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芳的爸爸是漢族媽媽是維族。美術系的老師都說阿芳的美無法說出來更無法畫出來。阿芳的心情很好,阿芳的心情一直都很好。下午在階梯教室里上西方藝術史時,阿芳接到了阿朱打來的電話,約她晚上在海夢大酒店頂層的旋轉咖啡廳吃飯。阿芳低著頭接電話,滿頭烏發瀉了下來,快夠著地面了,眉呀眼呀臉呀嘴呀什么的全都埋進了頭發里,像是置身于茂密森林里說話。她在她的森林里鈴鈴鈴地笑,惹得滿教室的人都以不同的眼神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心情觀望這一團烏黑閃亮的云彩。
阿芳手里端著咖啡脈脈地看對面的很精神很精致的阿朱。阿朱也這樣看著阿芳。阿朱突然側過頭去愣怔了一下。阿芳就順著阿朱眼神的方向看見一個衣著華麗的漂亮女人領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向他們走來。漂亮女人徑直走到阿芳跟前,伸出右手和阿芳握手,一邊握手一邊說,我是阿朱的愛人阿麗。然后抽出手來,在空中悠悠地劃了個弧,落在了阿芳的臉頰上。血就像蚯蚓一樣從阿芳的嘴角鉆出來,緩緩蠕動;她不擦,拿眼定定地看阿朱,她一直都在看著她的阿朱,半年以來她一直以為阿朱只屬于自己。阿麗再要揮掌時,阿朱閃電般橫在兩人中間,對阿麗說,你你你給我出去,我愛阿芳!
阿芳想,阿朱真的是愛我呀,他在他愛人面前在他孩子面前都說愛我,那就是真愛了,這就足夠了。所以第二天當阿麗把二十二歲的上美術系的大四學生阿芳叫出來單獨聊的時候,阿芳感到很滿足。開始時,阿芳還一個勁兒熱熱乎乎地喊那個小男孩為小弟弟,小弟弟姐姐給你講個故事吧……可是端著茶杯的阿麗哭了,眼淚吧噠吧噠地往綠茶杯子里滴,濺起的水珠弄濕了她的衣服。呀,天啊,她哭了,她哭得那么難受。阿芳也有些難受,阿芳因阿麗難受而難受。阿芳不喜歡讓別人難受,更不喜歡自己難受,阿芳只想快樂,讓自己快樂也讓別人快樂。好吧,阿芳想,那我就再也不和阿朱交往了。
阿朱仍然天天來校找阿芳,說舍不得阿芳。阿芳說咱倆要是再好下去你愛人還有你的孩子會哭的。阿朱說你不和我來往了我也會哭的。阿芳就笑,說,那你哭給我看看咱倆交往了半年多我還從來沒見過你哭呢。阿朱說我的淚都流在了心里。阿芳心里就一怔,想象著一滴晶瑩的淚珠兒在一個人的體內流動的路線。阿芳說那你把淚也流在臉上吧。阿朱就真的讓眼淚流出來布滿了臉膛。一開始時阿芳是高興的,她第一次見到一個大男人為自己落淚,接下來阿芳就覺得這件事是不好的,她真的不能再和阿朱交往了,因為她和阿朱交往,阿朱也會流淚的,再加上阿麗和孩子,就是三個人為這件事流淚了,流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接下來又出現了第四個流淚的人,是阿芳的媽媽,媽媽是由阿麗陪著來學校找阿芳的。媽媽罵了阿芳一頓,就哭了,媽媽哭起來一點兒都不美,阿芳有點懷疑媽媽說她年輕時美貌震驚過整個南疆。媽媽說,好孩子再也不要和阿朱交往了。阿芳說,這些日子我沒讓他來找我呀,他是自己來找的我,而且我再也沒和他上過床。聽了阿芳說的話,阿麗臉上的表情就變得訕訕的惱惱的怒怒的,媽媽的臉就變得紅紅的。阿芳真想不通媽媽為什么當著阿麗的面打了自己一巴掌。但是不管怎么說這不是一件好事,有四個人為這件事哭泣了。阿芳心里也蕩起了絲絲裊裊的想哭的漣漪。可阿芳哭不出。媽媽說阿芳是個沒有眼淚的孩子,從小沒見阿芳哭過。
阿朱竟然服了一百多片安眠藥!阿朱是如何被搶救過來的阿芳不知道,阿芳只知道搶救過來的阿朱還是每天來美院找她一次,他說,哪怕是每天能看上你一眼也行。阿芳想這樣也挺好的,誰能管得著阿朱來看她一眼,又不外出約會又不上床。
