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晚清小說中的兩種啟蒙文學形態

摘要：本文從三個方面論述以晚清政治小說為代表的精英啟蒙文學形態與以譴責小說為代表的民間啟蒙文學形態的差異。第一，文本敘述體式上的區別，主要體現為文本敘述中作者意識與敘述者意識的關系處理。第二，在啟蒙敘事題材上，晚清政治小說與譴責小說也表現出不同的書寫特點。 第三，晚清時期兩類知識分子不同的身份認同和價值立場造就了兩種不同的啟蒙姿態和書寫立場。

關鍵詞：政治小說； 譴責小說； 啟蒙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Ａ

康德在形容歐洲啟蒙運動的十八世紀時，曾稱“這是一個啟蒙的時代（an age of enlightenment），雖然并不是一個民智大開的時代(an enlightened age)”①。同時，這句話也能形象地說明晚清社會的基本思想狀況。以梁啟超等一大批最先接受西方先進思想的精英人士為代表，他們大力呼吁啟蒙思潮，期望讓蒙昧無知的國民從此從“奴隸性”中擺脫出來，智慧大開。于是，適時而興的小說這種文學類型從往日的不登大雅之堂迅速來到臺前，承載起開啟民智、批判現實的重大社會使命。梁啟超把小說喻為“文學之上乘”，“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②，視小說為開通民智之津梁、涵養民德之必需的啟蒙工具。李伯元在其主編的半月刊《繡像小說》的《緣起》中也寫道:“歐美化民，多由小說；扶桑崛起，推波助瀾。……著而名書，以醒齊民之耳目。或對人群之積弊而下砭，或為國家之危險而立鑒，揍其立意，一非裨國利民。”③正如現代學者楊儀所評價:“近代小說觀的崛起、深入、蛻變和逆轉，為時代發展所決定，又與近代啟蒙主義的盛衰沉浮息息相關。”④在晚清的啟蒙小說創作中，呈現出兩種主要文學形態。一是以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蔡元培的《新年夢》、陳天華的《猛回頭》等為代表的政治小說所體現出的精英啟蒙形態。另一類是以四大譴責小說為代表的民間啟蒙形態。學界從傳統社會學的觀點往往只注意到晚清小說的啟蒙思想內容及其歷史意義，卻忽視了在圍繞著政治、文化、教育、女權等現代性意義的啟蒙話題的敘述背后，政治小說和譴責小說所體現的兩種不同的書寫方式和啟蒙姿態與價值立場。

一

晚清政治小說與譴責小說的啟蒙文學形態差異首先是文本敘述體式上的區別。這主要體現為文本敘述中作者意識與敘述者意識的關系處理。作者意識是作者寫作某部特定作品時所想傳達出的全部的有關思想意識，它藏于文本背后；敘述者意識是文本中的敘述者在承擔敘述功能角色時表現出的思想意識，它直接顯現于文本內。在文本中敘述者意識有兩種顯在方式，一是敘述者自己作為一個人物或借助于其他人物出現在敘述中，表達自己的思想；一是在借對敘述中的人、事的評論來直接顯示思想。在精英啟蒙文學中，作者意識挾帶著一種強烈的啟蒙愿望，對敘述者意識施加過大的壓力，使敘述者意識完全屈服于他的價值觀，作者意識居高臨下，隨意指揮著文本中的一切敘述者意識，使其成為自己的傳聲筒和代言人。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正是作者“改良群治”、“新民”啟蒙意識的文學工具。他“確信此類之書，于中國前途，大有裨助，夙夜志此不衰”⑤。在這部政治小說中，敘述者意識已完全成為作者意識的化身。文本中的人物思想，無論是主張用革命手段實現社會變革的時代精英黃克強、李去病，還是只會空喊“我們四萬萬同胞啊，快去革命罷，趕緊革命罷”的宗明等，都是通過演說者孔覺民敘述得來的。孔覺民的演講內容其實正是作者意識的集中體現，作為敘述者的孔覺民的所有愛恨情感與作者梁啟超的思想意識是完全統一的。因此，演說內容中的眾多人物也都是作者意識滲透下的各種形象。借助于孔覺民的演講形式，有時作者直接化身敘述者，躍入文本之內，大發議論：

