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清秋冷落、暮色蒼茫時分。
我輕輕的腳步聲里,暮色中彌漫著三秋桂子的清香;我輕輕的腳步聲里,還偶爾夾雜著寒蟬凄切的鳴聲。是的,我來得正是時候。暮色,一種讓人想念回家的天色;暮色,一種讓人心靈更加容易接近的顏色。
暮色中,我走近武夷山下的這座柳永紀念館。從牌坊與二門進去,首先進入眼簾的是居中橫陳的毛澤東手書的《望海潮》的巨幅碑刻。然后是左右拜章、漢祀兩亭,再進去是一片廣闊的坪地,最后才是落在正中的主殿。這一座原本是唐宋時代的沖佑觀,在我的眼前,寂寂地散發著一種已逝王朝的氣息,這氣息侵浸著我叩問柳永人生的步履。
柳永的故鄉是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五夫里一個山水秀美的地方。這位出生書香門第有過幸福童年的大詞人,他一生的遭遇非常坎坷不幸,他的一生是流落以至客死他鄉的。
大約在公元1017年,即宋真宗天禧元年時柳永到京城趕考。他本以為以自己鐘靈毓秀而成的才華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題名,誰知第一次考試就沒有考上。他也不在乎,只是輕輕一笑,填詞道:“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等了5年,第二次開科又沒有考上,這回他忍不住發牢騷,便寫了那首著名的《鶴沖天》,自詡道:“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沒想到這首詞也傳到了宮里,宋仁宗一聽大為惱火,并記在心里。
柳永在京城又捱了三年,參加了下一次考試,這次好不容易通過了,但臨到皇帝圈點放榜時,宋仁宗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給勾掉了。這次打擊實在太大了,本就疏狂的柳永索性就無拘無束地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寫他的歌詞,且不無解嘲地說自己是“奉旨填詞”。從此,他過著一種更為淪落、飄泊的天涯生活了,并行吟處處,作詞篇篇。柳永在長安、汴京、湖湘、蘇州、揚州、諸暨、紹興等地都留下了歌吟華夏錦繡山河的佳篇。同時,借經行役地,不僅描畫出山村水驛、奇峰突出的動人景色,并且在山光水影中凝聚著他個人的離愁別恨和身世之感,抒發他顛沛流離的情感。他的詞,向來被公認為“工于羈旅行役”,皆因他飽嘗了“游宦成羈旅”的凄涼況味。
在斷鴻聲遠的羈旅中,柳永應該不止一次聽到山中杜鵑“不如歸去”的哀鳴,想起自己遙遠的故鄉。但是,心高氣傲的柳永,白衣卿相的柳永,一時還功名未就,他怎能回歸故里?“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他只能在他縹緲的夢里與故鄉相會,用他那支擅于攝取獨具特征的筆,來描繪他思念中的故鄉。我們不妨去讀讀他《夜半樂》這首詞,一首三段,第一段即寫千巖萬壑的遠景,第二段寫舟行兩岸的近景,最后一段寫遠離家鄉悵惘心情。再看他寫的一組《玉樓春》,他在盡情刻畫真宗在汴京設壇祭天的盛況時,看到朝廷袞袞大臣雁飛有序地分班朝賀“堯云”的場面,便聯想到家鄉武夷山(又稱南山,真宗為山中沖佑觀題匾額),此番必定也有遙祭天神的盛典,然后筆鋒一轉寫道:“鹓鷺望堯云,齊共南山呼萬歲。”……
主殿里一陣悠揚的古箏曲把我引回現實,也把我從殿內引到大殿背面。在大殿的整個后墻墻面上,以浮雕形式刻寫著柳永一生所作的主要詞曲。有《雨霖鈴》、《少年游》、《定風波》、《夜半樂》、《蝶戀花》等共十一首。如果我們翻開柳永《樂章集》中的所有詞曲,就不難發現:從寫作手法而言,這些詞大都以鋪敘見長,這有別于宋代其他詞作家。許多人不明白柳永為什么能在藝術上發展鋪敘手法,基本上不用比興,而是靠敘述的白描功夫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后來諸多的研究者包括曾經到過閩北的大作家梁衡在內,或許并沒有注意到,這是由于柳永出生地崇安對他所產生的深遠的影響。
柳永在30歲左右時為了功名,告別家鄉赴京趕考,這一去從此便再也沒有回到家鄉了。但他的家鄉,也就是現在的武夷山市,是一個名聞天下的丹山碧水的地方。他青少年時代在心靈里所攝下的山山水水,裝在他胸中的奇峰異壑早已在他大腦里形成了一個瑰麗的寶庫,所以,他一生無所不用,且用之不竭、取之不盡。不管是他初到杭州所寫的《望海潮》,還是后至汴京以及在其他城市所作的長調小令,雖說描寫的都是各地美景,但誰又能說就沒有武夷山的影子呢?他的出生地五夫里就素有“蓮花之鄉”的雅稱,這方寶地山青水秀,蓮池十里,每當盛夏蓮花怒放,瑞氣萬端令人心曠神怡。柳永在《望海潮》里寫杭州“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其實只不過是從故有的印象里信手拈來,便成了天然去雕飾的名句。
這正應了殿前柱上的一對楹聯:心高意遠風流才調足稱奇/曲雅文華婉約詞情人欽仰。這位在詞的創作上奠定了宋代慢詞基礎,被公認為宋詞“婉約派”的宗師,因其為宋詞的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而讓人欽仰。在大殿的左后側,在幾棵參天古木與嘉樹修竹中,故鄉武夷山政府為他塑立著一尊全身塑像。這是一座銅像,高約2.5米。儒冠博帶的柳永,一手執扇在背,一手握書于胸,兩眼若有所思若有期待地遙望著遠方。銅像的右側旁,聳立著一塊與銅像齊肩的長方形石頭,上面刻寫著:“柳永墓冢抔土還鄉記”幾個大字,下面還有幾行碑文寫著:“公元二00四年九月,值武夷山柳永紀念館新館落成之際,柳永仙冢抔土自鎮江北固山分移至此。千載游子今朝還鄉,一代詞宗魂歸故里。”
“千載游子今朝還鄉”,僅這短短8個字,就已飽含著一代詞宗不盡坎坷與無限心酸的故事,讓人讀之不由得潸然淚下。
柳永在顛沛流離之后又仕途蹭蹬,最后積憤成疾病逝于汴京。其子柳淡暫厝父柩于京都,20年后,柳淡任職于潤州(今江蘇鎮江)時,葬父于北固山。但對此歷史上各種說法不一,單是宋葉夢得《避暑錄語》卷三上就說:“永終屯田員外郎,死旅殯潤州僧寺。王和甫為守時,求其后不得,乃為出錢葬之。”不論哪種說法,讀來都讓人心酸唏噓。
“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這位“天際識歸舟”,卻時時詠唱“今宵酒醒何處”的游子,今天終于回來了,回到了故鄉武夷山下流水潺潺的九曲溪畔。——一顆在異鄉飄泊了千年、孤獨而寂寞的靈魂,是多么需要一支知己的山長水遠的安魂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