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時期小說中的血緣和地緣敘事形態

摘要: 鄉村社會中，血緣和地緣關系乃是村莊居民之間的一種自然存在的聯系。但是在十七年時期作家所描繪的農村畫卷中，血緣和地緣形態在文本世界中基本被遮蔽了。在這一時期的小說中，無論是反映現實農村狀況還是敘述其過往歷史，所展現的鄉村圖景中血緣關系淡薄，地緣分化對立明顯，乃是一個很突出的現象。在對于十七年間小說中血緣和地緣敘事形態的分析中，可見階級敘事單一發展的內在困境。

關鍵詞：血緣； 地緣； 階級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Ａ

隨著土地改革運動的大規模開展，極大地改變了村莊內部的社會關系。其后各項政治運動的深入開展，宗族組織和其象征物如祠堂、牌樓一起被摧毀，宗族的公共財產被沒收和重新分配。由此一般認為建國之后，宗族形態已經基本不存在了。然而村莊原有的血緣關系并不能馬上消除，聚居狀態不可能根本改變，只是按照階級原則對它們進行了重新調整而已。“村落家族共同體一般說來生活在相對集中的地域之上，這既是他們的生活基地，也是他們的生產基地。血緣關系為群體提供了無形的聯帶，地緣關系為群體提供了有形的聯帶。”①(P23)社會學家指出，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緣固定了，血緣和地緣的合一是社區的原始狀態。②(P70-71)宗族是以血緣和地緣關系為基礎而形成的組織，宗法關系是以血緣和地緣關系的親疏來調整成員彼此關系的一種綱常倫理秩序和社會形式。血緣和地緣關系具有社會屬性，但是也有自然屬性，是村莊居民之間的一種自然存在的關系。建基于其上的宗族組織可以摧毀，宗法性社會形式可以變革，但是血緣和地緣關系乃是村莊居民之間的一種自然存在的事實，并不可能根本消除。但是在這一時期作家所描繪的農村畫卷中，血緣和地緣關系事實在文本世界中基本被遮蔽了。在這一時期的小說中，無論是反映現實農村狀況還是敘述其過往歷史，所展現的鄉村圖景中血緣關系淡薄，地緣分化對立明顯，乃是一個很突出的現象。宗族生活場景基本消失；如果涉及到家族關系，則一般是出于階級斗爭敘事需要的一種借用，隨著敘述的展開，最終這種家族關系必然升華為更本質的階級關系，家族關系本身則被否定或者揚棄。

《暴風驟雨》以階級觀點設置的鄉村社會關系圖景在此后影響深遠。后來的作家也許并非是出于對《暴風驟雨》的膜拜和模仿，但是共同的意識形態背景的規約，潛在地造成了這種敘事設計的流行，即淡化血緣關系形態，村落內部居住場所分化嚴重，對峙明顯。《暴風驟雨》呈現的是一個雜姓村落，只有惡霸韓老六所屬的韓姓人口比較集中，也只有惡霸才有意識地利用這種親緣關系來掠奪、壓迫其他百姓，鞏固自己的暴力統治。而不同姓氏的群眾所以能團結起來，乃是基于對共同的階級屬性的覺悟和認同。村莊的地理分布截然對立，就像工作隊進村的時候一眼就注意到了韓老六的房屋：

這黑大門樓是個四腳落地屋脊起龍的門樓，大門用鐵皮包著，上面還密密層層地釘著鐵釘子。房子周圍是莊稼地和園子地。灰磚高墻的下邊，是柳樹障子和水壕。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聳的炮樓，黑洞洞的槍眼，像妖怪的眼睛似地瞅著全屯的草屋和車道，和四圍的車馬與行人。

韓老六的房屋不僅以其高大堅固區別于村民的草屋，它與其他百姓房屋在地理上的分離直接彰顯了主人與村民的對立。在這個位置，它能夠“妖怪的眼睛似地瞅著全屯”，而這種監視的意識已經把自己與村民劃分開來。——不過值得關注的是，這種“眼睛”本身也是被“看”出來的。透過這種地理上的對立工作隊直接就捕捉到了這一“妖怪的眼睛”，洞察了村內對立的關系。——這一老辣的眼光才是最神奇的。正是這種眼光賦予了村莊自然居住分布狀況以階級對立的意義。這樣一種“眼睛”之所以存在，乃是由于潛在的敘述者的觀察。在這富有洞察力的一看中敘述者現身了。元茂屯的血緣和地緣狀況都是通過這個潛隱的敘述者的眼睛展現給我們的。

在此之前，在趙樹理筆下不多的自然環境描寫中，也曾經有一幅村莊居所分布圖：

閻家山這地方有點古怪：村西頭是磚樓房，中間是平房，東頭的老槐樹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窯。地勢看來也還平，可是從房頂上看起來，從西到東卻是一道斜坡。西頭住的都是姓閻的；中間也有姓閻的也有雜姓，不過都是些有地戶；只是東頭特別，外來開荒的占一半，日子過倒霉了的雜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閻的只有三家，也是破了產賣了房子才搬來的。（《李有才板話》）