可媽媽不這樣想,阿麗更不這樣想。媽媽說咱們脫離母女關系吧你長大了媽媽老了媽媽真的是管不了你了,你離家出走吧,你不能再在這個城市里呆了,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吧,去一個連媽媽也不知道的地方吧,要不然會惹大麻煩的要不然會出大事的。阿芳想像不出會出什么樣的大事,但是看媽媽的凝重而驚悚的表情,阿芳知道如果不按照媽媽所說的做真的會出大事的。媽媽不會騙阿芳的,從來不會。這個阿芳知道。
二
海情服裝市場是阿芳現在生活的這個城市里的最大的服裝市場。在這個市場里最出名的人物并不是某個有錢的老板,而是打工妹阿芳。只要她出現在哪個店里,哪個店就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財源廣進。阿芳也喜歡熱鬧。這樣真好,比上學好多了。只是有點兒想媽媽,她現在不和媽媽聯系,媽媽不讓,媽媽說會出事的,媽媽說阿芳你從小就傻你不知道現在的社會,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你都不要聯系。
阿芳本想去西北,去看看媽媽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阿芳一直想像不出像新疆那樣飛沙走石戈壁沙漠之地如何會孕育出像媽媽這樣的美人坯子;但阿芳離不開大海,離開了海,阿芳便不知怎么過活。阿芳遠離媽媽后,揣了媽媽給她的三萬塊錢去了另一座北方海濱城市。
阿芳和阿黑好。阿黑是個黑黑的青年,也在這個市場打工,本來他是個出場一次能掙二百塊錢的小模特兒。阿芳說男人不要當模特兒,當模特兒的男人不像男人,所以阿黑就不去當模特了,只是圍著阿芳轉。阿芳和阿黑好,還有一個原因,阿黑沒結婚更沒孩子,阿芳知道與結了婚特別是結了婚有了孩子的男人打交道很麻煩。交往了一段時間,阿黑要和阿芳上床。阿芳就尖叫著說,呀,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阿黑的心里很急,說,上床在男女交往中很正常,再說我是很愛你的。阿芳喜歡聽阿黑說愛自己,他的表情很真誠。但阿芳說什么也不能和他上床,阿芳說,我和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上床,上床很麻煩。阿黑嘿嘿地笑,說,麻煩什么呀,再簡單不過了。阿芳又說,咱倆上了床,有人就會哭的。阿黑說,你在床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阿芳決不給他這個機會。
下午,阿芳看到一群男男女女在市場上打打殺殺大喊大叫。問清了,原來是在這里拍電視劇的。那熱鬧突然靜下來:那個吆五喝六叫阿強的導演經過阿芳店鋪時,見到了坐在一把折疊椅上蹺著二郎腿一邊嗑瓜子一邊看熱鬧的阿芳,阿強就張著嘴傻看阿芳,把那些打打殺殺的演員晾在那里,偌大的市場也一下子寂靜得只能聽到阿芳咔咔噗咔咔噗的嗑瓜子吐瓜子皮的聲音。她沖著傻在她面前的那個光頭男人說,打呀,你快讓他們再打下去呀,多好玩兒。驀地,她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光頭中年男人、所有的演員和市場上所有的買者賣者的眼光聚光燈般的全照在了自己身上,阿芳頓時感到了一種強大的快樂。阿強圍著她轉了幾圈,結巴著說,如如果不不不是親眼眼所見,我決不相信天下還有這樣美的女人。阿強遞給了阿芳一張名片,又向阿芳索要名片。阿芳就鈴鈴鈴地笑,說,天呀我是個打工仔哪有什么名片呀。阿強聽著她的笑聲,呆呆地說,這簡直是天籟之音,我能向你提一個小小的請求嗎?阿芳覺得這個人雖是酸酸的但很有意思。阿強一下子把外衣脫下,露出他貼身穿的白背心,轉過身,把整個背部展現在阿芳面前,說,請在我的背心上簽上你的名字并留下你的手機號碼。