凡做一國大事，豈必定要靠著政府當道幾個有權有勢的人嗎？你看自古英雄豪杰，哪一個不是自己造出自己的位置來？就是一國的勢力，一國的地位，也全靠一國的人民自己去造它，才能夠得的；若一味望政府望當道，政府當道不肯做，自己便束手無策，坐以待斃了，豈不是自暴自棄，把人類的資格都辱沒了嗎？

似乎還意猶未盡，評點者又加以眉批補充道：“此數語直指本心，一針見血，著書者之意，全在此點，讀者最宜三復。”于是，在眉批和敘述者的共謀下，作者意識被推到了前臺，從文本背后直接進入文本，強行灌輸給不知所云的啟蒙對象：下層民眾。文本敘述者在作者意識的擠壓下，喪失了自身在文本中應有的獨立地位，成為作者意識在文本中獨白的工具。尤其全書的第三回“論時局兩名士舌戰”，直接通過人物之口長篇大論，仿佛是政論文，以至于評點者把它與《鹽鐵論》看作同一種文體而加以肯定，“中國前此惟《鹽鐵論》一書，稍有此種體段”⑥。其實，對于《新中國未來記》的敘述體式，梁啟超本人也有過困惑，他在《〈新中國未來記〉緒言》說：“此編今初成兩三回，一覆讀之，似說部非說部，似裨(稗)史非裨(稗)史，似論著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自顧良自失笑。”⑦然而，作者強烈的啟蒙意識使他并不顧及小說敘述體式上的規律，“既欲發表政見，商榷國計，則其體自不能不與尋常說部稍殊”⑦ 。

晚清譴責小說也體現了創作者鮮明的批判和啟蒙意識，但在文本敘述中，作者意識并沒有完全統攝敘述者意識，而是給敘述者獨立的思想空間，甚至俯就到敘述者的價值立場。這樣，就使得文本敘述者的思想意識變得可親可信，更易為讀者接受和了解。政治小說中先入為主的作者意識在譴責小說文本中化為具體、生動、接近日常生活的生存體驗。以四大譴責小說的文本敘述者為例，《老殘游記》、《孽海花》與《官場現形記》采用的都是第三人稱敘述者視角，但稍有區別。《老殘游記》和《孽海花》中敘述者很少在文本中作直接的價值判斷和批評，敘述者意識通過富有象征意味的夢境或寓言來表達，但更多的是借助于文本中各色人物的富有個性特征的話語傾訴，而并非作者意識的簡單粘貼。這些人物涵蓋了各階層，既有知識階層，但更多的是下層民眾，如店員、馬夫甚至妓女。他們的意識相雜甚至相左，使敘述者意識混淆不一，從而形成文本價值觀的眾聲喧嘩的局面。某種程度上，這是對作者意識獨白化的一種解構。《官場現形記》較之《老殘游記》和《孽海花》，敘述者更多的是躍于紙面，直接發表見解和議論來表明思想意識，但這個敘述者類似傳統的說書人形象，以虛擬讀者——廣大民眾為其敘述對象，和其平等交流，敘述者并沒有成為作者意識的代言人，居高臨下地向民眾發布政治口號，甚至這一敘述者就化身下層人物，第四回就借一下層差人之口指出中國封建官制的鄙夷：

“等著罷！我是早把鋪蓋卷好等著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前天升了官一個樣子，今兒參掉官又是一個樣子。不比我們當家人的，辭了東家，還有西家，一樣吃他媽的飯，做官的可只有一個皇帝，逃不到那里去的。”

