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大學尚未畢業的二十三歲的曹禺寫出了他的戲劇處女作《雷雨》,一舉成名;二十五歲的曹禺寫出了《日出》,奠定了他在現代戲劇史上的地位;二十七歲的曹禺寫出了《原野》,這是他的“生命三部曲”之最。從《雷雨》就已經開始的對人性復雜性的揭示,在《原野》里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原野》講的是一個復仇的故事,但與一般的復仇故事不可同日而語,它寫出了故事背后更為深刻復雜的人性的矛盾沖突和心靈的劇烈震顫,寫出了在黑暗畸形的社會中人性的巨大扭曲和摧殘。幾十年后,曹禺在談到《原野》時強調說:“(《原野》)是講人與人的極愛和極恨的感情,它是抒發一個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詩。”
一、極恨
《原野》的主要情節是農民仇虎向地主焦閻王一家的復仇。仇虎本來和焦閻王的兒子焦大星是好朋友,仇虎管焦閻王和他的瞎眼妻子叫“干爹”、“干媽”,但焦閻王為了霸占仇虎家的好地,居然勾結土匪綁走仇父,仇父被土匪活埋。焦閻王又勾結官府誣賴仇虎是土匪,把仇虎關入大牢,還把仇虎的妹妹賣為娼妓。這樣的血海深仇,應該說仇虎的報仇欲望是非常正當的。但“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切罪惡是焦閻王一手策劃和實施的,其兒子焦大星毫不知情。只有焦母是知情人,也許還是同謀者。仇虎的報仇對象主要應該是焦閻王,最多帶上焦母。出乎意料的是,當仇虎坐了八年大牢逃出來要報仇時,焦閻王已經死去。但仇虎報仇的決心仍然像漫天的大火一樣瘋狂,他要殺掉焦家的后代,讓焦家斷子絕孫。如果仇虎要殺焦母,焦母也不算冤枉的話,那么仇虎要殺毫不知情的焦大星乃至無辜的天真的小黑子,可以說其殘忍已經和焦閻王一般無二了。
仇虎決心要殺焦大星,雖然起先下不了手,想激怒焦大星讓他先動手,然后讓自己的殺人理由更充分些,但在焦大星不肯先動手的情況下,仇虎還是向夢中的毫無防備的焦大星舉起了刀。更讓人震驚的是,仇虎的內心也有險惡的一面。他對小黑子下不了手,他就借刀殺人。他明知焦母會來殺他,故意讓花金子把孩子抱到他睡覺的床上,結果焦母一鐵杖打死了孩子。就這樣,仇虎徹底實現了自己報仇的欲望。但畢竟殺焦大星尤其是殺小黑子的理由是不充分的,所以仇虎復仇之后內心并沒有復仇的痛快,恰恰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不安。劇本最后一幕,仇虎帶著花金子在漆黑的大森林里奔逃時,他內心的負罪感把他的痛苦和惶恐推到了極點,以至精神錯亂產生了幻覺,仿佛焦大星的冤魂一直在追著他。他驚恐地對焦大星的冤魂哀訴:“啊,大星,我沒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死的。大星,你不該跟著我。大星!我們倆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現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爹,你那閻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子死得慘,是你媽動的手!我仇虎對得起你,你不能跟著我!”內心的極度的矛盾和巨大的負罪感,已經從精神上擊潰了仇虎,哪怕他后來不是因為陷入重圍而自殺,哪怕他逃出了陰森恐怖的黑森林,他也永遠逃不出精神上的那片陰森恐怖的黑森林。
極度的恨——如果不用現代文明和理性來控制,那它就可能漫過正義的堤壩,成為罪惡和災難。
在《原野》中,表現出極度的恨的不僅僅是仇虎,還有那巫婆似的瞎眼焦母。由于她在感情上想獨占兒子的愛,對媳婦花金子便有一種本能的仇恨。請看她是怎樣惡狠狠詛咒兒媳婦的:
她把花金子扔下的花狠狠地踹了又踹:“死不要臉的賤貨,叫你戴!叫你戴!戴到陰曹地府嫁閻王去。”
“妖精,你等著,天有多長的命,我就有多長的命。你咒不死我,我送你們進棺材。”
更惡毒的是,她想用巫術的方法咒死金子。她刻了一個木頭人。“大眼睛,梳著盤髻,臉上涂著紅胭脂,刻工粗拙,但還看得出來是焦花氏的模樣。”木人肚子上貼著素黃紙的咒文,寫有焦花氏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紅的鬼符,上面已扎進七口鋼針。她一邊“低聲狠惡地呼喚”金子,一邊“哼”地一聲扎進第八針。她相信,等她扎到第九針的時候,花金子就會心痛而死。
因褊狹的占有欲而引起的仇恨居然如此強烈、瘋狂,毫無理性、喪盡天良。她深深地愛著兒子和孫子,卻根本不去想自己要咒死的人,是被她兒子和孫子深深愛著的人。試想,如果金子真的被咒死,焦大星以及黑子長大后知道是誰咒死了金子,兒子還會愛他的母親,孫子還會愛他的祖母嗎?