敘述者在此更多是描述村莊內部自然的分化，從西頭到東頭，從磚瓦房到土窯，從有地戶到破產戶，居所分布既是貧富分化的體現，同時也構成了閻家大姓與外來戶和雜姓的界限，纏繞著族姓的某種對立。所謂“閻家山這地方有點古怪”——鄉間說書人的口氣更多地流露出民間社會對于貧富分化、對于社會不公的一種樸素的譏嘲和不滿情緒。趙樹理的講述更多寫實的成分，并沒有把如此“典型”的素材處理為嚴重的階級對立圖景。——“元茂屯”可能與“閻家山”一樣，實際村落布局存在分化，然而從這種分布中看到階級對立的內涵，則體現的是敘述者的視角，非需要敘述者本身具備高度自覺的階級意識不可。在似乎是客觀的地緣描寫中閃現著意識形態的投影。不同的村莊分布圖不僅僅是由于地域的差別，隱現出作家視角的不同。

在周立波稍后描寫南方農村社會變革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山鄉巨變》中，鄉土風情畫卷亮麗許多，“《山鄉巨變》較多采用纖細的筆墨，對時代風貌比較著重從側面來進行描寫，有關日常生活和風土人情的描繪，在書中占較大篇幅。”③其中的鄉村畫卷似乎不再具備階級斗爭的緊張，研究者認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當作家一旦放松對政治斗爭的描寫時，在小說中作家筆下總是不經意地出現著日常生活場景”[4]。但其時評論家也看出:“作品之所以著重描寫這些日常生活，正為的是表明農村中社會主義浪潮，怎樣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③面對社會主義大潮，鄉村生活整體上都是需要改造的對象，所以可以作為一個整體來描繪。并不是“放松政治斗爭”意識，而是要應對的政治有變，鄉村生活在整體上處于被書寫的地位。柳青《創業史》（1960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初版）中的“蛤蟆灘”也是一塊雜姓散居的稻地。這塊“稻地里沒有村莊，這邊三家那邊五家，住著一些在鄰近各村喪失盡生存條件以后搬來租種稻地的人”，這里沒有“村”的形式，所以莊稼人彼此更沒有地緣認同感，相互之間似乎不存在血緣關系——這里基本不存在“社會”形式，幾乎完全是一個“自然村”。社會主義新人梁生寶的成長就無須顧忌傳統村莊內部各種關系的羈絆，他全新的覺悟和思想境界似乎是天生的——通過他的成長，社會主義被敘述為是這塊土地的本質。而在時代政治氛圍嚴峻的時候，村莊再一次被分割。20世紀60年代后出現了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和陳登科的《風雷》幾部小說，其中農村生活場景全面被置換為“階級斗爭場景”。相對于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現一批反映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而言，《艷陽天》中呈現出更加尖銳、激烈的階級對立，對立階級之間的性質區劃更加明了、清晰，且同一階級中不同層面的區分也更加細致。對不同勢力的階級定性與細致區劃，于是東山塢便有一條把兩股對立的階級勢力截然分開的街道:代表資本主義力量的一方住在溝北；代表社會主義力量的一方住在溝南。在他們之間又區分出一個處于動搖、猶疑、惶懼狀態，被稱為富裕中農的中間階層，這一階層中又有落后與傾向進步之別。地緣的分化對立乃是作者想象階級斗爭的重要方法。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和平年代”為了營造階級斗爭的氣氛，村莊的血緣、地緣關系再一次凸現出來，以作為階級對立的象征性存在。地緣關系在被瓦解了一個時期之后又進入視野，乃是階級斗爭敘事的發展需要再次借用這種鄉村自然關系。

無論如何地緣關系似乎總有客觀存在的一面，對它的借用是有限度的，而在涉及家族關系的幾部小說中存在更為復雜的操作形式。第一種情形是以宗族關系和倫理親情的自我矛盾和自我否定性表現來確立階級關系的本質地位。比如研究者注意到《紅旗譜》中馮老蘭與老驢頭雖然同族，但無血緣溫情。相反，朱老忠與嚴志和兩家雖然不同姓氏，但是卻幾代友好，團結一心，親如兄弟。另外如在《三家巷》中，周榕覺悟到：“無產者和無產者才是親戚，無產者和資本家只是敵人”。所謂“親不親，階級分”，血緣親情是不可靠的，只有在同一個階級集團內部，類似于家族血脈般的溫情才有可能得到維持。階級關系才是人與人之間的最本質的關系。這里存在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地主階層壓迫同族農民，其不顧血緣親情，顯示了宗法倫理的虛偽性。——這是以宗法倫理本身為標準的。而起來造反的農民英雄打破家族關系的束縛，勇敢地站到同族或同村的地主對面，批斗自己的本家和鄉鄰，則是階級覺悟的表現，顯示了農民的成長。——這是以階級關系為標準的。在這里宗族倫理親情只是對于地主階層的要求，但是地主卻只表現自己的階級本質——對佃戶殘酷剝削。貧雇農階級應當按照自己所屬階級的要求開展階級斗爭，但是在故事的開始他們一般都處于蒙昧狀態，尤其是受到宗法觀念的束縛，被宗族親情蒙住了眼睛。仿佛階級觀念只是地主階級守護的“秘密”，從不外傳。

