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如果誰問任正，你最討厭的是什么，他一定會不假思索而又憤慨不已地說：狗！

罵人的時候，他的常用的詞匯也多限于：狗東西！狗娘養的……

任正和狗有著一種不解之仇，其實那時候神州大地還沒有興起寵狗熱呢。他仇恨整個狗類家族，尤其是辦公室主任薛天佑家里的那條卷毛短腿的“康麗狗”，更叫他恨得牙齦出血。只要一看見它，任正總是怒目怒罵甚至怒打。瞧它那副德性，整天搖著條臟兮兮的破尾巴東轉轉西游游，一臉自負的臭模樣，不顧皮毛地打滾，有時還呲牙咧嘴裝腔作勢地叫幾聲，提醒人們注意。你瞧。這會兒它又以悠然自得神氣十足的姿態光臨任正家了。“去！煩人，狗東西！”他抬腿就賞給那家伙一腳。哇！汪汪！它呲牙大叫。哼！不服氣怎么著！再給你點厲害的嘗嘗。

“噗”，一塊半截磚飛去，那狗東西也就瘸了腳夾了尾嚎叫著逃了，哈哈！

“反了！簡直是反了！誰敢打老子的狗？！”胖頭胖腦的薛主任連喊帶罵奔出院來，愛撫著“康麗”的皮毛，心疼得幾乎落下淚來，這可是他的寵物，他的心肝寶貝兒呵。

見了主人的“康麗”倍感委屈，哭叫得更加努力了些。人罵狗嚎，好熱鬧了一陣子。

悶在屋里的任正此時敢怒不敢言，挽起了袖子又放下，欲吐一口唾沫終于咽了回去。只在心里罵了一句：“狗東西，狗仗人勢！”

一臉恐慌和不快的妻子崔華狠狠地白了任正一眼，不過，她沒有錯失這個給任正布道的機會：“打狗還得看主人哪，給你說過多少回啦，薛家的狗是打不得的，不但打不得，而且……”規勸任正有事兒沒事兒多到薛主任家坐坐，夸夸他家的“康麗”狗，薛主任就是這么個脾氣，找他辦事兒，要他高興，只需大頌其狗，保準比什么五糧液啦軟中華啦都頂事兒。

“庸俗！大丈夫豈能茍且，何以怯狗？！”任正一副浩然之氣灌滿十四平方的房間。

妻子崔華可不是好惹的主兒，不是省油的燈！“算了吧。你！就你任正好，你脫俗，你清高，撒泡尿照照鏡子你配嗎：你放眼四鄰，人家都奔小康啦，可咱還整個一個貧農。跟你這樣的人真是瞎了眼啦……”她吵鬧不休并借題發揮揚言要離婚，至少先分居。

常常為這區區小狗竟鬧得不可開交。莫非要栽到這個狗東西這兒了嗎？冤有頭、債有主。早就知道狗這玩意不是好東西。七歲那年的一個中午，任正從小商店打醋回家，鄰居家的一條大花狗突然竄了出來——記得當時他并沒招惹它——

咬了他一口，立時鮮血流了出來，打了兩針才算完事。

從此，任正的手臂上落下了個銅錢大的狗牙印，弄得多少有些講究的任正至今還不愿穿短袖襯衫出門。后來他見狗就怕就躲就恨就罵就打。后來他又為恨狗找到確鑿的理論根據：你看，凡是和狗帶一點拐彎抹角親戚的詞語準沒好玩意兒：什么“走狗”、“狗男女”、“狗腿子”啦，什么“狗血噴頭”、“狗急跳墻”、“狼心狗肺”啦，還有什么“狗頭軍師”、“砸爛某某某的狗頭”啦……總之，狗是不吉不利不仁不義的家伙。后來他還專門熬了三夜寫過一篇四千字的文章——《狗這個東西》，但不知是哪位碰巧也喜歡狗的編輯愣是給活生生地槍斃了，苦巴巴地等了三個月連一紙退稿箋也沒見著。反正是舊恨加新仇，任正十幾年如一日地討厭狗、仇恨狗。有時，竟變態特地轉悠食品店專門買狗肉罐頭吃它一回回。狗啊！我任正與你們誓不兩立，不共戴天！不管你是薛家的狗，還是趙家的狗！

