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者的不可靠性與倫理閱讀

摘要：本文借助敘事學的某些觀點，通過細讀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一是探討小說中的敘述者涉及事實軸和價值軸的不可靠性，二是探討作者#65380;敘述者#65380;讀者之間的倫理回應，以此來闡釋讀者的倫理閱讀與敘述者的倫理觀以及作者的倫理觀的互動關系。

關鍵詞：敘述者的不可靠性； 倫理閱讀； 倫理觀

中圖分類號：II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5-0135-03

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一片公映后引起極大反響。影片的藍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在影片公映后無論是在日本國內還是在國外都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注。《竹林中》共分為七小段。分別是“樵夫答典史問”，“云游僧答典史問”，“捕役答典史問”，“老媼答典史問”，“多襄丸的供詞”，“來到清水寺的女人的懺悔”，“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說的話”。前四段是一件兇殺案的證人證言。后三段是涉案的三個當事人的敘述。小說采用的是平行并置的結構，三個人對同一件事的敘述各不相同。多襄丸和女人都聲稱自己是殺人兇手，而死者的鬼魂借巫女之口說自己是自殺的。小說在死者的陳述后嘎然而止。誰才是真正的兇手?是他殺還是自殺?小說均沒做任何交待。以往有關于《竹林中》的研究主要偏重兩個角度，一是真相的探討，二是主題的探討。本文將借助敘事學的觀點來探討小說《竹林中》敘述者的不可靠性及倫理閱讀問題。

一

首先我們還是回到作品中，來聽聽故事中不同敘述者的不同的聲音。并以此為依據來分析不可靠性的性質。小說第一部分是四個證人的敘述。第二部分是事件經歷者，即多襄丸，妻子真砂以及丈夫金澤武弘借鬼魂之口所作的敘述。我們的重點是要聽這三個經歷者的敘述。正如前面介紹的小說梗概，三個兇手案件的當事人的陳述各不相同，從一般的刑事案件的角度看，他們每個人的說法都對自己不利。但實際上都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某種利益。至于這“某種利益”何以會高于自己的生命，我們將在后面做詳細的分析。

多襄丸的供詞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個男人是我殺的，可我沒殺女的。”[1]接著他回憶了整個事件的經過。按照多襄丸的敘述，他從案件開始到最后被捕經過了三個階段的心理變化過程。(1)看到真砂，覺得她“長得象菩薩一樣標致。我一時打定主意，即使殺了那個男的，也非得把女的搶到手不可。……哦，那時候原是想盡量避免殺男人而把女人搶到手。”[1] (2)把女人弄到手以后，本想逃走，但這時女人“突然象瘋子一樣抓住我的胳膊，而且她斷斷續續地喊道，你也罷，我丈夫也罷，你們之間總得死一個，在兩個男人面前丟丑，比死還痛苦。后來還氣喘吁吁地說，不管是你們哪個活下來，我都情愿跟他。這時我猛地對那個男人動了殺機”。[1] (3)和男人大戰二十三個回合，終于殺死男人后，才發現女人已無影無蹤。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連忙逃走。被捕后倒是很坦然，最后還“氣概昂然”地宣稱“我這顆腦袋總有掛在苦楝樹梢上的一天，請處我以極刑吧。”[1]

假如故事到這里就結束，我們結合以上四個人的供詞內容，很容易就得出最后的結論。而且多襄丸也就只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因為他的敘述提供了“關于虛構真實性的權威敘述”。[2]但是當我們聽完真砂和武弘借鬼魂之口所說的話后，我們就會覺得多襄丸#65380;真砂#65380;武弘三個人都有可能撒謊，都是不可靠的敘述者。因為他們的敘述會引起“讀者的種種疑竇”。[2]我們還是回到文本中來聽聽真砂和武弘的敘述。

真砂的敘述是從她被多襄丸污辱后講起的。她的敘述同樣也分為三個階段：(1)真砂被污辱后，她想跑到丈夫的身邊，可是“我覺察到丈夫眼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光。……丈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這一剎那間，用眼睛把他的整個心意傳給我了。可閃爍在他眼睛里的，即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只是蔑視我的冷冰冰的光呀!”。[1]受到這眼光的刺激，真砂昏倒。(2)真砂醒來后，多襄丸已經逃走了，丈夫依然被綁在杉樹下，眼神是“在冷冰冰的輕視下，蘊藏著憎惡的光”，[1]出于“羞恥#65380;悲哀#65380;憤怒”決定先殺死丈夫再自殺的真砂用小刀戳向丈夫。(3)再次昏倒的真砂醒來后發現丈夫武弘已死，自殺不成，來到了清水寺。

