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開始王二沒想過要弄死那只狗。非但沒想過,相反,有時候,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很希望自己某一天能變成那只狗。或者干脆從現在起就是那只狗。
那是一只什么狗,那到底是一只什么狗?王二說不清楚。王二只是一個從外省到南方撈世界的打工仔,對狗的認識,絕對不會比對這個社會的認識更深。那些關于狗的名堂,他一個都說不上來。他只是沒想到,到后來,他當初的愿望被完全地改變了,他心里憋著一股子狠勁,他要弄死那只狗。
那只狗,要是和王二比起來,不用說有著十分大的區別。首先它只是一只狗;其次它不會說人話,只會汪汪汪地叫,而且音量也并不怎么大;再其次它不知怎么回事,長得特別的小巧,只有一只成年貓那么大,這和王二一米七的個子,有著明顯的差距。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王二有一雙手,那雙手,如果說要弄死一只狗,應當說是不在話下的。
但那只狗有一身雪花白的狗毛,這卻是王二可能努力一輩子都長不出來的。最要命的是,那身雪花白的狗毛,曾經在一段時間內,讓王二時不時地神思恍惚。那段時間,王二特別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披在狗身上的那一身雪花白的狗毛,但是,每一次他都不可能如愿以償,因為,那只狗總是在雪兒的懷里,或者在離雪兒不遠的某個他根本就沒機會下手的地方。
有時候王二也會在夜半更深的時候總結自己。關于自己為什么會對一只狗產生那么強烈的沖動,他反反復復地想過很多次,每一次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雪兒。
本來,雪兒是那只狗的名字,但王二從一開始就把它和它的主人混為一談,雪兒的主人,那個一臉高貴的女子,王二不知道她的名字,王二覺得這只狗的名字更適合她,于是就暗地里叫她雪兒。
2
為什么總是那么那么想摸雪兒呢?王二心里明白得跟什么似的,摸狗看的是主人面。狗雪兒的主子人雪兒,才是令他產生強烈沖動的根源。他經常看見狗雪兒被人雪兒抱在懷里,在湖邊優雅地漫步,看湖水被風吹皺了又撫平,撫平了又吹皺;看太陽落山月亮升起……多么的詩情畫意!王二遠遠地看著,或者從邊上一路小跑迂回包抄過去,然后裝著迎面而來的樣子,與人雪兒擦身而過。這個時候,王二就特別希望自己是一只狗,一只有一身雪白狗毛的狗。因為這樣一來,他就有可能被人雪兒抱在懷里,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在湖邊的微風中,漫無邊際地走。
然而人雪兒從來就沒有注意過他,哪怕只是那么不經意地瞟上一眼,都沒有。人雪兒的樣子和神情從來都是那么的高貴,就好像神圣不可侵犯。這種情況讓王二十分自卑,又非常著迷。于是王二就生出了一個愿望,要是自己能變成那只狗多好!
為了這個愿望,王二還專門跑去國美電器大賣場看了幾次《西游記》,一臉神往地看孫猴子變來變去。有一次樣板機里播的不是《西游記》,他還把服務員叫過來讓人家調臺。
服務員很不高興,說我不會調臺。
王二說那你會調什么?調情?
服務員氣瘋了,虎著臉說神經病,我為什么要給你調?
王二說你不給我調給誰調?你不給我調我就把你變成電視機!