阿芳不想當演員,當演員不好,雖然阿芳說不出哪兒不好,但她猜想媽媽肯定不想讓她當演員,媽媽就是演員是個民族舞舞蹈演員,媽媽好像也不喜歡她的職業,媽媽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要是長得普普通通的就好了要是能嫁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就好了要是過普普通通的日子就好了要是生個普普通通的女兒就好了。阿芳還沒有嘗到那么多的人生滋味也就無法感覺媽媽所說的話,阿芳只想活在自己的新鮮新奇的感覺里。但發生了阿朱事件后,阿芳對媽媽所說的話有些似是而非的感受了。阿強說,服裝市場不是你應擁有的世界。阿芳說這里不錯呀,他們都搶著要我并給我高工資。阿強說你真傻呀阿芳。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用手撫摸了一下阿芳的頭。阿芳就被激靈了一下,真像是爸爸的撫摸,阿芳腦海里倏地閃了一下這樣一個念頭。其實阿芳從來沒見過她的爸爸。
阿黑心情很不好,阿芳說阿黑你別亂想阿強只是請我吃飯喝茶。阿黑黑著臉問,你是不是已經和阿強上床了。阿黑,我不會和任何人上床的。阿黑說,那你就和我上床來證明你沒和阿強上床。阿芳鈴鈴鈴地笑著說除非你讓我死。有一天阿黑對阿芳說他要走了,不想生活在這個城市里了再也不想見到阿芳了,阿芳很吃驚。阿黑說,我看到你卻得不到你很痛苦。阿芳說,你別胡說了你怎么得不到我,你不是天天都在得到我嘛。阿黑哭了伏在阿芳懷里哇哇地哭,阿芳一邊拍他一邊感到十二萬分地不理解,我又沒和你上床你怎么也會哭呀你又沒有愛人你又沒有孩子怎么也會流淚呀我怎么又讓一個人為我流淚呀。看上去阿黑哭得是很認真很誠實的。阿芳問要是你離開這個城市離開我你就會高興嗎。阿黑輕輕地點了點頭。阿黑抹掉臉上的淚說,我到西部去做服裝生意,這里的服裝生意競爭得太厲害,西部容易成功,可是可是……可是什么你說嘛。阿黑小聲溫和地說,阿芳你能不能借給我一些錢?阿芳問你要多少?阿黑說五萬。阿芳就把媽媽給她的三萬塊錢的卡和她在這里掙的所有錢加在一起:差一萬五千塊才到五萬。阿芳說你等一年再走吧再等一年我就能給你湊到五萬了。阿黑說這些就夠了這些就夠了,等我掙了錢馬上還你。阿芳根本沒考慮錢不錢的事也沒想還不還的事更沒想阿黑到外地是否做生意,她只是知道要是把錢給了阿黑,阿黑就不痛苦了。阿芳從小就沒有錢的概念,錢多錢少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樣。阿芳根本就沒想自己應該多多少少留下點錢來供生活,阿芳心術簡單不會考慮那么多,阿芳要是考慮得那么多就不是阿芳了。
海情服裝市場被一場大火燒了個精光,把阿芳的全部家當也燒了個精光。當阿強請阿芳吃飯給她壓驚時,阿芳用手壓著胸口,彎著腰鈴鈴鈴地笑著說,好懸好懸,命保下來就不錯了。阿芳真得很開心很滿足,她永遠能找到快樂的途徑快樂的方式和快樂的理由。
三