武弘的鬼魂借巫女之口所作的敘述同樣也是從妻子被多襄丸污辱后講起得。主要也可分為三個階段。(1)強盜奸污妻子后，還花言巧語哄騙她。妻子聽了強盜的話，竟然顯得心蕩神馳。還對強盜說：“那么，請你隨便把我帶到哪兒去吧。”[1]武弘怒火中燒。(2)妻子和強盜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妻子突然指著丈夫，象瘋了般的喊了好幾遍：“請你把那個人殺掉。只要他活著，我就不能跟你在一塊兒。”[1]……強盜聽了妻子這句話，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轉變，“妻子一腳就給踢倒在竹子的落葉上了。強盜安詳地抱起胳膊，向我看了看：‘那個女人你打算怎么處置?是殺掉，還是饒她一條命?點一下頭吧：殺掉嗎?’——單就這句話，我就想赦免強盜的罪孽。”[1]武弘在妻子和強盜先后走了以后用小刀自殺。(3)有人從武弘的胸口拔掉小刀，武弘死亡。

假如最后武弘的敘述是真實的，我們又可以推斷出第一個證人樵夫敘述的不可靠性。因為他說現場除了繩子和梳子外，沒有看到兇器。由此基本可以推斷樵夫是真正導致武弘死亡的兇手。可能就是出于這樣的推斷，黑澤明在《羅生門》中安排樵夫最后勇敢承認是自己拔掉武弘胸口上的小刀，從而揭示人性回歸，可以救贖的人道主義主題思想。

但是就小說而言，我們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人性回歸的主題的呈現。剛剛也說了，這個推斷是建立在相信武弘敘述的基礎上。從整個敘述語境來看，我們很難相信其中某一個人的敘述。至少事件經歷著的敘述者的敘述，我們很難確定其可靠性。因為他們的敘述都明顯帶有維護自己利益的痕跡。換句話說，就是敘述者的不可靠性不僅涉及事實軸，還涉及了價值軸。為了解釋敘述者的不可靠性在價值軸上如何體現，我們還是應該在回到作品當中，通過再讀作品，我們會驚訝地發現事件三個經歷者中的兩個男性的敘述在評價自己和對方以及事件唯一一個女性經歷者時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在多襄丸的敘述里，他把自己描述成了一個具有騎士風度和明顯帶有英雄主義色彩的強盜。武弘在他的敘述里也是一個真正的武士。最突出表現這一點是在他決定要殺丈夫武弘時，“殺男人嘛，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我給他松了綁，要求跟他用大刀來決斗。……交手的結果怎樣，那就不用多說了。第二十三個回合，我的大刀把對方的胸膛刺透了。請不要忘記——是第二十三個回合啊。直到現在我對他這一點還是很佩服的。因為他是天下唯一和我交手到二十回合以上的。”[1]但是他有關真砂的敘述卻多是負面的。真砂雖然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但她在被污辱后所說的兩句話讓人覺得她是一個自尊心及強，善變而又殘忍的女人。

在丈夫武弘的敘述里，妻子真砂所說的話雖與多襄丸的敘述有點出入，但內容基本相似。比如他說妻子在被強盜污辱后，在強盜的甜言蜜語下顯得“心蕩神馳”竟說“那么，請你隨便把我帶到哪兒去吧。”讓武弘更氣憤的是，妻子指著自己說的那句話：“請你把那個人殺掉。”。在這里，真砂的善變，不貞以及殘忍的形象更為突出，更為明顯。而多襄丸則變成了一個有正義感的強盜。多襄丸變得和武弘一樣痛恨這個不貞的女人，并想殺掉她。可以說多襄丸在思想上成為了丈夫武弘的同盟。