王二這一搞搞得服務員有點心慌,以為這個神經病想搞破壞,趕緊跑到一邊去找保安,讓那個五大三粗的家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死死地盯住他。
老是跑去電器商場看《西游記》當然不會是什么好辦法。王二雖說只讀過初中,但起碼還是有點唯物論的常識,他相信自己是沒辦法變成那只狗的。他只是懷著這么一個愿望,希望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覺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享受和狗雪兒一樣的待遇:被人雪兒抱在懷里,心滿意足地貼著她豐腴的身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她隨風飄散的體香。
3
變不成狗,那么就退一步想,能變成狗雪兒那一身狗毛也是挺美的事情。聽說那些喜歡養寵物狗的女子,絕大多數都和狗睡在一起,如果是這樣,王二想,狗雪兒那身狗毛,差不多每天都要和人雪兒肌膚相親,那該是一件多么美的事情。許多時候他甚至想,那身狗毛為什么那么白?為什么能像雪花一樣白?最大的一種可能,就是因為它天天在人雪兒雪白的身體上擦來擦去,擦多了擦久了,就擦白了。讀書那會兒,老師說近紅者朱,近黑者墨,他想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其實王二不知道人雪兒的身體到底有多白,人家沒給他看過。他只是一廂情愿地,無數次地設想人雪兒上床睡覺時輕解羅裙的場景,這個時候他的腦子里總是白晃晃的一片。他堅定地相信人雪兒的身體是白的,像雪花一樣白,甚至是,白茫茫的一片。
對狗雪兒、或者說狗雪兒那一身狗毛的羨慕和向往,王二并不只是掖在心里,他還會公開說出來。很多時候,當他從還在大興土木的麗湖別墅工地上走出來,遠遠看見人雪兒抱著或牽著狗雪兒從工地一側走過,都會禁不住感慨萬千,發自內心地長嘆一聲說:“要是老子是那只狗就好了。”
有時,這樣的感嘆會被那些還在加班加點對付水泥沙漿的工人聽見,他們就會放肆地大聲笑,說王哥,你都變成了狗了,那我們變什么?我們就變狗毛、狗嘴、狗鞭。然后又是哄的一陣大笑。
對這幫窮哥們的調笑,王二不以為意,在工地上,他有著與很多人都沒有的優越,因為他是看場子的,就是看住這幫窮哥們老老實實地干活,不準偷工地上的東西,等等。有點像打手,要是誰犯了規矩,那這平時和大伙笑嘻嘻的王二可就翻臉不認人了,搞得不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不是不可能。總之王二在這工地上,不用干這該死的泥水活,這該死的泥水活,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卻他媽的掙不下幾個錢。而這些建筑工,雖比在工廠干的那幫兄弟可能要自由些,可說不定人家雪兒扯幾根狗毛下來,都比你一年的汗水值錢呢!
好在王二是個靠打架斗毆過活的主兒,總體情況比泥水工們要好。其實剛來南方那會兒他還不是社會渣滓,而是和在南方這一千多萬外來工一樣,乖乖地窩在工廠里,為一個月很可能就收不到手的幾百塊錢拼死拼活。只是后來,看著一起來南方的部分花姑娘,爭著搶著為本廠老板或和老板一樣有幾個臭錢的狗男人寬衣解帶,他就一天比一天不開心;在這種不開心的影響下,再后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從工廠跑出來,和一班盲流混在一起,東三西五地,干些擾亂社會治安的事情,并且經常被城市警方地毯式的清查或清理;再再后來,因為打架認識了個包工頭,并且被該包工頭看中,就到麗湖別墅工地來看場子來了,月工資有一千幾百塊。包工頭對他還算不錯。
認識那只狗,是來了麗湖別墅工地之后的事情,而在對那只狗感興趣之前,他已經對狗的主人很感興趣了。
4
那只狗,或者說那只狗的女主人,到底是住在麗湖別墅的哪一棟?王二暫時還沒有搞清楚,但他相信,要弄清楚這個事,就像貪官們包二奶搞小姐一樣沒有任何難度。王二只是覺得,弄清那只狗住在什么地方,對他渴望變成那只狗幫助不大,說不定還會因此看到一個大款,或者一貪官,將那人雪兒摟在懷里瞎胡鬧,那可真得把人給活活氣死!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心情給糟蹋了。退一萬步,就算沒有大款也沒有貪官,就算他知道人雪兒住哪兒,那又能怎么樣呢,總之,他不可能因此就真的變成了那只狗,天天晚上睡在人雪兒的床上,甚至睡在她身上。
王二知道這種假想不大可能,他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制造一個什么機會,讓他進入人雪兒的視野。感覺中,人雪兒在湖邊走來走去,卻是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他,甚至都沒有看見過他。他現在的要求已經越來越低了,從變成那只狗開始,到變成狗毛,再到現在,只要能進入人雪兒的視線,能讓她稍稍注意一下就行了。
可是,這事應該怎么弄呢?王二想,得讓那只狗跑到工地上來,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狗抓起來,然后送回去,親手交給人雪兒。如此,人雪兒至少會看他一眼,說不定還會說上一聲謝謝呢!
