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共同語與方言的結構性沖突貫穿中國百年語言運動的始終:方言的“發現”和“浮沉”,既受共同語建設需求的制約,又與當時語言運動所擔負的文化使命有關。清末,文改人士以“歐西諸國”為法,以為統一語言不僅可以增強凝聚力,還可以幫助“大清”重新“統一天下”;五四時期,方言的價值被國語運動和新文學運動同時相中,人們認識到,自由活潑豐富的國語,必須要民眾活的語言——方言做材料;三十年代大眾語討論時期,語言地方性和普遍性具體表現為土語(及其記錄形式拉丁化)與普通話的關系,土話變為普通話可以用“發展、充實、轉化”六個字來概括;抗戰時期對方言土語問題的探討主要是結合文藝實踐進行的。方言問題獲得再次討論的契機是,五四白話文運動和大眾語運動所未能解決的語言與大眾結合問題的教訓、文藝大眾化的需要以及抗戰的現實需要。建國之初,國家的統一對語言文字提出了更高要求,方言土語的存廢成了語文改革的焦點。語言統一不僅擔負文化統一的重任,擔負凝聚國家認同的職責,還負有提高廣大人民群眾知識文化水平的職責。在新的民族國家走向統一的過程中,方言成為民族共同語吸收和同化的對象。
關鍵詞:方言; 共同語; 普通話; 文化使命; 民族國家
中圖分類號:H07 文獻標識碼:A
一
現代民族共同語之普遍性與地方性張力的具體表現就是共同語(國語或普通話)與方言的關系。方言問題是中國語言多樣性的現實,也是建立現代民族共同語首先必須面對的矛盾。共同語的建設一方面離不開紛歧復雜的各地語言質料,一方面又受到這些質料的干擾阻礙,因此二者的結構性沖突貫穿語言運動的始終。在中國近百年語言變革過程中,方言的“發現”和“浮沉”,既受共同語建設需求的制約,又與當時語言運動所擔負的文化使命有關,它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術問題。清末,文改人士以“歐西諸國”為法,以為統一語言不僅可以增強凝聚力,還可以實現“大清”重新“統一天下”。雖然這種思想帶有重建大一統封建帝國的妄想,但它畢竟是對共同語近代作用認識的萌芽。“我大清國統一天下,豈容各省言語互異,不相聞問,不相交接?故統一語言,以結團體,乃保全國粹之要件。”[1](P72)在當時,方言被稱為“閏音”、“方音”,共同語被稱為“國音”,與“官音”相類似也相區別。他們初步認識到“國音”與“方音”的基本特征和相互關系,認識到了“國音”之于現代國家的價值。“國音務求其簡,閏音不厭其繁,國音乃統一全國之音者,閏音乃會通各省之音者。推行國音,屬于強制的行為……鄙意以為應擇全國公有之音定為國音,各地特有之音定為方音。所謂國音者即與向之官音相類,而方音即今之所謂閏音。”[1](P86-87)無疑,清末文改人士心目中的“國家”還是朝代意義上的皇權帝國,現代意義上“民族國家”意涵的明朗是在辛亥革命發生以后才獲得的。
五四時期,方言的價值被國語運動和新文學運動同時相中。那么方言是如何被界定的呢?方言調查會云:“方言,是一國內各地方不同的語言;它的聲音可以用音標表現出來,它的意義,一部分可以借漢字表現出來。”[2]也就是說,它是一個地方的普通話,是用文字和音標記載著的,表現地方色彩的聲音、字詞和語句的統一體。方言的價值首先被國語運動家所發現。針對部分人對國語的過度神秘化和空洞化認識,《歌謠》周刊上有作者撰文指出,國語的建設不能忽略千年遺傳的各地方言,它才是國語的真正基礎,國語建設只有通過對國語的“總算帳”才能達到預想的目的。這種“總算帳”對于統一國語、推行國語、擴充國語、改良國語等具有種種好處,“(一)由方言和古語的比較,可以定我們采用的標準。(二)由方言的采用,可以補國語的不完備。(三)由方言的總算帳之結果,可以得容易推行得詞語,而使國語豐富適用。(四)由方言總算帳所編出得詞典,可以使只知有方言的人得用明確的國語表現其著作;而同時用方言表現的著作,可以由此而容易得一種的解釋。(五)由這種的總算帳,可算是結束以前繁雜底種種的方言,而開一種純粹底統一的國語底途徑。”[3]
