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鄭州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1987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8年發(fā)表作品,1989年在魯迅文學(xué)院第五屆青年作家班學(xué)習(xí),同年考入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作家班。在全國五十家文學(xué)報刊發(fā)表作品二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戲園》、《平民百姓》,小小說集《不朽的情人》等,作品多次獲獎,多次入選各種選本,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F(xiàn)為黑龍江省綏化市群眾藝術(shù)館創(chuàng)作員,研究館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
吳小綠去借米,他們家已有半個月沒有一粒米了。他的母親都是給他們兄弟五個烀土豆,然后盛上一碟咸菜讓他們吃,他們連續(xù)吃了五天,吃了十天,吃了半個月,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母親說,要是真吃不下去,你就還得去借米,我是借不到了,這附近的人家讓我借遍了,你是小孩,你去借吧,小孩子是不怕被羞侮的。于是,吳小綠去借米。
吳小綠先去了劉阿姨家,平日里劉阿姨待他好,劉阿姨喜歡吳小綠,她有事沒事都要抱一抱吳小綠,就是在大街上見到吳小綠在樹下玩,她也要到吳小綠跟前和吳小綠說兩句話,然后抱起吳小綠,說,我看你長沉沒有。如果吳小綠長了分量,劉阿姨就會很欣喜。但是劉阿姨很久沒有欣喜了。她幾次遇到吳小綠,都是抱著抱著搖起頭,說,吳小綠,你越來越輕了。
吳小綠來到劉阿姨家,劉阿姨正在垂淚。她老爹從鄉(xiāng)下來,在她家吃飯,把糧食全吃光了。劉阿姨正磨土豆粉,她想用土豆粉做菜包包。
吳小綠站在劉阿姨的門檻外,他沒有進屋。這種工序他一見就懂,他的母親做過無數(shù)次了,五歲的吳小綠不知和劉阿姨怎么開口借米。
劉阿姨把磨板頂在墻上,她的汗水從額頭上滾下來。她取毛巾擦汗的當(dāng)兒,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吳小綠,劉阿姨就明白小綠是干什么來了。劉阿姨說,小綠,阿姨沒有力氣抱你了,你看來一點分量也沒長。
劉阿姨說著站起身,從碗櫥里拿出來一個烀土豆,遞給吳小綠,吳小綠一看,當(dāng)即就嘔了起來。但他沒嘔出什么,只吐出兩口綠水。劉阿姨見狀,眼睛就紅了,她說,小綠,阿姨每天都吐綠水,吐吐就好了。
吳小綠從劉阿姨家出來,還是想去借米。1960年的風(fēng)寒冷刺骨,他向另一條巷子走去。
吳小綠這回去的人家是平阿姨家。平阿姨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富足,吳小綠??吹剿夷腥搜g總掛著一把槍,西大坑一槍斃人,他家男人準(zhǔn)去。
吳小綠來到平阿姨家,平阿姨正化妝。平阿姨年輕,沒有孩子,有錢去街上買兩毛錢一盒的脂粉,買回后就把臉抹上一層白,再用紅紙蘸水把嘴唇涂紅。吳小綠的母親看不上平阿姨,總說,像吃了死孩子一樣。
但是吳小綠不這么看,他喜歡平阿姨化妝。有一次他上公廁看見平阿姨借大解的工夫,拿著小鏡子照自己,照自己的白臉和紅嘴,就隔著板式的廁所對平阿姨說,平阿姨你真好看。平阿姨嚇了一跳,之后說,小雜種,你偷看我,你若長大了準(zhǔn)是個小流氓。
吳小綠從那次起和平阿姨走近了一些,平阿姨如果去水果店買水果,若遇上他,總是從兜子里揀一個最小的給他。吳小綠吃著他一輩子都不敢想的水果,心里對平阿姨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好感。
吳小綠站在平阿姨身邊,他的男人在床上睡覺,鼾聲大過他的走路聲。平阿姨從鏡子里看到吳小綠,頭都沒回就說,你個小雜種,像貓似的,我都沒聽到你的腳步聲。
平阿姨把最后一點脂粉涂在臉上,才轉(zhuǎn)過身捏了一下吳小綠的臉蛋,說,你來干什么?不是又想吃我的水果吧?吳小綠搖搖頭,他說,平阿姨,我們家有半個月沒有一粒米了,借我一點米吧。平阿姨的臉色有些變化,她起身去衣架上摘衣服。吳小綠看到,她摘了一件又掛上,又摘了一件又掛上,最終也沒有把哪件摘下來。吳小綠就明白,那衣服哪一件都不是平阿姨要摘的。
平阿姨把那幾件衣服搗騰了一遍后,才說,你沒有拿碗,我怎么借給你米?吳小綠忙說,我拿碗了,在我的衣襟里。就低頭從衣襟里往外掏碗。他的衣襟太小了,根本裝不下一只碗,吳小綠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掏出來。
平阿姨見吳小綠真的掏出碗,臉有些紅,她說,那我得看一看米袋,米袋里有米我才能借給你,沒有米,我只有不借。
平阿姨說著去廚房里的米柜看米袋,吳小綠像小貓一樣也跟了過去。吳小綠看到平阿姨的米袋里有半袋子米,吳小綠說,平阿姨,我只借一碗米,我借過后,你的米袋里還是半袋米。
平阿姨本來專心地查看米袋,沒想到吳小綠跟了過來,就沒好氣地說,這是糠,哪是米,誰家會有這么多米?