阿強再一次說拍一部電視劇就可以掙多少錢的時候,阿芳第一次感覺到錢這個東西的意義了。可是阿芳決不去拍電視劇,掙再多的錢她也不去。阿強是真想幫阿芳的,阿芳從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來。阿芳對阿強說,你可以幫我忙可你不能和我上床呀。阿強就不知所措地笑,說,阿芳呀,你是不適合上床的女人,你是只可以遠看細品的女人,誰要是和你上床就是對你的褻瀆就是對真善美的玷污。但阿強知道真善美的東西是可以用來當作搖錢樹的。
阿芳和阿強在海邊散步的時候,阿芳就情不自禁地把頭擱在阿強的肩膀上聽海的聲音感覺海的壯闊。阿強也是個有愛人有孩子的男人,阿芳知道如何和這樣的男人打交道:只要不上床就不會出事,只要不上床就不會有人為此流淚。阿芳這樣很甜蜜,海浪拍打海岸濺起的水花落在了她的唇上,她伸出舌頭舔,又咽下。
阿強突然停下腳步,雙手扶著她的肩說,阿芳我帶你去個地方吧,那里可能適合你,那里又掙錢又不必承擔責任。
哦,責任,阿芳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詞的重量。這幾年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件似乎冥冥中都與這個詞有關。
這是這個城市里最大的一家洗浴中心,阿強是股東之一。阿芳自從離開阿朱就再也沒去過大型的洗浴中心,再也沒有享受過泰式按摩,以前她和阿朱常出入這些享樂場所,阿芳喜歡享樂,在經歷過的所有的按摩當中,阿芳最喜歡的就是女師傅們酥骨沁心的泰式按摩。三個小時后從按摩房走出來的阿芳像剛出爐的小面包一樣酥嫩白鮮光彩照人香氣四射攝人魂魄。阿強干咳了幾聲,問,阿芳你覺得這里怎么樣?阿芳連忙說這里很好呀這里很好呀強哥以后我還要你帶我來這里呀。阿芳你以后就在這里上班吧。阿芳做個鬼臉,說,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倒是想在這里上班,可我不會那些女師傅高超的技藝呀。阿強又干咳了幾聲說,她們這一行累死累活地掙的是辛苦錢,以你的先天條件哪用吃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累……
阿強已經在洗浴中心一樓大廳里懷著極為復雜的心情沉沉地睡著了,已是夜里三點。鈴鈴鈴的笑聲把他給駭醒了,阿芳披頭散發地極嫵媚地把他推醒了,阿強,你的那個朋友要和我上床我不能和他上床的……阿強就讓她坐下,給她耐心地說話,說了約摸有半個小時,阿芳點頭了,問,真的嗎真的沒有人會為我和他上床的事流淚難過?阿強又和她說了幾分鐘,最后,阿芳干脆地說,行,那好吧。攏了攏長發就上樓了。
阿芳在這里每天都會掙到二千元以上,有時碰到大氣的客人時,她的收入會突破萬元。阿芳掙錢掙得輕松心情就好,因為,真沒人為她和男人上床的事而哭泣,更沒人為此而自殺。這樣真好。剛開始時,阿芳是和其他女招待在一起的,但有一天阿芳被那些女招待合伙打了一頓,阿芳知道她們為什么打她,但她對她自己的美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很快,阿芳就在這個豪華的洗浴中心里擁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居室,有客廳有臥房有衛生間應有盡有。阿芳真的是搖錢樹。她很少走出來更很少走出洗浴中心到大街上逛逛,偶爾出去一次也是去銀行。星期天阿芳是不接客的,她要一個人呆在居室里,大部分的時間是在睡覺,阿芳真能睡呀,有時一睡就是十五六個小時。能睡覺的優點是繼承了媽媽的,媽媽說睡眠是女人最好的保健。