很顯然，這里的敘述者意識就具有下層人物的特征。再看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部小說采取的是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似乎更增強了作者意識與文本敘述者“我”意識的真實統一性，其實情況并非如此。首先，敘述者“我”的意識在文本中價值立場呈現多元化甚至相互矛盾，如敘述者兼主人公九死一生，對功名“看得很淡”，卻花錢買一個“封典”，原因是“不貴”。他在經商中一再宣稱誠信，卻幫朋友文述農偽造名人圖書以騙取錢財。很難說這種多元化的敘述者意識受單一的作者意識的統攝。其次，隨著故事的推進，當主人公周游各地時，敘述者“我”愈來愈被推入背景，只是引導情節的線索，大量的他人敘述的故事占據著文本的中心位置，敘述者意識也就更多的通過不同身份、不同階層，更多的是下層民眾的角色形象表達出來。

以“著書者”身份進入小說中充當敘述者的作者與真實的作者是等同的，這種觀念在當時的眾多精英啟蒙小說中體現最為明顯。譴責小說則保持了文本敘述者與作者的適當距離。現代敘事學對此已作了深入的辨析，譬如，巴特就認為：“敘述者和人物主要是‘紙上的生命’，一部敘事作品的(實際的)作者絕對不可能與這部敘事作品的敘述者混為一談。……(敘事作品)說話的人不是(生活中)寫作的人，而寫作的人又不是存在的人。”⑧也就是說在文本中創造出來的敘述者已與作者分離，成為作品內在的一個構成要素，而真實作者則存在于作品之外。“現實的生命”與“紙上的生命”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當然，無論是梁啟超、黃小配、陳天華等精英啟蒙者還是譴責小說作家群體也并非基于一種自覺的敘述理論而進行這樣書寫，其書寫方式的背后體現的是兩種不同的啟蒙視角和價值姿態。譴責小說敘事方式與現代敘事理論的某種暗合（當然也只是與精英啟蒙作品相比較而言）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了譴責小說作家群體對精英知識分子自我意識優越感的放棄。

二

在啟蒙敘事題材上，晚清政治小說與譴責小說也表現出不同的書寫特點。精英啟蒙文學作品大多表現關乎國家政治理念意義層面的神圣題材，更甚者，強烈的政論替代了敘事情節，抽象的理論、主觀識見的表達架空了民間世俗層面感性體驗。《新中國未來記》展現的正是一種宏大敘事，作者設想中國全國人民舉行維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孔覺民登壇開講《中國近六十年史講義》，內容就是第一預備時代，第二分治時代，第三統一時代，第四殖產時代，第五外競時代，第六雄飛時代。這些重大的政治幻想題材在文本中通過大量的政治話語和情節模式表現出來。全書就是圍繞兩位主人公黃克強和李去病為了尋求國家自強之路，到國外留學的經歷而展開，但是，在游歷的過程中，并沒有像譴責小說那樣細膩地描述廣大民眾在日常生活中對社會文化和政治的一種世俗的、民間的內心體驗和感受。文本著重敘述的是他們二人大量的關于政治見解的爭論。

其他政治小說，如蔡元培的《新年夢》也敘述了一個自號為“中國一民”的主人公為了尋求民主治國之路，游歷西方許多國家的經歷，文末借主人公的夢大聲疾呼“現在不切切實實造起一個國來，怕永遠沒有機會了!” 小說中的“一民先生”說道：“要是有一天，從‘家人’進一步到成了‘國人’的資格；或者又有一天，從‘國人’再進一步成了‘世界人’的資格，國家才有一番新局面。”在文本中，日常層面的“家人”都被上升到“國人”、“世界人”的高度，從民間言說變成了一個全新的政治概念，無論是人物內心還是外在的行動單元，都上升到政治層面來表現。主人公始終處在與民族國家平行的水平上來作言說，其角色也始終代表民族國家制度及理念。這樣，從政治理念派生出來的一切情節都神圣化、莊嚴化。這種敘事題材創造的是一個遠離民眾的上層空間，它與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世界遙遙相對，被神圣化、政治化的精英世界隔膜和拋棄的民眾生活世界只是成為了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啟蒙和訓導的對象。

