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下的文學寫作中,狼文化崇拜、狗文化崇拜一時間沸沸揚揚,但對文學更應關心的人性卻缺少深入的開掘和展示。那么,在當下的語境中,寫作何為?更具體的說,作家為何寫作,他們的寫作提供了什么,他們要通由寫作達到什么?敘事的資源、寫作的姿態、敘事的邊界在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呈現?本文試圖通過對近年來幾部熱點小說的討論,透析當下寫作的諸種問題。
關鍵詞:狼性; 狗性; 人性; 當下寫作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在貧困時代里詩人何為?”,荷爾德林說:“他們如同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①那么,在當下這個意義缺失、人心浮靡、價值混亂的時代里,作家何為?更具體的說,作家為何寫作,他們的寫作提供了什么,他們要通由寫作達到什么?敘事的資源、寫作的姿態、敘事的邊界在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呈現?在生活整體性和諧破裂之后,文學寫作以怎樣的話語策略面對當下生活,文學在當下生活里陷落了,還是在堅守和建構艱難的寫作倫理?本文試圖通過對近年來幾部小說的討論,透析當下寫作的諸種問題。
一
《狼圖騰》在2004年的文壇上可謂獨領風騷,圍繞《狼圖騰》的評論也頗熱鬧了一番,當然有肯定也有否定。肯定者認為,“這是一部奇書,一部因狼而起的關于游牧民族生存哲學重新認識的大書。它直逼儒家文化民族性格深處的弱性。惶惶五十萬言,五十萬只狼的匯合,顯示了作家閱歷、智慧和勇氣,更顯示了我們正視自身弱點的偉大精神。”(作家、評論家,周濤)。“《狼圖騰》在當代中國文學的整體格局中,是一個燦爛而奇異的存在:如果將它作為小說來讀,它充滿了歷史和傳說;如果將它作為一部文化人類學著作來讀,它又充滿了虛構和想象。作者將他的學識和文學能力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具體描述和人類學知識又相互滲透得如此出人意料、不可思議。顯然,這是一部情理交織、力透紙背的大書。”(文學評論家,孟繁華)。②否定者認為:“從基本的精神姿態上看,《狼圖騰》局量偏淺,規模卑狹:它固守狹隘的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立場,缺乏廣闊的人類意識和歷史眼光;從倫理境界看,它崇尚兇暴無情的生存意志,缺乏溫柔的人道情懷和詩意的倫理態度;從主題上講,這部小說作品的思想是簡單的、混亂的、甚至是荒謬的、有害的;從藝術上看,它雖然有蔑視小說規范的勇氣,但缺乏最基本的敘事耐心和敘事技巧:他的勇氣更多的是蠻勇和魯莽,是草率和任性。他把小說變成了裝填破爛思想的垃圾袋。”③不管是肯定還是否定,都說明《狼圖騰》是一部獨特的存在,尤其在今天商業出版和文化傳媒的共謀下,顯然成了一個時代的文化表徵。我所關心的問題是,姜戎何以寫作這樣一部小說?他的敘事策略和姿態是怎樣的?這樣的寫作為當下的生活提供了什么,又遮蔽了什么?這樣的寫作在當下和文學的未來向度上有何意義和價值?
