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先進》篇有一章《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或簡稱《侍坐》。這是《論語》標題的慣例,以首句或首句中的語詞為題。這段文字也有以“論志”為題的。這是根據內容命題。但細想一下,“論志”實在不能作這一章的獨一無二的標題。因為《論語·公冶長》就有孔子與顏淵、子路的“論志”。這次子路還反問孔子,“愿聞子之志”,孔子的回答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另外,《韓詩外傳》中還記載了兩次孔子與弟子論志之事。一是孔子與子路、子貢、顏淵游景山,孔子說:“君子登高必賦,小子愿言者何期愿,丘將啟汝”。于是各言其志。一是孔子與子路、子貢、顏淵游戎山,孔子喟然嘆曰:“三子各言爾志,予將覽焉。”這些文字均可題為《論志》。因此,《論語·先進》篇這段文字的標題還是以傳統(tǒng)做法為好。
《侍坐》是傳統(tǒng)名篇,千古流傳。它是《論語》中自成段落的最長的文字之一,內容豐富,給人以極大的思索空間。從教育的角度看,作為教育家的孔子,非常重視為人處世的人生觀教育。教育之本在于如何為人,如何立身。四子侍坐,“各言其志”。這里的“志”是大志,是個人與社會、國家、百姓的關系問題。儒家詩教為“詩言志”。“言志”不同于“緣情”。從中國文學理論發(fā)展而言,先講“詩言志”,到了文學的自覺時代,緣情之作得到認可,陸機在《文賦》中總結:“詩緣情而綺靡。”“緣情”取得了與“言志”并駕齊驅的地位。今天講情志,一而二,二而一,不妨統(tǒng)稱情志。而在古代,志與情本來各異其趣。言志與國計民生有關,是個人的宏望大愿,與為國為民、憂國憂民有關。王勃的《滕王閣序》不是說“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嗎。情則是親情、愛情、友情、人情,屬于個人的范疇,與志相比,在古人的眼里,雖是客觀存在,但不登大雅之堂。孔子與四位學生“言志”,體現了孔子的教育思想,教書育人,重在學生立身處世,致力社會民生。
孔子的教育方法也值得稱道。他對學生的態(tài)度和藹親切,絕無師道尊嚴,凜凜然望而生畏的樣子。“侍坐”是老師學生一道坐著。當然這是古人的坐法,臀部坐在腳后跟上。在《論語》中,孔子與學生在一起,除“侍坐”外,還有“侍”和“侍側”。“侍”是孔子坐著,學生站著,大抵在一起的時間不太長。“侍側“,學生或坐或站,“侍坐”則學生一定坐著。師生同坐,更宜于親切交談。孔子鼓勵學生勇敢發(fā)言,“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不要因為我年紀稍長而拘謹不講,然后提出問題:“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這是一個很有啟發(fā)性的問題。“居則曰”云云反映了學生的自負,平時有懷才不遇之感,可見孔子平時對學生的了解。“如或知爾”是一種假設,隱含著不能光有牢騷,應該有準備,立大志,有真才實學。這樣提問,既有針對性,根據學生平時表現而提出,又有充分發(fā)揮的余地,“各言其志”,相互間還可以取長補短,得到啟發(fā)。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學生發(fā)言之后的評價。既然是“各言其志”,人各有志,不得勉強。因此,孔子沒有對各人的志愿作是否好壞的判斷。對子路的發(fā)言“哂之”,是因“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孔子是用暗示性的方式責備了子路不夠謙讓的態(tài)度,其中也包含了對子路所說過大過滿的含蓄的批評。冉有講的能使小國豐衣足食,公西華講的做宗廟會同的“小相”,均與安邦治國有關,屬于“志”的范疇,孔子無所軒輊。但在曾點發(fā)言之后,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這該如何看待呢?我認為,這不是孔子在幾位學生中分高下,給曾點打“高分”。孔子“與點”,是真情流露,表示“我贊賞曾點的志向啊”。對一篇文章、一件事情,各有感悟,當學生說出自己的認識、感悟的時候,應當作恰如其分的評價,但不能抹煞各自的個性,也不能強以分數的高下來評定;即使感悟有差距,也只能啟發(fā)他們提高認識。孔子就是這樣做的。