說完平阿姨去屋外喂小兔去了,她養(yǎng)了兩只紅眼睛的小白兔。吳小綠知道,她的小白兔只吃菜不吃米。
平阿姨出去以后,吳小綠拉開米柜門看了看那袋米,用他的小手摸了摸,確定是米后,尷尬地站著屋中。他環(huán)顧四周,除了平阿姨男人的鼾聲還很響,沒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吳小綠斷定平阿姨不會借給他米了。
吳小綠剛要走,忽聽平阿姨的男人很響地翻了個身,吳小綠一下看到他放在枕邊的手槍。吳小綠躡手躡腳走過去,神不知鬼不覺拿起了它。槍很沉,幾乎把他墜倒,但是他還是把它牢牢地握在手中。
平阿姨家的槍丟了,消息不脛而走。平阿姨的男人急得團團轉(zhuǎn),他首先給了平阿姨一個耳光,他說,騷貨,一天就知道臭美,家都看不住,你還能看住什么?平阿姨是個不讓人的主兒,這若是平時早就一蹦三尺高了,但是這一次她沒敢吭聲,她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搞不好丈夫會降職。
平阿姨的丈夫在法院工作,是個小頭目,不然吳小綠不能看到西大坑一槍斃人他就去。正因為他有特殊的職能權(quán)限,他們家才不缺米。
平阿姨被丈夫一個耳光打得落下眼淚,她手捂著酸痛的臉,突然說出一句話,我看就是吳小綠拿去了,他來借米,我沒借給他,他趁我出去喂兔子就把槍拿去了。
平阿姨的男人說,你別放屁。那槍比他都沉,他怎么能拿得動,沒長腦袋的東西!平阿姨就又一次不敢吱聲了。她的頭腦在過濾著槍丟時都有誰來過。平阿姨想著想著,就又說,再就是你媽來過,你媽那人也不保準(zhǔn),沒準(zhǔn)是她拿出去換錢了,有錢什么都能買,還能給她買孫子。
平阿姨開始不說正話了,她不生孩子,她的婆婆一心盼孫子,有時婆媳倆就為沒有懷孕吵得面紅耳赤。平阿姨說是她兒子的毛病,婆婆說是她的毛病。婆婆說我養(yǎng)了六個孩子,五個孫子,怎么偏偏就這一個不給我生孫子?