但怎么才能讓那只狗跑到工地上來呢?王二突然想到了工地上那個近視眼。近視眼長年戴著一個眼鏡,人很瘦,這幾天正在找各種理由想辭工,在種種理由當中,有一個理由讓包工頭很生氣,那就是這小子會吐血,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只消咳上幾聲,他就可以從嘴里吐出一團血塊來。包工頭本來也是不想要這種人在工地上的,但他又不想把工錢算給他,于是他把王二找去,傳達了自己的精神。
“你把他給我弄走。”包工頭說。
王二明白包工頭的意思,這個混蛋的意思沒別的,就是要王二用暴力威脅,讓近視眼在收不到工錢的情況下乖乖走人。王二覺得這個事不難辦,只須提著菜刀去敲掉他的眼鏡差不多就可以了。但他又覺得近視眼挺可憐,聽說他當年想讀書跳農門,高中都讀了好幾趟,眼睛讀成了差不多700度,搞得傾家蕩產,最后還是被大學拒之門外。結果那副眼鏡就成了全村人的笑料,父母親人因此一輩子都抬不起頭。近視眼在家里實在是呆不下去了,有天晚上給父母留了一張字條,一路流著眼淚南下。
據說那年突然漲水,連鐵路都給水沖斷了,車上人見近視眼老是哭老是哭,恨不得就想捶他一頓。說這山洪暴發得這么蹊蹺,肯定就是你他媽的給哭的!說也怪,等近視眼哭得沒眼淚了,天一下子就晴了。鐵路工人緊急搶修,被困了兩天多的一車人,這才得以繼續南下。火車上一個胡子灰白的老頭為此還專門盯著近視眼看,最后好像沒看出什么名堂,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近視眼為什么會吐血王二不是很清楚,但人家都到了吐血的份上了,包工頭卻想黑人家的工錢,這在王二看來有點不那么厚道,可他也不能因此就像梁山好漢那樣,跳出來打抱不平,反了他娘的。正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時候,因為那只狗,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近視眼互相幫助。
王二拐了幾個墻角,找到正在和沙漿的近視眼,說:“你幫我做個事,我幫你收工錢。”
近視眼停下手中的鐵鏟,看王二。沒說話。
王二說:“你想辦法幫我把雪兒弄到工地上來,我幫你要回你的工錢。”
近視眼一臉疑惑地看王二。還是沒說話。
王二說:“雪兒,就是那只狗。”
“那只狗,你知道的,它狗日的天天都和雪兒睡。”王二又說。
近視眼這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
王二說干不干?
近視眼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沒有回答。也不知道他是干還是不干。
5
包工頭的小汽車開進麗湖別墅工地的時候是傍晚時分。其時天色還很亮堂,有大朵大朵的云彩掛在誰也夠不著的天邊。
王二一直覺得包工頭那個車不好看,黑綠黑綠的,像一個烏龜。王二之所以覺得包工頭的車不好看,并不是因為它像一個烏龜,而因為從車里出來的包工頭長得圓滾滾的,遠遠看就像是橫著趴在那兒,更像是一個烏龜。車像烏龜人也像烏龜,搞得好像這世界到處都是烏龜,所以王二就覺得包工頭的小汽車不好看。王二對汽車不熟悉,不知道包工頭那部車是什么牌子,但他想那個烏龜肯定不便宜。在農村那會兒,經常聽人說烏龜有肉在肚子里,外表是看不出什么來的。就像現在那些當官的,哪一個走出來不是人模狗樣的?可說不定哪天就因為分贓不均被同伙招供了,平日里吃進肚子的那些個黑錢啊公款啊,就全都吐出來了。
要是平時,王二看見包工頭來或去,一般都不會跑過去說點什么。可是,這天他突然就覺得有必要跑過去說點什么。他從一個門框里鉆出來,高叫了一聲:“龍總。”就快步跑了過去。
烏龜包工頭聽見有人叫他,本能地偏過頭來。他偏過頭來的時候,王二已經跑到了他的跟前。
“搞定了?”包工頭問。
王二知道包工頭問的是什么,他說龍總,這事有點不好搞。
姓龍的烏龜聽王二這么一說,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了,他說搞不定你還跟我說個屁!