阿芳喜歡在海邊吹風養心也喜歡在洗浴中心慵懶的日子。每個禮拜天的上午都會有一個小師傅叩響她的房門走進來為她美甲足療保健。阿芳把腳泡在木桶盛著的藥水里感覺每個毛孔都無比舒爽,桶里冒出的熱氣氳氳氤氤的,又有藥物苦絲絲甜兮兮的氣息,真是美死了,閉目靜享,漸漸地阿芳就在酥松柔美的沉醉里睡過去,在夢里她總是和媽媽在一起和大海在一起。一下子醒來,那小師傅已經不見了,桶也不見了,熱騰騰的氣息也沒了,像是從一個夢又走進了另一個夢。
阿芳見到的男人太多,對小師傅一點兒也沒在意,他定期來房間為她服務是他的份內的工作。啊呀,真是不好,我這樣真是不好,我竟然沒問問人家叫什么名字我竟然沒有和人家說一句話。
小師傅叩門進來時,阿芳就知道這又過了一個星期。小師傅不看阿芳只是按部就班忙手里的營生。你叫什么呀?小師傅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拿眼往房間各個角落脧視。這個房子里沒有別人只有你和我,我是問你叫什么名字。哦哦,我我叫小白。頭低得都快埋進雙腿之間了,他蹲在阿芳對面給她搓腳,阿芳覺得他的手在抖個不停。阿芳就鈴鈴鈴地笑。小白繼續埋著頭說,你你莫笑,你這樣樣樣笑我我心里就發發慌。阿芳就笑得更厲害了,她好久好久沒有這樣淋漓盡致地笑。阿芳說,小白你真白呀,你都快比我白了。小白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小心翼翼地照理阿芳。阿芳說你別忙了,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吧,便拉他到自己身邊摁著他坐下,說,你今天的任務就是和我說話。那那我說些什么呀,小白稍微好了一些,問,那那你叫什么名字呀。阿芳就很吃驚,你給我服務了這么長時間怎么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呀。小師傅稍稍抬起臉,憨憨地說,那那我給你服務了這么長時間你怎么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呀。阿芳聽了就捂著肚子笑,是呀是呀你給我服務這么長時間我怎么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呀。突然又正色道,可是你從來就沒問過我呀。阿白小聲嘟噥,那那你也沒問過我呀。阿芳就笑得已前仰后合了,好呀阿白你還挺厲害你還挺厲害。阿白服務完走到門口時,停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阿芳你你你長得真像皇后呀。阿芳就忙去照鏡子,問我哪里長得像皇后我哪里長得像皇后?轉過臉去,阿白已無影無蹤。
阿芳有些盼望星期天了。阿芳喜歡看阿白為她服務的每一個細節:細細膩膩也能摧枯拉朽,大刀闊斧也能無微不至。有一次阿白說,以后我不叫你阿芳了吧,我就叫你娘娘吧就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阿芳說好啊好啊,那我叫你什么呢?阿白摸摸頭想不起所以然,阿芳說,我就叫你太監吧。阿芳跟阿白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在笑發自內心地笑無所顧忌地笑像是對著大海在笑。別看阿白老實巴交的,有時候也挺壞的,有一次阿白小聲嘟噥說,要是我能娶你當我媳婦就好了哪怕當一天也成。阿芳就罵好你個太監白日做夢呀。如果說長得白也能算一個男人的優點的話,那么除了這個優點外,阿白再也沒有任何男人的優點,也就是一米六多一點兒的個子,眼睛小小的鼻子扁扁的嘴巴大大的身子瘦瘦的。阿白說,娘娘我只是給你開個玩笑我知道癩蛤蟆永遠不會吃上天鵝肉。阿芳說你知道就好。每次阿白為阿芳忙完之后,阿芳總留阿白多呆一會兒陪著她說會兒話。那那我就給你說說我們村里男女結婚的事吧很好玩的,阿白講得很細很煩瑣,可能是因為職業的特點影響了他的說話方式,對阿芳來講,阿白講什么內容不重要,只要他陪她說話就行,關于阿白講的結婚的故事留在阿芳腦海里的只是紅紅的一片:紅衣服紅鞋子紅鞭炮紅轎子紅洞房……