五四人認識到,自由活潑豐富的國語,必須要民眾活的語言做材料,而這種活的民間語言就是方言,所以方言在國語建設中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錢玄同就認為方言的選擇標準應該絕對自由,其理由是它是與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語言,是他們自己的創造。他說,“我近來堅決的相信活潑自由豐富的理想的國語,定要用民眾的活語言做它的血液。……我所謂民眾的活語言,便是教育家(?)們所最看不起的鄙倍村俗,不合文法……的語言。惟有此等語言,意義的分別最精細,事物的描摹最確切,表情最深刻,達意最明白。所以能夠具此眾美者,只因為它是與人們的實際生活密接的,它是老百姓們極自由的創造成功的。……(關于方言的選擇標準)應當絕對自由。其理由便是因為(1)作文說話應該越自然越好。……(2)民眾的方言是最有價值的語言,有本領來使用它,真是幸福。”[4]
方言對于文學的價值也與此相類似。方言的文學被胡適稱為國語文學的“新材料、新血脈”,他說,“方言未嘗不可入文。如江蘇人說‘像煞有介事’五字,我所知各種方言中竟無一語可表出這個意思。這五個字將來便有入國語的價值,便有入文學的價值。并且將來國語文學興起之后,盡可以有‘方言的文學’。方言的文學越多,國語文學越有取材的資料,越有濃富的內容和活潑的生命。……國語的文學造成之后,有了標準,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學與他爭長,并且還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給他的新材料、新血脈。”[5](P70)錢玄同也極力提倡方言文學,并認為“方言是國語的基礎,文學是國語的血液,所以極看重方言的文學。”[6]
據此,俞平伯斷言方言文學無論過去、現在、將來,都是無法否認的。新文學之所以要大量運用方言,是因為它是活在人們口頭上的東西,且是人們最便利的“母舌”。他說,“我主張盡量采用方言入文,其理由有二:(1)凡一切文學中的人物,都是應當活靈活現的。現在真的活人們口中所說的,大都是龐雜的方言。文學的描寫如不要逼真,則已;如要逼真,不得不采用方言以求酷肖……活人們口中沒有統一的話語,就不會有單純用一種語言來創作文學的可能。申言之,就是國語沒有統一以前,不會有純粹的國語文學;如有,那無非冒牌罷了。(2)作者于創作中,使用的工具原是可以隨便的。用‘雅潔’、‘純正’的文言(例如老虎),或用嶄新的國語,或用土氣的方言、或用英、法、德、俄、日文,或用‘愛斯不難讀’……都可以。但是,恕我又要說幾句討厭的話,我覺得最便宜的工具畢竟是‘母舌’,這就是呀呀學語后和小兄弟朋友們搶奪泥人竹馬的話,惟有它,和我最親切稔熟;惟有它,于我無纖毫的隔膜;惟有它,可以流露我的性情面目于諸君之前。”[7](P221-223)正是在此意義上,錢玄同也肯定,方言文學越發達,國語文學便會越完美,“我有‘國語熱’;我認為國語文學是國語的血液,所以我有‘國語文學熱’;我相信國語文學應當用‘真的活人的話語’來做,所以我認北京話跟各地方言是國語文學的原料,——也就是國語的原料。——因為我有以上的信念,所以我要這樣說:在我的意中,方言文學不但已有,當有,而且應當努力提倡它;他不但不跟國語文學背道而馳,而且它是組成國語文學的最重要的原料。方言文學日見發達,國語文學便日見完美。”[7](P228-231)
然而,方言畢竟是地方性語言,由于中國幅員廣闊,人口雜多,甲地語言對于乙地人民來說有時無異于異國語言,如果不加以普遍化的話。除了普遍性不足以外,方言的缺陷還表現在文體幼稚、不夠細膩,有時還夾雜著封建毒素等等,所以民間語言只能作為現代國語的一部分,周作人指出,“現代民間的言語當然是國語的基本,但也不能就此滿足,必須加以改造,才能適應現代的要求。……民間的歌謠自有其特殊的價值,但缺點也仍是顯著……缺乏細膩的表現力,以致變成那種幼稚的文體,而且將意思也連累了……所以我要說明中國情歌的壞處,大半由于文詞的關系。民間的俗語,正如明清小說一樣的白話一樣,是現代國語的資料,是其分子而非全體。”[8]因此,國語也好,新文學也好,對方言的利用都還存在一個去粗取精的提煉功夫。
