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息（短篇小說）

醫生說，前列腺炎患者不宜飲酒。為什么呢？靳生問。飲酒后，酒精通過吸收，經血液循環進入前列腺，可以使病變的前列腺充血等癥狀加重。如果是合并前列腺增生的老人還可能引起急性尿潴留。靳生邊系褲子邊嘟囔，我的公事可全是靠酒堆積的，“能喝半斤喝一斤，這樣的干部黨放心；能喝半斤喝三兩，這樣的干部別培養”，不喝酒這不是斷了我的仕途嗎？

靳生系好了褲子，感到肛門周圍火燒火燎地疼。剛才醫生取他的前列腺，他都沒看清楚那雙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是如何從身體后面進去的，他只是感到難言的疼，而醫生已用一小片玻璃從尿道口接走少許白色粘稠的液體，面無表情且司空見慣地說，拿到對面化驗一下。看到靳生憂慮的樣子，醫生說，去吧，問題不大。

靳生就問題不大地進了對面的化驗室。三架顯微鏡下分別坐著一位女醫生或女護士。泌尿科的女性熟悉任何一位男患者的秘密，她們架起顯微鏡，那些千篇一律的白色液體就顯示出不同的性質來，可以用常見于電線桿上的野廣告為各自的癥狀定性：陽痿、早泄、舉而不堅、堅而不久、無精少精……女醫生們洞若觀火，或許他們不止一次地在暗中竊笑男人們的無能了。靳生感到了一絲恥辱：我居然淪落到了與這些人為伍的地步！

靳生最近只是有些輕微的尿頻尿急，他起初以為那是一杯茶、一支煙、一份報紙翻半

天的機關生活所致，直到裴麗越來越不滿意他在她身上所作的過客般短暫的停留時，靳生才意識到身體出了問題。腎虛，他首先這么想。裴麗也這么想。補腎，祖國醫學認為，腎為先天之本嘛。靳生胡亂對付了幾付中藥，苦口婆心地央求腎趕快強壯起來，就像大街上神秘地散發著的那些宣傳單所說，從此具有加拿大北部靠近北極一帶海狗的能力。可是，幾付中藥下肚，裴麗還是不滿意。靳生只好厚著臉皮去市醫院的泌尿科。

靳生看著那個也許剛從醫學院畢業的漂亮女孩在顯微鏡里一絲不茍地化驗著他的前列腺時，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荒誕。這個女孩子每天不知要接觸多少男人的前列腺分泌物，她應該工作不到一年，卻看上去麻木得七老八十的樣子。哦！她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還算清澈，也有一絲純情的害羞的忌諱的意思，這就對了。或許我想得太庸俗了。靳生想。人有病，天知否。不看電線桿，不知道天底下有那么奇特的令人作嘔的病；不到泌尿科，不知道每天有那么多的男性為自已的隱秘之處發愁。

人有病，天知否？

化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那個在白大褂里包裹著藍色吊帶裙的女孩子可能出于對同齡人必要的囑托，邊填寫門診檢驗報告單邊快速掃了靳生一眼說，少喝酒，多喝水。然后把報告單遞給靳生說，找醫生開點藥吧。

靳生心滿意足地從泌尿科門診室那一群被男性病（也許還有性病）折磨得垂下了腦袋的小伙子身邊經過，哼著的曲子是，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你一定要嫁給我。

從窗口取了幾盒中藥，靳生就笑了：原來好多病都是聲東擊西，似此實彼。要不是早一天來泌尿科，他可能會一背篼一背篼地吃那些補腎的寶貝，逼急了甚至會吃那種“他好我也好”的“××腎寶”。現在好了，給前列腺消消炎就可以搞掂！原先他以為男人的病都是腎的病，現在看來，前列腺才是一語道破天機的男人身上千鈞一發的命門啊。

靳生出了市醫院的大門，給裴麗發了一條短信息：“檢查時痛死我了，病無大礙，勿念。”

