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人對李格非《洛陽名園記》多從園記散文角度鑒賞,本文則從園史及唐宋洛陽園林變遷角度進行考述,指出《名園記》開專題園錄之先河;《名園記》有證史補史之功用;其所述內容篇幅簡短,但首尾始末,皆可獨立,近似縮微園史;其研究方法為勘踏記實,近似科學考察報告;其寫作宗旨是為了求真實供鑒戒。本文側重就《名園記》與《河南志》及《唐兩京城坊考》中相關園林史料進行比較,指出其獨到的史料學與史源學價值。
關鍵詞:洛陽名園; 專題園錄; 證史補史; 勘踏記實; 求真實供鑒戒
中圖分類號:I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3-0005-04
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①(以下筒稱《名園記》),或認為作于紹圣二年(公元1095年),②記當時親歷的洛陽一地名園19處。李格非工于詞章,主張“文不可以茍作,誠不著焉,則不能工”,要“字字如肺肝出”。③故《名園記》除具有一般游記、園記散文的特征而為選家所注目外(坊間流行的古文選本大多僅摘選記文的后論一段,而忽略正文所述19處園圃的價值),另對于園林學、造園史尤其是唐宋園林之變遷研究有重要意義,前人于此雖曾有所涉及,惜未能充分展開,未發之覆尚多,筆者不揣谫陋,略作考述,以便有助于深化對《名園記》的研究。
一、 《名園記》開專題園記園錄之先河
唐宋時期園記文章甚伙,如唐人白居易《草堂記》、《池上篇序》,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記》、《平泉山居戒子孫記》,杜佑《杜城郊居王處士鑿山引泉記》,宋人蘇舜欽《滄浪亭記》,司馬光《獨樂園記》,朱長文《樂圃記》,陸游《南園記》,張淏《艮岳記》等,皆為園記散文名篇,對園林之空間地位、景觀布置、山水因借等皆有較詳細的記錄,可供后代園家取資處甚豐,但皆為單獨園林之記錄。唐宋的史傳地志中亦往往涉及到園林,如陸廣微《吳地記》,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范成大《吳郡志》、宋敏求《長安志》、程大昌《雍錄》、祝穆《方輿勝覽》、王象之《輿地紀勝》等,但所述或簡略不詳,或輾轉稗販古人,以訛傳訛。而李格非的《名園記》則是他親歷實地考察所得,有些還見過圖錄,多為第一手數據,則其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李格非之后,周密有《吳興園林記》(實為《癸辛雜識》前集“吳興園圃”條,有好事者別出單行,名為《吳興園林記》),記述常所經游的湖州園林36處,與李格非的《名園記》略可仿佛,明清以來的《游金陵諸園記》、《帝京景物略》、《揚州畫舫錄》、《履園叢話》之類漸多,遂成園記中的一大類,但體例多濫觴于李格非的《名園記》,可見李之開創之功。
二、 《名園記》有證史補史之功用
如前所述,《名園記》為作者親歷實勘所得,故多為第一手資料。有關唐宋洛陽園林記錄,較集中保存在《河南志》及《唐兩京城坊考》之中。一般認為今本《河南志》是清人徐松從《永樂大典》中鈔出,《唐兩京城坊考》之東都洛陽部分則又是徐松以《河南志》為基礎寫成(高敏《永樂大典本河南志跋》[4])。當然兩者也是有差別的,就是《城坊考》限于有唐一代,而《河南志》則上溯漢魏西晉后魏,下至宋代,但仍以唐宋為主。故與《名園記》所述時限最為接近。
《河南志》及《唐兩京城坊考》或拘于體例,或因材料有限,所述園林大多內容簡略。如唐代裴度園池,《河南志》集賢坊條下曰:“中書令裴度宅,園池尚存,今號湖園,屬民家。”[5]僅寥寥數語。《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外郭城集賢坊:“中書令裴度宅。《舊書》本傳:東都立第于集賢里,筑山穿池,竹木叢萃,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回環,極都城之勝概。”資料出自《舊唐書》。而《名園記》的記載則說:
洛人云:園圃之勝,不能相兼者六:務宏大者少幽邃,人力勝者乏閑古,多水泉者無眺望。能兼此六者,惟湖園而已。予嘗游之,信然。在唐為裴晉公園。園中有湖,湖中有洲,曰百花湖。北有堂曰四并,其四達而旁東西之蹊者,桂堂也。截然出于湖之右者,迎暉亭也。過橫池,披林莽,循曲徑而后得者,梅臺、知止庵也。自竹徑望之超然、登之翛然者,環翠亭也。渺渺重邃,猶擅花卉之盛,而前據池亭之勝者,翠樾軒也。其大略如此。若夫百花酣而白晝暝,青蘋動而林陰合,水靜而跳魚鳴,木落而群峰出,雖四時不同,而景物皆好,則又不可殫記者也。
此段文字宛然一篇完整的園記,而對裴度宅園的敘述,可以豐富并深化人們對《河南志》及《城坊考》的理解。
又,《河南志》同條中記呂蒙正園:“太子太師致仕呂蒙正園。”[6]僅此一句。而《名園記》則曰:“伊洛二水自東南分,徑入城中,而伊水尤清澈,園亭喜得之,若又當其上流,則春夏無枯涸之病。呂文穆園在伊水上流,木茂而竹潤。有亭三:一在池中,二在池外,橋跨池上相屬也。”
另,《河南志》睦仁坊條下曰:“太子太傅致仕李迪園,本袁象先園,園有松島。”[7]《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外郭城睦仁坊:“坊有梁袁象先園,園有松島。”而《名園記》的敘述則是:“松、柏、樅、杉、檜、栝皆美木,洛陽獨愛栝而敬松。松島者,數百皆松也。其東南隅雙松尤奇。在唐為袁象先園,本朝屬李文定丞相,今屬吳氏,傳三世矣。頗葺亭榭池沼,植竹木其旁。南筑臺,北構堂,東北道院。又東有池,池前后為亭臨之。自東大渠引水注園中,清泉細流,涓涓無不通處,在他郡尚無有,洛陽獨以其松名。”不僅比《河南志》詳盡,而且將園之沿革說得很清楚:從唐袁象先到宋李迪再到宋吳氏,可以補《河南志》之不逮。
另如仁風坊趙普園,《河南志》亦僅記一句,[8]而《洛陽名園記》記錄亦詳實,司馬光曾游此園,并題詩數首,或稱趙令園、或稱趙中令園、或稱趙園。
《名園記》有記載而《河南志》闕錄,片言不存者也不少。如《名園記》記大字寺園,謂其即唐白樂天園也。又謂其一半為張氏所得,改稱為“會隱園”。又尹洙亦有《張氏會隱園記》。[9]但《河南志》既沒有提及白居易的履道池臺,更沒有述其沿革,也沒有說入宋改為宗教園林,更沒有提及會隱園。《河南志》提及長壽寺果園,未知是否即大字寺園,俟考。但歐陽修詩文中亦多次提到普明院大字院、普明后園等,[10]實即白氏履道池臺故址。《河南志》提及惠和坊有普明院,考東都坊里,惠和坊在外郭城中,而履道坊在外郭城東南角,兩不相蒙,疑為同名異地。
另,對歸仁園的沿革,《河南志》亦沒有《名園記》詳盡清楚,《名園記》交待其園址今已歸屬中書侍郎李清臣。
關于今本《河南志》的作者及時代有不同說法,一說為北宋宋敏求所作(即所謂的宋志),一說為元人所作(即所謂的元志),亦有認為雖系元志但保留了大量宋志的材料。[11]本文不涉及對《河南志》著作權爭論。高鳴先生質疑說:
宋敏求以宋人撰《河南志》,關于宋代的洛陽城情況,無疑會寫得比較詳細,而且會另立專篇。可是,徐鈔《大典》本,卻把隋唐時期的洛陽城與宋代洛陽城的情況合在一起敘述,且一再注明“自隋通敘至宋”或“自隋至宋通敘”,與宋人撰志的情況不甚符合。[12]
本文要提的問題是,宋敏求與李格非生活時代相近而年稍長,他可能未讀《名園記》,但同時代人對洛陽園囿之游覽記述,他不能不知。他如親歷洛陽考察,所獲應比李氏更豐,為何在園林記錄中未留下痕跡呢?元人著志,參考前人成果順理成章,為何亦沒有注意援引李格非之《名園記》?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對有唐一代文獻涉獵極多,為何在輯錄《河南志》以及在著述《城坊考》之東都部分時似亦未注意到《名園記》?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三、 《名園記》所述內容篇幅簡短,但首尾始末交待清楚,每段皆可獨立,近似一篇縮微園史
《名園記》著錄19處園林,每段雖篇幅不長,但文字簡潔省約,對每個園圃之地理位置、四至八到、園內景物與建筑、周圍景色、園地之沿革變遷、園內雅集聚會等活動,盡量提及。且能在每段首尾點明該園之特色、地位。茲以富鄭公園記錄為例說明:
洛陽園池多因隋唐之舊,獨富鄭公園最為近辟,而景物最勝。游者自其第西出探春亭,登四景堂,則一園之勝景顧可覽而得;南渡通津橋,上方流亭,望紫筠堂而還;右旋花木中百余步,走蔭樾亭、賞幽臺、抵重波軒而止;直北走土筠洞,自此入大竹中。凡謂之洞者,皆軒竹丈許,引流穿之,而徑其上。橫為洞一,曰土筠,縱為洞三,曰水筠,曰石筠,曰榭筠。歷四洞之北,有亭五,錯列竹中,曰叢玉,曰披風,曰猗嵐,曰夾竹,曰兼山。稍南有梅臺,又南有天光臺,臺出竹木之杪,遵洞之南而東還,有臥云堂,堂與四景堂相南北,左右二山,背壓通流,凡坐此,則一園之勝可擁而有也。鄭公自還政事歸第,一切謝絕賓客,燕息此園幾二十年。亭臺花木皆出其目營心匠,故逶迤衡直,圜爽深密,曲有奧思。
這樣具體的描述可以入畫,亦可為構園造景提供素材。今人周維權即據其所述繪制出富鄭公園、環溪的平面設想圖。[13]
四、 《名園記》研究方法勘踏記實,近似科學考察報告
《名園記》不是稗販舊說,而是勘踏記實,跡似一篇科學考察報告,從方法上更為科學,從材料上更有價值。張琰謂本文的寫作是作者“足跡目力心思之所及”。[14]除本篇外,宋代另有張禮《游城南記》,方法上也類似,作者一行數人結伴而行,從長安東南門出去,進行了長達七天的游歷考察。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二五亦記其與晁以道同游長安,考察周秦漢唐故跡之事。這種親歷親驗的方法顯然是從事一切研究的基本規則。值得注意的是,《名園記》中“以其圖考之,則某堂有某水、某亭有某木,至今猶存”、“予嘗游之”、“游之”、“覽之”,故獲得了大量第一手資料,搶救性地保存了許多珍貴的記錄。而《河南志》的敘述中則頻繁出現無法確指的情況,如:
(仁和坊)唐禮部尚書裴寬宅、尚書兵部侍郎裴鄰宅,并失處所。
(集賢坊)太師致仕盧鈞宅,失處所。
(尊賢坊)宅中門外有紫牡丹成樹,發花千余朵,今失其處。
(履道坊)唐吏部尚書崔群宅,失處所。
(履道坊)唐太子少保韋夏卿宅,宅有大隱洞,其下皆失處所。
(會節坊)宰臣視事于歸仁亭,至甲辰歸內,今失所在。
(從善坊)(劉孝子)宅乃在從善坊,疑曾徙居,今失其所在。
(永通坊)唐虢州刺史崔元亮宅,失其處所。
(歸義坊)唐秘書監致仕穆寧宅,今失處所。
(正俗坊)唐太子太傅分司東都李固言宅,失處所。
(福善坊)自張策至白文珂三宅,皆失其處所。
(陶化坊)唐太子賓客高重宅,失處所。
《河南志》交待其材料出處說:“凡坊內有韋述《記》所著隋唐舊跡,存者大書之;改易者附見其下;堙滅者注于坊名之下。韋述《記》后唐事及五代后事,雖毀廢皆大書之,所以續舊志之闕。”[15]可見,其主要依據韋述《兩京新記》,對于毀廢堙滅者也是有所調查的。但因年代久遠,滄桑巨變,蘭亭已矣,梓澤丘墟。李格非所說“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所”,而到他所生活的時代,唐園也僅存孑遺了。他對殘存舊跡的憑吊、對現有園圃的認真周密考察,本身就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而他所記錄的豐富材料、省凈文字,不僅是散文中的精品,而且對園史研究亦有不可取代的價值。
五、 《名園記》寫作宗旨是為了求真實供鑒戒
《名園記》記錄洛陽唐宋園林不厭其詳,但作者旨意并不希望人們耽玩沉溺于煙霞泉石,而是為了求真實供鑒戒。換言之,作者據微知著,主要從政治軍事等關乎國家勝衰成敗的角度來考慮。
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澠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常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先受兵。余故曰:“洛陽之盛衰者,天下治亂之候也。”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所,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余處矣。余故曰:園囿之興廢者,洛陽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亂,候于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于園囿之興廢而得。則《名園記》之作,余豈徒然哉!嗚呼!公卿大夫高進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樂,得乎?唐之末路是也。