在胡適看來,一切方言都具有國語(文學)的資格,但考諸實踐,只有一種方言具備這個條件,這個方言就是白話。他認為這個資格有通行最廣與產生過文學兩個要素,他說,“一切方言都是候補的國語,但必須先有兩種資格,方才能夠變成正式的國語:第一,這一種方言,在各種方言之中,通行最廣。第二,這一種方言,在各種方言之中,產生的文學最多。……我們現在提倡的國語,也具有這兩種資格。……(關于中國一千年來產生的白話文學作品的功用)(一)使口語成為寫定的文字;不然,白話決沒有代替古文的可能;(二)這種白話文學通行東南各省,凡口語白話及不到的地方,文學的白話都可侵入,所以這種方言的領土遂更擴大了。這兩種資格,缺了一種都不行。沒有文學的方言,無論通行如何遠,決不能代替已有文學的古文,這是不用說的了。但是若單有一點文學,不能行到遠地,那也是不行的。……我們現在提倡的國語是一種通行最廣最遠又曾有一千年的文學的方言。因為他有這兩種資格,故大家久已公認他作中國國語的唯一候選人,故全國人此時都公認他為中國國語,推行出去,使他成為全國學校教科書的用語,使他成為全國報紙雜志的用語,使他成為現代和將來的文學用語。這是建立國語的唯一方法。”[9](P1-3)
他認為以此方言為中堅力量的國語,經過對各地方言的吸收、淘汰、同化,必定能產生能為多數地域人民接受的共同語;只有經過這種方法才能建立統一的國語。“凡是國語的發生,必是先有了一種方言比較的通行最遠,比較的產生了最多的活文學,可以采用作國語的中堅分子;這個中堅分子的方言,逐漸推行出去,隨時吸收各地方言的特別貢獻,同時逐漸變換各地的土話:這便是國語的成立。”[9](P302-303)
由于國語被認為是一種最優勝的方言,所以方言文學的創作,被胡適認為是在為國語文學尋找新的材料和源泉,“老實說罷,國語不過是最優勝的一種方言;今日的國語文學在多少年前都不過是方言的文學。正因為當時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學,敢用方言作文學,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積下了不少的活文學,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漸被公認為國語文學的基礎,我們自然不應該僅僅抱著這一點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基礎就自己滿足了。國語的文學從方言的文學里出來,仍須要向方言的文學里去尋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10](P497)歌謠與方言調查則被認為是在“救濟”中國語體文的語匯貧乏和文法不精密,“我覺得現在中國語體文的缺點在于語匯之太貧弱,而文法之不密還在其次,這個救濟的方法當然有采用古文及外來語這兩件事,但采用方言也是同樣重要的事情。……方言調查如能成功,這個希望便可達到,我相信于國語及新文學的發達上一定有不小的影響。”[11]
總起來看,五四語言文學——無論“文學的國語”,還是“國語的文學”——的構建,為方言問題的提出提供了必要的前提,也為它的實踐注入了前進的動力。如何把這種鮮活的語言材料整合進文學與語言中去,如何去掉其地方性而使之成為具有普遍性的語言共同體,遂成為貫穿今后語言運動的重要課題。
二
三十年代大眾語討論時期,語言地方性和普遍性具體表現為土語與普通話。大眾土語的提倡和三十年代左翼大眾運動密不可分,大眾運動要求語言界創造真正屬于無產大眾的語言,大眾土語才浮出水面。在大眾語論者看來,大眾語的提出是對國語運動大眾性不足的糾偏,他們不相信失去與大眾生活有密切聯系的父母語,所謂國語就能夠憑空建立起來,“反對國語統一,是反對以一個地方的話為標準,尤其是以北平腔的官話為標準,削足適履地,生吞活剝地強迫全國大眾拋棄自己從小就說著,和自己底生活有密切關聯的父母語,去學習那不知從那里來的所謂國語,是反對這種侵略式獨裁式的辦法;并不是反對中國語言逐漸形成一種統一的民族語。”[12](P127)此時,拉丁字之所以被極力推薦出來,是因為它被選中為大眾語或者某種方言的最佳記錄工具。正是從語言切近大眾的立場出發,大眾語論者才肯定方言研究的重要價值的,“因為拉丁化的出發點,在于根據勞動者生活的語言,所以研究中國方言的工作,在文化政治的意義上,有第一等的重要。”[13](P55)