靳生想像著裴麗在圖書館那些高逾一人的書架中間看到這條信息時如釋重負和欣慰之極的表情時，自己先虎口脫險般笑了起來。生活可真幸福。

靳生鉆進辦公室，剛把藥鎖進柜子，主任進來說，你馬上準備一下，午飯后和我去西平縣作個調研，明天回來。

西平縣？這個字眼總會讓靳生心頭一熱，那是他大學時初戀女友卿卿的故鄉，他曾經看望過卿卿的母親，那是卿卿結婚之后他突然間的沖動之舉。卿卿的家和她的容貌相比太有些不般配，有些寒酸，有些破落。卿卿媽顯然知道他，可見上學時卿卿不止一次提到過他們戀愛的事；但卿卿媽顯然又保持了一種克制的歡迎，甚至帶著一絲警戒——這個小伙子不會因為沒追到卿卿而找我的麻煩吧？卿卿媽說了很多卿卿脾氣不好，不會處事，惹著你的地方請多擔待的話。靳生聽出了話里的意思，就說阿姨，我們年輕人之間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我們會處理好的。從此以后，這幾年靳生還沒去過西平縣。卿卿出嫁后不在西平，而在北京，她有一個做軟件生意的丈夫。

又要去西平縣了，靳生莫名地高興。中午他早早地回家做飯，飯端上桌了，裴麗還沒回來，手機卻嘀嘀地響了兩聲，是裴麗發來的一條信息：“我和同事在逛商場，你去機關食堂吃飯，別等我。”氣得靳生“啪”地拍了一下飯桌，湯湯水水濺了一身。

靳生坐在越野車的副駕駛位置，主任坐在后排，車在高速公路行駛三個小時才能到西平縣。離開市區后，靳生才給裴麗通知了他出差的消息：“我去西平縣了，你這幾天在你媽那兒吃飯吧，再見。”

裴麗沒有回音，她肯定在那一排排大書架中間噘起她的櫻唇了。

靳生此行西平縣的任務很單純，就是調查一家建筑企業幾年來被有關部門逼迫辦了一百六十多個證件的問題，只需取取證，拍拍照，把問題搞清楚，回來草擬處理意見。這種損害軟環境的事太突出了，突出得靳生和他的上司不假思索就可以判斷是非曲直，所以靳生和主任在車上沒有討論一句工作，主任老僧入定般睡著了，靳生在想卿卿。

卿卿結婚后和靳生一直保持著聯系，只是電話聯系或者發短信。卿卿的日子過得時好時壞，判斷好壞的標尺就是她打來電話或發來短信的頻率。一般而言，他的生活質量和發來短信的頻率成反比，即聯系頻率高時，生活質量差；反之則好。這兩個月來，卿卿只發過一條短信，告訴他她在西平陪她母親。軟件商不會在西平，西平太邊遠，而他需要不停地在繁華的北京賣軟件。有時靳生感到，卿卿和丈夫之間維系關系的惟一紐帶，只有賣出軟件的那一沓沓錢了。

靳生在車上給卿卿發了一通短信。靳生想，短信是兩扇互相打開的窗子，也是兩具互相打開的身體。成功發送一條短信只需一分鐘，而刪除一條只需兩秒。

“你現在在哪兒？”靳生問。他先不暴露自己的位置，根據幾年前的經驗，卿卿在不想見他的時候總是善于撒謊。

“在西平家里。我正在試新買的睡衣。你在哪兒？”

目標暴露了，而且是穿著睡衣暴露的。靳生興奮起來，他想起了卿卿那對世上最豐腴而健美的乳房。他在學校里無數次撫摸著她，說這一對兔子堅挺如美元。這是迄今為止他認為最恰如其分地用以贊美女性的比喻。

“我在西平南苑賓館，公差，沒想到吧？”

靳生撒了個小小的謊。他半小時后才可以到南苑賓館。他想讓興奮點提前半小時到來。

“哦！是嗎？太好了！我正想晚上干嗎呢！我請你到我家吃飯，我這就去買菜。”

靳生像個老獵手看到獵物一樣不易察覺地笑了，這個卿卿也太耐不住性子了，不會悠著點兒。

“我特別想來，可是不行，今晚縣上要宴請王主任，我要代酒。”

其實靳生不想去卿卿家，身份有些尷尬不說，在別人家里吃飯畢竟難受。給王主任代酒倒是事實，主任滴酒不沾，而西平縣人嗜酒成性，灌不倒客人就認為招待不周，明顯有西羌遺風。