狗是狗，人是人。不能因人廢狗，也不必恨狗及人。這道理對于頗愛舞點文墨的任正來說，是不難想到的。可嫉狗如仇的任正對嗜狗如命的薛主任沒有丁點兒好感，橫豎都不順眼，什么主任？！只懂狗道，只配養狗。看見那些整天圍住他叫“薛主任、薛主任……”的男女都讓任正想起那條可惡的“康麗”狗。他總是直呼“老薛”。在單位，人都說他正直厚道，任正也以為自己厚道正直。他努力地做事，什么報告啦報表啦計劃啦總結啦，他以一當二以二當三。當然他也努力地發牢騷，常常說這不合理那不合理然后提出自以為合理化的建議。工作和牢騷正負值相抵等于零，還沒有那種既不努力工作也不當面發牢騷只是干點別的什么的人好過。所以，年終總評發獎金老沒他的份兒，費了不大不小的勁兒考上準發本科畢業證書的函授學校，終因薛主任不給簽字而黃了，告吹了。再說漲工資這檔子事吧，不少人都三級跳了，他還原地踏步哪。科里的同事早都住進了三室、兩室一廳的新樓，他卻仍然住在當年結婚時借用的一間勞保用品倉庫。這是一間大筒子房，夏暖冬涼，打了多次報告要求調房，薛主任不是從未考慮，就是勸他耐心等待下一批，他不知道會等至猴年馬月。“人不能見利忘義”、“寧愿站著死，不能跪著生”、“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任正總是用這些閃光的卻不頂多大事的話來安慰自己，又常常隱隱地感覺著無可安慰。妻子整天朝他發脾氣，泄怨氣，賭氣并發誓總有一天要離婚再不跟他受霉氣。他除了問心無愧外，更多的是惶惶然，憤憤然，茫茫然。

難道這一切的不順心不如意，都是因為像妻子所批評的那樣——不懂人和狗之關系嗎？可惡的狗，然而……

媽的，做人難道和那條該詛咒該殺戮的狗還會有某種瓜葛嗎？任正憤怒地咬了咬牙：狗們！尤其是那條可惡的“康麗”狗，我恨，我恨你哪！

也許是天要滅曹，薛某人的那條狗終于有一天錯吃了老鼠藥拋下主人薛撒腿去了。

薛某人如喪考妣，痛苦難當。為此竟專門請了一周病假。科室里的這個那個送去了不少各類營養品煙酒也沒有送走狗的主人痛失愛犬的悲哀。

任正卻暗自慶幸，總算死啦，那條可惡的狗。為此，他還哼了一曲祝酒歌呢。

妻子崔華卻勸他趁此機會到薛主任家里去吊唁，啟發他最好再帶上些薛主任喜歡的東西。

任正氣不打一處來。好不容易盼到那條“康麗”狗見鬼去了。還要叫我去吊唁？簡直是開玩笑。本想鼓起勇氣發點小火，又覺不妥，便搖了搖頭說：“你……你不知我也。”

“別窮酸啦，這會兒我不理你！”妻子的臉上顯出一絲狡黠的光。他挺費解。根據歷史的經驗為此少不了一番好鬧，今天怎么就這樣輕易地罷休了？而且還是那么一副讓人犯嘀咕的神態。管她哪。

這天任正下班路過薛主任的家門，見失去狗的主人像大病了一場一樣，挺富態的臉消瘦了許多，一雙金魚眼也凹陷了。任正不知從哪兒涌上來了一股惻隱同情的熱潮，仿佛這會兒平時權勢灸手的薛主任成了一個弱者，便湊近過去勸慰：“薛主任(他第一次這樣稱呼他)，一條狗死了就死了吧，再難過也活不轉了，狗死如燈滅嘛，而且，狗總是要死的，可以再……再養一條嘛……”嘴里這樣說著，心里卻希望他永遠別再養什么狗啦。

極度悲傷而無以自拔的薛主任，聽到任正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激動得臉上的肌肉都有些顫動，一汪熱淚在金魚眼眶盈動著：“謝謝，謝謝你，任正，連你也這么說，那我一定盡快化悲痛為力量，再養一條比‘康麗’還要棒的好狗……”

這一瞬間如此融洽，可憐的薛主任在他眼里也并不是那么討厭的，任正在薛主任的心里也比先前利溜得多了。兩個人還緊緊地握住了手，搖了一會兒，才又尷尬地放開，爾后又說了些什么，才互望著各自走開。

