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郭店楚簡“以教治民”的思想,是儒家德治思想的主要內容?!耙越讨蚊瘛彼枷氲奶岢鲰槕水敃r的社會背景,以解決民從民信為其政治目的。本文試從“以教治民”思想的背景意義,人性、人道與教化的關系,教化的方式,教化與求己等方面加以分析,指出其歷史性價值。
關鍵詞:以教治民; 人性人道; 求己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3-0044-03
德治是儒家的政治主張,“教民”是德治思想的重要內容,郭店楚簡儒家文獻多篇提到“以教治民”的思想,提倡統治者要推人性以言教,以身服善,以德教民,以此來達到政治統治的目的。《尊德義》篇指出,“教其政,不教其人,政弗行矣?!痹谠缙谌寮已劾铮耙越讨蚊瘛辈坏且缘滦姓闹饕獌热荩乙彩墙鉀Q當前現實社會問題的關鍵所在。
一、 “以教治民”的社會原因和意義
教民有其現實的政治原因。春秋戰國之交,“用民”、“使民”是早期儒家討論的重要的現實政治話題之一。何以見得?《論語》記載:“季康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敬不能則勸?!?sup>[1] 孔子本人也有這方面的論述:“上好禮則民使。”[2] “使民如承大祭?!?sup>[3] “其養民也惠,使民也義?!?sup>[4] “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使民以時。”[5]
孔子的使民之道,更多的是對統治者道德方面的要求,即統治者要待民以禮,以敬,以慈,以養,一句話,就是以善待民。《成之聞之》中也有:“聞之曰: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為恒。行不信則命不從,信不著則言不樂。民不從上之命,不信其言,而能念德者,未之有也。故君子之蒞民也,身服善以先之,敬慎以守之,其所在者入矣,民孰弗從?形于中,發于色,其誠也固矣,民孰弗信?是以上之恒務,在信于眾?!薄冻芍勚钒褜Α坝妹瘛钡挠懻?,與求民之信、求民之從聯系起來,把民信民從作為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這也說明了當時的政治危機主要出現在道德行為領域。所以,挽救政治危機,達到政治目的,必須從這方面下手,民之從和民之信就成了現實政治中統治者追求的直接目標。而怎樣達到“民信”、“民從”呢?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楚簡認為必須實行教化民眾,訴諸于君子的德行言行的表率教化作用,以身作則,率先行善,敬慎導民。沒有這個前提,達不到治民的目的。因此,“以教治民”成了統治者治理社會的入口。
《尊德義》篇指出:“善者民必富,富未必和,不和不安,不安不樂。善者必眾,眾未必治,不治不順,不順不平。是以為政者教導之取先?!边@里說明了教民的原因,即有善德的統治者會使民富,也會有眾,但未必有和,未必有治。要想治民,必先以德教民。民有了德,就會自覺地以仁義禮智忠信等道德規范來約束自己的行為,才會有“政之行”。《緇衣》曰:“長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勸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免心?!边@句話與《論語》中“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極為相似。[6] 也就是說,統治者行政,一方面要對百姓進行道德方面的教育,以道德規范來內在地約束他們的行為,另一方面也要以禮來加以外在的控制,而教之以德又是主要的。以道德教化民眾是儒家的一貫主張,《論語·子路》記載:“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之,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之,又何加焉?曰:教之?!笨梢?,教化百姓是德治的內在價值取向,教化的價值高于刑罰,刑罰只能讓人僥幸免于受罰而不能使民有廉恥之心,而德教卻能雙管齊下,一箭雙雕。以德行政,關鍵在于以教治民,目的在于得到民眾的支持與信任,最終達到統治社會,用民,使民。