王二說:“也不是搞不定,主要是那個家伙,你看,他都吐血了,說不定一腳尖就踢死了。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包工頭想了一下,好像也認可王二的擔心。他看了王二一眼,沒說話,摸出手機打電話。王二不知道這個烏龜要干什么,只能在一邊候著。
電話是打給誰的,也不清楚,只是見包工頭滿臉堆笑地說了一下近視眼的情況,好像又說了些什么。然后他就掛了電話,木著臉掃了王二一眼,說:“不用你了,搞定了。”
王二沒聽明白包工頭在說什么,他本來是想請包工頭網開一面,把工錢發給近視眼讓他回家治病。可話都沒說完,包工頭就說搞定了。到底是什么搞定了?王二想,這個姓龍的烏龜莫不是讓社會上的閑雜人員出馬,把近視眼趕走吧?這一想心里就有點替近視眼擔心,那幫子在社會上混的家伙,一天到晚只知道欺負打工仔打工妹,敲詐搶劫無惡不作,可對有錢人卻是從來都不敢惹的。那幫家伙明白得很,搞了有錢人,派出所那幫警察絕對追得你屁滾尿流,而要是搞個打工仔打工妹,只要不出人命,人家可能連問都不會問一聲。
在道上混了多年的王二突然覺得近視眼很可憐,等包工頭走了之后,他急匆匆地跑去找正在干活的近視眼,就好像近視眼馬上就會被人打死一樣,直到看見近視眼好好地在那兒賣命干活,他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近視眼看見王二跑過來,突然說了一句話:“你說話算數?”
王二愣了,他差不多已經忘記了自己先前說過的話,他說什么?
近視眼說幫我要工錢。
王二這才想起那只狗的事,他說你有多少工錢?
近視眼說500多塊。
王二的腦海里就浮現出包工頭打電話叫人搞定近視眼的樣子。他說好,要是我收不到,我就自掏腰包給你500塊錢,你拿了錢趕緊走人。
近視眼咳了幾聲,說王哥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我靠這點錢救命呢。我可能要死了,我要死也要回去死在家里。
王二說活著其實也沒多少意思,死了還好。但你死之前要先幫我把狗弄過來。
近視眼往湖那邊看過去,看了好久,不知怎么的就嘆了一口氣,說:“王哥,我們活得還不如一只狗。”
王二說你他媽的廢話真多,要是像那只狗還用這樣干活?早就在人家懷里邊享福了!
近視眼又嘆一口氣,說王哥,你能不能先幫我要回工錢?我出來都快一年了,做過幾間廠,沒賺到錢不說,還借了幾百塊錢的債。家里人一定以為我死了。我一分錢都沒寄回去過。
王二說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你都沒幫我我怎么幫你?要是我把錢給你你一拍屁股跑了怎么辦?