幾天后，薛主任不知從哪里又弄到了一只皮毛油亮耳朵直挺尾巴細長的狗崽子，薛主任對這條新來的小狗倍加關懷，把多少寵愛予其一身，給它起了個挺得體的名字：“愛娃”。大概他剛看過一部關于希特勒的影片。薛主任勃勃興致地來上班了，而他總是送給任正以甜蜜得如女人式的笑臉，既曖昧又別扭，弄得任正既不理解又不痛快。

又過了幾天，薛主任把任正叫到辦公室，又是甜蜜蜜：“給，任正，這是103房的鑰匙，待會兒你帶崔華去看看吧。看看，我薛某人也夠意思吧？”

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大白天做好夢了。任正也會受寵若驚：“薛主任，你……這太好啦……我總算……只是……”“還有你那個什么函大，拿來我給你簽字。”薛主任慈祥地給任正擺著手。

擱半年了。可人家畢竟是還想著自己的事。任正幾乎從眼里掉下一行珍珠。

“唔，任正，以后有什么困難，別不給我言語啊，我會盡力給你辦的。”薛主任又給任正叮囑一番別的什么。

任正只顧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下班，任正便大跑小跑奔回家，并且多少有點沖動地摟住妻：“我們有好房子啦……”

妻子崔華一點兒也沒激動，只是撇那張這會兒顯得很生動也很好看的小嘴：

“你樂個啥！要不是我，你還是得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老窩里。”

任正瞪起一雙類似于失足青年那樣迷茫的眼睛。難道這其中還有什么彎彎繞？

“知道嗎？薛主任家的那只‘愛娃’是我托表叔的二大爺的干兒子從馴獸團弄來的。沒有那只狗崽子能給咱弄房子？別以為你有什么能耐……”妻子又給他上了一節生動深刻的人生教育課。

哦。啊！

他呆了，蒙了，差一點沒昏過去。不知是該感謝還是該怨恨妻和狗。只是覺得那只小狗比五尺男兒的他的力量還大。分量還要重，比他所有的一切都有用。盡管他并不愿認可這一點，但他不能不信事實。他先是嘟嘟囔囔地恨了一陣，不清不白地罵了幾句，再一會兒便慢慢地心平氣和了，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一樣。

第二天夜里，任正夫妻悄沒聲息地將本來不多的家什搬進了兩室一廳的新居。這是一套任正所想象中的卻沒敢多向往過的房子。為了它，任正特意請了一天假，躺在床上享受它，欣賞它，看著那潔白的墻壁和天花板。他的腦子也一片空白，除了房子。只有房子。

謝謝你，我的妻!謝謝你，薛主任!謝謝你，愛娃!謝謝!蒙眬中，任正什么又都想起來了，什么都想通了。其實，通不通有時就差那么一點點。

他睡著了。

真是荒唐離奇，說給誰聽也不會相信。天亮的時候，任正竟成了一條狗，不再是躺在床上的丈夫而是臥在床下的一條狗。他急忙跑到穿衣鏡面前，里面有條皮毛像錦緞，耳朵像熊掌、尾巴像棒槌的狗。一條頂漂亮標致的狗，它卻狠狠地呲了一下牙，發出一陣類似于哭泣的叫喚。

妻醒來并沒有被驚嚇得大喊大叫，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對它一陣柔情的愛撫：“阿里，你是我的阿里。”什么？我成了“阿里”？我不再是任正了？那任正去哪了呢?他瞪著那雙黃亮閃光的眼珠盯著面前的女人。她將不再是你的妻子而是一個和你有過關系的女人。你不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條狗，一個人們稱之為“它”的東西，于是“它”“唔唔”了兩聲，扒住了那女人的裙褲，舔她的衣物，想問個究竟。

那女人只顧忙于梳妝打扮，照鏡子，描眉畫眼圈，抹口紅，然后挎著精致的小提包出門，還給它“拜拜”，它想讓她向薛主任請假說我病了要恢復恢復，她卻“叭”的關了門揚長而去。只剩下了它自己。天昏地暗，好像有暴風雨。想抽根煙。曠工可不好。薛主任會怎么想?它竟不哭不鬧不打不叫。一群老鼠走過，它狠撲上前，不咬死它才怪呢，一股失望失落的痛苦。撕開喉嚨“汪汪”大叫，拚命地抓撓胸脯，急躁地來回踱步，扒門，撓地，折騰了一會兒，它覺得很累而且沒什么結果，便只好臥倒喘息。