一提到酒，靳生忽然意識到自已的前列腺在發炎，醫生和那個剛參加工作的女孩子都說不宜飲酒。這么一想，靳生便意甚濃，就叫司機停了車，湊到崖邊上去解小手。

“那怎么辦？”

卿卿發來這條短信，靳生一邊撒尿一邊回復：“晚上八時等我電話好了。”

這條短信發出去了，靳生才發覺自己還在撒尿，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撒尿，只是掏出那東西站在原地。司機奇怪地看著他，按了兩聲喇叭。靳生如夢方醒，忙提了褲子邊走邊說，發了條信息，不要見怪，不要見怪。

靳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吃飯的難受。是的，難受極了，如坐針氈，如鯁在喉，如熱鍋上的螞蟻，還如什么？如前列腺炎患者的做愛。欲生不能，欲死不得。這就是宴會嗎？這是天下最奇特的宴會了，一口菜也不許吃，非得先干了面前的一碗酒。干就干了吧，非得好事成雙、三羊開泰、四季發財、五福臨門、六六大順、七星高照……這都是他媽的什么詞啊！王主任是市上十幾年的老領導了，縣上的許多頭腦都曾是他的下級，西平人敬起這酒來便更加顯得肆無忌憚、頭頭是道、鏗鏘有力，偏偏王主任春風得意，照單全收。他只是高姿態地抿一口酒，就全部轉給靳生了。

這就是命。能喝酒是命，公事干得好是命，前列腺發炎也是命。每一盞酒今天都戳到靳生的痛處了。“嘀嘀”響了兩聲，“嘀嘀”又響了兩聲，靳生打開手機，他借閱讀手機之機喘了口氣。第一條信息是天氣預報：“今夜到明天白天有中雨，局部地區有大到暴雨，移動公司提醒您上班前關好門窗，并注意加衣……”第二條信息是卿卿的：“別忘了，八點不見不散！”剛要關上，“嘀嘀”又收到一條信息，卻是裴麗的：“少喝些，早點休息。等你。”靳生鼻子酸了一下，也不知是白酒還是哪一條信息刺激了他。

這樣的宴會靳生一輩子也不想參加了，但今天的場面還得撐下來。他口蜜腹劍地喝著酒，感到胃里空空如也。我有前列腺疾病。醫生說了，患前列腺炎后由于精液的酸堿度發生變化，不利于精子的成活，飲酒又會損害精子，兩者的作用最終將使生育能力受影響。天啦，我這是在絕后呀。

宴會結束時將近八點。靳生在廁所里將胃里的酒精哇哇地吐了個一干二凈，他是把中指伸進嗓門引發惡心而吐的。靳生的酒量可以，但他現在不想在身體里保存這些污穢。吐完之后，靳生頭稍有些昏，但是不礙事。二十分鐘后，又是一條好漢。靳生喝了些開水，又討了兩個花卷充饑，然后發短信叫卿卿出來。

出乎靳生的預料，卿卿發來的信息是：“真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小事，一時脫不開身，你等我一小時好嗎？別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為了證明“我們有的是時間”，卿卿接二連三地給有些頹唐的靳生發來了幾條帶點顏色的短信，好像在預熱他這架已有些病變的機器。

“女人八歲時，你要編故事哄她睡覺；十八歲時你要編故事騙她和你睡覺；二十八歲不用故事就和你睡覺；三十八歲她會編故事騙你和她睡覺；四十八歲你要編故事不和她睡覺。”