每每遇到這樣的爭吵,總是以婆婆的失敗而告終。平阿姨會把她的婆婆氣得嗚嗚地哭。不過平阿姨心里有底,婆婆再委屈也不會把這些告訴她的兒子,她就是哭哭而已,養(yǎng)平了心態(tài),過幾天還來問平阿姨懷沒懷孕。
現(xiàn)在平阿姨提起男人的母親,平阿姨的男人就有些生氣,但他沒像平時那樣蠻橫,他也是被丟槍的事給嚇住了,也是看誰都有偷的嫌疑。他直著眼睛想了想,然后對平阿姨說,好,我去找我媽,如果她拿了,我回來給你磕頭,她若沒拿,我不要你的命也要扒你一層皮。說完急火火沖出房門,外衣都沒穿。
平阿姨被男人的話嚇得哆嗦了半天,等回過神來,男人已經(jīng)沿著院前的路走得很遠了。平阿姨追出去喊,若是你媽不承認(rèn),你也扒了我的皮嗎?你也太不講道理了!平阿姨喊過這話,倚著院門哭了起來。
她的男人始終沒有回頭。
平阿姨哭時,頭腦里又閃現(xiàn)出一個人,這個人平阿姨沒敢對男人說,這個人就是她的同學(xué)陳勝無。陳勝無在初中時就對平阿姨有意,平阿姨結(jié)婚時剛好他得骨髓炎,不然他說什么也會阻止平阿姨成為別人的媳婦。
實際他每周都會來平阿姨家,平阿姨的那一對小兔子就是他送的。但是這次來時他沒進屋,是平阿姨從窗口看到他來,迎出去告訴他男人在家呢。陳勝無也沒勉強,而是改了路線去了街口的食品店,出來時扔給站在門口等他的平阿姨一包葵花籽。平阿姨喜歡嗑葵花子,她一邊嗑葵花子,一邊目送陳勝無離去。
平阿姨想到陳勝無時,心里也納悶,他又沒進屋怎么會偷槍,再說他對自己愛羨得不行,不會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
平阿姨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后,心里還是不托底,這三個人中哪個人嫌疑最大她一時弄不清。平阿姨左等右等不見男人回來,就收拾自己準(zhǔn)備去找陳勝無,她想一個一個去排查,如果陳勝無沒拿,婆婆也沒拿,那這事還是得鎖定吳小綠。吳小綠人小鬼大,沒準(zhǔn)是用槍去換米了。若是交易成功,他倒是有米吃了,而她和丈夫?qū)⒁惠呑記]有米吃。
陳勝無在一家醫(yī)院上班,當(dāng)年得了那場病后,他就下決心從醫(yī),不為別人也要為自己。果然他一心鉆研中醫(yī),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自己的病也多半是自己為自己開方,直到徹底治愈。
平阿姨找陳勝無,是作為患者身份出現(xiàn)的。當(dāng)時陳勝無正在給患者看病,看見平阿姨來,就對她說,你去里屋等著,一會兒我給你做檢查。平阿姨就去了里間,不一會兒,陳勝無過來了,他讓平阿姨躺在床上,并撩起衣襟,他的手就開始在平阿姨的肝部、胃部按來按去,又問平阿姨這疼不疼,那疼不疼。平阿姨知道他這是做給外間的醫(yī)生看,就很配合地說出這疼那不疼,而陳勝無的手也并不是都按在了她的胃和肝上,有時就下滑到平阿姨的小腹下方,平阿姨的心里就一陣甜蜜。
陳勝無松開手后問平阿姨是不是有事,平阿姨就把事說了。平阿姨把話說得很婉轉(zhuǎn),陳勝無還是聽明白了。他對平阿姨說,凡事要有根據(jù)再下結(jié)論,每個人做事都會有目的性,我為什么要那么做呢?對你對我有好處嗎?再說我那天沒有機會接近你家,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平阿姨說,我不是懷疑你,我想讓你幫我分析一下誰的可能性最大。
陳勝無想了想說,你婆婆不會做那種事,她不為你,也會為他兒子,天下哪有母親坑害兒子的,除非極其特殊的情況下。
平阿姨說,武則天就坑害自己的兒子,她為什么不能?
陳勝無就笑了,他說,因為她不是武則天。
陳勝無說到這,轉(zhuǎn)身從醫(yī)藥箱取出一包藥,說,這是我給你配的治療不孕的藥,吃了它,看有沒有效。
平阿姨說,你怎么就斷定是我的毛病?