你是狗了，狗是你了。這真他媽的是一個并不美麗的童話，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任正——不——是阿里，不再努力奪門而去了，什么樣子呀。讓人指著脊梁：看看，它就是以前的任正。那還不如像“康麗”那樣吃包老鼠藥告別狗世間呢。干脆閉門鎖家，不讓人看見。但阿里一直在費神地想著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不愿相信這是真的。為什么先前極力討厭、避開的卻最后又要走向它呢?阿里先是假寐沉思，后來便蒙蒙眬眬地睡著了。

女主人下班回來喚醒了它。以前，它最煩睡覺時有人大叫，很想發頓脾氣又克制了。她已不再是你的妻而你是她的狗。阿里只好搖搖尾巴，還想和女人親熱親熱，至少談談心，問問她這個那個。女人卻并不多理睬，只顧撥弄那新買的煤氣灶。火苗很旺。阿里心里又燥又熱又悶。

飯燒好了。女人自個細嚼慢咽，如入無狗之境。阿里狠狠地瞪她兩眼，“唔唔”兩聲以示自己的存在。她回過頭來說：“別急，人吃罷了才有你的份。”后來給了它一塊饅頭、一碗菜湯什么的，味道全不如以前的好，它這會兒極想得到一塊以前最膩味的肥肉。想絕食，這哪是狗吃的飯，連點骨頭都不給。可狗不吃東西不行，它眼淚掉到碗里又進了肚里。忍了吧，狗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么好講究的。

“好好看家!”女人又要出門了。

阿里搖了搖尾巴表示明白。同時也清醒地知道，從今兒后，它就是一條替人看家的狗了。雖然它不情愿也不甘心。

開始時，阿里曾使出渾身的解數和力量，與自己現在的形體掙扎斗爭，但無論如何也還是一條狗，那下面就不得不考慮做狗之道了。翻翻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上關于狗類的條目吧。找點狗類參考書吧。給自己訂個職責范圍吧。你一向要強好勝，做狗也要做條像樣的好狗。阿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

凡事只要一習慣便會適應，一適應便習慣，并沒有許多的這個那個的。阿里早已以自由自在甚至自得的姿態出入于狗場市面上了。說來好笑，它剛開始出門時還挺不好意思，面部表情不太自然，腿也有些顫抖，甚至感到難堪難受，老以為背后有誰在指畫議論它，其實是自己因心虛而來的錯覺，沒必要，說到底，充其量是——無所謂，無所謂!

業精于勤，事在狗為。慢慢地，阿里諳熟了狗的專業知識，精通狗的專業技能，知道適時地給主人搖尾巴，打滾，扒衣角，舔手背，還有那時不時地發出幾聲不表示多大意義的“汪汪”亂叫。當然，女主人待它也不薄，給它以應有的愛撫。吃燒雞時把雞爪、雞尖、雞脖子什么的全舍給了它。還在院里找泥瓦工給它蓋了個挺不錯的小別墅。用綢子布給它拴了個亮閃閃響叮叮的鈴鐺，還挺威風呢。甚至出門吊友時還帶它炫示呢。有一回，它咬了一個在主人家門口轉轉悠悠的人，主人不但沒批評它反而獎賞給了一大塊肥肉。當然，阿里也有自己的生活，還交了不少狗友。和薛主任家的“愛娃”還是一對情侶呢。不過，它們只是心有靈犀，并沒有捅破那層薄紙，似乎還要對那女人保持那種并不必要的忠誠。它和“愛娃”整天一塊兒玩耍，一同找骨頭，一起到郊外追兔子，盡享狗世間的樂趣。再也不用拚命寫材料呀打電話呀加班加點呀什么的，那真是累人氣人。過去我太傻了，真是的。俱往矣，現在可省心省事多了。只要適時地做好自己職責范圍的事就行了。搖搖尾巴打打滾，叫喚兩聲看看家。有何難哉!份內的事，沒說的。這一切使阿里感到雖不算自豪自傲卻也自得其樂。不過，它還總以為自己有心臟病，要不就是肺結核什么的，它還老是想起過去的朋友熟人甚至那些看不起的人，想那張油漆已經駁落的大辦公桌。還想聽聽京戲相聲電視打打撲克什么的，它想，它什么都懷戀，好像過去和現在都是一場夢，夢中，它不知自己是人還是狗。