正如陳曉明所說，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大多“也把政治變革看成是社會變革的樞紐，知識分子的批判性也集中于政治層面。即使是進行文化批判，其實討論的主題都是關乎社會制度、政治理念、法制建設、權利再分配方面。知識分子一直是在民族國家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不管是維護還是批判，修正還是顛覆，都是在同樣高的層面上來行使其話語實踐”⑨。這一點也可以從晚清政治小說的敘事題材上得到體現。李歐梵在談到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的精英寫作時，就指出，“梁啟超非常注重小說的敘事功能，試圖以小說中的故事展現其雄才大略。所以說故事的人都是大政治家，而不是販夫走卒所能為”，然而“他的努力并不特別有效，因為他所想象的讀者實際的閱讀習慣與他的寫作方法格格不入”，“如果讀者群的閱讀習慣與作家、作者的想象不合的話，那么所謂民族國家想象社群的建設工作就會打折扣”。⑩梁啟超對讀者群的想象偏差，似乎是他對廣大民眾國民素質的高估，其實根本原因在于精英人士對宏大的政治敘事的熱衷和對普通民眾現實生存體驗的漠視。正如陳平原所說，“在政治革命高漲的時代，這類肩負救世重任的小說還能為高度政治化的讀者所接受；一旦辛亥革命失敗，群眾政治激情消退，這類小說的讀者群也就迅速瓦解了”(11)。畢竟，簡單的“利俗”文體無法真正走進民眾的內心，也無法滿足民間的審美需求和情感宣泄。

雖然譴責小說作家群體也都有著超前于廣大民眾的啟蒙思想和理性思考，但在他們的小說創作中卻將這些抽象的政治敘事俯就到世俗層面中，轉化為普通民眾切實的生存感受和體驗。王一川先生在論述李伯元的啟蒙文學代表作《文明小史》時，就精辟地把它的啟蒙文學形態歸結為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的現代性體驗”。無論是小說中所描述的體現“新文明”的《蕪湖日報》事件，還是洋瓷碗與永順亂子事件，“都表明了一個事實：中國現代性體驗在其發生過程中，從來不是僅僅以精英人物或理論家設計的理想或完善方式呈現的，而是以現實的或不完善的方式展示的”，“與此相應地，中國人對于現代性的向往，并不是僅僅從精英人物的談論或其他書本知識得來的，而是靠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切切實實的親身體驗”(12)。在《文明小史》中，作者還對那種自以為是的精英啟蒙方式作了深刻的批判和諷刺，小說第二十回寫到魏榜賢、劉學深等聚集眾人開演講會，這一群人以先知者自居，自覺擔當啟蒙責任，模仿當時著名的啟蒙言論，將新學到的國家、國民常識拿來向群眾宣講。可是他們自己對演講的大道理也不甚了然，翻來覆去就是幾句空話，但演講會后對份錢的清理倒一點不含糊：

劉學深于是懷里摸出十六個角子給魏榜賢。魏榜賢道:“你們四位，依理應該是二十角，為何只有十六角?”劉學深道:“這四位是我替你接來的，一個二八扣，我還不應該賺嗎?”魏榜賢道:“你一個人已經白叨光在里頭，不問你要錢，怎么還好在這里頭拿扣頭呢?今日之事，乃是國民的公事，你也是國民一分子，還不應該幫個忙嗎?”