二、 人性、人道與教化
關于人性與教化的關系,楚簡《性自命出》篇作了詳細的論述。人性受到“命”和后天環境、教化的幾重約束,但也說明了人性是可以改變的,此篇第1章曰:“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悅而后行,待習而后定。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勢也?!边@段話有三層意思,一是人性受到“命”的制約和控制;二是人天生有好惡之性,但喜歡什么,厭惡什么,完全取決于外界客觀之物;三是人性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可塑的,“待物而厚作,待習而后定”。人性待習而定,這就使得通過教化來影響或改變人性是可能的??梢哉f,人性是教化的基礎,若沒有人性本身無“待習而定”的可能,則無所謂性,更無所謂情。孔子所謂“性相近,習相遠”,實際上就是肯定人的后天之“習”對人性改變的作用,所謂“心無定志”就在于此。《性自命出》指出:“牛生而長,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學或使之也”?!八暮V畠?,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比擞行闹局杂?,不同于牛和雁等動物,但人之理性,卻在于后天的“學”與“教”。“教”是教化,教離不開“學”和“習”。而“學”和“習”的過程則是順應人之天性而又改造人之天性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義”是人的道德準則和行為標準,“道”是教化人性的內容,“養性”和“長性”成了“教”本身的最終目標?!皻v性者,義也,……養性者,習也;長性者,道也?!彪m然統治者把“教”民作為穩定社會統治的直接目的,但與人性的改變這一最終目的具有深刻的一致性。教之以道,道指的是什么?《性》篇曰:“凡道,心術為主。道四術,唯人道為可道也。其三術者,道之而已。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于人。詩,有為為之也。書,有為言之也。禮樂。有為舉之也?!比诵缘慕袒俊暗馈保烙兴男g,其中第一術是心術,即心理感化的方法。而“心術”屬于“人道”,其它三術即“詩”、“書”、“禮樂”,他們都是從心術派生,并受心術指導。[7]《尊德義》篇認為,禮樂也是教的內容。可以說,教化人性之道,主要是“心術”之“人道”。
縱觀《性》篇全部內容,以心術之道教化人性,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指以好的道德規范來教化;二是指以儀禮容貌舉止來教化。對于第一點,《性》篇文中并未明確指出,但觀其文意可推知。13章曰:“□,義之方也。義,敬之方也。敬,物之方也。篤,仁之方也。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忠,信之方也。信,情之方也,情處于性。愛類七,唯性愛為近。智五類,唯義道為近忠。惡類三,唯惡不仁為近義。所道者四,唯人道為可道也。”李零認為,這里的“愛類七”可能指圣、智、仁、義、忠、信、孝悌等好的道德,“智類五”可能指敬、義、忠、信。這些概念都是君子必知,一定要遵守的道德要求,[8]其說不無道理。又根據《五行》篇所說的“德之行五(仁義禮智圣)和謂之德,四行(仁義禮智)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可知,人道泛指仁義禮智等各種好的道德規范。以人道來進行教化,實際上就是以德教民。“聞道反上,上交者也;聞道反下,下交者也。聞道反身,修身者也?!奚斫寥?。”意思是在下者(民)要聞道以事君。在上者(統治者)要聞道以要求民。聞道而用以要求自己,就是修身近仁。所以,君子以道教人,必先聞道修身,而后教于民。以德教民,是教民以治的內在要求。