《侍坐》內容引起極大爭議的是得到孔子贊賞的曾點的志愿。清代的崔述就在《洙泗考信錄》中提出了若干疑問。諸如孔子所問“如或知爾,則何以哉?”當然是從政之事,而曾點答之以日常生活,與政事無關,豈不是答非所問。又如問答之時,曾點鼓瑟自若,等到老師發(fā)問,才“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不合學生對待師長的態(tài)度。還有稱謂可疑,“夫子喟然而嘆”,“夫子”是戰(zhàn)國時用的稱呼,用在這里可疑。崔氏大膽懷疑,這一章是道家者流所托,原來言志者僅三人,后來加上曾點為四人。其實,平心而言,這些疑問是可以解答的。所謂“答非所問”,實為無所拘束,各言其志,想什么說什么,不作迎合,照直而對;孔子“吾與點也”正是贊賞曾點直抒胸臆和愿望樸實。曾點鼓瑟是當時的一種禮儀,他承擔樂奏,并非旁若無人的態(tài)度。而“夫子”一詞用作學生對孔子的稱呼在《論語》中達30次之多,可見是習慣用語。至于說是道家者流偽造而摻入了這番話,更屬于猜想,缺乏事實依據。因此,崔氏的“疑”暫時只能存而不論。但是,這也讓我們思考,曾點所言是什么樣的情景呢?
東漢王充《論衡·明雩篇》對曾點所言作了解釋。他認為魯國在沂水之上設雩祭,“祭水旱也”,即是通過祭祀,祈求風調雨順,既無水災,也無旱災。王充說:“春謂四月也。春服既成,謂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浴呼沂,涉沂水也,象龍之從水中出也。風乎舞雩,風,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說論之家,以為浴者,浴沂水中也。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干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審矣。”“孔子曰:吾與點也,善點之言,欲以雩祭調和陰陽,故與之也。”
王充是著名的唯物主義者,對曾點所言作了切近實際的解釋。對“浴乎沂,風乎舞雩”作了辨證,認為不是在沂水洗澡,更不是洗澡后吹干身子,不過是涉水而過,象征龍從水中飛起。舞雩,是以樂舞舉行雩祭的地方,日積月累,舞雩成了這個地方的名稱。《論語·顏淵》:“樊遲從游于舞雩之下”,舞雩即地名。王充的解釋在于說明事實,但它的含義是什么呢?
宋代理學家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視三子之規(guī)規(guī)于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朱熹從天理與人欲對立的觀念來解釋曾點之志,贊美他天理充沛,人欲滅盡,心胸開廓,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這只是宋明理學家闡發(fā)儒家理念的典型例證,未必符合原意。其實,曾點說的與天理、人欲無關,不過是他對理想社會的一種向往與憧憬罷了。
春秋末期,禮崩樂壞,諸侯紛爭,戰(zhàn)亂頻仍,是“天下無道”的亂世。曾點有感而發(fā),描摹了古代太平盛世的景象,百姓安居樂業(yè),社會井然有序,奉古道,行古禮,以雩祭的方式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正惟其為現實所無,才會成為曾點的理想與愿望。他渴望“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太平盛世的到來。其次,在亂離的當代,曾點無心從政,而是潔身自好,安貧樂道。這是特定社會條件下的為人處世之道。后來陶淵明厭惡官場污濁而歸隱,白居易所謂“窮則獨善其身”,庶幾近之。孔子主張積極入世,“知其不可而為之。”一生奮斗,到處游說,“惶惶如喪家之犬”,從政之志始終未能舒展。《論語》中記載了孔子許多不得志的感慨。他幻想“乘桴浮于海”,坐上木排到海外去。“子欲居九夷”,他要住到蠻荒之地去。他向往“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自甘淡泊,自得其樂。孔子有這樣的感慨與向往,贊賞曾點的看法也是很自然的了。
