淚水,我是用心去讀那段用血寫成的歷史。甘肅省臨洮縣在文化大革命時是“左”中之“左”,當年甘肅的紅海洋、“忠”字臺就是從這里開始的。記得那時我們坐車到臨洮縣參觀,沿途每棵樹上綁的都是劉少奇、鄧小平和王光美的泥塑像。就是在這里,身為人民教師的水天光被迫害致死了。當我看到水天光那年輕的照片,看到《關于水天光死亡事件的復查報告》,我憤怒了!在特殊的年月、特殊的背景下,一個人竟能一手遮天,煽起人與人之間無端的仇恨,讓一個無辜的生靈被批斗、打罵,被造謠污蔑終致死亡。《我的妹妹》中寫道:“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把妹妹的命運推向悲劇的終點。直到閱讀漢娜·阿倫特的著作時,原先籠罩著陰暗迷霧的一切,才開始變得明晰起來。這位現代思想史上最勇敢的女性思想家在研究極權主義的本質時,注意到了極權主義統治與恐怖的關系……妹妹的死是20世紀60—70年代中國社會運行的某種必然,是意識形態和文化、心理索套穿插、編織而成的一個死結。而她對獨立自由人格的堅守和她的勇氣,注定了她成為被‘清除’、被‘犧牲’的個體。”
《煦園春秋》是從水梓子女們的記憶中搜尋的殘片,它不僅讓我們看到了20世紀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變遷,更重要的是書中折射出了中國現當代中華民族的不屈不撓與痛苦悲哀;強權者只能瘋狂一時,卻改變不了人民的信仰與中華文化的積淀。煦園已去,可春秋永存,水梓的教育思想和他法制民主的理念,將作為我們的啟示和燭照,激勵我們頑強而執著地求索前進!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