近視眼有點無奈,他說好,下班我就去幫你搞狗。
6
那個被王二稱著雪兒的女子,又和那只被她叫著雪兒的寵物狗,開始了她們這一天傍晚的湖邊漫步。這個傍晚和以往的傍晚沒有太大的區別,天氣仍然有點熱,熱得人雪兒只能穿那種比較薄的裙子,風吹過來吹過去,有時候就會把人雪兒的薄裙子吹起來,露出一截和狗雪兒的狗毛一般白的小腿,看得那些還在挑沙抬磚的民工直吞口水。
但這個傍晚與以往的傍晚又有著很大的不同。因為有一個700多度的近視眼,在這個傍晚盯住了人雪兒摟在懷中的狗雪兒。為了收到自己該得的那一份工錢,他和一個叫王二的家伙達成了君子協定,幫那個家伙搞狗。
這個時候,人雪兒和狗雪兒都沒想過,會有個四只眼睛的家伙在打她們的主意,她們在湖邊閑閑地吹著風,閑閑地走……湖水、美人,再加上湖邊的沙灘和草地,那景致,簡直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樣,就像是共產主義已經實現了。
近視眼手里拿著一本書,坐在湖邊。他沒看書也沒看湖,而是在人雪兒和狗雪兒的必經之路一側,盤算著如何下手。答應了王二的條件之后,他得以提早下班,急急忙忙地對著水管把身上的水泥灰漿洗干凈,然后再從地鋪的紙箱里翻出讀高中時穿的白襯衫,一絲不茍地往身上套。等他收拾好自己一身的行頭,走出工地,人雪兒已經從早已建好的麗湖別墅那邊過來了。近視眼突然想起什么,踅身回去一陣,再走出來時,他的手里已經多了一本書。
王二在一邊看著這一切,突然覺得有些難過,近視眼本來就應該是那種在辦公室里吹空調的書生,可是,很不幸,比他媽的范進還不幸。他沒考上大學,沒跳出農門,最后成了一個建筑小工。
王二不知道近視眼將以什么方式去搞人雪兒懷中的那只狗,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把那只狗搞到手,他只是覺得有點緊張,就像將要對狗雪兒下手的不是近視眼,而是他自己。
王二看見人雪兒和狗雪兒從近視眼身邊過去了,可近視眼沒有什么動作。他以為近視眼不敢動手,以為計劃泡湯了。他想近視眼那樣書生氣的家伙,和南方這一大幫子打工的有什么區別?多數是從農村出來,從來沒干過壞事,也沒見過什么世面,農民的本性,除了沒有遠大理想讓很多體面人看不起,余下的,多半就是淳樸和善良了,你就是打死他,把他往死里整,他也只會默默承受。誰會想到去搞一只狗呢?
要不是包工頭不給錢,要不是他一咳就吐血,王二想,近視眼怎么可能會答應自己,去搞個女人的狗呢?這完完全全是他媽的包工頭給逼的!
可是,近視眼答應是答應了,他最終還是脫不了農民后代的本性,他沒辦法做壞事,即便是被逼到了這份上,他也下不了手。也許是他膽小,不敢,但更多的,是他不允許自己那樣干。后來王二想,當人雪兒抱著狗雪兒從近視眼身邊經過時,他心里一定痛苦得要命,現實逼著他去搞那只狗,而他從小到大受之父母的教育,卻又在極力阻止他……他內心經歷的掙扎,可能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得到。
而就在這一瞬間,意外出現了。
王二看見近視眼突然從草地上神經質似的跳了起來,往人雪兒身后緊跟上去。王二有些緊張,他也從那摞坐在屁股下的磚頭上站起身來。
王二看見近視眼幾步趕到人雪兒身后,也不知他說了些什么,只見人雪兒有些慌亂的樣子,彎腰把狗雪兒放在地上,而近視眼趁了這空當,還沒等王二有所反應,一把將狗雪兒撈在手里,掉頭就跑。
人雪兒可能沒料到一個讀書人會和她來這么一手,愣在那兒老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朝著近視眼逃跑的方向喊:“雪兒,雪兒,我的狗狗,我的雪兒啊啊啊……”
人雪兒的焦急和驚慌失措,在王二聽來,就像被搶走的不是一只狗,而是她的孩子,她的命根。
“站住!他媽的,連狗都不放過!”王二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他大喊著拔腿追過去,象征性地抓住近視眼,從他手里把狗雪兒接過來。
“快跑!”他壓低聲對近視眼說。
近視眼說王哥我的工錢。
王二說行了行了老子說話算數的。
近視眼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看著王二把狗送回去。他沒有跑去什么地方躲起來,他的樣子就像是終于辦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并且因此一臉的放松。