然而,人們對大眾語、普通話以及方言土語的性質及定義存在著極大的爭議。有人強調普通話是普遍性的語言,它流行在現代的各個公共場所,并將隨現代社會交往的擴大而擴大,它不應容納土話而應盡量避免、剔除土話,因為“它的目的只在要人懂。”[14]當然,也有人試圖調和三者關系,認為大眾語既是一種標準方言,也是一種普通話,不過它們具有最廣大的群眾性罷了。“‘大眾語’者,是一種有建設性而不具階級性的標準方言,與其他異于標準的各種‘母語’方言并行不悖;隨時代而演進,依交通而擴大,應文化而充實,藉文藝而優美:這都是自然的。我們從教育的意義建設‘大眾語’,就是把落后‘大眾’和前進‘大眾’所有意識間的沖突、的矛盾,統一起來,使這種標準方言成為‘一國全民族大多數的人同時彼此都能聽得懂,說得出’的‘普通話。’”[15](P56)
在這次討論中,一個較大的爭點就是對方言土語性質的認識。不少論者認為土話是原始的、保守的,現代生活之新的內容很難用這種舊的“話框子”表達。“土話我始終認為是保守的,含有封建意味的,它保持那地方固有的舊的詞辭,新的內容,很難在這種舊的‘話框子’里適宜地表現,”并且它過于龐雜,對于統一文化和吸收外來文化都有障礙,“中國的土話方言,委實過于龐雜了。這樣僅就一隅流行的龐雜的方言,假若各處都提倡將它演成文字,——范圍極窄地方主義的‘土語文’。我以為對吸收‘外來’文化,傳達和溝通智識上未免有窒礙的。”[16](P84)因此,方言土語存在著去掉地方性、實現普遍性的重要任務。
土話如何才能變為普通話?綜合當時各家觀點,可以概括為“發展、充實、轉化”六個字。首先,為了給大眾普通話提供更多的材料,應該使方言土語得到盡可能的發展。“應該盡量使各地的土語方言發展,使它們更能夠成為將來統一的大眾語的構成要素。”[13](P99)當然,發展也不是無條件的發展,而是批判的接受、引導性的發展。“反對無條件地采用土話或提倡土話,而主張批判地接受土話底優良成分,由這里漸漸地發展到統一的大眾語,這已經是大家共同的意見。”[16](P87)其次,一方面要對土話進行不斷的充實,但更重要的是用方言土語充實普通話,因為普通話語匯不夠,表現力也不充分。“這普通話底語匯很少,表現力表現方法都非常不充分,它需要大眾來充實。但是廣大的大眾說的還是土話,懂得最深的也還是土話。要大家充實普通話,使普通話豐富起來,成為最普通有力的大眾語,還需要大眾底努力。……辦法之一,應該是提倡用土話寫文章,掘發土話中的寶藏。如果把土話否定了,就是斷絕了充實普通話,使普通話成為大眾語一種動力。”[17](P22)第三,消除方言土話的偏僻性,使之轉化為普通話。他們相信,通過這種普通化處理,一定能夠達到國語運動所不能達到的統一語言的目的。“整理土話,使土話逐漸消失其偏僻性,逐漸打破土話跟土話之間的隔閡的統一土話的效果。土話文學,不用說,不是國語統一運動;然而它卻自然而然地有更切實,更容易地達到國語統一運動所要達而達不到的目的的可能。”[17](P32)魯迅先生把這種由地方性轉為全國性的方法稱作“煉話”,他認為這種方法是使地方語文變成全國語文的必由之路。“方言土語里,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叫‘煉話’,用起來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各就各處的方言,將語法和詞匯,更加提煉,使它發達上去的,就是專化。這于文學,是很有益處的,它可以做得比僅用泛泛的話頭的文章更加有意思。但專化又有專化的危險。……我想,啟蒙時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漸漸的加入普通的語法和詞匯去。先用固有的,是一個地方的語文的大眾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國的語文的大眾化。”[13](P111)