陳勝無說,我不是試過嗎?對癥下藥。
平阿姨的臉就一陣羞赧,在陳勝無的臉上親一口走了。
吳小綠從平阿姨家出來沒回家,他直接來到城北的一片榆樹林。槍太沉,他就把槍套扒下來扔了,用一根麻繩將槍拴在腰上,這樣一來,他的衣襟里就揣不下碗了,就只能揣槍了。吳小綠還小,他不懂槍到底能干什么,但他和哥哥們玩過打沖鋒,哥哥們手中的木頭槍總是讓對方不住地傷亡。哥哥說,只有槍能戰(zhàn)勝一切。哥哥還說,等他長大了一定去當(dāng)兵,當(dāng)兵就能有槍,有槍就不會挨餓。
現(xiàn)在吳小綠記住哥哥的話,他想他有了槍了,所以他以后就不會挨餓了,到底怎么不挨餓,吳小綠還沒有弄明白。
吳小綠來榆樹林是想把槍暫藏在鳥窩里。高高的樹上有無數(shù)的鳥窩,鳥蛋放在那里從來都不丟,它們沒幾天就變成小鳥,然后小鳥再把鳥蛋放在那里?,F(xiàn)在吳小綠想利用那個鳥窩,他決定把槍放在那里,然后再去和哥哥們商量,如何才能把槍變成糧食。
吳小綠攀上一棵樹,這是一棵很高的榆樹,榆錢兒在夏天的時候已經(jīng)被人捋光了,但是鳥窩還在上面。吳小綠憑著一股急勁上去了,他的身體很輕,他就像那些小鳥一樣,一棵很小的樹杈就能托住他。吳小綠輕松地把槍放在鳥窩里,槍很沉,可是鳥窩并沒有要掉下來的意思,它附在樹干上,很牢固。吳小綠想了想,覺得還是沒把握,一旦自己走了,它掉下來,被別人撿去怎么辦?那他到哪去換糧食?沒有米,他還要吃烀土豆,還要吐那酸得他直掉眼淚的綠水。
吳小綠這樣擔(dān)心,就用剛才捆槍的繩子把鳥窩連同樹干捆了兩圈。這回百無一慮了,吳小綠松了一口氣。也就是這當(dāng)口兒,吳小綠也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自己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濕了,天氣奇冷,很快就把外面的一層凍成硬殼了。而且吳小綠肚子里那點土豆早就消化沒了,沒什么能幫吳小綠爬下樹來。吳小綠上樹時是心里有著巨大的希望和任務(wù),現(xiàn)在一塊石頭落地,饑餓也乘虛而入。吳小綠瞅著自己與地面的距離,越看越眼暈,越看越不敢下,最后他的腿抖了,他咧著嘴哭了起來。
榆樹林往日都有一些來采擷榆樹皮的人,現(xiàn)在榆樹皮大多已被扒沒了,這里就一天也不來一個人了。冬日里天氣短,眼看著就要黑了,吳小綠開始害怕起來,他的哭聲越來越大。
吳小綠的哭聲并沒有喚來人,卻喚來自己的困意,他伏在樹枝上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吳小綠看到了米,一袋一袋的米,吃也吃不完。他還看到了平阿姨,平阿姨根本不知道他拿他們家的槍,因為他們家還有許多把槍。
吳小綠有個毛病,就是一做夢準(zhǔn)尿床,他的母親為這事傷透了腦筋。他們家的被子夏日里還好,能拿到外面去曬太陽,但是秋冬兩季,他的母親只有放在火爐旁烤,弄得滿屋子都是尿臊味,他的哥哥們被熏得不行了,有時就把他拉到外面揍一頓。
這會兒吳小綠又做夢了,自然也就有尿水從他的褲子里流出來。尿水像雨水一樣從天空落下來,滴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抬頭望時又滴在她的嘴里。這時候這個人說話了,她說,小綠,小綠你醒醒,你怎么在這里?吳小綠聽見有人喚他的名字,睜開眼,看見劉阿姨拎著小筐站在樹下,仰頭和他說話。吳小綠如同見到救星,哇的一聲哭起來,他說,劉阿姨,我下不來了。
劉阿姨看了看離地一丈高的老榆樹,她也很著急,她說,小綠,再餓也不能去掏鳥蛋呀,鳥蛋都讓鳥吃了,它們也餓得不行了,還會給你留著?