第二種情況是通過對家族行為和家族觀念的否定和揚棄來確立“階級”觀念。比如復仇觀念和“復仇制度”⑤(P43－80)對于家族的生存、延續具有重要意義，可以說是家族的核心理念之一。在涉及家族復仇的小說中，家族觀念與階級觀念之間的沖突、對立也就特別地凸顯出來。《小城春秋》（高云覽著，作家出版社1956初版）的敘事恰恰選擇對家族復仇理念的否定來確立抽象的“階級倫理”。小說中兩個正面主人公何劍平與李悅是兩個世代仇恨的家族的后裔，在一次家族械斗中，李悅的父親李木殺死了何劍平的父親，后來攜子遠逃，何劍平報仇未果。許多年后，劍平參加革命，不料竟然在革命陣營里遇到了李悅。雙方的臉一下子都白了，劍平扭頭跑了出去。不過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第二天劍平就給李悅送去了一封信：

……我向你承認，倘若在半年前，要把這些年的仇恨抹掉是不可能的；但是今天，在我接受無產階級真理的時候，我好容易明白過來，離開階級的恨或愛，是愚蠢而且沒有意義的。

通過否定家族的“恨和愛”，否定械斗等等家族行為，尤其是顛覆了血親復仇這個家族行為觀念的基石之一，階級的“恨和愛”得以確立。“階級”這一抽象的概念在一系列否定中建構了自己具體可感的一面。

更復雜的情形在于，以對家族關系和家族行為的借用和轉化來確立階級斗爭的合法性。“階級”和“階級斗爭”乃是現代的觀念，是中國革命政黨為了改造中國社會而學習、引入的。為了發動廣大群眾，還要將其轉換為農村社會自身的要求和觀念，因而需要借助各種傳統資源。《紅旗譜》（梁斌著，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初版）是一部以小說建構歷史的成功典范，充分顯示了敘事對于意識形態建構的重要作用。這部小說既完成了階級斗爭敘事的要求，又被評價為表現出鮮明的民族風格。所謂“民族風格”一般多從小說的風俗畫描寫來分析，其實小說的敘事結構的設計更為重要：它將一個階級斗爭的故事寄放于家族復仇的敘事母題中，將“家族復仇”與“階級斗爭”統一起來，使“家族復仇”成為“階級斗爭”的起點，同時又使“階級斗爭”成為“家族復仇”的終點，成功將兩種話語縫合起來。在這種設置中，“兩種敘事模式之間的相互蘊涵，相互說明，使現代性——歷史得以在傳統中自然地生長起來，使超歷史的抽象概念得以歷史化。”⑥(P55)相比《桑干河上》甚至相比《暴風驟雨》，它都體現了階級敘事發展的更高階段，在這里，“‘階級斗爭’的主題不是‘呈現’出來，而是作為一種‘歷史’的規律自然地、不可抗拒地生長出來。”⑥(P58)這一復雜而艱巨的敘事任務通過朱老忠的“成長”而表現得非常自然，有效地隱藏了兩種話語體系的間隔。在朱老忠從一個民間豪杰成長為階級英雄的過程中，“為父復仇”的信念被設置為他成長的動因，為他接受階級斗爭的引導提供了可能。從而在賈湘農和江濤等“引路人”的指引下，一步步體味著“革命”和“階級斗爭”這些抽象范疇的意義，并進一步完成其民族國家意識、階級意識的啟蒙。通過他的“成長”，中國農民的本質得以確立。

二元對立是現代性的基本表現形式，“階級”是一個抽象的范疇，同樣要通過一系列對立物來確立自己、體現自身，要借助種種符號、象征來建構。宗族曾經充當了這種角色，在宗族被鏟除之后村莊的血緣、地緣關系繼而成為不能遺棄的資源，被發掘出來作為階級關系的對立存在。這就是在小說中仍然依稀存在一些血緣和地緣形態的原因。然而這里有一個悖論，階級觀念需要對立面的存在來表現自身，同時它的發展和確立又體現在對于對立物越來越徹底的否定。階級區分要通過分割種種具體的聯系諸如血緣、地緣關系來體現，階級敘事的進步就體現為小說世界里這種劃分越來越嚴格、越來越單純，然而發展到極端卻會面臨“對立資源”被消耗殆盡、無從確認自我的境遇。——在本文論述范圍內表現在，隨著階級話語對于宗族等“傳統”鄉村資源的全面覆蓋，隨著階級敘事對于血緣、地緣聯系的的分割轉化逐步加深，最終自身也難以為繼。在對于十七年間小說中血緣和地緣敘事形態的分析中，可見階級敘事單一發展的內在困境。

①王滬寧. 當代中國村落家族文化——對中國社會現代化的一項探索[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②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③黃秋耘.《山鄉巨變》瑣談[J]. 文藝報，1961(2).

④金進.權力話語下親情的退場——論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日常生活場景的消隱[J]. 沈陽師范大學學報，2003（5）.

⑤蘇力.法律與文學[M].北京：三聯書店，2006.

⑥李楊.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