卿卿今年快二十八歲了，靳生真的不需要編故事。這倒是總結得生動。裴麗已過二十八歲了，和靳生現在的關系是左手摸右手的關系——互相之間沒感覺，但是砍掉又很疼。假如靳生不和裴麗過正常的夫妻生活，裴麗會不會編故事騙他和她睡覺呢？靳生樂了，裴麗的脾氣，是決不會這樣做的，她寧肯把自己軟禁得像個修女。如此說來，在卿卿和裴麗之間，裴麗無論如何是讓人放心的。其實說到底，這個家還是讓人放心的。靳生在手機上把裴麗的號碼設定為“糟糠”，把卿卿的號碼設定為“露水”，這是無比正確的。裴麗的電話打來時，手機屏幕上顯示“糟糠”二字，手機音樂是柴柯夫斯基的《四只小天鵝》，他快樂地設想裴麗明年會給他生一個小天鵝一般的女兒，如果幸運點，像中了彩票那樣生個龍鳳胎的話，哦！我靳生一生最偉大的作品就呱呱墜地了。卿卿的電話打來時，手機屏幕上顯示“露水”二字，手機音樂是電影《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Myheartwillgoon，一支蘇格蘭風笛蠻詩意蠻憂慮地讓靳生想到他壯志凌云的大學生活。“糟糠”和“露水”的設定真是意味深長的：“糟糠”翻譯過來是“我家里那個既老又丑的黃臉婆”，“露水”則顯然有那種一夜風流而風過云散的輕逸感。

靳生翻看著卿卿發來的一堆黃信息。這女人結了婚在某些方面真是有些瘋狂，他想不清楚這些信息是誰發給卿卿的，倘若是男性，那他們之間無疑有一腿。這么一想，靳生對卿卿今晚意外推遲時間見面充滿了狐疑。

大約是晚上九點半，按照約好的地點，靳生和卿卿在西平縣廣場城隍廟附近的一棵柏樹下見面了。他們互相笑了笑，又同時扭頭看了看四周。廣場上依然熱鬧，一些人在滑旱冰，一些人在踢塑料小皮球，一些人在喝啤酒。靳生提議去哪家條件好一些的酒吧喝冷飲，卿卿說，這是后“非典”時期，公共場所不好，不如和我去河堤上納涼吧。卿卿是西平人，自然知道合適的約會場所，靳生就順從地跟著她。

卿卿今晚穿得很隨便，一點也不性感，也不嫵媚，見了靳生淡淡的，冷冷的，絲毫沒有久別重逢的興奮。靳生和卿卿經過廣場，經過建設北路，向左一拐，就是新修的綠色大道了。這里是經濟技術開發區，樓高路寬，只是行人稀少，而且沒有路燈。靳生和卿卿此前的對話都是針對天氣、工作、小城環境的變化的，卿卿客氣、生分，似乎有所戒備，往往在經過一棵樹時，靳生讓出足夠的空間讓卿卿通過，卿卿卻一扭身從樹的另一側繞過了。如此三番，靳生有些惱火，他有些后悔約卿卿出來，背著裴麗約會另一個女人總歸不是很對。靳生就拿出手機給裴麗發了一條早些休息的信息，似乎這么做了，就可以彌補良心上的不安。這時他們剛剛走到綠陰大道上，兩個人的表情瞬間淹沒在黑暗中，偶爾從樓上窗口滲下一絲光映襯著靳生和卿卿，如同映襯著渾濁河水中盲目奔突的兩尾魚。

卿卿就是在靳生給裴麗發短信的時候湊近靳生的，一進入這片黑暗的領域，她突然顯得活潑了許多。卿卿笑著問，剛才的信息你都看了嗎？好玩嗎？靳生說，好玩，誰給你發的？卿卿說，湖南的一個小伙子——北京進修時的同學。靳生噢了一聲。湖南和西平之間相距幾千里，湖南那個陌生的男人要和卿卿調情，只需幾秒鐘的時間，一個短信息就可解決問題，但只是畫餅充饑。

兩人的談話就多起來。身邊的這個女人一直用一種牌子的香水，這倒和她的脾性不太相符，她向來是不會用情太專，只適合做情人不適合做夫妻的。靳生和卿卿走得很近了，后來他們的手就勾在了一起，后來靳生就告訴卿卿她身上這股香水味他是多么迷戀，想當初他打籃球擦汗用的一塊手帕上都特意讓卿卿噴了香水。靳生還給卿卿講了一個別人的故事：有個男人中年喪妻，一直未續，直到生命垂危。臨死時，他說，支持他獨自生活了近三十年的精神支柱，除了女兒，就是妻子未用完的那一瓶香水，他總在想她的時候就拿出香水聞一聞。那個男人最后一次聞了那瓶香水后，就安詳地閉上了眼睛。親人們端起香水聞了聞，這哪里是一瓶香水啊，這分明是一瓶揮發得沒有絲毫氣味的自來水啊。