王二沒注意近視眼,他抱著那只狗,就好像是抱著狗的主人。那雪花白的狗毛,就像是狗主人雪花白的身體。仿佛狗主人那幽香的體溫,還能清晰地感覺到。
狗雪兒好像也被嚇了一跳,它汪汪地叫著,東看一眼西看一眼。然后它就發現抱著它的不是靚女,而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家伙,于是它就叫得更大聲,并且咆哮著,像要咬人的樣子。
王二怕自己被咬后會一怒之下將那個狗東西摔死,他緊趕數步,與迎面跑來的人雪兒匯合。“給,你的狗。”
人雪兒可能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快速的驚嚇和變化,她遠遠地伸出雙手從王二手里將狗雪兒一把摟進懷里,像孩子失而復得一樣,摟著狗雪兒又親又哄:“哦哦哦我的雪兒哦哦哦我的小狗狗哦哦哦讓媽媽看看嚇著沒有哦哦哦……”
王二站在人雪兒跟前,突然覺得無限自卑,他把狗雪兒從近視眼那兒給人雪兒送回來,多多少少有點英雄救美的意思,可是,接過狗雪兒的人雪兒這個時候只顧摟著狗雪兒啰里啰嗦地親熱,就像王二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
難道我們這些人,在這個女子高貴的眼里,竟連一只狗也不如嗎?王二沮喪極了。他突然有些憤怒。他說靚女,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這個時候人雪兒的注意力才從狗雪兒身上有所轉移。她看王二,她說什么?
王二說,我很想知道,剛才那個四眼是怎么從你懷里把狗搶走的?
人雪兒見王二的問題沒什么惡意,臉一虎,說:“那個神經病,他說我的小狗狗拉尿了,把我的裙子打濕了。我信以為真,把小狗狗放下來,誰知他一下子就把狗搶跑了。”
王二說你就這么喜歡狗啊,這么熱的天也抱著。
人雪兒說,狗乖啊,比人乖多了。很聽話,很體貼,也不會亂跑!
人雪兒一邊說一邊往王二身后看。王二下意識地回頭,竟看見近視眼非但沒有跑去躲起來,還在那邊遠遠地看著。
“那個神經病為什么要搶我的狗?”人雪兒說。
王二說:“不知道,可能是他發神經。”
人雪兒說:“你認識他嗎?他是做什么的?說的還是英文,要不然我都不會那么信他。”
王二一愣,說他會說英文?他只是那邊工地的小工,他搞不清你為什么成天抱著一只狗。
人雪兒半信半疑,沒說話。
王二一不做二不休,說:“我們那邊工地上所有人都有一個夢想。”
人雪兒說什么?
王二說:“這個共同的夢想就是:變成你懷中的這只狗。”
人雪兒回過神來,臉都氣青了,她狠狠地瞪了王二一眼,好像罵了一句什么,抱著她心愛的小狗狗掉頭就走。
7
近視眼幫王二制造了一個認識人雪兒的機會,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王二幫他到包工頭那兒收工資。可是,要從包工頭手上收錢,對于一個打工仔來說,那絕對是比登天還難。基于這個認識,王二先給了近視眼500塊錢,讓他收拾包袱走人。
“你再不走可能就走不脫了。”王二說,他想包工頭叫的那伙人,肯定會找機會對近視眼下手。要是工錢沒收到又被毒打一頓,那豈不是很冤?何況近視眼那身子骨,說不定一拳下去就上了西天。王二想,在麗湖這個高尚度假別墅區里,弄死個把人,最多也就是挖個坑往里邊一丟,蓋上土就永遠地神不知鬼不覺。麗湖那么大,每年淹死的人也不止十個八個,管你是游水淹死還是投湖自盡,或者是被誰弄死了丟在里邊的,有哪個引起了誰的注意?何況他們這些四處流浪的民工,一年四季東漂西蕩,舉目無親,誰知道你死哪兒去了啊!因此他覺得近視眼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近視眼拿著王二給他的500塊錢,禁不住痛哭流涕,他一邊哭一邊收拾東西,準備天一亮就走人。只是沒料到的是,睡到半夜,突然就聽到一陣嘈雜之聲,然后就是一伙人打著電筒什么的,將工地宿舍團團圍住。王二從地鋪上爬起來一看,原來是治安隊的嚷著要查暫住證。可是,建筑工大部分都沒那個玩意兒,結果幾十號人全都被一條繩子拴起來,跟在摩托車后邊出了度假區,在彎彎拐拐的水泥路上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最后被關進一間黑屋子里。
第二天包工頭來治安隊取人,其他的都放出來了,只有近視眼還關著。王二覺得不對,以為是包工頭故意設的圈套,掉頭回來問怎么回事:“為什么關他一個人?”