于是，擔任啟蒙重任的精英人士完全變成了唯利是圖的卑鄙小人。在充滿滑稽感的鬧劇場景中，精英啟蒙的神圣性轟然坍塌。

在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所有的情節層次都有一個相似的語義模式，即天真的主人公剛開始都對自己身邊的事件有著誤解或不解，在事件的發展過程中，隨著耳聞目睹，漸漸地了解到事實真相。因此，在一次次的事件描述中，種種貪婪腐敗不合法理的行為被赤裸裸地揭示在廣大民眾面前，政治權威的合法性受到嚴重挑戰和質疑，主人公也獲得了關于社會政治的全新理解，在理解中，主人公完成了自身的思想啟蒙。然而這種啟蒙是伴隨著自己的親身體驗進行的，并非通過單純的政治灌輸和精神訓導獲得。《老殘游記》中的夢境寓意最能體現全書的啟蒙思想。借用這個夢境，主人公的關于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態傾向性得到表現。關于這個夢境所寓指的政治理念內涵，學界論述詳多，而我們則更加關注這個夢境本身所展現的鮮活場景，與其說從夢境中我們得到了關于民族國家的政治理念，倒不如說作者在文本中將這些神圣化的政治理念落實到具體的生活情境中。在這個場景中，所有的人物不分層次聚集一起，人人都感受到切實的生存困境，都面臨關乎自身命運的生死時刻；每個人，在此時都平等地追逐著一個相同的目標，即求生，一切宏大的政治情懷都化為日常的生命本能。再看《孽海花》，正如作者所設想的，“想借用主人公作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13)。“避去正面”，尋求“有趣的瑣聞逸事”就決定了文本的批判視角從精英層面向民間的轉變。事實上在文本中，對重大的社會政治事件也并沒有展現宏大的歷史敘事，更多地是從世俗生活的層面來敘述。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通過對官場黑暗的深刻揭露，促使人們否定、質疑政治權威的合法性。這部著作的啟蒙書寫方式也是民間化的，所有的大小官員都被拉到廣大民眾的視野中加以評判，都被還原為一個基本的命題即做人問題上加以言說。因此，在文中任何高官貴人都被扯去了斯文的虛偽面紗，在普通民眾的批判話語中變成了一幕幕鬧劇中的小丑。

三

兩種不同的啟蒙文學形態顯示出兩種不同的啟蒙姿態和啟蒙視角，體現出晚清時期兩類知識分子不同的身份認同和價值立場。

在精英啟蒙文學的代表作家中，梁啟超、鄒容、陳天華、黃小配等人都處于政治活動的中心位置，他們都懷抱有宏大的政治理想和價值追求，小說創作只是配合他們政治實踐的一種話語方式。作為時代的思想啟蒙者，他們扮演著先知先覺的角色，沉浸于擔承社會大業的宏大設想中，居高臨下俯視民間，吁求民間。雖然他們對傳統的社會政治文化制度都持“改良”或“革命”的否定態度，但他們這種充滿自我優越感的精英形象又是中國古代政治文化制度下知識階層的身份延續。自古以來，知識階層在中國社會文化領域一直占據主導地位，始終把持政治中心或文化中心的話語權。知識分子也把自身看成是社會文化的精神代表。古代的知識階層——士人都把“志于道”作為自己的生存信念，這個“道”在現實層面體現為一種美好的政治理想。在這種理想的驅使下，他們積極入世，“學而優則仕”，以一種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來要求自己執著于人生價值目標的追求，“知其不可而為之”。即使當士人感到仕途坎坷，政治險惡之時，他們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精神貴族的身份，而會在出世的生存空間追求“道”的另一面境界，即生命自由的審美價值，“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無論是社會現實層面還是精神層面，古代士人大都高居民間之上，他們與廣大民眾不屬于同一個時空，兩者是異度空間的兩種不同存在。正如陳思和先生所說：“知識分子對民眾的態度：一是抱有對苦難深重的民眾具有近乎夸張的感情；二是表明作家關于社會理想和現實批評的證據，知識分子為其設計了種種方案，并希望對決策者產生影響。這兩類都是對民眾的隔膜。”(14)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近代精英知識分子有著傳統士人所不具備的先進知識和視野，但是在知識分子與民間的關系處理上仍體現出他們強烈的自我優越感以及相互間的隔膜。這一點，他們與傳統士人的價值姿態是相似的。