《狼圖騰》在最初的宣傳中,說是“以11年與狼共舞的經歷、30年的研究、4年的寫作時間,創作的一部嚴肅的小說。”作者姜戎曾在內蒙古大草原生活過十一年,蒙古草原的生活無疑在作者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幾十年過去后,作家對過往生活的追溯,顯然不是對青春歲月的傷悼或詩性回憶,而是經由過往生活的資源去闡發一種在他看來對人類發展至關重要、對人類生存生死攸關的文化哲學和文化人類學,那就是狼圖騰崇拜,對狼性的張揚和肯定。草原的詩意和浪漫風情作為一種在自然上異質性的存在,雖然在美學的意義上有獨立的意義和價值,小說中的主人公也曾深深地迷戀于草原未被現代染指前的純凈和優美。但在《狼圖騰》中,地域意義上的風情沒有構成獨立的審美對象,它是狼圖騰崇拜產生的沃土。作者旨在張揚一種狼文化精神,這種精神是屬于草原和游牧民族的。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尋根文學中,作家們往往通過對邊遠和邊緣的地域文化和人情風俗的書寫,去挖掘民族文化的優根和劣根性,仍然屬于杰姆遜筆下東方式的寓言文本,在建構著中國作家走向世界的焦慮和夢想。而在知青文學中,作家們對曾經生活過的偏遠鄉村的書寫,或是傷悼自己青春歲月的傷痛,或是在古典牧歌情調中對鄉野生活的回視,以安放在離開鄉村后漂泊無根的靈魂。《狼圖騰》既有對地域風情和文化的書寫,也有對自己知青生活的懷想,但其旨趣卻遠不在此,作者試圖在哲學層面上闡釋草原民族的文化,并把這種闡釋不斷本質化。作者想要構建的是一部宏大敘事的文化人類學,為他多年對民族文化的研究進行文學的表達。當然,這樣做的結果是在挑戰小說敘事成規的同時也傷害了小說藝術,因為人類學、文化學、哲學直接地進入小說文本雖然拓展了小說的表現空間,但卻是以犧牲小說的詩性和純凈為代價的。作家企圖通過小說的方式去宣揚一種理念,在這種意義上,《狼圖騰》的寫作實際上延續了現代文學以來的理性寫作傳統,即通過小說批判什么、張揚什么,文學為人生、為意義和價值而存在。不管《狼圖騰》的敘述存在怎樣的問題,今天,這樣的一種寫作立場仍有其重要的意義。在當下文學充滿了隔靴搔癢的日常化敘述,私人寫作、身體寫作充斥文壇的時候,《狼圖騰》的寫作實踐提示了文學寫作另一種可能,而這種寫作路向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學傳統如今已日漸式微。但立場是一回事,小說的敘事資源和價值取向又是另外一個不能忽視的話題,問題是,《狼圖騰》表達了什么?
《狼圖騰》旨在張揚一種狼的文化精神,這種精神就是勇猛、進取、冒險,為生存而戰。這種精神融入了草原游牧民族的血液和靈魂,鑄就了他們剛毅、堅韌、勇敢、好斗、野性、頑強進取的民族精神。如果小說只是對這樣一種民族精神的挖掘和張揚,并對此文化進行詩意的書寫并上升到人類學和哲學的高度,無疑是小說敘事中既能面對當下也指向未來的寫作路向。但遺憾的是,《狼圖騰》從文學想象直指偏狹的文化理念,并把這種文化理念絕對化和本質化了。作者認為整個世界文明史的進步是因為游牧民族中狼的文化精神的存在,中華文明的歷史也是因為有游牧民族精神不斷輸血才得以延續,并在張揚游牧民族的狼文化精神的同時,否定古老的漢文化和農耕文化。華夏農耕文化和民族的國民性的病根就在于缺失了“比農耕歷史更悠久、更有生命力、更有戰斗力的游牧精神武器”,“華夏文明的致命缺陷就在于,這種文明內部沒有比階級斗爭更深層更廣泛的殘酷激烈的生存競爭”。作者甚至極力貶斥漢文化的龍圖騰,并把狼圖騰崇拜和漢民族的黃河相比,認為“草原民族的狼圖騰,也應該像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樣得到尊重”,‘狼子兵法’本是孫子兵法的源頭之一,“性格懦弱的華夏民族太需要輸補這種勇猛野性進取的血液。沒有狼,世界歷史就寫不成現在這個樣子。不懂狼,就不懂游牧民族的精神和性格,更不懂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差別和各自的優劣”。以至于從狼身上看到了被囚在渣滓洞里的那些斗士們才有的性格,就是“珍視自由也珍視生命”。西方文明的先進是因為他們身上繼承了游牧民族的狼的文化精神,“當年的蘇武,定是仰仗著與北海草原兇猛蒙古狼的搏斗,戰勝了寂寞的孤獨歲月”。小說中諸如此類的論斷比比皆是,使小說不是通向一個更為廣闊的精神世界,而是一步步進入一個封閉的敘事圈,圓心即是狼圖騰崇拜。好的小說應是指向文化和精神的無限可能性,為人類生存和人類文明提供寬闊的視界和詩意的祈禱,寫作不僅僅是講述,而是能夠開啟未來的精神和文化之門。然而,《狼圖騰》提供的不是一個不同文化交織、融合、充滿生命力的過程,而是不顧基本的歷史和文化事實,在把狼文化絕對化的同時,否定另一種文化的合理性和可更新性。小說的哲理之思應是通由文學的想象和虛構而揭示世界和精神的可能性,不是某種理念的演繹。在這個意義上,《狼圖騰》不是一部成功之作,它提供的是一種文化的絕對化演繹,而不是一種有益的探索。