一個治安隊員白了王二一眼,說:“不是我們不放人,是這個死家伙不走,說我們拿了他500塊錢。我們隊長問過你們老板,他媽的,工資都沒發那個死仔有什么錢!不老實,不老實就多關幾天!”
王二松了一口氣,說他的確有500塊錢,那是我的錢,是我給他的。
治安隊員說:“你為什么給他錢?你很多錢是不是?你那么多錢為什么不給我500塊?”治安隊員越說越氣:“你他媽的再亂說,信不信我把你也抓起來?”
王二知道憑自己的一己之力,不能和治安隊硬拼,也拼不過。他的那點江湖兇惡,和這些治安隊差不多,頂多也就用來嚇嚇老實巴交的打工仔。所以他只能退一步,請求治安隊給個機會,讓他把近視眼帶走。“幫幫忙大哥。”他賠上笑臉,遞了一支煙過去。
那個治安隊員好像也不想留近視眼,就依了他。只是讓王二想不到的是,近視眼像孩子一樣哭著,死也不肯走。“王哥,那是你給我的錢,我知道你沒有收到錢,你把你的錢給我,本來,我是想寄回家的,給我媽寄回去,我從來沒有寄過錢回去,我媽養我這么大,我一分錢都沒寄回去過,現在錢卻不見了。王哥,我不走,我要我的錢!”
看到近視眼哭成那樣,王二突然感到鼻子發酸。他不敢說自己能完全理解近視眼的感受,可不管能不能理解,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大男人哭成那樣,怎么都不是一件讓人好受的事情。所以他突然就忍不住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
“他媽的你就知道哭!他媽的我再給你500塊行不行?!”
近視眼說不,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8
回到工地之后,王二第一時間找到 包工頭:“龍總,這個事你不能不管。你從我的工錢里扣行不行?你先給我500塊行不行?”
包工頭很奇怪地看王二:“你想干什么?你以為你是救世主?你救得了一個,你能救得了所有?”
王二說不是救人,是那個四眼,他媽的,哭得太慘了!
包工頭不屑地說:“那我哭你給不給錢?我也哭得很慘你給不給?”包工頭一邊說一邊作出要哭的樣子。
王二突然感覺胸口上沖起一股子火,他真的就火了。“你他媽干脆點,到底行不行?”
包工頭嚇了一跳,他瞪著王二,不知道該說什么。
王二豁出去了,指著包工頭的鼻子破口大罵:“告訴你,這錢是人家四眼累死累活該得的,你狗日的要是真的不給,別怪老子不認人!”
包工頭氣瘋了,說王二你想干什么?只要老子一個電話,分分鐘搞定你!
王二說我相信。“但是,只要你沒搞死我,你個狗娘養的這輩子就別想過好日子。老子爛命一條,死就死!你狗日大把錢,你家門口朝哪開,女兒在哪兒讀書老子一清二楚,看誰搞死誰!”
王二破口大罵之后掉頭就走,他突然覺得這一刻心里邊痛快得不得了。他在麗湖度假區門口租了一輛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小鎮上,逃出包工頭的視野之后,他打包工頭手機:“你最好把工錢算清楚了,然后去治安隊把四眼取出來!”