對于儀容舉止,楚簡有明確的說明:“反悅人勿吝也,身必從之,言及則明舉之而毋偽”,“身欲靜而勿羨,慮欲淵而毋偽,行欲勇而必至,貌欲莊而毋伐?!鲅员赜蟹蚣碇牛e客之禮必有夫齊齊之容?!本拥膬x容外貌主要限于統治階層內部行“禮”的范圍內,對民并無儀禮可言,但對民的教化統治,除了德化之外,主要表現于君子之言行表率方面。這方面,《緇衣》篇有詳細的論述。所以,針對以教治民,必以人道為主。《尊德義》指出:“莫不有道,人道為近。是以君子,人道之取先?!币陨弦匀说澜袒诵赃@兩方面的內容,規定了“以教治民”的兩種方式。
三、 教化的方式
楚簡儒家文獻中主要提到了兩種教化方式:以德教民和言行立教。
(一) 以德教民
以德教民,即是統治者作為教化人民的必然承擔者,必須以仁德之心教給百姓道德知識,使百姓懂得仁義之道,以禮行事。其有兩層含義,一是統治者本身要具有高尚的道德修養和良好的道德形象。“上好仁,則下之為仁也爭先。故長民者長志以昭百姓,則民致行己以悅上。”就是說統治者要以仁德做民之表率,君好仁德則民效之以仁德,具有以仁正己正人,上行下效的意味。孔子講“為政以德”,修身正己,就是這個意思。另一層含義是教給百姓仁義禮等道德規范,將道德規范轉化為百姓自律的力量。《尊德義》說:“仁為可親,義為可尊也,忠為可信也。學為可益也,教可類也。教,非改其道也,教之也,非改倫也,學己也。”“教以禮,則民果以勁。教以樂,則民弗德爭將。教以辯說,則民藝□長貴以忘。教以藝,則民野以爭,教以技,則民少以吝。教以焉,則,則民訏以寡信。教以事,則民力嗇以湎利。教以權謀,則民淫混,遠禮無親仁。”對于統治者來說,以仁教民,可使民親近,以義教民,可使民尊重,以忠教民,可使民誠信。教本身,并不是去改變人道,善德,而是教之以人道和善德;學本身,并不是改變倫常,而是要人求己反本。
對于教的內容,從以上可以看出,主要是教人以仁義忠信等道德規范,而對辯說、技藝、權謀等則持消極態度。早期儒家認為,百姓有了辯說和技藝等能力,就會不講信用,圖利相爭,這大概與儒家對當時社會上的辯說現象和對辯說者的反感及儒家本身輕視體力勞動、稱體力勞動者為小人有關。而對于權謀,儒家更認為是統治者的專利,民只處于被統治地位。除教以德之外,禮樂也是教的主要內容。以禮樂教民,則民果敢而不爭?!坝兄Y而不知樂者,無知樂而不知禮者”,“德者,且莫大乎禮樂焉。治樂和哀,民不可惑也。”禮樂和德義有密切的聯系,教人以德必教人以樂,甚至“樂教”超過了“德教”。樂,在早期儒家那里已被道德化。
道德教化是一個潛移默化、慢慢滲透的過程,“君子之于教也,其導民也不浸,則其淳也弗深矣。”對民的教化,關鍵不在“教”,而在“化”?!盎辈豢梢蝗斩?,操之過急,只可對其慢慢的加以引導,使百姓走向善德,這樣才能“教之深”。道德教化是有一定原則的?!吧喜灰云涞溃裰畯囊搽y,是以民可敬導也,而不可掩也;可御也,不可牽也?!薄懊窨傻酪?,而不可強也;桀不謂其民必亂,而民有為亂矣?!钡赖陆袒豢蓮娗螅y治者必須要以敬重的態度引導百姓,但不可蒙蔽他們,可以因勢駕馭他們,而不可強制他們,否則,百姓就不會順從,也不會相信?!坝酥異奂阂?,則必先愛人;欲人之敬己也,則必先敬人?!本磹鄣牧α渴窍嗷サ模y治者要想得到人民的服從、信任和支持,必須率先在道德上做出表率。
(二) 言行以教
“以教治民”不僅僅在于對百姓教以道德規范,楚簡對于統治者的言行之教,更是給予了高度的關注。言行猶如人的外表,看得見,聽得到,統治者的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以身作則,在“教以治民”思想中占了很大的分量。在這方面,孔子可說是言行一致的倡導者,“觀其言,察其行”,“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9]《緇衣》等篇貫徹了這一思想,明確指出統治者言行之教的表率作用和其重要性?!巴跹匀缃z,其出如緡。王言如索,其出如紼。故大人不倡其流。”“可言不可行,君子弗言;可行不可言,君子弗行。則民言不危行,【行】不危言?!薄把詮男兄?,則行不可匿。故君子顧言而行,一成其信,則民不能大其美而小其惡?!?統治者的“言”對于百姓舉足輕重,君無戲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故不能信口開河,隨波逐流,不講原則。言行之表關鍵在于言行一致,言行相顧??裳圆豢尚械牟灰?,可行不可言的不要行。有了君子言行的表率,民也就言行不相背了。言行不可虛飾,也只有言行相顧,才可成就個人之善信,從而達到民從民信的目的。所以,君子要“言則慮其所終,行則稽其所敝”,有了君子的善言和德行,民才會“慎于言而謹于行”?!跋轮律弦?,不從其所以命,而從其所行。上好此物也,下必有甚焉者?!本纫小把浴敝蹋惨小靶小敝蹋踔列兄瘫妊灾谈幸饬x,故要慎于行。上行下效,也是《緇衣》所說的“章好章惡”宗旨的貫徹??鬃诱f:“言忠敬,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10] 言行不一的統治者,就不能很好地以身作則,雖有言,也不會有民從的效果。