阿芳和姐妹們進了派出所,還必須得抱著頭蹲在墻角。起初阿芳覺著這樣很好玩,可過了一會兒那些同進去的女招待們卻不知為何傷心傷肺地哭了,派出所里的人就罵一些很難聽的話,阿芳覺得不好玩了:如果有人為一件事而哭泣,那就說明這件事是不好的。阿芳吼,我們和男人睡覺怎么了,他們又沒哭。派出所的人不知是在她攝人魂魄的美貌面前有些眼暈心慌還是因為她說了這番沒有邏輯的話,反正他們的臉凝固了。阿芳繼續說,真的,所有的男人都沒有哭過他們很高興很開心我們也很開心,而且他們的愛人也沒來找過更沒有因為這件事哭過。整個看守所里一下子寂靜得要死,就是因為阿芳講了這番話,所有人包括派出所的人連同她的姐妹們都傻傻呆呆地看著阿芳。有個警員說了一句,可你要知道你和那么多男人上床是不對的。阿芳聽了說話的聲音就更大了,她說,阿強說了,只要是不負責任只要是大家都高興快樂就沒事就是對的,要不然你們問阿強去。阿芳和別人不一樣,因為阿芳和別人的標準不一樣,所以派出所給阿芳的待遇也就不一樣:其他姐妹只呆了半夜每人罰了五千塊錢就放出去了;阿芳罰了兩萬塊錢在里面呆了三天三夜還沒出去,因為她自己不想出去,她要和派出所的人理論理論。他們在那里打牌不理她,門敞著呢,可阿芳就是不出去。他們只是嬉笑只是干他們自己的事情,阿芳就走近一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干警跟前,用手掌在他臉上摑了一下。那干警竟然被她打哭了其他干警就罵,真是個沒用的東西真給警察丟臉。轉過臉來惡狠狠地看阿芳。阿芳就嚇了一跳,她倒不是害怕那些惡狠狠地看她的那群干警,而是給這個年輕干警流出的眼淚嚇了一跳,她想,難道這次我真的又錯了嗎,要是沒錯的話那為什么又有人為這件事流淚呢?流淚是這個世界上頂不好最糟糕的事情。
阿芳在里面關了三十天,花了五萬塊錢才出來。
四
阿芳提著鞋子綰著褲腿在海與沙相連的地方或走或跑,與海浪嬉戲,她讓一只腳在海里一只腳在沙里,嘴里不停地喊,我是兩棲動物我是兩棲動物……又將半個身子躺在海里半個身子躺在沙里,任海浪把她沖來沖去,眼光在藍天上飛來飛去,有一朵云很像媽媽的輪廓,又有一朵也像媽媽的樣子,最后,天上飄的每一朵云都像媽媽。媽媽怎么樣了呀,媽媽的那句話那么清晰地在耳邊響起:要是長相普普通通的就好了要是能嫁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就好了要是過普普通通的日子要是生個普普通通的女兒就好了。
阿芳在離海最近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推開窗戶就能見到大海的那種,住在海邊她感到很安全很溫暖。阿芳打電話給阿白讓他過來給她做保健。躺在沙發里的阿芳對阿白說,阿白你去打開窗戶,我要一邊聽著大海唱歌一邊享受你給我按摩。阿芳又說,太監你快關上窗戶吧,我冷。阿芳對阿白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阿白快呀快給我講你們村里娶媳婦的故事。阿白就給她講,阿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夢里全是紅色,紅紅的衣服紅紅的鞋子紅紅的鞭炮紅紅的轎子紅紅的洞房……