9
按王二的推斷,包工頭不會為區區500塊錢和他較真,不要說他在道上混過幾年,打架斗毆是一把好手,就是一個普通打工仔,要是逼急了,也有可能變成吃人的老虎。包工頭敢欺四眼是他看準了四眼是軟骨頭,要是四眼敢和他拼命,他可能就不敢那樣不給工錢了。
然而這個時候意外出現了,當他第二天再次打電話給包工頭時,電話那邊的包工頭氣急敗壞,說王二你他媽的是不是偷了人家的狗?上次四眼是不是搶了人家的狗?是不是你干的?
王二愣了,他想起了人雪兒和她懷里的狗。
“你們膽子也他媽的太大了,你知道那個女的是什么人?那是誰誰誰的小老婆!你知道那只狗值多少錢?你他媽干一輩子也買不起!取人取人,取個屁,搞得不好老子也要被你們連累死!”包工頭在電話那邊罵罵咧咧。
王二愣了:狗雪兒不見了?是自己走失了還是真的被人偷了?
“我跟你說,要是你干的,就快點把狗送回來,我把工錢全都算給你們。要不是你干的,你就跟我滾遠點,越遠越好,這種事,懷疑上你了就說不清,他媽的,害死老子了!”
王二說那四眼呢?
包工頭說:“你牛B,你去派出所要人啊!”
王二掛了電話,搭了一輛“摩的”逃出小鎮。他相信包工頭不會聰明到用狗不見了來嚇他。而要是被人民警察抓住,我的媽呀,不管是不是你干的,有一點敢肯定,就算不打你個半死,也得叫你脫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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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小鎮的王二,在江湖朋友的幫助下,打算去一家夜總會當保安。但很奇怪的是,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就夢到了近視眼,那個家伙哭得稀里糊涂的,嚷著要找他的500塊錢,還說狗不是他偷的,任王二怎么勸都勸不住。搞得王二醒過來時也滿臉的淚水。
更糟糕的是,接下來的幾天,每天晚上王二都會做同樣的夢。王二差不多就要被這個夢搞瘋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丟下近視眼獨自逃走的行為很可恥。他終于經受不住這種羞恥感的折磨,冒著被人民警察抓住的危險回到了麗湖度假區。
王二在工地上轉了幾圈,沒看到近視眼,他問工地上的泥水工四眼放回來沒有,誰知泥水工嘴里吐出來的答案是:“你不知道啊王哥?四眼死啦!”
王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揪住那個泥水工:“你說什么?”
包工頭說警方接到報案之后,根據人雪兒提供的線索,首先就懷疑那只狗是四眼偷走的,風風火火地把他從治安隊押到派出所。而那只狗不單價值不菲,關鍵是狗主人來頭不小。因此,他們對四眼不可能客客氣氣。
可泥水工說:“開始派出所以為狗是四眼偷的,后來那只狗自己從它家雜物房里跑出來了,派出所就把四眼放了。四眼回來咳了一晚上,吐了很多血,天亮開工時不見人,我們到處找也沒找著,都以為他走了。過了兩天才在水里找到他,可他已經死了。”
王二呆立當場。不知不覺間,有兩行淚水爬上了他的臉龐。
王二打電話給包工頭,從他那兒要到近視眼的身份證復印件,按上邊的地址,以近視眼的名義給近視眼的家里寄去500塊錢。
11
現在,王二又回到了麗湖別墅工地上。還是在那兒看場子,還是一千多塊錢一個月。還是看著人雪兒抱著狗雪兒在湖邊走來走去。對近視眼的死,人雪兒一點反應都沒有。她還是那么命根子似的愛著她的小狗狗,她愛她的小狗狗就像愛親生兒子一樣。
只是有一點不同,就是王二心中的愿望已經徹底地變了。以前,他希望自己能變成人雪兒懷里的那只狗。而現在,他心里憋著一股子狠勁,他要弄死那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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