劉阿姨圍著樹轉(zhuǎn)著圈圈,她想把小綠接下來,可是劉阿姨轉(zhuǎn)了不下五圈以后,終于明白這是一項靠她自己完成不了的工程。而且她也越來越?jīng)]勁,腿也在不斷地打抖,她做的土豆粉包包都沒夠她老父親一個人吃的,她只有自己出來尋一點榆樹皮,明明知道已經(jīng)被人剝光了,但她也還是不死心,饑餓讓她對任何虛幻的想法都充滿了再創(chuàng)性希望。
劉阿姨說,小綠呀,阿姨救不了你了,阿姨餓得要暈過去了,你自己在這吧,記住,趴著別動,我回去找人。劉阿姨說著要走,吳小綠卻哭了起來,他不讓劉阿姨走,他說劉阿姨一走,他就得掉下來摔死,因為他快餓暈了。劉阿姨靈機一動,說小綠,你餓你可以吃樹枝上的榆樹皮,你一點點把它們剝下來,然后放在嘴里細嚼,但不能多吃,多吃會脹死的。
吳小綠照著做了。他的手指甲很軟,但是他還是把榆樹皮剝下來放在嘴里嚼,果然越嚼越軟,越嚼越香。劉阿姨看著他,說,小綠,你就先在這吃吧,我要回去了,一會兒你的哥哥們會來,他們說什么也會把你弄下來。
吳小綠由于有吃的,劉阿姨的走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么令他恐懼,他也明白,想安全下去只有讓劉阿姨回去找人。劉阿姨太瘦了,風(fēng)一刮就倒,是休想把他從樹上弄下來的。
吳小綠以默許的方式同意了劉阿姨離去,但是他又不放心地叮囑,讓劉阿姨直接去他們家,別再把這事忘了,并說告訴他的哥哥們,也要告訴他的媽媽。因為他怕哥哥們不救他,他平時吃了他們的米,沒有他,就沒有人和他的哥哥們爭米吃了,只有媽媽不怕他吃她的糧食。
吳小綠的話,劉阿姨仰著頭,認(rèn)真地聽完了。她有些心酸,心折騰了好幾個個兒,饑餓讓這個孩子早熟了多少倍,她不知這挨餓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也許明年春天,萬物復(fù)蘇,陽光和煦,風(fēng)調(diào)雨順,那時候好日子就來臨了,人們就不會再餓肚子了。
劉阿姨想到這些,轉(zhuǎn)身想快步回家,可是她并沒有成功,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倒在了地上。她太餓了,從早到晚,她還水米未進呢。劉阿姨倒地那會兒,沒忘記和吳小綠說,小綠,阿姨要睡一會兒,睡醒了,就能給你找人了。
平阿姨的男人氣哼哼回家。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回家就把平阿姨揪出來胖揍一頓,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母親沒有偷槍,而是他發(fā)現(xiàn)平阿姨近來越來越神不守舍,她無緣無故的老是化妝,什么時候把臉抹成一棵凍白菜她才罷休。做飯有時也做煳了,本來就缺米,她還一盆接一盆地做,每一頓都不按定量,總要超出一個人的。逢到這時他就說,你做得太多了,吃不了還要凍上,倉房里的剩飯還少嗎?平阿姨見他這么質(zhì)問她,總是很巧妙地說出個理由,或者說她半夜里餓,或者說她想積德行善,有討飯的人坐在門前不走,她不能不打點。這些話讓他欲怒不能,他就只有裝聾作啞。
但是今天他裝不住了,他一定要弄清他的飯哪里去了,他的槍哪里去了。槍是他的命根子,做法警的把槍丟了,與人與己都是失誤,天理不容。
平阿姨的男人回到家,平阿姨卻沒在家。她從醫(yī)院出來,直接去了吳小綠的家。吳小綠的母親當(dāng)時正為找不到吳小綠發(fā)愁,聽了平阿姨的敘述當(dāng)即就跳了起來,她又哭又鬧,聲稱如果兒子沒了,她就向平阿姨要人。平阿姨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也又哭又鬧,她說如果吳小綠把他們的槍偷走了,拿出去換錢了,那就是犯法,法律會嚴(yán)罰他的。吳小綠的母親說,我兒子才五歲,我還沒聽說五歲的孩子也會犯法,倒是有的人不干不凈,說不定把槍抵當(dāng)?shù)侥娜チ耍仡^陷害我的兒子!
