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做衣服穿的人幾乎要絕跡了,當然我指的是白石城這樣虛假地繁榮著的大城市。大家都穿從廣州運來的花哨的衣服,穿溫州皮鞋,最多買褲子的時候會光臨一下裁縫店,卷個褲邊3塊,大家還都嚷著貴。偶爾有個老太婆拿著壞了拉鏈又舍不得扔的裙子神色凝重地進門,我媽也要堆起滿臉的笑容希望把她發展為忠實的老顧客。
房子一到期我就不做了,出去打工也就掙這個數還不操心。我媽對著守了一堆雜貨抽煙的我爸放出話來。我媽師傅的女兒齊小梅子承父業,開了家高檔次的時裝屋,同樣是干縫紉,人家裝潢了門面,搞幾個塑料模特披紅掛綠,就顯出不一樣的風采。齊小梅提出高薪聘請我媽做大師傅,相當于領班的地位。我媽很容易地在白石城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且很榮幸地像年青人那樣被人重用,她恨不得立刻關門走人,走上不用為房租水費電費操半點心的嶄新的工作崗位。
我爸的雜貨店開在裁縫店一進門的一道窄廊上,墻上釘了一排木條當貨架,上面零星散亂地擱著肥皂、洗衣粉、刷子、香煙、奶茶粉什么的。進貨的時候,我和我姐陪他去的,我們直奔白石城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我爸早有打算,他說,咱們的店在居民區,就要想著居民最需要什么。他想得很對,但居民最需要的東西都是些便宜貨,價格還得跟著市場走,這樣算下來,一袋洗衣粉不過賺個兩三角。我們雇了一輛三輪車拉貨,談價錢的時候我們已經意識到成本正在增加,不知要賣掉多少洗衣粉才能保證這一趟生意只賺不賠。
三輪車上拉了貨就只能坐下我爸一個人了,我和姐跟在車后面飛奔,要是我們再搭公交車的話,成本將繼續增加,所以我們為這樣的決定感到欣慰。
那些雜貨一箱箱隆重地搬進來,擺在貨架上卻一下失去了我們想營造出來的氣勢,它們一個個縮頭縮腦,自卑而無望地等待某種結果,這極大地打擊了我爸的情緒,他守在門廊里不過一個星期的工夫便蛻變成了一個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老漢。沒人光臨他的小鋪子,只有一次,一個穿著拖鞋飛奔出家屬院的女人直沖到我爸的面前,她的手里攥了兩元的票子,她要買一袋奶茶粉。奶茶粉的批發價是兩元,女人說她到批發城買就是這個價錢,我爸很想告訴她,你忘了算車費在里面了,但是我爸并沒有這么做,他顯得很慈祥而寬容地起身把貨架上的奶茶粉遞給女人,女人心滿意足地沖出小店。這張兩元錢來到我爸手中的一瞬,他的心平靜了下來,連日的焦灼灰飛煙滅,他計劃好了,就保著本把貨賣了算了,實在賣不了,就自己家里用,就算全賣了又怎樣,掙來的錢連個羊后腿都買不了。
我媽可不這么想,她所經營的縫紉鋪每天都在運轉,反正手里是停不下來的,她一面干著手里的活,一面翻著眼睛透過老花鏡看百無聊賴的我爸,她說:你不是說上白石城來就是賣苞米也干嗎?