《狼圖騰》一出,狼文化崇拜一時間也甚囂塵上,那么,這種寫作對當下生活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在全球化語境下,這是一個資本神話的時代,競爭、資本、財富成為喧囂時代的關鍵詞,競爭的殘酷和對財富最大程度的攫取緊密相關,因此,小說所宣揚的“現代文明狼”之路也許是在競爭殘酷的資本神話時代有效的生存策略,然而文學關注的應該不僅僅是為這個時代的強者立言,更多的是應關注這個資本神話壓抑了什么?遮蔽了什么?在狼性盛行的時代里,有誰在為那些弱小者祈福,撫摸他們內心的疼痛,關注他們在這個殘酷競爭的世界里的奮斗、掙扎、失敗。在財富日益增長,而弱小者生活更為艱難的現實語境中,也許那些身處邊緣的人更需要文學去溫暖他們的內心和靈魂。所以,狼文化精神固有其可取之處,但如果本質化,則會掩蓋更為復雜的問題,這是文學寫作的陷阱之一。
二
當2004年的文壇在為“狼文化”爭論不休時,2005年文壇最重要的收獲之一是《藏獒》的出版④,這次替代狼文化出場的是“藏獒精神”,即一種“狗文化”。在小說的序言中,作者楊志軍即開宗明義地說明:“在草原牧民的眼里,狼是卑鄙無恥的盜賊,欺軟怕惡,忘恩負義,損人利己。藏獒則完全相反,精忠報主,見義勇為,英勇無畏。狼一生都為自己而戰,藏獒一生都為別人而戰。狼以食為天,它的搏殺只為茍活;藏獒以道為天,它們的戰斗是為忠誠,為道義,為職守。狼與藏獒。不可同日而語”。作者還說,寫作《藏獒》在某種意義上是為了紀念父親,因為父親生前與藏獒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所幸父親生前,世人還沒提倡狼性,還沒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不然,父親該多么的傷心。”可見,寫作《藏獒》是有意為之,以藏獒精神來顛覆狼文化崇拜,狼性、狗性,孰優孰劣?小說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嗎?即使能,文學的回答又在多大意義和多大程度上可以還原所謂的生活真實?那么,《藏獒》是如何講述這個故事的?作家為什么要這樣講?這背后有怎樣的寫作策略和文化省察?
比之《狼圖騰》,《藏獒》更像是一部小說,這樣說是因為《藏獒》雖然也存在行文的羅嗦和敘事的稚嫩的問題,但圍繞藏獒岡日森格和七個從上阿媽草原逃到西結古的孩子的命運,小說跌宕起伏,整體的曲折回環和細部的精雕細刻有很好的結合。《藏獒》和《狼圖騰》所描述的對象都是漢民族以外的民族生存狀態和民族文化,美麗的青果阿媽草原和蒙古草原都有迷人的異地風情,但《狼圖騰》展示的是草原的文化人類學的探討,而《藏獒》中迷人的草原和雪山、神秘的寺院都成為故事展開的要素,并有效地和小說情節結合在一起,成為藏獒精神展開的舞臺。作者是以人的審美旨趣和價值取向塑造了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大黑獒那日、獒王虎頭雪獒、白獅子嘎保森格等藏獒形象,并賦予它們人的情感。岡日森格的勇猛、忠誠、足智多謀、蔑視一切的雄風成就了它的無往而不勝。尤其是在救助自己的主人:七個來自上阿媽草原、遭到西結古各部落追殺的孩子時,所表現出的勇猛和機智令人嘆為觀止。大黑獒那日因為喜歡了仇敵岡日森格,在服從神圣的主人的威逼和服從性與愛的驅使之間,選擇了第三條道路:撞墻自殺,其剛毅和慘烈同樣是觸目驚心。白獅子嘎保森格在被岡日森格打敗后,因為藏獒的高貴的尊嚴,不愿接收獒王的憐憫而跳崖自盡,當尊嚴幾經毀滅、恥辱象空氣一樣揮之不去時,表現出罕見的沉穩剛猛和大義凜然。大黑獒那日在西結古草原遭到特大雪災時,用自己的乳汁喂養了處于寒冷和饑餓中的尼瑪爺爺一家,從而過早地虛弱而死。作者寫藏獒,但賦予藏獒的是人性的內涵,當人類社會為生存競爭而張揚狼性時,在藏獒身上所顯示出的人性光輝更象是暗夜里的燈火。小說從對藏獒的態度引申出人的精神境界,藏獒知恩圖報、先人后己、更懂得人性的溫暖,所以父親才會和藏獒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甚至于對被送鬼人達赤訓練的象惡魔一樣的藏獒飲血王黨項羅剎最后也被父親的愛所感化,“愛與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霧,在適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與道義的杠桿。”