吳小綠的母親有一天清早去供菜點撿白菜幫子,準(zhǔn)備給五個兒子做白菜土豆湯,恰巧碰上人民醫(yī)院的陳醫(yī)生從平阿姨的房里出來。大清早的,吳小綠的母親還以為是平阿姨有病了呢,但是等她撿白菜回來,看到平阿姨正在抱柴草點火做飯。她是個美人,做飯前早就化好妝,所以平阿姨在早晨的陽光中頗顯幾分姿色,這讓吳小綠的母親記憶猶新。
現(xiàn)在平阿姨聽有人揭她的底,這如同掀動了她家的祖墳,她最怕別人說出自己的隱私,那是比要她的命還讓她無法忍受的。平阿姨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兒,她的怒火也隨即蔓延上升,她扯住吳小綠母親的頭發(fā),上去一個耳光,然后死命地將她搡來搡去。吳小綠的母親沒防備這一手,她本來就虛弱無力,比起吃飽了的平阿姨,她一點都不是對手,幾乎是拱手相讓就敗下陣來。
但是吳小綠的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她打不過平阿姨她就認(rèn)打了,她是想讓她把自己打死,她就一了百了了。她實在過不起眼前的日子了,若不是小綠還小她早就回南方老家了,她自逃荒來到這里,都快二十年沒回家了,她都記不起回家的路了。
吳小綠的母親躺在地上,平阿姨并沒有停住自己的腳,她的腳一下不空地踢在她的腰上腿上。正當(dāng)平阿姨使足力氣瘋狂地想把知道她底細的人弄死時,她的腹背突然受敵。
嚇得堆在墻角哆嗦的吳小綠的幾個哥哥看到,一個高大的黑色人影向著平阿姨撲來,他也像平阿姨打吳小綠的母親一樣,把平阿姨扯過來打了個結(jié)實的耳光,然后是平阿姨招架不住倒在地上,再然后是一陣狂轟濫炸式的踢打,平阿姨沒看清是誰就已經(jīng)滿臉鼻血了。
這個高大的人看平阿姨無還手之力,已經(jīng)和吳小綠的母親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就拍拍兩手,轉(zhuǎn)身離去。吳小綠的哥哥們看到,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平阿姨自己的男人。他們不明白,平阿姨的男人為什么幫助母親復(fù)仇。
最先哭起來的是吳小綠的大哥哥,他今年十二歲了,因為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看到平阿姨的胸脯一鼓一鼓喘著氣,而自己母親的胸脯則是一點都不動,他想是不是母親死了,所以由他帶領(lǐng)三個兄弟一起大哭起來。他們的哭聲不是很大,幾乎就是低吟著哭,饑餓讓他們沒有多少力氣讓自己哭聲嘹亮。
他們哭了一會兒,見地上的兩個人都不起來,還是由吳小綠的大哥說,我們?nèi)フ谊愥t(yī)生吧,讓她來看看我們的媽媽是不是死了。
吳小綠的二哥哥說,不能讓他來,他若說咱媽死了,咱媽就永遠活不過來了。
吳小綠的三哥哥說,還是找警察,警察最明白咱媽是死是活。
吳小綠的四哥哥說,平阿姨的男人就是警察,警察還打人,警察就不是好人。
吳小綠的大哥哥沒有聽他的弟弟們的,他從炕角下了地,繞過他的母親去找陳醫(yī)生,他堅信,陳醫(yī)生無論如何會救活他的母親。
吳小綠的大哥哥剛走,平阿姨就從地上爬起來,她很靈活地擦一擦嘴角,然后掃了一眼吳小綠的幾個哥哥,說了聲,餓死鬼!就流著眼淚一扭一扭地出了吳小綠的家。
平阿姨走后不久,陳醫(yī)生來了,身后跟著吳小綠的大哥哥。陳醫(yī)生蹲下身先試試吳小綠母親的鼻息,試過后從懷里掏出一枚小銀針,孩子們看到,那銀針在母親的鼻子下只輕輕扎了兩扎,母親就一激靈打了個寒戰(zhàn)醒過來。
醒過來的母親被陳醫(yī)生扶起拉到炕沿上,就很委屈地哭了起來??粗鴧切【G的母親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了下來,陳醫(yī)生說,不過是一些皮外傷,不要緊的,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接著就看吳小綠的母親哭,什么也不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說,也不全怪她,她是被逼的,她男人的槍確實丟了,搞不好要開除公職的,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他們家從此就不會有好日子過了,也不會有多余的米了。陳醫(yī)生的嘴唇很厚,吳小綠的母親抬頭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她堅信厚嘴唇的人說話都很實在。
陳醫(yī)生說完,起身想走,思考了一會兒,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本本,又思考了一下,把它遞給一直流淚不止的吳小綠的母親,他說,這是我的糧油供應(yīng)本,上面有二斤小米和二兩油,你把它買了吧,補補身子,就算我替她向你賠罪了。
吳小綠的母親吃驚地看著他,他就又說,你真的不知道吳小綠上哪去了嗎?