我爸不理她,重重地咳嗽,緊皺眉頭。手指間夾著的雪蓮香煙就是他進的貨,已經在不經意間成為他的消耗品。
我媽就接著說:你是大錢掙不上,小錢看不上。
這話并沒有讓我爸更加地勤奮,不過話也說回來,他實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貨全堆在那里,他不用顯得很忙碌的樣子跑批發城,也沒人來買貨,他便枯燥乏味地永遠坐在門廊那里。現在正是他想洗手不干的時候,我媽過分而傷人自尊的話正好給了他一個臺階,他霍地起身一副生氣賭氣的樣子進了里間的縫紉鋪。縫紉機背后有一張拉了布簾的單人床,他脫了鞋就躺了進去,從這一天開始,他在店里的任務就是睡覺和做飯。對,門廊那里改成了廚房,他睡好了覺就從我媽手里要幾張鈔票去街邊的小攤上買菜。他最喜歡用紅辣椒爆炒羊肉,炒兩大盆,就著大米飯吃得很香。這時候,他已經忘記了他曾經的志愿是做個零售店的小老板,一分一厘地賺錢,最后手里積累上一大筆錢。總之有了錢在白石城就能過得很舒心,具體要干什么他還沒想好。當然現實已經證明他永遠只能伸出手要出我媽緊緊攥著的血汗錢,每要一次錢,他的眼神會更加慌亂和凄惶。也許做點別的買賣會好點,比如開個餃子館?我爸是山東人,最拿手的就是包個大皮薄餡足的餃子,他想到熱氣騰騰賓客滿座的陸家餃子館的情景就不由得興奮起來。我還做不過他們?我爸兩眼放光地對我媽說起他的想法。
陸家餃子館的老板是我姐夫的哥們兒,五六年前下海專做餃子,結果就發了,連鎖店都開了三個,商品房買了兩套。我姐去吃了回來就勸說我媽改行,她說,就賣餃子和鍋貼,沒什么難的,餡里多放雞精和肉凍,顧客就喜歡口味鮮點,重點。
開飯館不比開縫紉鋪,首先要選街面上的店鋪,房租就好幾萬,然后置做飯的家伙和桌椅板凳又是一筆費用,萬一開不起來這些家伙就只能按破爛兒的價轉讓了。所以我媽做沉思狀,進入了持久的斟酌狀態,讓我爸再次地心焦難忍。
你投不投錢再說吧!我反正要先學學手藝開店才踏實。我爸托我姐夫給老陸說好了,那邊看在姐夫的面子上同意我爸去店里學學看看,同時幫著收收錢。我爸做了一輩子碌碌無為忠厚善良的老實人,到了老來就長出了一臉的實誠面相,所有見了他的人都會感嘆老張真是個好人。我媽卻恰恰相反,她在紛繁的線頭和布條堆里兜轉,每日趴在燈光下精細地算賬,每月堅持要送一筆固定數目的鈔票進到銀行,這樣她才能安心度日,哪個月稍有下滑,她便會沖著一輩子在尋找生存的意義的老張發作起無名火。老張隱忍的表情最后就定格為一種豁達的天真,誰不喜歡那種看著脆弱卻可愛的小老頭呢?老陸就很欣賞,重用我爸幫他收錢。他說,張叔,你啥都別干,就坐在那里收錢,有空跟著我學學咋樣開店,不出一個月,你就能自個開店了。
那一刻,我爸和我媽打了個平手,他們一同關了店門興高采烈地奔赴各自新的工作崗位。
齊小梅的爸爸是我媽的師傅。我媽年輕的時候來到白石城學手藝,學成之后回到家鄉小鎮上開店。雖說兩地相距有千里,我媽還是不辭辛苦每年來白石城一次。我媽店里的成把成堆的拉鏈,比人還高的成卷的粘膠布,成袋的海綿墊肩,成包的大扣子小扣子都是從白石城拉回來的,她一面給別人做衣服,一面很輕松地翻了三倍的價格把這些輔料全部售出。那時我媽就勸病退在家只會到街邊上下象棋的我爸倒賣布料。我才沒臉站在農貿市場呢!我爸堅決拒絕,他干了一輩子木匠,是國家的工人,手里有四五百元的退休金,他要捍衛最后一點尊嚴。但是換個地方,比如說去白石城,到了沒有熟人的地方,就是賣苞米我都干。這就是我媽后來據以反擊我爸的武器。
我媽到白石城進貨會順道拜訪一下老師傅。老師傅已經90高齡,還在認真地搞小作坊,生產胸罩手套什么的女人小物件。老師傅拜托我媽帶點貨回小鎮上賣,我媽很認真地清點了貨品,并堅持要打一張欠條。老師傅雖是上海人,卻很講人情地拒絕了,他說,本來就是找你幫忙的事,能賣就賣,賣不了也沒關系。我媽便帶著這些小玩意回到了家鄉。