阿芳特意請阿白吃飯,問,太監,你們老家那邊有大海嗎。阿白說,回娘娘的話,我們村就在海邊我們家離海只有五百米。阿芳的眼光一下子就亮得不行。你真想娶我嗎?阿白就激動,用鼻子說,嗯。阿芳說,我可以嫁給你,可我不能和你上床。為什么呀為什么呀。阿芳說,有人會流淚的有人會自殺的。阿白聽不明白就用手在腦袋上摸來摸去。
阿白把這些年在外面掙的所有的錢都投在了那場婚禮上,那像海洋一樣盛大的浩浩蕩蕩橫無際涯的彤紅的顏色那幾百人的沸騰歡鬧把阿白的海邊小漁莊都掀了個鍋底朝天。阿芳想,阿白是真愛我的,他要是不愛我的話就不會這樣轟轟烈烈地娶我。為了讓這份愛天長地久,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和他上床。
可阿白不這樣想,阿白在結婚前想阿芳說婚后不和他上床只是個玩笑,結了婚后一切都會正常。但阿芳非常執著地堅持不和阿白上床。阿白說,我們應該要個孩子,你不和我上床我們怎么要孩子呀。阿芳就鈴鈴鈴笑,說,阿白你跟我來。說完拖著阿白就往外跑往海邊跑。
村的東面離海最近的地方只有三四百米。海邊多礁石。阿芳就沖到最大的一塊礁石上坐下。阿白說,阿芳石頭上太涼了別涼著你,你讓我來這里干什么呀難道這里跟生孩子有什么關系嗎?阿芳說,你等著。說完她就唱了一支歌子。很快,村莊各個胡同里冒出許多大大小小的黑點點,漸漸地近了大了,黑點兒就變成了一個個的小孩,有男有女。他們都沖上那塊巨大的礁石圍著阿芳坐下,每一個人都托著腮看著阿芳。阿白就問阿芳這些孩子圍著她干什么。阿芳伴著海風聲鈴鈴鈴地笑著說你問孩子們呀。那些孩子就異口同聲地說,我們讓娘娘給我們講故事我們讓娘娘教我們唱歌我們讓娘娘教我們畫圖畫!!說完所有的孩子也像阿芳那樣鈴鈴鈴地笑。
阿芳說,看到了沒有,這都是我們的孩子,我們不用生孩子。又低下頭問這群孩子,你們是我的孩子嗎?他們就齊聲答,是。阿芳又問你們是我和阿白叔叔的孩子嗎?他們又齊聲答:是!
婚后的阿芳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經是個大學生,突然想起了自己還會畫畫,呀,阿芳想,我從大學里退學已經快五年了,又等于讀了一個本科,要是不退學,我現在說不定正在讀博士。媽媽當時讓阿芳一直上學一直讀到博士,阿芳從媽媽嘴里了解到的關于爸爸的所有的信息就是爸爸是博士。不想那么多了,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生活在這個海邊的小漁村里就夠了。阿芳也不是刻意想起自己會畫畫的,而是有一天,她在大礁石上教給一大群孩子一首歌后又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孩子們就渴望地問,阿芳娘娘你還會什么呀?阿芳就想起了自己會畫畫,而且從小到大她的畫獲過很多國家級的大獎。你們別動,在這里等著我。說完就信步回到婆婆家,可是她卻空落落地回來了:她回去是想拿畫筆畫架和顏料的。她對他們說,沒關系我在地上教你們畫吧。
村小學很多的小學生開始逃課,都跑到海邊的大礁石上跟著阿芳聽故事學唱歌學畫畫。
聽到院子里有人和她婆婆窸窸窣窣地說話,大體的意思是,你這個兒媳是什么皇后娘娘呀,到了快一年了也沒看見她給你們阿白抱窩,整天盡像個瘋子似的領著孩子們在海邊瞎胡鬧,嫂子你這是娶了個媳婦呢還是請來了個祖宗,她也不干地里的活也不拾掇家里的營生,聽說嫂子我只是聽說喲——她都不和你們阿白同床?婆婆細聲細語地對那個人說什么,阿芳聽不清楚。阿芳就推門進去,笑盈盈地對兩個老人家說,你們大點聲說嘛,我在外面一點兒都聽不見。兩個老人見她這個樣子就訕訕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但阿芳突然看到婆婆臉上有淚,心里就難受得很,想,婆婆呀你別這樣,我真的沒和你的兒子上過床呀,你哭什么呀難受什么呀。心里亂亂的。