阿里是女人的狗，女人是它的主人。屈指三月，它和她各行其事，各司其職。相處得還很不錯。一天夜里，阿里陡升了點激情，還作了兩句詩志之：但愿永廝守，千里共相隨，說真的，阿里還真怕有一天出了什么變故，女主人會拋棄它呢。

真他媽的人不隨狗愿。這天傍晚，它和“愛娃”從郊外玩耍歸來，臨到家門時聽見那女人的浪笑和一個男人的聲音……阿里不免猜疑惱怒起來，躡著腿腳摸進門檻，他們正摟抱著親熱呢。更不愿讓它相信的是，梳妝臺上放著他們的合影照，女人穿著拖地的白紗裙。男的西裝革履，全都是假模假勢。乖乖，你們要瞞著我湊合到一塊兒了。它呲了一下牙，便想直撲上去咬開這兩個臭男女，咳!不合適。我已無權干涉人的內政了，冒失了反會失去她和自己現有的一切，管她嫁給誰呢。反正她不會為我——已經不存在了的任正——守一輩子寡的，于是，阿里便“唔唔”兩聲告訴女主人自己回來了。

女人紅著臉訕笑著對它說話，好像是告訴它說，那人是男主人，要阿里尊重他服從他，阿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把目光射向了他。那男人看來倒是慈眉善目的，還假惺惺地撥拉著阿里的皮毛。哼，裝什么!理虧罷了。那男人好像還說了句他理解它之類的話什么的。少跟我來這一套！是你弄走了她。總有一天咱要報這奪妻之恨的。等著吧。你！那女人也不是好東西，水性楊花。“君生日日說恩愛，君死又隨人去了。”阿里想起了《好了歌》，咬著牙低著頭扭身走開。

仇恨歸仇恨，可它是人家的狗，那男主人是它的新主人。以后它有兩個主人了。這還得照顧周全哪，不然他們會說我偏心眼，得罪了哪一個對自己都不利。于是，阿里又花了十天工夫研究了“中庸之道”、“中間路線”、“騎墻術”。還好，新主人對它還說得過去，畢竟它還是有用處的。他喜歡阿里，是個業余狗愛好者，沒事時他總拉住它教幾個狗類新動作，新招數，給它講狗類發展的趨勢和前途。慢慢地，它人也可以親近，并且愿意跟著他到處游耍。與它的同類進行自由項目的比賽。只要能贏，男主人準對它獎賞一番，給它一些美好的許諾。

這天，男主人告訴阿里說，本市近期將舉辦第一屆狗類花樣賽跑錦標賽，他已為它報了名，鼓勵它努力爭取好名次。他還專門到食品廠給它買了一筐排骨。阿里激動得滾下兩串熱淚，“汪汪汪”叫了起來。于是，阿里日日汗流浹背地操練，躍躍欲試，急切地盼望賽期來臨。這可是一個表現自我取悅主人的良機呀。抓住！一定要緊緊抓牢。

這個時刻終于來了。

體育場上，人群熙攘，狗聲鼎沸。

比賽開始前，裁判員宣布比賽規則：本賽程為五公里。冠軍的標準是在最先到達終點的過程中必須偷咬另一只狗的頭部三下，胸口兩下，腿部一下。而咬的次數、時間、部位只能讓帶有超級精密眼鏡的裁判員看見。否則，取消奪取名次的資格……

“各就各位。”“砰——”發令槍一響，只見萬狗如脫弦的箭射向前方。

阿里在八號位，猛跑，猛跑。越位。超狗，再超。狠狠地超，它腦子里只有三位一體：勝出。第一。受寵。它忘掉了許多重要的東西，例如規則什么的。不錯，它是第一個沖線的。可只顧跑而忘了咬，結果宣布它的第一無效。阿里這時才想起來，已為時太晚了，它羞愧難當，懊惱不已。男主人更是氣憤填膺，當即就狠命地揍了它，并且罵得它狗血噴頭，什么“笨蛋”、“蠢驢”、“雜種”、“賤貨”……反正啥難聽他罵啥，哪兒疼他照哪兒打。大狗可殺不可辱，阿里真想一頭撞死在電線桿上，以洗恥辱，以示英烈。