精英知識階層的身份特征和價值取向造就了俯視民間、居高臨下的啟蒙姿態。這種啟蒙姿態使得政治小說的啟蒙敘述與古代士大夫階層對民眾實施倫理道德教化的書寫方式是一致的。因此，政治小說的啟蒙呼喚必然無法切入民眾的內心體驗，更無法喚起廣大民眾的情感思想的認同。李歐梵指出，“中國的現代性不可能只從一個精英的觀點來看待，精英只能登高一呼，至于社群共同的想象，其風貌與內容不可能是一兩個人建立起來的，需要無數人的努力”。因此在他看來，“隨著科舉制度的終結，知識分子已無法在科舉入仕之途中獲得滿足，參與辦報撰文的大部分是不受重視的‘半吊子’文人，但是我認為恰恰就是他們完成了晚清現代性的初步想象。這些人并不像梁啟超那樣有雄才大略，想象力豐富，他們基本上都是文化工作者，或畫畫，或寫文章，從大量的文化資源中移花接木，迅速地營造出一系列意象”(15)。

李歐梵所說的“‘半吊子’文人”其實指的就是以李伯元、吳趼人、曾樸等為代表的譴責小說作家群體。這個群體有著自己獨特的身份特征和價值追求。一方面，他們已預見到封建政體的行將沒落，“群乃知政府不足于圖治”，于是主動避離官場，拋棄了傳統文人“學而優則仕”的人生追求。如李伯元盡管“少擅制藝及詩賦，以第一名入學”，且曾經在朝廷開特科征經濟之士時被人舉薦，但最終放棄了功名仕宦之路，“使余而欲仕，不及今日矣”(16)。劉鶚更是早就拋棄了傳統士大夫的價值觀，“從小不喜歡學作八股文章……性情脫略，不尚規矩”(17)，走入社會后熱衷于治河、經商等各種實業。曾樸潛心研究法國文學，開小說林社。吳趼人也是對功名毫無興趣，很早就跑到上海江南制造局做抄寫員，最終成為職業報人和小說家。他們都拋棄傳統知識分子科名仕途的人生方式，脫離了政治體制強加于他們的道德規范和精神制約。他們身處體制之外，在自由地對腐朽黑暗的社會現實強烈批判中，盡情表達著他們感世憂時的人文關懷之情。另一方面，他們又遠離當時的時代精英群體，對梁啟超等人輸入的政治理想和文化思想持冷觀態度。如在譴責小說作品中，他們都表現出了對政治、文化精英人士的懷疑和否定，《老殘游記》的夢境敘述中，作者借主人公之口批評了那些自以為是的精英人士：

又有一種人在那里高談闊論的演說，…老殘道：“…依愚見看來，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罷了！”

相比較這些高談闊論文明話語的精英人士，老殘更希望用實際的工具羅盤來拯救危船。可以看出，譴責小說作家群體懷疑時代精英當承社會責任的能力，故而不愿像時代精英們那樣，以先知者自居表現出自我優越的激情姿態。他們雖身處社會文化的邊緣，卻依然積極努力地尋求自己的身份認同和價值體現。而晚清特定的社會文化環境為他們提供了這樣一個一展身手的舞臺，他們來到市民階層，直接面向廣大的普通民眾，在市場化的公共傳媒形式中和民眾自由交流個人性的情感，他們以民間知識分子的主體姿態參與到社會批判和民眾啟蒙的行動中，行使自己全新的身份角色。王一川教授深入評價了其中代表人物李伯元的身份特征：“與梁啟超利用現代大眾傳播媒介宣傳精英文化不同，他運用大眾媒介卻全力從事中國現代大眾文化的拓荒工作。……論寫作，他以報刊連載體這一現代性小說樣式，直接深入中國的當下現實，刻畫了中國社會轉型期的豐富畫面，可謂及時、敏銳和深刻。論職業，他一心以過去被人視為低俗的大眾文化寫作為職業，顯示了與傳統的詩賦取仕生活相決裂的現代文人的生活方式。在他的身旁，聚集起了中國現代較早的大眾文人文化集團。”(18)很顯然，這一處于政治和文化邊緣的知識群體在進行了生存策略的調整后，走進民間、俯就民眾，尋求到了一種新型的介入社會的人生價值體現方式。