那些東西并不大好賣,但也勉強地賣了一小部分。我們家鄉風沙大,騎車的女人在春天都會戴一雙針織手套,既抵擋風沙,又顯得手指纖長,格外有女人味,所以賣出去的都是手套。
我媽再一次來到白石城進貨的時候,老師傅病重,我媽很鄭重地把賣手套的錢交到他的手里,才憂心忡忡地離去。
齊小梅邀請我媽去她的時裝店打工那年,老師傅已經去世。我媽去她家坐了一個下午,卻沒有說到那批賣剩下的手套的下落。
陸家餃子館在白石城很有名,每天能賣出去成千上萬個餃子和鍋貼。老陸每天清早上屠宰場買新鮮羊肉,上農貿市場買新鮮豬肉,肉全部絞成肉泥,帶回店倒在一個個大盆里,該配什么菜,或者是凈肉的餡,老陸胸有成竹。我爸很認真地湊到跟前學習,卻不防老陸調餡的料是早已配好的,刷地倒進去一堆粉末,我爸就算是目不轉睛也無法辨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張叔呀,雖說你是跟我學習來的,但這是商業秘密,我沒法教給你。老陸很占理地從容地抵抗住我爸滿臉的失望和些許的憤怒。
我爸真的生氣了,他向老陸請了假,他說他最近老是牙疼,得回去休息一下。別看我爸好像除了收錢就是悠閑地坐在那里,其實他要盯住每個擦嘴準備走人的食客,不敢有一絲松懈。他還準備了紙和筆,一筆一筆的小賬絲毫不茍地登記在冊。他要這樣從早干到晚,所以他的火牙犯病了,同時他也開始打算開自己的餃子館了。
我姐夫在八鋼工作,他在那里有一套閑置的房子。姐夫對急于開店賺錢的我爸說:干脆你和媽搬到八鋼住,然后在那里開家店,廠里年青人多,都不愛做飯,都愿意下飯館,你只要把餃子做好,做實惠,保準賺錢。
我爸興沖沖地準備搬家,人只要有了窩就什么都好說了。那時我媽正在齊小梅的時裝店里意氣風發地哼著“瀏陽河”裁剪衣服,齊小梅給她開的月薪是1000元,包吃住。所以我們還有我爸都有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我爸給她打電話,說到搬家的事,他先沒有講開店,他只是說,反正房子空著,總比在城里租房子住強。
我媽滿口答應,她飛快地抽出午休的時間奔回家收拾家當。她從大衣柜底掏出她的全部存折和值錢的金飾,用一個大頭巾包好,恨不得捆在自己身上。我爸不過是一堆破衣爛衫,相比我媽的緊張和小心,倒顯得有閑云野鶴的高雅。我們找來搬家公司的大貨車,把大件的家具電器裝進去,全家人擠在駕駛樓里,向著八鋼開進。
搬了家我還得回白石城。我媽斬釘截鐵地表態。她還說,餃子館的事不是我舍不得投錢,問題是你得先踏好點,真找到合適的地了,我自然會支持你。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根本就不用看我爸的表情,那些愁苦無望焦慮的表情更加證明他成不了大事,他這一輩子究竟干成過什么大事,我們誰也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人為什么一定要干成什么事,就好像我媽轟轟烈烈在小鎮上開了二十年的小店,還有她那厚厚的一沓存折,對于我們不過是隔岸觀火的感覺。那些都是她的,她自己掙來的,決不允許我爸有一絲非分之想。
八鋼坐落在一片樹林之中,窗前屋后綠蔭蔭一片。
可是沒有鳥。我爸目光犀利,充滿智慧。他說,樹林子再大,花開得再好,鳥不愿意來就說明這里的空氣有問題。
沒事的,我們廠長都住在這,你怕什么。姐夫向他打包票。
領導都住這,那就沒什么問題了。中國人都會這么推理,用這個思路推理出來的結果保準正確。于是我爸在八鋼安家落戶。