總之,大眾語討論中一個較為廣泛的共識是對方言土語要像對文學遺產一樣,“批判地接受,合理地揚棄。”[17](P22)土語的提倡并不是要提倡方言,而是為了消滅方言,升華方言,使之成為有血有肉的標準語。
三
與前幾個時期純粹理論討論不同的是,抗戰時期對方言土語問題的探討主要是結合文藝實踐進行的。在抗戰文藝實踐中,方言問題獲得了得以再次討論的契機,這種契機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五四白話文運動和大眾語運動所未能解決的語言與大眾結合問題,為方言土語問題的再次出現提供了教訓。在一些人眼里,五四手口如一以及普及于大眾的白話文理論目標并沒有達到,白話仍處于新的言文分離狀態、仍然停留于知識分子這個文化特權階層,因此提倡統一方言顯得十分必要。“五四提出的‘話怎樣說,文怎樣作’,在過去不但沒有貫徹下去(就不可能徹底貫徹下去),并且當時及其以后所明明確確定的作文用的白話(即國語,即北平話),恐怕基本上仍是通行于所謂‘有教養’的‘上流社會’的語言,即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語言。后來提出的大眾化問題,也仍是停留于‘語言文字的形式問題上’。”[18]具體到文藝的讀者范圍,人們也認為它只局限于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遠不能普及于工農大眾,這對文藝來說不能不是一個很大的失敗。茅盾說,“新文藝已經有了十多年的歷史,……但是新文藝的讀者依然只是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新文藝還不能夠深入大眾群中。這是因為新文藝尚未做到大眾化。新文藝是用白話寫的,為什么用白話寫的作品不能為大眾了解呢?這是因為即使我們的口語也有大眾化與非大眾化的分別。……口語已是如此,更何況是僅僅比較接近口語的白話文?”[19]在他看來,新文藝之所以不合大眾口味,原因就在于對方言采用不夠。
第二,文藝大眾化的需要為方言土語的重新登場提供了廣闊的舞臺。抗戰勝利稍后,一些詩人進行了方言詩的嘗試性創作,據有的作者自稱,方言詩的創作乃是“一個大眾化的問題”,在他們眼里,“方言詩正是用群眾的語言,使詩歌從知識分子的手中,還給廣大的群眾,與群眾取得結合的開始。……不能不指出,一篇詩如果為群眾喜聞樂見,它必須先為群眾所懂得,如連群眾懂得都談不上,哪能奢談其它呢?這說明了以方言入詩,正是遵循了‘從學習群眾的語言開始’這一遠見的啟示,正是使詩歌為群眾懂得的橋梁。只有通過這個橋梁,詩歌才能為廣大的群眾所喜愛,所接受。”[20]方言被稱為是群眾的語言,方言詩的創作被看作是把人民的語言交還給人民的大眾化的努力的一部分,——當時人們就是這樣認識方言詩的意義與“實質”。如有人評價沙鷗方言詩時說用方言創作是“把‘人民的語言還給于人民’,成為人民自己的聲音,這種努力的方向是對的。我覺得方言詩的問題,不是一個用方言土語的問題,而是深入到人民生活中,使詩歌成為人民大眾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語言,反映廣大人民各式各樣的生活,詩歌大眾化的問題。”[21]