吳小綠的母親搖了搖頭,她是拿著糧油供應(yīng)本搖的頭。陳醫(yī)生斷定,她的話一定會準(zhǔn)確無誤。
陳勝無從吳小綠家出來,和吳小綠一樣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轉(zhuǎn)向了平阿姨家。他是想知道一下平阿姨在干什么,確切地說,他是想看一看平阿姨再挨沒挨打。如果他男人再對她施暴,他就會二話不說沖上去,哪怕是拼命,他也決不會讓平阿姨再受半點委屈。
他很心疼平阿姨,和平阿姨的感情是他今生遇到的第一次。陳勝無三十五歲了,老家在陜西高縣,他十五到東北來闖關(guān),老家那頭活不下去了,母親有哥哥照顧,他就有機會出來逃生。他那二斤米二兩豆油就是他給母親攢的。他預(yù)想,什么時候攢夠十斤米,一斤豆油,他就可以回老家了,他就不在東北干了。
平阿姨的出現(xiàn)幫了他,不然他的糧食連他自己都不夠吃,就談不上攢下米,更談不上回去看望母親。平阿姨有一次去看病,見他一邊給她切脈一邊捂著自己的胃部,又見他臉色蠟黃,知道他是餓的,等到下次來看病就給他帶半塊米餅和一個飯團。有兩次平阿姨還假裝來看病,給他帶來兩個雞蛋。后來陳勝無把這兩個雞蛋賣了,給平阿姨買了一條圍巾。他們的關(guān)系就日趨如膠似漆如錦似霞。
平阿姨家離吳小綠家不遠,只是前巷后巷的差別。陳醫(yī)生的大長腿,沒用兩分鐘就到了,但是要到她家跟前時陳勝無放慢了腳步。透過窗子,他看到平阿姨的屋子亮著燈,平阿姨的男人坐在炕桌前自斟自飲。
起初他以為平阿姨沒有回家,只有她丈夫自己在喝悶酒,注視了一會兒,覺得不是那樣。陳勝無看到,她男人一邊往嘴里扔鹽豆一邊數(shù)落著什么。他聽不清他說什么,但從樣子看他是在罵人,在邊喝邊發(fā)號施令。果然他又說了句什么,從桌子后面站起來的平阿姨,給他又燙了一壺酒,做完這些平阿姨的身影又消失在桌子下面。
陳勝無一下全明白了,原來平阿姨是被迫跪在地上,需要時她就被喚起來伺候,不需要時她就跪在地上看著他喝酒,聽著他訓(xùn)斥。陳勝無清楚這些,心就像被貓咬。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他受不了自己愛的人受這份折磨。
陳勝無正不知自己如何是好,就見喝酒的男人站起身,他搖搖晃晃解下自己的腰帶。陳勝無以為他獸性大發(fā),不想是他拿著腰帶向平阿姨身上猛掄,屋里平阿姨的喊叫聲隔著玻璃窗傳出來。陳勝無再也受不了,他拾起腳下的半塊磚頭狠命向平阿姨家的窗子砸去。嘩啦一聲巨響,果然讓男人停止了毆打。看得出他是想走出來看個究竟,可遲疑片刻,還是指揮平阿姨出去看,然后又一次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結(jié)果他喝得太多了,他只抬眼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外,就一頭扎在火炕上睡著了。
跑出屋外的平阿姨好不容易得到了解脫,她哪顧得上去看誰砸了她家的玻璃,她逃命還來不及呢。如果不是這嘩啦一聲,她不知今晚自己是否還能生還。平阿姨跑出去就沒想回來,她這些年雖然跟他沒少享福,但是罪也沒少遭,一個不能生養(yǎng),就腥了她一鍋湯。
平阿姨出了門就往陳勝無家跑,不想和陳勝無撞了個滿懷,待她明白是陳勝無暗中幫了她,就伏在陳勝無的肩頭哭了起來。陳勝無把她領(lǐng)到黑暗處,很小心地為她擦淚,可是那淚卻越擦越多,陳勝無索性就不擦了。黑暗中平阿姨感覺到他在不住地咬牙。
一條沉默的漢子。
