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收到“洗澡”的邀請,這樣的邀請往往來自某些不陌生,但也不十分熟悉的人,也就是說當我和這些人的關系處于熟人和朋友之間時,他們通常會邀請我去“洗澡”。
我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的邀請,實在是因為“洗澡”是件再私密不過的事情,很難和別人“共享”。去年冬天我曾為一位可愛的女士破過一次例,她再三盛情邀請我去上海某著名浴場“休閑”,我去了,只是自始至終我都穿著毛衣,在30度的浴場內“獨樹一幟”, 而自此以后她除了工作沒有和我再有其他接觸。由于我的拒絕,我和邀請者們的關系便一直都沒有改變,盡管我原本很愿意和其中的不少人從熟人變成朋友。有經常出入浴場的朋友提醒我,我的拒絕“洗澡”其實是在拒絕“交流”。
我很清楚這位朋友的意思,無非就是說,在如今這個紛繁復雜的社會,人與人之間要想迅速實現建立在信任基礎上的關系,那么僅僅依靠在咖啡館里表白個人隱私或者在日常生活中朝夕相處已經遠遠不夠。因此我也很早就明白“洗澡”的深層含義,也無非就是當互相能夠一絲不掛地面對面時,似乎諸如身份、地位等一切社會屬性所造成的差距都蕩然無存了,互相平等了,所以也就能互相信任了。
所以浴場里天天人滿為患。領導們在那里向員工們暴露出身上的贅肉,于是和員工們實現了“平等”;生意伙伴們在那里互相袒露出啤酒肚、香港腳, 于是實現了“信任”。仿佛只有在肉袒相對的時候,心才能跟著一起赤裸相對,沒有絲毫保留。
在我們中國悠久的歷史和傳統文化中,一個人如果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自愿裸露,那么他一定是認為自己犯了大錯,必須得懲罰自己才能表明自己承認錯誤的勇氣,因為裸露是一種侮辱,是一根自我貶低的底線。然而,曾經有著數千年衣冠制度的中國,如今卻要依靠裸露,這種過去的侮辱來表達“平等”,要依靠摧毀一根自我的底線來體現“信任”,要通過將自己身體上的缺陷都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而表明“坦誠”,這一切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正當我愈發堅決地抵制集體洗澡的當口,又有一位在今年冬天向我和我先生發出了邀請,在遭到我的斷然拒絕后,他婉轉地表達了他的不滿,然后說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事情發生在西北某城市,一位上海的企業家在當地遭到了詐騙,于是請當地的朋友出面找有關部門幫忙,在宴席上,有關部門竭力敷衍。一直到浴場,到所有人都脫光,有關部門才提出了幫忙的條件。上海企業家很奇怪這一切完全可以在宴席上都說清楚何必一定要在洗澡的時候說,當地的朋友道破天機:“人家怕你身上帶著錄音機。”
在聽完這故事的一剎那,我為那些無論是對集體 “洗澡”樂此不疲還是勉強為之的人們感到悲哀,當他們不惜以一絲不掛的代價追求平等、信任和坦誠的時候,他們都忽略了,當身體都已經在心里沒有了值得保密的分量的時候,還有什么是有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