第三,抗戰的現實需要為方言問題的提出和方言文藝的創作提供強大的動力。茅盾指出,在民族危亡的緊急關頭,語言問題首先就不是單純的語言問題,而是發動民眾的“十萬火急”的武器,一切文藝問題必須無條件的為抗戰這個最大的現實服務。“本來文藝大眾化運動應當和國語運動聯系起來的,但是目前我們講大眾化,卻不能拘泥于這個理論。我們現在十萬火急地需要文藝來做發動民眾地武器,我們不能等待大眾學會藍青官話那一天。我們的大眾化問題,簡單地說,應該是兩句話:一是文藝大眾化起來,二是用各地大眾的方言,大眾的文藝形式(俗文學的形式)來寫作品。”[22]1938年,柯仲平在介紹“民族歌劇”《查路條》時說得更加直接,用土話演唱就是要讓本地民眾聽懂,從而動員群眾參加到抗日洪流中來,因此“藝術上地方性,被提到首要的地位上來了”,他說,“當我們在邊區民眾中公演時,因演員都是本地人,說本地話,唱本地腔,本地民眾就尤其感覺親切有味。在今天,我們的大城市,主要的交通路線被敵人占領,很多地方的聯系都是非常困難的。我們的動員工作,最主要的,不能不在各地的鄉村。在鄉村活動,藝術上的地方性,被提到首要的地位上來了。不過,一般地方性也是可以轉化為全國性的(尤其在今天,人口流動性極大的時候),因為每個地方都是中國的一部分。除比較特殊的某些部分外,都有可以使全國通能了解的現實生活,有相差不遠的共通語言。某種創作,在強調地方性時,而又能發揮地方性中所存在著的全國共通性,那么,這創作就能是地方性的藝術,而又是全國性的藝術了。”[23]
然而,方言土語畢竟是民間自然形態的語言,在它活潑、自由、貼近群眾諸優點背后,可能潛藏著不為人知的缺陷,如它的蕪雜、藏污納垢、地方主義,等等。所以有人建議要有選擇的使用方言,不能無條件的向方言投降。“為什么要寫方言詩?我想大概是更容易接近老百姓的原故吧!……方言詩只有讓老百姓承認這是方言才能算,否則就是自己的方言。采用方言,必須經過提煉:明確,生動,不含落后意識,是必要的選擇。假使不加批判地使用方言,即便是語言上的‘投降主義’。”[24]其實早在抗戰之初,就有人指出了方言的落后與蕪雜,要求作家在使用它的時候下一番“選擇、洗煉、創造”的功夫,只有這樣才能使方言為文藝增加光彩。“向大眾學習語言,主張批判地運用方言土語,使作品獲得一種地方色彩,使民族特色從地方色彩里表現出來。自然,我們不主張濫用方言土語,不承認有所謂‘土話文藝’。土話大部分是落后的,蕪雜的,不講求語法的。經過選擇,洗煉,重新創造,它在文藝上才有意義。”[25]
四
建國以后,國家統一對語言文字提出了更高要求,方言土語的存廢立即成為了語文改革的焦點話題。在西方現代民族國家建立過程中,語言統一不僅擔負了文化統一的重任,而且擔負了凝聚國家認同的職責。新中國的成立對于語言除了這兩方面的要求之外,還有迅速提高廣大人民群眾知識文化水平的需要。從建國以后幾年的實際情況看,分歧復雜的方言土語已經變成了人們交往的障礙,“由于歷史的原因……許多嚴重分歧的方言妨礙了不同地區的人們的交談,造成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的許多不便。”[26](P8)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工人農民對于語言的需求日益增長,對于新語匯和共同語的獲得有新的渴求,千百年來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所期求的民族共同語正在最后形成。“漢族人民很久以來,就要求一種明確的統一的民族共同語,幾百年來,這種統一的民族共同語也在逐漸形成。現在雖然方言分歧仍然嚴重,但是漢語正在朝著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匯合、集中,民族共同語正在最后形成。”[27]
從方言和標準語的關系來看,當時人們認識到二者并不是完全對立的,而是存在著可以通過相互吸收和融會而達到統一可能的,也就是說,過去所設想的方言轉化普通話的內部和外部條件都已經成熟,“方言和標準語不是對立的關系,而是像支流與主流的關系。各種方言必須在標準語的領導下走向統一,而標準語也必須從各種方言中吸取必要的成分。這樣相互為用,標準語的內容才能豐富,才有蓬蓬勃勃的生機,經過相當時期就能真正成為漢語區內普遍通行的語言和文字。”[28](P137)因此,推廣“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的普通話”[26](P8)成為了語文改革的當務之急。