幾分鐘以后,兩個人回到陳勝無的家。他們沒敢開燈,摸著黑進了屋相擁而坐。陳勝無的話不多,他在想心事和措施。平阿姨的話也不多,她還在悲傷中。她少許的幾句話表明一個宗旨,就是不想和他的男人過了,想和陳勝無一起遠走高飛。平阿姨堅信一個理兒,那就是,倘若槍找不到,她一輩子就不會得好,如果一輩子不得好,還不如趁早逃脫尋好日子過。
但是女人終歸是女人,世界根本就不像女人想的那么簡單。陳勝無沒有立即采納平阿姨的意見,他是個男人,是條漢子,他明白他們就是跑到哪里,也逃不出那個法警的手心。他于是拍拍平阿姨的手,安慰她說,還是由我來想辦法吧。
陳勝無的仁慈和仗義,讓平阿姨心里一陣溫暖,她斷定她跟他一定會有好日子過,這是個為自己可以豁出性命的人。他們又坐了一會兒,平阿姨忽然問陳勝無,你說,吳小綠那小雜種會跑到哪里去呢?
平阿姨的話,讓陳勝無想起吳小綠媽媽的眼神,那眼神是真誠的,坦然的,不像隱藏什么謊言。這讓陳勝無很絕望,就說了句,說不準(zhǔn),反正槍是找不到了,就是吳小綠還活著,也十有八九沒有槍了。
陳勝無的話讓平阿姨很后悔,她靠緊了陳勝無說,當(dāng)時我借給他一碗米就好了,就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了。想想又說,我都借給他母親兩碗米了,那是借出去就不可能還的。陳勝無看了看平阿姨的臉,黑暗中影影綽綽不十分清楚。他感到這個女人的意識已接近崩潰的邊緣了,就把自己的臉往她的臉上蹭了蹭,勸慰她說,你沒有錯,這是天意,誰都怨不得。
這天晚上他們沒有做事,這是他們倆獨處以來惟一的一次例外。他們也沒有脫衣服,各自心里都被亂糟糟的事塞得滿滿的。半夜的時候陳勝無出去了一趟。平阿姨一點也不知道,她睡著了,也太累了,這一天經(jīng)歷的事,比她十年經(jīng)歷的還多。
平阿姨一睡睡到大天亮,醒來太陽啄得她睜不開眼,看看身邊沒有陳勝無,就想他可能上班去了。再往窗外看,她嚇了一跳,窗外的小巷里站了不少人,他們像舉行歡迎儀式一樣圍著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是平阿姨做夢都沒想到的吳小綠。吳小綠像個傷號一樣包扎著頭和腳,白色的繃帶十分耀眼,他被人用擔(dān)架抬著,從巷口進了他家的院子。身后還跟著吳阿姨,吳阿姨手里拎著一把槍。他們像從戰(zhàn)場上剛剛下來的傷兵,看上去疲憊不堪。
平阿姨看到那把槍高興極了,她一下就認(rèn)定那是她男人的槍。她從床上跳下來,發(fā)瘋一樣向自己家跑去。她忘記這是陳勝無的家,該避人眼目,她甚至都忘記給陳勝無把房門關(guān)上,她想把這令人振奮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給她的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男人早于她回家之前不翼而飛,早于她的戀人陳勝無夜里離開她那會兒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就是回到家也是撲個空。若想知道內(nèi)情,還要等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積雪融化,飛花粲齒,歲月崢嶸,人們會在榆樹林,也就是吳小綠藏槍的那片樹林的深溝里,發(fā)現(xiàn)一個頭頂被釘了一根鐵釘?shù)钠桨⒁痰哪腥?。那根鐵釘長約三寸,從平阿姨男人的百會穴一直延伸到大腦深處。到時還會有目擊埋尸的證人出庭作證,他就是那一刻驚得從樹上跌落摔斷了手和腳的吳小綠。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