清代張履祥在《備忘錄》中對四子所言作了一番巧妙的順序解讀。他說:“初時師旅饑饉,子路之使有勇知方,所以戡定禍亂也。亂之既定,則宜阜俗,冉有之足民,所以阜俗也。俗之既阜,則宜繼以教化,子華之宗廟會同,所以化民成俗也。化行俗美,民生和樂,熙熙然游于唐虞三代之世矣,曾皙之春風沂水,有其象矣。夫子志乎三代之矣,能不喟然興嘆!”子路平定禍亂,冉有富足百姓,公西華淳樸風尚,曾點自然游于“民生和樂”的三代了。各人的志愿成為到達太平盛世的各個階段,此說固屬想當然耳,但讀來頗有意思。有一點說得很好,曾點所言是唐虞三代的盛世景象,令孔子心向往之。
至于曾點是不是道家者流,根據上文所說,回答是否定的。曾點表達的無非是直面現實而產生的善良愿望。朱熹在《答歐陽希通》中說曾點:“不害其為狂,過此流入老莊矣。”稱曾點為“狂”,不循正道,偶發(fā)狂言,表示憤世疾俗之情,不能稱之為道家。
在孔子時代,有一批避世之士,他們對孔子都持批判態(tài)度。《論語·憲問》中的“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批評孔子在如此黑暗的社會中,還有心求仕,不肯聽之任之,潔身自好。《微子》篇中的楚狂接輿,告誡孔子“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不要到處游說,竭力求仕,現在的執(zhí)政者都是危乎其危的啊。還有長沮、桀溺,認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天下的壞東西猶如滔滔洪水,到處都是,誰能奈何他們,勸告孔子不必徒然奔忙了。還有荷蓧丈人,批評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這批人,孔子稱他們?yōu)椤氨偈乐俊保^“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論語·憲問》)。賢者為逃避惡濁社會而隱居,次一等的擇地而處,再次一等的避免不好的臉色,再次一等的回避惡言。孔子與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但稱之為“賢者”。這批人“荷蕢”“荷蓧”“耦而耕”,都是自食其力者,鄙視現實,避世而居。他們稱得上是道家的先驅。曾點所言,與避世之士相近,不過,曾點充滿理想色彩,充滿向往之情,不同于避民之士的冷漠。避世之士單純唾棄現實,沒有理想的追求。因此,曾點既不是道家,也與避世的賢者有別。
《論語》不是文學作品,而是歷史人物言語、行為的實錄。但它具有較強的文學性,《侍坐》章尤為突出。其中的孔子及其弟子,形象鮮明。孔子是循循善誘、教育有方的好老師,而且是性情中的人物。好老師,自不待言,上文說過了,性情中人表現在真情實感自然流露,不隱瞞,不掩飾。看到子路“率爾而對”,毫不謙虛,自然地“哂之”。聽到曾點的志愿,情不自禁地“吾與點也”。這種贊賞,包含著內心的矛盾,一心有為,卻到處碰壁。在憤懣不平中聽到曾點的話,空谷足音,“與我心有慽慽焉”。陪侍孔子的幾位學生,個性鮮明。子路直率、爽快,不知謙讓,不懂斟酌輕重,有點快人快語。冉有、公西華謹慎、小心,也很機敏。看到老師哂子路,冉有立即降低規(guī)格,將子路所說的大國降為小國,將“有勇”“知方”的目標降為“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冉有這樣講了,老師沒有表態(tài),公西華更謙遜了,“非曰能之,愿學焉”;內容也從治國降為“宗廟會同”的文化禮儀之事。曾點從容自在,老師點名之后,先表明自己的志愿不同于子路等三人,得到老師的鼓勵后,侃侃而談。可以想象,曾點得到孔子的贊許后,內心是興奮的,于是想進一步聽到老師對同學的評價。而孔子堅持“各言其志”,沒有批評子路等三人的志愿。這時的曾點也許有點失望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個性,在短短的對話中,還顯示出各人的心理活動。這樣精細的刻畫,確實非常高明。這不是靠技巧而得,是自然的精湛的記錄。如果將《論語》中所有人物有關的言語、行為集合起來分析,足以看到這些歷史人物的風貌。
總而言之,《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的確是一篇值得深長思之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