為實現逐步消滅方言、推廣普通話的文化目的,語言學術界對中國近幾百年來的語言“集中”趨勢進行了大張旗鼓的論證,有學者撰文指出,近數百年來漢語方言既有分散趨向,又有集中趨向,但總體上保持集中趨勢。漢代以前確有過邦國部族語言的同化現象,但也保持了若干語音差異。秦漢的大統一,使各部族的語言逐漸同化于漢語。有人認為在這幾百年中間,中國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一個強大的語言核心,這個核心就是過去時常受到抨擊的“官話”。由于政治經濟的封建割據阻礙,官話進展緩慢;但從整個發展趨勢來看,統一(而不是分歧)才是決定性的趨勢,“這個核心,從前叫官話,現在變成基礎更為廣大和鞏固的普通話。說普通話的區域,約占全國面積的四分之三;說普通話的人口約占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二。……方言的分歧是事實,但是就整個中國語言發展的形勢來看,分歧不是決定性的,而統一倒是決定性的。方言的分歧是由于中國社會長期停滯在封建主義狀態,交通不夠發達,貿易不夠廣泛,統一的國內市場沒有形成,帶有濃厚自給自足色彩的小農經濟占很大的優勢等等原因造成的。”[28](P47)但新中國建立后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所以普通話的發展是有現實的條件的。因此從語言本身來看,各種方言的語法結構和基本詞匯的趨同性、書面白話文對于語言的統一作用等等,也有利于普通話的實現。
為消滅方言,推廣普通話,實現民族文化新的統一,中央政府號召社會各界特別是語言文學和教育界,要勇于承擔這一重要的歷史使命。文化部長沈雁冰在1955年全國文改會議上致詞時指出,文學家對于推廣漢民族共同語擔負著特殊重要的責任,這是因為“他們的作品對于人民群眾,首先是廣大青年和青年知識分子學習語文,會發生很大的作用。他們為祖國語言的標準化、邏輯性和純潔性而作的努力如果做得好,就必定會大大有助于推廣民族共通語。反之,如果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是混亂龐雜的,或者是充滿了不必要的方言土語和生、僻、怪字的,那就會影響漢民族共通語在群眾中首先是在廣大青年知識分子中的順利形成和推廣。”[26](P73)為配合這一政治文化任務,廣大作家勇于檢討自己運用方言土語的得失,老舍在文改會發言說,“少用土語方言。在我以前的作品里,我的確是用了普通話,這是我的好處。可是,我也有缺點:愛用北京土話。原因是我以為某些土語的表現力強。事實證明,我以為表現力強的話語別人卻不懂,不懂還有什么表現力可言呢?文藝作品本是為教育人民的,可是因為土話太多,劇本沒人上演,小說讀不明白,豈不是弄巧成拙,反倒減少了宣傳教育的效用么?”他還說,必須“選擇地運用土語:這就是說,我不再隨便亂用我所熟悉地土話,而要經過考慮,把值得保存的保存下來,豐富我們的語言。”并說這是“運用土語,洗煉土語”;他還提倡創造語言,認為“普通話有很大的潛力,等待作家們來發掘”。[29](P98)
建國不久,普通話和方言問題被上升到政治高度來認識。《人民日報》社論指出,普通話是為全民服務的,方言是為某一地方人民服務的,因此要從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就必須抑制方言,推廣普通話。但是也不是說方言一夜之間就可以消滅的,政府提倡用盡可能使用普通話(包括書面語)的方法,逐步達到消除方言土語的目的,反對在各種場合濫用方言的做法。“推行普通話并不意味著人為地消滅方言,只是逐步地縮小方言的使用范圍,而這是符合社會進步的客觀法則的。方言可以而且必然會同普通話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并存,但是必須不斷地擴大普通話的應用范圍,要盡力提倡在公共場合說普通話,盡力提倡在書面語言中使用普通話,要糾正那種不承認普通話、不愿聽普通話、甚至不許子弟說普通話的狹隘地方觀念,糾正那種在出版物中特別是文學作品中濫用方言的現象。”[30]在新的民族國家走向統一的過程中,方言成為民族共同語吸收和同化的對象,逐步被推向歷史的角落。因為在一個大一統的民族國家里,方言分歧現象存在,既“不符合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統一的需要,也不能保證普通話真正成為全民族都能使用的語言。”[28](P48)