在譴責小說的創作中，這些作家群體選擇了獨特的啟蒙書寫方式來體現自己的身份價值姿態。其中頗有代表性的是吳趼人逝世前總結自己的創作生涯時所說的一番話：

夫呵風云，撼山岳，奪魂魄，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志蟲魚，評月露，寫幽恨，寄纏綿，此兒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憤世嫉俗之念，積而愈深，即砭愚訂頑之心，久而彌切，始學為嬉笑怒罵之文……(19)

正如陳平原所說，吳趼人“不屑”于“兒女之文”是實話，“不能”為“雄夫之文”卻是托辭。雖然身處政治體制之外，但譴責小說作家群體仍懷有對民族國家的強烈關注之情和對現實人生的參與之心。因此，批判、啟蒙書寫而非“兒女之文”書寫依然是他們小說創作的唯一選擇。但同時，他們又舍棄了梁啟超等精英人士的“呵風云撼山岳”式的“雄夫之文”的書寫方式。他們走向民間，“或托諸寓言，或涉諸諷詠，無非欲喚醒癡愚，破除煩惱。意取其淺，言取其俚，使農工商賈、婦人幼子，皆得而觀之”。他們創作譴責小說的目的，是創造一個廣大民眾參與的思想輿論空間，在知識階層與普通民眾的雙向流程中，使現代文明的觀念得到傳播和討論。

需要指出的是，晚清譴責小說民間化的啟蒙姿態并沒有直接走向一味媚俗而導致啟蒙意識的喪失。譴責小說并沒有丟失作者意識，只是在文本中呈現出另樣的方式和姿態，即與廣大民眾的審美情感、價值取向和生存體驗互相尊重，互為主體，在政治小說中被少數精英人士的話語掌握的上層政治理念變成了下層民眾可以切實體驗的真正的社會公共事務。后期從譴責小說走向沒落而產生的黑幕小說就完全丟失了創作主體的獨立思考和人文關懷。正如魯迅所指出的那樣：“其下者乃至丑詆私故，等于謗書；又或有謾罵之志而無書寫之才，則遂墮落為‘黑幕小說’。”(20)

①康德.什么是啟蒙[A]，詹姆斯·施米特（美）.啟蒙運動與現代性[C].徐向東、盧華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56。

②飲冰.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A]，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一）[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50。

③商務印書館主人.本館編印《繡像小說》緣起[A]，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一）[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69。

④楊儀.中國現代小說史[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24。（下轉第150頁）

（上接第176頁）

⑤飲冰室主人.《新中國未來記》緒言[A]，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一）[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75。

⑥平等閣主人.《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總批[A]，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一）[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81。

⑦飲冰室主人.《新中國未來記》緒言[A]，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一）[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75。

⑧羅蘭·巴特.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Ｍ].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121。

⑨陳曉明.世俗批判的現代性意義—試論柏楊雜文的思想品格[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33-40。

⑩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性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12。

(11)陳平原.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Ｍ].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124。

(12)王一川.中國現代性體驗的發生[Ｍ].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31。

(13)曾孟樸.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A]，魏紹昌編.孽海花資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29。

(14)陳思和.民間的還原——“文革”后文學史某種走向的解釋[J].文藝爭鳴，1994，（1）：53-61。

(15)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性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12。

(16)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6。

(17)劉厚澤.劉鶚與《老殘游記》[A]，劉德隆等編.劉鶚及老殘游記資料[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5。

(18)王一川.中國現代性體驗的發生[Ｍ].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83。

(19)吳趼人.《最近社會齷齪史》自序[A]，魏紹昌編.吳趼人研究資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95。

(20)魯迅.中國小說史略[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15。

（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