卿卿感動了。這個女人感動的時候總是會有所表示的，她果然主動擁抱了靳生，說謝謝你還記得我的香水味。

我一直不知道這香水的牌子，你能告訴我嗎？靳生趁機抱緊了卿卿，他感到卿卿的胸脯一點也不豐滿，像兩個軟軟的棉花包。

哦，我倒沒注意香水的牌子，我結婚后都是老公給我買香水。卿卿感到靳生的嘴唇正從她的發際出發，一直沿鼻翼滑下來，即將到達自已的嘴唇，于是掙脫靳生，淡淡地往靳生即將開鍋的胸膛里潑了一瓢涼水。

靳生微感失望。卿卿顯然在撒謊，她撒謊時向來是不會眨巴眼睛的。哪個女人不知道自己愛用哪種香水呢？不要說女人，男人都對自己熟悉的女人所用的香水了如指掌，這是靳生成家后的體會，他上學時確實不知道卿卿身上淡淡的有些薄荷味的香水是什么牌子。靳生知道裴麗用的香水是愛馬仕，她是個乖巧的女人，知道如何籠絡愛人，她總在出浴后往脖頸里灑些許香水，他們的臥室總有一種裴麗精心調出來的清涼誘人而使人身心爽快的味道。一想起這種味道，靳生看著剛剛掙脫自己的卿卿，就給裴麗發了一條短信：“我想你身上的味道了。”

卿卿說，喲，還挺忙活的嘛，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你們男人都是這樣。靳生說，小朱也是這樣嗎？哼，借他一個膽他也不敢。不過，我也得查查他的崗。卿卿給北京的軟件商發了一條信息：“又和哪個野女人在一起？”

裴麗的信息很快就來了：“撒謊，你該不會在洗頭房想我吧？早點休息。”

女人就是多疑。靳生說完這句話，軟件商的信息帶著一股肉腥味就來了——小朱胖得沒有人樣——“乖，我正在玩游戲啊，我想你想得難受，也不敢去洗頭房，只好自己解決啦。”

我就知道你不敢。卿卿說著，自信地笑了笑。他們交換著看了信息，卿卿臉上有一種占了上風的勝利感。靳生看完軟件商的最后一句話，感到很惡心，不由得打了個酒嗝。

天氣預報說，今夜到明天有中雨。雨此時果然就星星點點地下了起來。從綠陰大道一直走到河堤，進入一片茂密的樹林，靳生和卿卿是手牽著手，而另一只手又分別忙著給自己的愛人發短信。雨落下來的時候，靳生首先意識到哪兒不對勁。約卿卿出來難道就是為了和她一起給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比賽著發短信嗎？環城路上不時有車燈追光般打過來，卿卿的腰身很美，屁股，不，準確點說是臀部，尤其飽滿。不能再浪費時間了。靳生收了手機，一把從后面抱住了卿卿，他的身體不失時機地出現了勃起。卿卿只好也收了手機，作為對靳生勃起的回應，她低聲呻吟了兩聲，反手勾住了靳生的脖子，兩張嘴就吸到了一起。

靳生把手探到卿卿上衣中時，驚奇地發現卿卿沒有戴胸罩。他忙中偷閑地說，我正嘀咕擁抱著你不像原先那樣有力，原來你是裸機呀。卿卿哼哼唧唧地說，晚上和你聯系的那陣子，我倒霉了，這次來得特別多，我休息了一個小時才敢出來，胸脯脹得痛，干脆不戴胸罩了，見你又不是見別人。靳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而旺盛的勃起又一點一滴地蔫下去了。

“那怎么辦？”

這次是靳生問卿卿。看來今晚得空手而退了。

雨密密麻麻地下起來了，像無數個針腳釘在地上。斜風細雨不須歸呀，可靳生和卿卿不得不歸。

我得換張紙。卿卿說，剛才被你刺激了一下，我濕透了。

卿卿在學校里說“我濕透了”時，是想做愛的信號，靳生會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他們的衣服。今天的意義顯然不同，可靳生仍然一陣沖動。