張琰說:“文叔方洛陽盛時,足跡目力心思之所及,亦遠見高覽,知今日之禍。”司馬光在《進<資治通鑒>表》中說:“臣之精力,盡于此書,伏望陛下寬其妄作之誅,察其愿忠之意,以清閑之燕,時賜省覽,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16]胡三省《新注資治通鑒序》將此意發揮更充分:”為人君而不知《通鑒》,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為人臣而不知《通鑒》,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為人子而不知《通鑒》則謀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引師,創法立制,而不知跡古人之所以得,鑒古人之所以失,則求勝而敗,圖利而害,此必然者也。”[17]《名園記》雖是小品,但也能因微見著,由園圃興廢上升到洛陽盛衰、天下治亂的高度,告誡公卿大夫要以史為鑒,不敢放乎一己之私以自為,忘天下之治,退享此樂。故張琰序說:“噫!繁華盛麗,過盡一時,至于荊棘銅駝,腥膻伊洛,雖宮室苑囿,滌地皆盡。然一廢一興,循天地無盡藏,安得光明盛大,復有如洛陽眾賢佐中興之業乎!季父浮休侍郎,詠長安廢興地,有詩云:‘憶昔開元全盛日,漢苑隋宮已黍離。覆轍由來皆在說,今人還起古人愁。’感而思治世之難遇,嘉賢者之用心,故重言以書其首。”邵博述其得此文“讀之至流涕”,又記與晁說之(以道)同游長安周秦漢唐故地,晁嘆息說:“其專以簡易儉約為德,初不言形勝富強,益知仁義之尊,道德之貴。彼阻固雄豪,皆生于不足,秦漢唐之跡,更可羞矣。”[18]與《資治通鑒》從材料上探求真實與從宗旨上“陳述覆轍以供鑒戒”[19]完全契合。說明史學發達時期之宋代士人多存深刻自覺的使用觀念。
責任編輯 劉鳳剛
① 《洛陽名園記》諸本文字多有不同,本文援引據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四,劉德權、李劍雄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② 陳植、張公弛選注《中國歷代名園記選注》,第38頁,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83年。
③ 《宋史》卷四四四《李格非傳》。
④徐松輯《河南志》,高敏點校,第230頁,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
[5] 見前揭書,第16頁。
[6] 見前揭書,第21頁。
[7] 見前揭書,第21頁。
[8] 見前揭書,第22頁。
[9] 《河南先生文集》卷四《張氏會隱園記》。
[10] 《歐陽文忠公集》卷六三《游大字院記》。
[11]參見高敏點校《河南志》出版說明及附錄。
[12]見前揭書,第232頁。
[13]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第138—139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0年。
[14]張琰《<洛陽名園記>序》,見褚斌杰等編《李清照資料匯編》,第3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
[15]《河南志》,第5頁。
[16]《司馬溫公文集》卷一《進<資治通鑒>表》。
[17]《資治通鑒》卷首,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
[18]《邵氏聞見后錄》卷二五,第202頁。
[19]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第129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