回到家，男主人更是一掃往日的溫情和寵愛，而加以無情的打罵，殘酷的虐待。把它關在屋里不準與外狗接觸，不給骨頭不給饅頭。動不動就是一腳，張口就罵它是廢物，根本不把它當成狗看待。阿里怎樣搖尾打滾以至哭泣發誓改悔立新功贖過都無濟于事了，它好不傷心啊。我阿里為你們做過得還少嗎？我不是盡心盡力了嗎？難道不能寬恕我再給我重新做一條爭氣的好狗這樣的機會了嗎……

男主人全不理會它的爭辯、解釋、懇求，它以往的成績統統不再作為參考，并且給阿里口頭通知，他要換一條新狗，限它五日之內自謀生路吧。

阿里成了一條喪家犬。它痛苦而又無奈地離開了自己的——不，是他們的家。它不知道應該恨誰，恨什么，也不知道要投奔何處，走向哪里。

阿里決定先去找“愛娃”，告訴它自己的苦難歷程，目前的厄運。“愛娃”陪阿里嘆息哭泣了一會兒命運，便親熱開了……“愛娃”理解阿里。于是，它們私自決定要正式結合在一起，共度后半生。“愛娃”把阿里領到薛主任面前說明了這個意思。薛主任仔細盯住阿里看了一會兒，可這個老法海死活也不應允，說阿里是條沒人要的狗他也不要，沒用的狗休想到他門口混閑飯吃。阿里一氣之下沖出薛主任的家門，“愛娃”在背后拉它叫它給它解釋，它不聽，堂堂大狗豈能受這種窩囊氣，阿里含淚痛別了“愛娃”，并留下話說不混成一條像模像樣招人疼的狗，絕不再來見“愛娃”。

阿里是一條并不快樂的單身狗，被人遺棄的小可憐。它從這家走到那家，人對它不理睬。它極想為人效勞可遇不上主子，還時不時遭到一些無端的辱罵、痛打。阿里的身上和心里都流了血。同胞們也看不起它，說它是條野狗、廢狗。它常常吃不飽，每天都為吃發愁，夜宿在樓角旁、屋檐下、野地里，嘗盡狗世間的炎涼辛酸。自從為狗以來，從來沒有像眼下這樣可憐過，它真想大哭一場的。常常夜半三更還獨自凄涼地在大街上游蕩，這時阿里多么懷戀做人時的那一切啊。為狗不好，不如做人。再好的狗也不如人哪，那閃爍著日光的路燈像無數個眼睛盯著它。

多想再變成一個人啊。阿里試著縮起兩條腿走路，很不安穩，也不自然哪。它決計不再搖尾巴，而是夾藏起來，它天天練身法，伸展腰姿生著法兒變。閉目反思，修身養性。觀察摹仿，看那些活的人是怎樣活著的，還吃了不少偏方野藥，可都不見效。真他媽的煩死了，做狗不容易，再想去做人也難呀。

后來，它打聽到并去找了一個人稱活神仙的魔法大師。對他說了自己的命運和愿望，問他能否讓自己再還原成一個人。大師是個瞎子，他抓了抓阿里的脊梁骨，又摸了摸它的胸口，抽搐了一下鼻子，嘆息道：難哪，你身上的狗氣太重了，而且你還有心臟病、肝病、肺病、腎炎、大腦炎。阿里害怕得要死，失望得要命，那也得纏纏他，于是，它極力恭維了大師一番，又是搖尾巴又是舔他的手背，然后問他能不能說個破法，指點一下迷津。那瞎子大師不耐煩地說他不喜歡你這種做派，對它說要想變成人首先要丟棄這些狗類動作。阿里忙不迭地點頭稱是，又哭又叫又懇求了半天，很真誠的樣子。瞎子大師終于被打動了，便拿出卦筒，搖了幾搖抽出一根簽來，摸了一會兒，對阿里說，在正南方九千九百九十九華里處有一座還魂山，山上有千年古寺，寺里住著一位六百歲的還魂法師，要它找到法師修行九百九十九天方可重新為人。

阿里得到真傳，汪汪大叫，當謝，當歌。接著便是一陣沉重的嘆息，它已是一條不很年輕的老狗了。

“汪汪汪”，不知誰家的狗在大聲吠叫。

任正猛地被驚醒過來，霍地坐起身。原來剛才是做了一個夢。他不明白，為什么會做了那樣一個荒唐古怪的夢。

責任編輯:劉照如 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