[1]清末文字改革文集[C].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
[2]董作賓.為方言進一解[J].歌謠周刊(49號),1923-4-6.
[3]容肇祖.征集方言的我見[J].歌謠周刊(35號),1923-12-2.
[4]錢玄同.答吾如老圃[J].國語周刊(21期),1925-11-1.
[5]胡適.答黃覺僧君折衷的文學革命新論[A].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C].上海文藝出版社(良友版),1935.
[6]錢玄同.方言文學[J].國語周刊.1925-8-16.
[7]錢玄同.錢玄同文集(三)[J].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8]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J].東方雜志(19卷17號).1922-9.
[9]胡適.胡適學術文集·語言文字研究[C].北京:中華書局,1993.
[10]胡適.《吳歌甲集》序[J].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C],北京:中華書局,1993.
[11]歌謠與方言調查[J].歌謠周刊(31號),1923-11-4.
[12]聶甘弩.給一本廈門話新文字小冊子作的序[A].語言·文字·思想[C].大風出版社,1937.
[13]倪海曙.中國語文的新生[C].時代出版社,1949.
[14]魏猛克.普通話與大眾語[N].申報·自由談,1934-3-23.
[15]黎錦熙.大眾語真銓[A].宣浩平.大眾語文論戰[C].上海啟智書局,1935.
[16]佛朗.再提出點意見[A].語文論戰的現階段[C].天馬書店,1934.
[17]聶甘弩.大眾語跟土話[A].語言·文字·思想[C],大風出版社,1937.
[18]希騫.肯定新現實的作品[N].抗戰日報.1944-11-3.
[19]茅盾.文藝大眾化問題[N].救亡日報(154號),1938-3-9.
[20]沙鷗.關于方言詩[N].新華日報,1946-11-2.
[21]葉逸民.方言詩的創作問題[N],新華日報,1946-8-15.
[22]茅盾.文藝大眾化問題[N].救亡日報(154號),1938-3-10.
[23]柯仲平.介紹《查路條》并論創造新的民族歌劇[J],文藝突擊(第1卷第2期),1939.
[24]田苗.方言詩與朗誦[N].新華日報,1946-8-1.
[25]黃繩.民族形式與語言問題[N].香港《大公報·文藝副刊》,1939-12-15.
[26]國務院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Z].中國文字改革的第一步[C],人民出版社,1956.
[27]吳玉章.為促進文字改革而努力[A].漢字改革和漢字簡化是怎么回事.通俗讀物出版社,1956.
[28]中國文字改革問題[C].北京:中華書局,1955.
[29]老舍.擁護推廣漢民族共同語,處理好方言與共同語的關系[A],第一次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文件匯編[C].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
[30]為促進漢字改革、推廣普通話、實現漢語規范化而努力[N].人民日報,1955-10-26.
(責任編輯焦德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