卿卿換了紙，從挎包里拿出面巾紙擦擦手，一臉哀怨地瞅著靳生，說，對不起，其實我很想，只是時機不好。靳生說，沒關系。卿卿命令說，你抱抱我。靳生抱住卿卿，兩人噔噔地挪到一棵粗大的槐樹(或者是柳樹)下，靳生的手在卿卿飽滿的雙乳間游走，卿卿的呻吟如河里的溪水不絕如縷，她感到靳生的塵根已抵在了自己的腹部，突然問，你喜歡我叫床嗎？

叫床？對，就是叫床呀，你老婆不給你叫床嗎？小朱可喜歡我給他叫床了。靳生拍了拍額頭說，我白結婚了，我告訴你，你叫床的聲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卿卿就得意地笑了。靳生依然賣力地揉捏著卿卿的乳房，賣力地抵著她。卿卿卻若無其事地看著遠處，似乎靳生加于她身上的動作與她了無關系。靳生感到他好像在揉兩團面，只好停了下來。

我們走吧。卿卿說，并率先朝綠陰大道走去，她的聲音平靜得如同給學生上課。靳生邊跟在卿卿身后走邊嘟囔，你怎么說叫就叫，說停就停，一點過渡也沒有？卿卿說，心里不裝這回事，嘴里自然就不叫了，笨蛋！

卿卿輕松地在綠陰大道上健步如飛。今天和靳生在一起就如同收到了一條信息，現在她看見了他，看完后就應刪掉這條信息。這個男人看來還不甘心。嗨嗨。

靳生確實不甘心。他就像一只充足了氣的皮球，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蔫下去。這時卿卿問，你是什么“機”？靳生當然不懂：什么“什么機”？卿卿就拿出手機讀起來：“十歲男孩小雞雞，二十歲男孩偵察機，三十歲男人戰斗機，四十歲男人轟炸機，五十歲男人滑翔機，六十歲男人隱形機，七十歲男人手扶拖拉機，八十歲男人因故停機。”你是什么機？卿卿挑釁地問。

靳生感到自己的命門被卿卿擊中了，他突然便意甚濃，來不及打招呼就站在路邊上撒起尿來。從賓館出來之后，幾個小時都沒有撒尿了，這對一個前列腺患者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靳生的尿有一股啤酒的臊味。

醫生說，患了前列腺疾病的人，由于生理、心理的多重影響，性功能和性反應有不同程度的受損。如果長期飲酒可能使上述癥狀加重。

靳生慶幸地想，幸虧今晚將胃里的酒全吐在馬桶里了，否則，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將又一次受損。按照目前的狀況，他應當是手扶拖拉機才是。

卿卿說，我不信。

靳生為何順從地跟著卿卿走進一家洗頭房，他此生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楚。總之，卿卿在綠陰大道上不停地給軟件商發短信，問寒問暖，極盡纏綿，讓千里之外的軟件商疑心竇起，卻又無法釋懷。靳生看到小朱發來的信息中，感激涕零地表示忠于卿卿一生一世，卿卿在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后，還表示盡快趕到北京慰問他。卿卿允許靳生摸著她的乳房看她發短信，這表明卿卿不僅駕馭著千里之外的軟件商，也駕馭著近在咫尺的靳生。

靳生和卿卿走走停停地從綠陰大道拐向建設北路，剛才還密如針腳但并不礙事的雨突然傾盆而下，兩人只好到街面店鋪下去避雨。盛夏的雨混合著汗腥味從頭發、毛孔等身體的每一部分滲出，使靳生和卿卿都感到了身體的粘稠。

卿卿說，走，我帶你去洗個頭。

靳生隨卿卿在屋檐下閃跳騰挪，過了好幾條街，才看到一家小巷深處粉紅色的燈光，是洗頭房特有的那種情調，讓人看了馬上產生一種邪邪的念頭。

沙發上坐著三個女子，一個是少婦，另兩個看上去像學生。少婦站起來迎進卿卿和靳生，她打量了靳生幾眼，叫了卿卿一聲“小妹”。兩個學生模樣的坐著未動。卿卿說，沒規矩，客人來了也不迎一下。兩個女孩子屁股挪了挪，算是打招呼了。