晚上,阿芳對阿白說,阿白咱們搬出去住吧,不要跟媽媽住在一起了。阿白也是想搬出去的,婆媳關系是最難處的,時間長了肯定會出問題。阿芳在十里八村又是這樣惹人,阿白更怕出問題。可阿白有難處,阿白說,阿芳我沒有錢了,一直想出去打工去,可我又舍不下你。阿芳說要是這樣的話你就早說呀。第二天阿芳進了趟城,回來時遞給阿白一個紙袋子,說,里面是十萬塊錢你蓋一間房子夠不夠。阿白說,蓋十間房子也夠了——可我娶了你怎么能用你的錢蓋房呢。阿芳覺得阿白真可愛,說,你娶了我,咱倆不就是一家人嘛,我的錢不也就是你的錢嘛。
阿芳對于阿白來說只是一道風景,既近又遠。其實阿白是不會回城打工的他舍不得長得像皇后一樣的阿芳;其實阿白常常跟蹤阿芳,他真害怕阿芳一下子在村子里消失了,真害怕她站在礁石上的時候一下子滑到大海里再也找不到她了。他甚至覺得阿芳真的是天上最美的那個宮女,她隨時都會飛起來回到天宮去的。
村里的人就發現了阿白跟蹤自己老婆的事,村里的人都是很負責任的,就去跟阿白的媽媽說這件事,說,是不是你們家的阿白的神經有什么問題了要不然怎么會跟蹤自己的老婆呢。還有的說是不是你家媳婦有什么問題了,要不然阿白為什么要跟蹤她呢。
阿白每天晚上都在求阿芳,可阿芳真的不能答應他,阿芳不答應阿白是為了他好,是為了這個家好,更是為了他們能天長地久。
有一天晚上,阿芳醒來后發現,炕上空空的,只有月亮的清光散了滿屋。她就披了衣服到海邊的礁石附近去找阿白。阿芳遠遠地聽見礁石上傳來狼一般嗷嗷的叫聲,天上的月亮那么大,阿芳就能看清礁石上站著的抻著脖子嗷嗷直叫的人是阿白。阿芳走過去,大聲問,阿白,你不在家里睡覺跑到這里來鬼哭狼嚎地干什么呀,你要把我嚇死呀你要把村里的人嚇死呀。阿白站在礁石上俯視阿芳:天上的月亮那么大那么亮,月光里的阿芳更是美麗絕倫。阿白禁不住又沖著大海沖著月亮大叫起來。停下來時,阿芳也站在了礁石上。
阿芳默默地看著阿白,她看到阿白的臉上全是淚水,阿芳是最看不得淚水的,她想這是怎么了呀,為什么阿白也開始流淚了我沒跟他上過床呀。她捧過他的臉來一遍遍地親吻他的臉龐。阿白的眼神表情卻呆滯得像朽木一般。
阿芳讓阿白回去睡覺,阿白說你先回去吧,我回去更難受流的淚更多,我在這里對著海對著月亮舒服些。要是不困極了,阿芳也會呆在月光海邊陪阿白。阿芳臨走時說,你在這里不準哭也不準叫喊,要不然我就不喜歡你了。阿白深情地問了阿芳一句,阿芳你真的一輩子都不和我上床嗎?阿芳很輕地打了個哈欠,然后很平和地說,不會的,我要是和你上床的話也許很快就會死人的,阿白你不要多想了,我這都是為了咱們兩個人好。說完又叮囑阿白早點回家睡覺。
阿白死了,從那塊大礁石上跳海自殺的。阿芳撲在阿白的尸體上大哭,嘴里不停地喊著,天呀天呀媽呀媽呀。阿芳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流淚,她把淚抹到嘴里吧嗒著品了一番,苦苦的咸咸的,和海水是一個滋味。她也突然感覺到哭過之后的感覺是那樣輕松那樣快樂,阿芳進而想,也許,死去也未嘗不是一件輕松快樂的事。于是阿芳也有了跳海的沖動。
但阿芳現在還不能死,她要見媽媽一面,她有很多事情要問問媽媽,她要把很多特別的感覺告訴媽媽,讓媽媽幫她分析一下。阿芳就向媽媽的方向走去,向五年前她一直生活的那個城市走去。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