在真砂的敘述里，她對多襄丸沒有什么描述。她所關心和在乎的只是丈夫怎樣看待被強奸后的自己。很顯然，丈夫的表現是令人失望和憤怒的。丈夫對自己的蔑視激怒了真砂，她才準備和丈夫同歸于盡的。也就是說，真砂在她自己的敘述中，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柔弱，貞潔而又剛烈的女子。

讓人不解的是，三個經歷者的敘述所涉及的個人情感也好，價值觀也好并沒有集中在“強奸”這一為常人的道德觀所不齒的行為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強奸之后。而且，正如剛剛提到的那樣，受到污辱的女人在兩個男性敘述者的敘述里，是一個不貞，善變而又殘忍的形象。女性敘述者也沒有表現出對強奸者痛恨，而更多地是由于看到丈夫眼里的蔑視而感到“羞恥#65380;悲哀#65380;氣憤”。當然這里的“羞恥”有兩層含義。一是因為“在兩個男人面前丟丑”二是因為丈夫的眼光。由此，首先我們可以看出兩位男性經歷者共同的價值觀，即女人是不貞，善變而殘忍的。而女人也因自己被奸污感到羞恥。其次，我們也可以給三位當事人貌似對自己不利的敘述找到合適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人的生命固然重要，但人的尊嚴，通俗一點講就是人的面子更重要。多襄丸為了維護自己“強盜+英雄”的形象，慷慨甚至快活地承認自己很具紳士風度地殺死了武弘。真砂為了維護自己貞潔而剛烈的形象，宣稱是自己殺了丈夫。武弘同樣也是出于維護自尊而宣稱自己最終選擇了自殺。

二

《竹林中》這種多重視點的敘述方式會使得讀者的閱讀變得復雜而多樣。隱含作者沒有給出評價，結論的敘述，敘述者在事實軸和價值軸上的不可靠性以及開放式結尾引導讀者進行自己的判斷，也就是說讀者根據文本和自己的倫理觀進行倫理閱讀。不同的讀者就有不同的闡釋。雖然倫理閱讀與讀者的倫理觀緊密相連，但它也不是與文本完全脫節的一種閱讀。我們不僅受到敘述者的倫理觀的影響，而且也受到作者的倫理觀的規約。因此，我們在談到倫理閱讀時不得不同時兼顧到這兩方面。那么，我們從倫理維度如何去理解文本中不同敘述者的不同敘述?又如何去理解作者帶引導性質的描述?這兩個問題其實是無法單獨來回答的。在解釋其中一個問題的同時必然會涉及另外一個問題。但為了方便起見，我們還是采用分步闡釋的方式。

首先來看看第一個問題。這里我們依然要回到作品中，通過再次的閱讀，來思索文本中的敘述者的倫理觀如何影響我們的判斷，而我們的倫理觀又是如何介入閱讀過程的。對于樵夫而言，兇殺案件就只是一件兇殺案件。可是結合武弘鬼魂的敘述來看，他有關于兇器的敘述顯得不太可靠。傾向于相信鬼魂的敘述的讀者會認定樵夫才是最終導致武弘死亡的罪魁禍首。而且在他的證詞中根本看不出任何道德感與正義感。但也有像黑澤明這樣的讀者會對這個人物作出光明的處理，他讓樵夫最后承認自己拿走了武弘胸口上的小刀。

從云游僧的證詞中我們當然很輕易地就發現這個特殊身份的敘述者特定的觀念。比如他說：“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漢子會落得這么個下場，人生誠然是如此過眼浮云。哎呀呀，我簡直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多么可憐。”[1]有時候會感到人生無常，還有同情死者幾乎是每個讀者共同的情感。這種情感可能會貫穿某些讀者整個閱讀過程。捕役的證詞非常鮮明地體現了捕役這種職業對強盜常有的先入觀。他的有關多襄丸的敘述多少會影響我們對多襄丸敘述的真實性的看法。老媼的敘述給我們提供了某些有關武弘與真砂性格的信息。她的敘述同樣會引導讀者同情死者武弘。當然讀者也完全有可能做出相反的情感反應。因為很顯然武弘并非如老媼“絕不會招人忌恨”，她的女兒在那非常時刻，最恨的就是她的丈夫武弘。