這是個理發店吧。靳生看著墻上各式各樣的發型圖片想。卿卿說，今天倒霉透了，出門就下雨，拿條干毛巾給我們擦擦。小張，小李，你倆誰進去陪陪這位先生？他是我好朋友。

兩個女孩子互相望了望，穿紅色T恤的高個子女孩站起來說，小李剛出來，還是我去吧。過來就拉靳生的手。

靳生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讓這個學生拉，還沒想好，小張已一把扯起了他。靳生問卿卿說，干什么？卿卿說，讓她試試你是不是手扶拖拉機——小張，用點功夫啊。

少婦嘩啦一聲把卷閘門拉上了。小李替卿卿解開了頭發。靳生身不由己進了套間。

套間挺寬敞，一張單人床，一臺電視，一張桌子。小張往床頭一坐說，脫吧。靳生沒想到她這么直截了當，怎么看也不會把她和小姐聯系起來，就問，你到底是學生還是小姐？小張說，開學了是學生，放假了是小姐。靳生問，你是哪個學校的？小張說，不用你管，你脫衣服。靳生問，你多大了？小張說，你這人真麻煩，不管多大，發育是正常的。你脫不脫？不脫我先脫了。小張“嘩”地脫下T恤，她居然也沒有戴胸罩，一對小巧玲瓏的奶子在胸前晃來晃去。靳生問，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女的你熟嗎？小張說，怎么不熟，她是這里的二老板，許多客人是她拉來的。你到底做不做啊？

靳生呼地一下站起來，指著外間對小張說，請你們二老板親自來和我上床！

小張嚇了一跳，怔了怔，嘴里咕噥著套上T恤往外走。靳生想起了什么，說，回來，就是你了，不用叫她，你畢竟比她小十來歲吧。可惜我是個手扶拖拉機。

卿卿在鋪面洗頭發。大約半小時后，靳生和小張說笑著走出來。卿卿說，靳生你簡直是戰斗機。我今天真是倒霉透頂了，讓小張占了便宜，是不是小張？小張說，是，是。朝小李扮了個鬼臉，兩個女孩子各懷心事地笑了起來。

卿卿送靳生到巷口，滿臉勝利的喜悅：希望你過得比我好，有機會到西平時別忘了給我發短信。

雨仍在下，緊一陣慢一陣的，如同患了前列腺炎的老天在撒尿。整個世界看來都有發炎的時候，云南前幾天地震了，那是李天王患了闌尾炎；北京去年刮沙塵暴了，那是風婆婆患了鼻竇炎；江南要進入梅雨季節了，那是龍王爺患了心肌炎。天有病，人是知道的。可是人有病，天如何知道！

靳生感到了一陣倦意。想起洗頭房中的一幕，他不由搖搖頭。就在剛才，前列腺炎患者靳生和大學生小張在套間打了三十分鐘的撲克，他們玩得很高興。套間和鋪面之間的隔音效果很好。之后靳生給小張一百元小費，小張不要，說你沒做事情付什么錢，何況你是二老板的客人。靳生說，拿著，進了這間房，就已經是嫖客了，我不占你便宜。

現在幾點了？靳生掏出手機，發現已近凌晨一時，同時發現手機屏幕上有一行“無空間接收新信息”的提示，他忙刪去了和卿卿對話的所有垃圾信息，包括那幾條黃信息，就嘀嘀地收到了裴麗一小時前發出的兩條短信。

第一條短信：“你在哪兒？”（發送于2006.06.25.23:38:49）

我在哪兒?靳生想，我在從魔窟走向天堂的路上嘛。但這話裴麗不一定理解，靳生就說，我其實是在回賓館的路上。

第二條短信是：“平平，我惡心得厲害，下午和媽去醫院了。看來我錯怪了你，你明年就要當爸爸了！”（文字后面畫著兩個合不攏嘴的笑臉。發送于2006.06.26.00:13:20）

裴麗只在最動情的時候喊靳生的小名。靳生的眼淚慢慢涌了出來。他似乎聽見一個毛茸茸的聲音在喊他爸爸。靳生加快了腳步在雨地里疾走。他從來都認為有些病是無法治愈的，比方說心魔；他從來都認為有些病是可以不治而愈的，比如說前列腺炎。人有病，青天白日絕對知曉。他從來都這么認為。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