但是,小說在把藏獒打造成高原之神的同時,藏獒精神也就成了一種絕對性的存在。雖然,作者通過父親之口說出:狗性和人性一樣偉大,但在小說自身的行文邏輯中,藏獒精神卻是高于人性的,它們的勇敢、忠誠、高貴對比出了人性中的懦弱、勢力、虛偽。父親在群獒強大的攻擊面前,做出了他終其一生都會懺悔的事,那就是出賣了他一直都想保護的岡日森格,但岡日森格仍然成了父親最忠實的朋友。甚至在父親和麥政委決定如何搭救上阿媽草原的七個孩子時,聽從的是藏獒的引導。作者賦予了藏獒優于人的靈敏、機智和判斷力,姑且不論藏獒在很多方面確實有高于人類之處,但它們終究是人的馴化物,在很多時候幾乎是無條件地服從人類的意志,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們忠誠、勇猛、有神圣的義氣和職責、誓死保衛主人和家園、一生都在幫助別人的同時,也有奴性的一面,所謂犬儒精神自然也就包含了一味的忠于主人,在保衛和平和安寧的同時,也會給另外的人帶來災難。“把職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永遠不想著自己,只想著使命;不想著得到,只想著付出;不想著受恩,只想著忠誠。”而忠誠,在很多具體的語境中是需要具體分析的。況且,藏獒身上的獸性作為一種本然性的存在是不可能像人一樣受理性制約的,所以白獅子嘎保森格在想帶回自己的孩子而不能時,他選擇了吃掉孩子,“我愛的別人不能再愛。咬死吃掉自己恨的,也咬死吃掉自己愛的。因為愛就占有,就是不讓別人占有。”飲血王黨項羅剎在主人的教唆下要吃掉七個無辜的孩子。忠誠、勇猛和慘烈、暴虐在狗性中是交織在一起的,就象人性的無限復雜性一樣,人也常常是天使和魔鬼的結合。但《藏獒》因旨在對狗性中美好一面的宣揚,而忽視了其復雜性,在把藏獒精神本質化的同時使小說失卻了更為深厚的精神開掘的可能性。
因為要對抗狼圖騰崇拜,所以要張揚藏獒精神,或者說,在當下這個物欲橫流、人心浮靡的時代,期待一種象藏獒精神一樣的忠誠、剛毅、自尊、高貴,也許可看作是作家面對當下的文化憂慮和應對策略。然而,藏獒精神是否真的可以挽救價值低迷時代的文化潰敗和人性缺失,卻是值得商榷的。高原的狼一天天少了,藏獒也在慢慢成為城里人的寵物,生態環境的變化直接導致的是動物品性的退化,而在當下急劇變化的社會語境下,這種曾經存在于純凈的高原上的藏獒精神雖然提示了新的文化反思和人性省察的一個視角,但在某種程度仍然無法對當下發言,而失去對當下生活闡釋的有效性。文學更為需要的應該對人的關懷,對人性的多樣性和復雜性的揭示。雖然文學在越來越成為一種邊緣性的存在,但對人的關懷、對人性的省察仍然是文學的力量所在。
三
進入2006年,文壇的又一熱點是余華的《兄弟》的出版,前期的宣傳已是沸沸揚楊,上部的先期出版又調足了人們的胃口。《兄弟》自稱是一部人性的大書,“這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后產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于歐洲的中世紀;后一個是現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甚于今天的歐洲。一個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歷了。四百年間的動蕩萬變濃縮在了四十年中,這是彌足珍貴的經歷。連接這兩個時代的紐帶就是這兄弟兩人,他們的生活在裂變中裂變,他們的悲喜在爆發中爆發,他們的命運和這兩個時代一樣地天翻地覆,最終他們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⑤余華因為在當代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和在小說領域里有目共睹的成就,使人們對他的這部據說是傾心十年之作充滿了期待。那么,《兄弟》到底提供了什么?這部關于時代、關于人性的小說對作家本人、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寫作、對當下生活有怎樣的意義和價值?