前面我們已提及兩位男性經歷者對真砂的看法上的一致。結合真砂的敘述，我們會發現其中一個心理事實，就是妻子在被污辱后，不管是被丈夫的鄙視憎惡的眼神所激怒也好，還是因為受到強盜甜言蜜語的誘惑也好，妻子都有殺死丈夫的心理事實。正是有了這一事實依據，我們會傾向于同情死者，而以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妻子。但也正因為如此，真砂這一女性形象成為整篇小說的亮點。多襄丸提到她的美和她的眼神的征服力。“你們不曾看見那個女人的臉，尤其是一瞬間她那烈火般的眸子。我和這個女人眼光相遇時，心想就是天打雷劈也要把她娶到手。我只有娶她為妻這么一個念頭，這不是像你們所想象的那種下流的色欲。”[1]這樣的描述雖然與讀者的情感體驗有很大的距離，也使得讀者產生理解上的障礙。但同時也激發了讀者的想象。我們一方面對多襄丸的情感反應表示質疑，一方面因他的敘述有向他的倫理觀靠近。武弘的敘述里也提到真砂在非常狀態下的美麗。“聽強盜這么一說，妻子竟然心蕩神馳地揚起臉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妻子象那個時刻那么美麗過。”[1]他的敘述至少可以激發讀者兩個不同方向的反應。讀者可能會與敘述者的倫理觀取得一致，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會開始同情妻子真砂，無疑她的美在正常的生活狀態下被扼殺了。

現在我們的目光應該投向作者了。我們已經分析了強盜多襄丸的榮譽勝過生命的價值取向。從作者在敘述者敘述過程中的添加的旁注——“嘲諷的微笑”，“陰郁的興奮”，“快活的微笑”以及“氣概昂然”上我們可以感覺到作者對多襄丸這種敢做敢為的英雄主義的欣賞。而且他還借強盜之口表示了對權力與金錢擁有者的嘲諷和鄙視。作者設置這樣一個敘述者，似乎給我們傳遞這樣一個人們通常都會有的觀念：這樣一個性格的人物，尤其是一個自己已經意識到即將被處以死刑的人是不會撒謊的。但是這一固有觀念在隨后的閱讀中被顛覆。

緊接著在“來到清水寺的女人的懺悔”一段中，我們看到真砂這位女性敘述者努力為自己打造一個柔弱而又知羞恥的剛烈的形象。從作者的旁注——“淡淡的慘笑”#65380;“突然激烈地抽搭”上，我們好像又能感覺到他對這個女人的同情。作者似乎在給我們傳遞另一個傳統觀念：女人是弱者，尤其是一個在神面前的懺悔者是不會撒謊的。同樣這一固有觀念在閱讀過程中也被質疑。

最后一段“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說的話”中，我們又看到一個不貞的，善變殘忍的真砂，作者在武弘的鬼魂的敘述過程中也加了一些描述：“沉默良久”，“突然一陣冷笑”，“又迸發出一陣冷笑”，“再度沉默良久”，“第三次沉默良久”。作者通過這些描述以及敘述者的敘述狀態的設置，似乎又在傳達一個大部分人尤其是神秘主義者的觀念：鬼魂是不會撒謊的。但結合整個的閱讀，我們很清楚這并不符合作者的價值觀。更明確一點說，作者正是運用這樣的設置，借助這樣一種模糊的復雜而又容易引起歧義的敘述方式來顛覆讀者頭腦中固有的傳統價值觀。

他要表達的主題應該正如日本著名文學評論家吉田精一所說，當事人的敘述各不相同，讀者的理解也各不相同，同一事件因人的關心的角度#65380;解釋和感情的不同而呈現出種種面貌，說明人生的真相是無法把握的。[3]當然也有讀者不認同這個觀點，但我們通過文本細讀，認為這依然是最貼切和最有說服力的。在整個《竹林中》的閱讀過程中，讀者的情感，閱讀經驗以及倫理觀都受到了強有力的沖擊，甚至有點違背讀者的心理期待，但同時也引發讀者對自己某些固有的閱讀習慣和倫理觀進行反思。這也是《竹林中》能激發讀者閱讀興趣的關鍵所在。

參考文獻：

[1]文潔若，呂元明，文學樸，吳樹文.芥川龍之介小說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戴衛·赫爾曼.新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海老井英次.全文評析竹林中[J].外國文學，1993，(2).

責任編輯 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