冰箱冷凍室的抽屜全部拿了出去,換上一層一層大小合適的三合板,我爸包出來的雪白的胖餃子就擱在上面凍住。我們來看他的時候他就下餃子,然后認真地等我們的結論。
汁再多一點。我姐建議。
肉再嫩點。我建議。
我爸笑呵呵地,沒有受打擊的沮喪和失落,他大約覺得即使不開餃子館,就這樣每天看著我們大口地咀嚼他制作的美食就已經是一件最開心的事了。
我想試著先推銷一下。我爸有點膽怯地說出他的想法。
可以,我幫你制作宣傳單,誰家要貨也好打電話找你。我姐積極支持。
我幫你發傳單,挨個飯館送就行了。我愿意陪著他,給他勇氣。
發傳單的時候我走前面,他跟在后面大睜著眼睛看店老板的反應。大多數收下傳單,但并不能保證人家一定會要我們的貨。因為我們沒有衛生許可證,吃壞了肚子這樣的事無法擔保。我們制作傳單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上來。
傳單送了一上午,我爸的眼神終于暗淡下來。他站在街邊喝酸奶,大聲地吸著吸管,然后抬頭告訴我,還是要開自己的店呀!
其實也看中了一家正要轉讓的飯館。里面家當齊全,半賣半送,省了很多事,只要粉刷一新就可開業。我爸進進出出,逐一查看,甚至站到大門口那里對著牌匾想他的店名。就叫家家樂吧!因為我要有一項送貨上門的業務。他大約想到如果有了自己的店,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把餃子送到別人家會多么地揚眉吐氣。
可是店主究竟是誰呢?我一定要看房產證的。我媽也趕了回來,將信將疑地跟著來看店面。
誰會蒙你,你女婿又是這個廠的。店老板漫不經心,似乎懶得理睬我們的猶豫。
我看根本就開不起來,要不這家飯館怎么就倒閉了。我媽接著尋找反對的理由。
那要看誰開了。我爸對自己的手藝和對待顧客的親切非常自信,他尤其相信,吃過他的餃子,接受過他的熱情招待的人都會豎起大拇指夸他,肚子饑餓的時候堅定地做他的粉絲。
誰開店的時候都會這么說,結果呢?我媽開始有點氣哼哼的樣子,她敏感地想到她的存折將要少掉幾張,收回來的時候又不知到了哪年哪月。
我爸扭頭便走,他的火牙一直沒好,他用食指頂住臉頰,一個人慢慢地回家。
后來,老爸的餃子館終于沒有開張,老爸搬到八鋼來沒有多久就生了癌癥,他從這里走出去,住到醫院里便再也沒有回來。
我爸查出癌癥的時候,我媽還在齊小梅的店里兢兢業業地做事,工資一直沒有發下來,齊小梅說,剛剛開張,手頭轉不過來。我媽暫不計較,反正都是老相識了,就是看在故去的老師傅的面子上,她齊小梅還喊她一聲阿姨呢!
我媽接到電話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帶了工資回家,她眼淚汪汪地向齊小梅討要工錢。她甚至說:你叔叔這一住院可就是個無底洞了。
齊小梅沉默了一會兒,非常鎮靜地告訴我媽,你的工錢早就抵了你欠我爸的債了。
我啥時候欠過他的錢?我媽驚愕地收住眼淚。
那批手套,那批沒有賣完的手套,或者你已經賣掉了,總之就是那么回事。
我媽像蠶一樣工作的日子里我爸的生命正在謝幕。我媽哭泣著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離開齊小梅家的時裝店,她已經顧不上什么說法了,她這時惟一慶幸的就是,幸虧沒有盤下那家餃子館……
作者簡介:張浩,女,上世紀70年代生于新疆布爾津。畢業于新疆大學。2001年開始文學創作,有小說、散文、詩歌作品發表于《上海文學》《紅豆》《雨花》等文學期刊。有作品集《五塊錢的月亮》。曾獲第三屆《上海文學》文學新人獎。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