不管是想通過時代的變遷書寫人的命運,還是通過人的命運變遷透視時代的風云變換,《兄弟》都是基于作家面對現實的熱情和面對當下發言的愿望。余華試圖從民間視野和民間立場完成對兩個時代的宏大敘事,從這樣的敘事立場出發,本來應該對人性有深度的透視,但在具體的敘述中,作者似乎又沒有沿著這一本來可以深入的敘事邏輯推進,并且在上部和下部中產生了明顯的分裂。在小說的上部,對李光頭、宋剛、宋凡平、李蘭的形象的塑造是頗具人性深度的。文革是一個話語禁忌的時代,欲望在那個極端壓抑的年代里往往是以一種別樣的方式浮出歷史地表,因為禁忌和壓抑,所以欲望敘事從歷史的重重裂隙里頑強地生長出來時,顯示出某種怪誕的戲謔意味。少年李光頭在還不懂得欲望為何物時,他本能的欲望宣泄已經成了劉鎮的一道風景,他強暴了劉鎮所有的電線桿,驕傲宣揚自己的性欲,大街上的成年人和少年都從李光頭的行為中獲得了隱秘的快樂,人的本能欲望在觀看中獲得想象性滿足。在小說的開頭,故事的場景即從李光頭躲在廁所偷看女人的屁股展開敘事,劉作家和趙詩人壓著李光頭游街的場景充滿了戲謔,這幾乎成為一場民間的狂歡節,使這樣一次所謂的懲罰成為滿足人們在匱乏時代里欲望想象的盛宴。并且,李光頭對林紅屁股的一次次重復講述更是滿足了許多男人們隱秘的身體欲望,當一個少年的扭曲的生存智慧表現在先后用講述這樣的故事換取了五十六碗三鮮面時,小說完成了在一個話語禁忌時代里心理和物質雙重意義上的匱乏敘事:而欲望的想象性滿足和身體的現實性滿足都直接指向了——身體。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余華以這樣的身體敘事直接指向了文革中的雙重匱乏,身體的欲望修辭學成為他進入歷史敘事的重要修辭策略,匱乏和想象性滿足所產生的怪誕關系成為進入歷史的重要通道。如果說在上部中對李光頭的性格塑造具有了解構那個荒謬時代的意義和價值,那么,宋凡平的形象則在那個晦暗的時代閃耀著人性的光彩,從另一個方面展示了人性的高貴,并對那個非人性的時代構成對抗。宋凡平是一個被作者賦予了幾乎完美人性的個體,他的善良、堅毅、尤其是在動亂的年代里對妻子、孩子的一臉微笑,成為寒冷的歲月里一抹陽光,溫暖著家人也溫暖著那個冰冷的時代。在監獄里,面對前來探望的孩子,他把被打斷的胳膊說成是休息,在監獄中,堅持給在上海治病的妻子寫著熱情洋溢的信,甚至為了兌現對妻子的諾言而活活被打死。而歷盡人生的磨難和屈辱的李蘭在送宋凡平的遺體回鄉下的時候所表現出的堅毅和尊嚴也極有震撼力,這個命運悲慘的女性不斷地在丈夫、兒子的行為中體會著自身生命的全部苦難和尊嚴。余華在談到宋凡平和李蘭時,曾說:“這兩個人是我寫得非常滿意的人物。疾病、磨難在偉大的人性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文革’把人的丑陋和邪惡釋放了出來,但是就在同時,人的真與美也被激發了出來,往往在最黑暗的深處,你會看見人性的美最耀眼地閃亮著。”哥哥宋剛作為一個孩子在上部中也充分表現出仁義、寬厚和善良、純樸。在上部中,余華以飽滿的情感塑造著他筆下的人物,賦予他們極致的善和惡,人物的性格沒有大的變動,人性的荒蕪、美麗和尊嚴都以極其感性的方式進入了歷史。但問題在于,當作者以這樣一種感性的方式敘述歷史時,無疑會遮掩歷史和人性的無限豐富性。大量的細節而非人性的張力推動故事往前走,用非常密集的寫法,把人的情感和命運推向戲劇化的場景,從而削弱了對人性的深度透視。
在《兄弟》的下部中,這樣的人性透視也沒有能夠深入,兩個主要的人物李光頭和宋剛更象是兩個符號在完成作者所要描述的“倫理顛覆、浮躁縱欲”的時代,人物成為平面化的存在,沒有內心的搏斗和掙扎,沒有隨著時代劇變的性格發展。雖然余華自己宣稱《兄弟》的寫作是因為自己有力量對現實、對當下發言了,但他顯然仍在現實的地表上行走,表現出的是對現實的極其淺薄的理解。在下部中,李光頭成了時代的弄潮兒,他似乎沒費什么力氣就成了劉鎮的首富,敘事的荒誕和戲謔使這個人物遠離了生活的邏輯,如自封福利廠廠長并給殘疾人帶來巨大的效益,在縣政府大門口靜坐示威、倒賣破爛發了橫財,異想天開得舉辦全國處女大賽、坐在鍍金馬桶上幻想著搭乘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上太空游覽。