君之言行表率,楚簡《尊德義》也有相同的說法,“下之事上也,不從其所命,而從其所行。上好是物也,下必有甚焉者”與《緇衣》篇的觀點相互發明和支持。統治者的言行關系著社會統治的成敗,以言行立教,與以德立教一樣,都是為了達到民從民信。君是民天生的教化者,教化百姓,首先自己要有良好的道德形象。不管是以言立教,還是以行立教,對于政治統治都具有重要意義。所以,從立言立教經過民從民信而最后達到用民使民的目的,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對于言行的表率作用,《孟子》進一步作了發揮,“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sup>[11] 他把君子之言行擴大為一般的“德”而使君子之表率具有了普遍的意義。
四、 教化與求己
君子立教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反本求己的過程,《成之聞之》曰:“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為恒?!薄熬又蠹阂采?,不求諸其不而攻其末,弗得矣。”就是說,自古以來用民的人,以求己為恒常之德。而恒,又在于“信于眾”。求己就是“身服善(善德,善言,善行)以先之”,強調統治者的道德和言行,應從自身做起。求己是本,不求其本而貴其末,是不能達到“治民”的目的的。言行得不到信任,命令就不會有人服從,也就失去了統治的效力。所以,“用民”的人,要以求己為恒常之德,反本窮源,持之以恒,反己知人,善始善終??鬃诱f:“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12] 孟子說:“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也?!?sup>[13] 可見,求己是整個儒家的修身立德的一貫主張。
對于教化過程中君子的言行之表率,楚簡認為應終生操守,《緇衣》講:“君子言有物,行有格,此以生不可奪志,死不可奪名。故君子多聞,質而守之;多志,質而親之;精知,略而行之。”君子之言行有實,是終生所向,生留志,死留名,猶如前車后轍。所以,統治者的言行的表率作用不容忽視,言行一致不但是統治者自身的要求,同時也是治理社會的一種手段。
郭店楚簡中“教民以治”的思想,內容豐富,大大發展了孔子的“教”的思想和內涵??鬃又敖獭笔窃诋敃r社會“禮懷樂崩”的社會現實下,以恢復周禮為目的而提出的?!敖獭泵褚矁H限于“政者正也”、“修己安人”的意義之下,教給百姓道德方面的知識,以此來作為控制百姓的內在約束力量。對于統治者本身的要求,只是在道德領域強調統治者加強自身的道德修養而成為道德高尚的君子而已。雖然對統治者要求要言行一致,但卻對君子的言行表率的教化作用以及對民、對社會統治的重要影響注意不夠。孔子以后的儒家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以教治民”的論述中,除了統治者以德立教之外,更強調言行立教在社會政治中的作用。孔子之“教”重在“教”本身,孔子以后的儒家如郭店楚簡中所提及的“教”重在“化”,既有有言之教,也有無言之導。雖然在教的具體內容上依然是儒家所倡導的仁義忠信禮樂等,而不涉及智慧和技藝,但他們在以人道進行教化、教化與求己及教化的方式上有了新的理解和開拓,大大充實了儒家的政治學說,不能不說是歷史性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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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