所以,喪失理性的仇恨只會毀滅自己,毀滅一切。人類在喪失理性的仇恨中廝殺已久,由此制造了世間更多更大的罪惡和災難。曹禺通過《原野》對人類非理性仇恨的揭示和深刻解剖,無疑為現代人類敲響了警鐘。
二、極愛
愛到極致便是恨,愛到極致便是瘋狂。
第一幕中,金子與仇虎調情、撿花的情景,二十七歲的曹禺居然把人類情愛的復雜一面刻畫得如此精彩:這一對被情欲燃燒得接近瘋狂的男女,他們愛得如此痛苦,他們像仇敵一樣互相折磨,狠狠地打,狠狠地罵,而實際上又是死去活來地相愛。
仇虎是因恨而喪失理性,花金子卻是因愛而喪失理性。她明知毀掉仇家的是焦閻王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焦大星,她明知焦大星為了仇虎起先不肯娶她,在焦閻王的逼迫下才娶了她的,她明知焦大星一向待她很好,但在仇虎堅持要復仇時,她屈從于對仇虎的愛,居然同意仇虎殺自己的丈夫。甚至當三人在一起時,她故意激怒焦大星,想以焦大星的先動手來激起仇虎殺焦大星的勇氣。當仇虎借焦母的手殺死小黑子,他陷于內心極大的矛盾和惶恐時,花金子因為對仇虎的愛而自欺欺人:“小黑子不是你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這個做什么?”
由喪失理性的極愛而導致的瘋狂最終只能毀滅愛。焦母對兒子的愛也正是如此。丈夫死了,兒子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愛得太霸道、太自私,她要獨占兒子的愛,不許任何人來分享,于是她的喪失理性的愛轉化為對媳婦花金子的極度仇恨,不惜以巫術欲置花金子于死地。即使沒有仇虎的出現,焦母的這種喪失理性的瘋狂的愛和恨也必將毀了兒子,毀了這個家,毀了她自己的愛。
《原野》中最可憐的人物是焦大星。毀掉仇家的所有的罪惡是他父親焦閻王的,他可以說沒有一絲一毫的責任,甚至娶花金子也不是他的本意,他一直在內心里把仇虎當作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但就因為他是焦閻王的兒子,他被仇虎當作了復仇的對象,在睡夢中被仇虎殺死。他起先不肯娶愛著仇虎的金子,但當迫于父命與金子成婚以后,他一心一意地愛著金子,在發生意料不到的變故時,他也因為太愛金子而喪失了理性:
“(忽然瘋狂地)那么,只要你在這兒,我可以叫他來,我情愿,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你……可以跟他——”
為了花金子不離開他,他情愿和仇虎分享這個他愛到極致的女人。
花金子對仇虎的愛喪失理性,是因為她強悍潑辣,敢作敢為,焦大星對金子的愛喪失理性,恰恰是因為他的懦弱,他的過于善良。
仇虎對花金子的愛很難說達到極致,因為他唯一達到極致的是他的仇恨。當花金子央求他放棄復仇而雙雙出走時,仇虎“眼閃著惡恨”說:“不,辦完事走!”“兩代呀,兩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饒他們的。”但他對花金子的愛還是刻骨銘心的,所以容不得花金子對焦大星保留一份情感,哪怕僅僅是同情:
焦花氏(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過吧!
仇虎(疑心)看在你的份上?
焦花氏(不顧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仇虎(忽然獰笑,慢慢地)哦,你現在要幫他說話啦?
焦花氏(驚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為什么這么看我?你——
仇虎(驀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緊,前額皺起苦痛的紋)你原來為——為著他,你才——
焦花氏(閉目咬牙,萬分痛楚)你放開 ,虎子,你要掐死我。
愛和恨如此瘋狂地纏繞、交織、滲透、轉移,猶如一堆堆毒火在猛烈地燃燒,深陷其中的人最終都逃不脫毀滅的命運。二十七歲的曹禺就這樣通過“人與人的極愛和極恨”,對人性的劇烈沖突,對靈魂的幽微和復雜,對人類命運的殘酷和荒謬作出了富有洞察力和深刻哲學意蘊的探索。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伊甸(1953-),浙江海寧人,現任教于嘉興學院文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嘉興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別擋住我的太陽光》,詩集《石頭·剪子·布》,小說集《鐵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