宋凡平下崗后為了給林紅一個幸福的生活,挎著籃子去賣花、跟著江湖騙子周游去倒賣處女膜、豐胸乳。至此,小說也已遠離了上部中對人性和心靈的感性撫摸,人物成為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里頗具表演性的符號。是作家不了解現實,還是根本就沒有力量對現實發言,還是作家試圖用戲謔和荒誕的敘事表達這個時代的荒誕和無理性,不管是那種原因,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優秀的作家在面對人性書寫時的蒼白無力。在以往的小說創作中,余華是一個不斷給人驚喜的作家,他對人性深處的荒蕪、暴力的揭示,對人性在苦難面前的堅韌、達觀的詩意表達,都拓展了文學寫作的邊界,在探索人性的深度和寬度上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并構成了一個時代寫作的標桿。但這次,余華提供的卻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文本。
回到原來的話題,《兄弟》到底提供了什么?這部關于時代、關于人性的小說對作家本人、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寫作、對當下生活有怎樣的意義和價值?上部寫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文革時代,但欲望敘事和苦難敘事對以往的文學敘事并沒有構成超越。從八十年代以來,文革作為文學重要的敘事資源已被不斷書寫,悲情、苦難成為基本的敘事基調,《兄弟》(上)也未能提供新的、超越性的精神向度。下部寫倫理顛覆、浮躁縱欲的時代,但也未能寫出這個時代的人性裂變和靈魂掙扎,文本和現實一起被淹沒在欲望的海洋。我們時代的文學寫作怎么了?雖然,余華似乎是蓄滿了深情向歷史發言,在上部中,敘事的狂歡和事件本身的荒誕構成奇異的反諷,這種詼諧機智與細致縝密的細節描寫的獨特敘事方式,使被壓抑的欲望對歷史的控訴和事件展開的民間狂歡相呼喚,顛覆了現實敘事的苦難本質,改變了撫摸歷史的通常方式,減輕了歷史敘事可能引起的沉重和壓抑,以獨特的方式展示了歷史話語對人的潛在規約,人的本性在歷史縫隙里的瘋狂成長。但把歷史敘事和人物命運緊密縫合,在20世紀的文學敘事中是個悠久的傳統,在此意義上,余華沒有新的拓展。在下部中,這種戲謔和荒誕的敘事雖然重新得到了延續,但卻被時代的欲望之流所淹沒,失去了敘事的張力。
那么,在今天的這個時代,文學寫作的倫理何在?狼性、狗性、人性雖然都成為文學寫作重要的資源,但是,對人的精神關懷卻日益缺失,靈魂敘事日漸式微,作家無力或忽略了透視人心的無限可能性和建構豐富的精神緯度。文學不會和現實和解,是因為文學寫作存在的理由之一是不斷穿越晦暗的現實,直抵內心最疼痛和柔軟的部分,為卑微者祈福、為這個世界的不公隱忍抗議,在人與世界的縫隙里傾聽靈魂的孤獨私語,關懷這個時代的冷酷和荒誕所導致的生命疼痛,以謙卑和悲憫的寫作倫理反抗遺忘。因此,關鍵的問題不是小說寫了什么,而是作家在以一種怎樣的姿態和情懷寫作,以怎樣的話語策略來應對當下生活。
①海德格爾,《林中路》,第281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7月版。
②《狼圖騰》封底,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5月版。
③李建軍,《必須說的真相》,《文學自由談》,2005年第2期。
④楊志軍,《藏獒》,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9月版。
⑤余華,《兄弟》(上),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8月版,《兄弟》(下),2006年3月版。
(責任編輯 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