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黃鸝》 四幅畫面 象征
摘要:《黃鸝》的象征意義可以從多方面解讀,而從現當代文學史的角度來解讀全文,或許是一種新的視角。
《黃鸝》是孫犁于一九六二年四月將近五十歲時寫的可視為具有轉折性標志的名篇,在作品中,作者采用隱喻象征的手法,用“黃鸝”的四個生存環境、五種生存狀態的描繪曲折象征文學乃至文藝的生存發展同社會歷史環境的關系,而對這一象征意義的延伸類比理解則是多種多樣的。表面上看,它可以象征一切美好事物的生存同周圍環境的關系,也可以象征人物(包括作家)的生存發展同社會環境的關系。推而廣之地理解,它可以象征社會的和諧發展,象征生態環境,象征文學創作中典型性格同典型環境的關系等等。所有這些我認為最主要的象征意義是象征文學創作同社會歷史環境的關系,理由如下:
首先作家寫作此文的時間恰好是中國文藝界正在開展題材標準問題大討論的時候,他用形象化的手法回答了關于文學要表現一切美的事物的根本問題,既然是文學作品當然不等同于理論闡釋,于是最好的委婉表達手法就是象征。其次本文寫于一九六二年四月,可直至十七年后的一九七九年作者才將其發表,并于同年收入其散文集《晚華集》中,當時不發表間隔十七年才發表,其中作者對本文象征意義及那個時代文學作品普遍命運的隱憂非常耐人尋味。再次,作品的題目是《黃鸝》,卻在第二個場面中除寫了黃鸝在青島楊樹林的遭遇外,還特地描寫了海鷗在海面上令人憤怒的遭遇,這絕非閑筆,但這一段同描寫黃鸝并沒有直接關系。其用意何在?值得思考。最后,全文最后一句“這正是在藝術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種境界”,顯然,雖只是作者信手拈來的一句,卻包含作者對他親身經歷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經典總結,對文藝創作客觀規律、文學與社會關系的精確把握。因此,從象征的角度解讀全文,更能理解作者的真實意圖和良苦用心。
文章第一段寫作者童年“很迷戀過一陣捕捉鳥兒的勾當”,“這種鳥兒在我的家鄉很少見”,這種鳥兒非同凡響。其實這里敘述的是作者早年在家鄉喜歡文學,更向往新文學,但條件所限,追求無果。接下來是全文的第一幅畫面——在阜平山村,這時的黃鸝是抗戰文藝的象征。盡管自然環境惡劣,但人文環境極好,特別是根據地軍民團結御侮,爭取民族解放的高昂斗志深深吸引了他,于是“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腳下的叢林里,我聽到了黃鸝尖厲的富有召喚性和啟發性的啼叫”,孫犁自己在《我的文學生涯》中說:“現在想來,那時的寫作,真正是一種心情縱意,得心應手,既沒有干涉,也沒有限制,更沒有私心雜念的非常愉快的工作”(《晚華集》第100頁),這是文藝創作的美好時期。作者對這一階段的生活是難忘的,他自己說:“我經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爭”(《文學和生活的路·書林秋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年版)。接著對黃鸝形象驚鴻一瞥式的描繪,卻是對抗戰文藝的進步性和局限性作了科學、清醒的總結和反思。
“因為職業的關系,對于美的事物的追求”,“有時簡直近于一種狂熱”,這一句其實是作者創作主張、美學理想的直接表述,他認為“文學是追求真善美的,宣揚真善美的”,“我就感到文藝這個東西,應該是為人生的,應該使生活美好、進步、幸福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必須作藝術方面的努力”(同上)。他的前期作品充分體現了作者的這一主張。
第二幅畫面——在青島的楊樹林。當時自然環境極美,而人文環境卻令人擔憂,當時的作家恰如黃鸝時時擔憂著自身的命運。這時的黃鸝象征的是解放后十七年的文學。“兩只黃鸝飛來了”暗指第一次文代會的召開。來自解放區和國統區的兩支文藝隊伍在北京會師了,當時的新中國百廢待興,甚至有些近于荒涼,而廣大文藝工作者看到了新中國的希望。“它們好像喜愛這里的林木深密幽靜,也好像是要在這里產卵孵雛,并不匆匆離開,大有在這里安家落戶的意思。”接著文章寫了作者的欣喜、追尋和擔憂,直至老史同志出現。熟悉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人都知道,解放后兩年的文藝創作新氣象很快被整風運動、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等政治運動所取代,這期間先是批判電影《武訓傳》,接著批胡適的《紅樓夢》研究,廣大文藝工作者憂心忡忡,不寒而栗,作者也“在樹林中徘徊著,仰望著……但總也找不到它們的窠巢所在”,作者擔憂它們“是怎樣安排自己的住室和產房的呢?”這時的文藝陷入了“左”傾路線的束縛之下,在艱難曲折地蹣跚而行。一九五五年對胡風文藝思想的大批判更是釀成歷時二十五年的大冤案,此案共觸及兩千一百多人,逮捕九十二人,隔離二十六人,停職反省七十三人,胡風被判刑十四年,這里就暗指老史同志拿著獵槍,用政治斗爭來粗暴干涉文藝問題,雖聽從勸告無意傷害,但黃鸝被嚇得“一去不返”了。
同樣是在青島海邊,作者為了達到用作品象征當代文學史的寫作目的,特意加上戴皮帽的中年人射殺海鷗的場面描寫,這個場面描寫象征的是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六年這十年的文藝發展現狀。前者的老史同志雖手拿獵槍,卻無明顯惡意,也無明顯惡果,且能聽從勸告,而這里的中年人卻是有意為之,且后果令人憤怒。這十年中,首先是反右派斗爭,接著擴大化,全國共劃右派五十五萬人,也有不少人被開除黨籍、降職處分,在全國推行“以階級斗爭為綱”,對文藝作品、學術觀點及其代表人物作了錯誤、過火的批判,直至一九六六年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粉墨登場,演出了十年“文革”的丑劇。
“文革”前十七年,江青、林彪、康生之流正如戴皮帽的中年人同他的女朋友一樣,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瘋狂對“黃鸝”、“海鷗”射擊,在文藝界大搞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和文化虛無主義,全盤否定、貶黜、禁止絕大多數優秀文學,殘酷迫害廣大的文藝工作者,當代文學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凋零景象。從此“再也聽不到那種清脆的叫聲”,以至“漸漸把它們忘掉了”。
第三幅畫面——在鳥市,這里自然環境惡劣,人文環境更是殘酷。那是“抓革命,促生產”的年代,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時代。這一段描寫象征著“文革”十年的文藝發展狀況。這十年是中國文學史上最黑暗和最慘痛的一頁,林彪、“四人幫”不僅編造各種謊言,誣陷和詆毀革命文藝,而且以滅絕人性的手段,凌辱和血洗文藝隊伍,作家藝術家被他們裝在籠子里戴上“臭老九”“漢奸特務”“牛鬼蛇神”的帽子,受到批斗、勞改、監禁和殺害。文藝在“三突出”、“主題先行”的惡劣名義下淪為他們篡黨奪權的工具。在一九七九年召開的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上所宣讀的《為被林彪、“四人幫”迫害逝世和身后遭受誣陷的作家藝術家們致哀》中列舉的被迫害致死的文藝家有近二百人,全國文藝作品僅剩有八個樣板戲和浩然的作品。所以作者說,我只“覺得它的焦黃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帶有一種凄慘的神氣”,“這種鳥兒是不能飼養的,它不久會被折磨得死去”。
第四幅畫面——在江南,作者由于對殘酷斗爭的年代深有體會,不忍回顧,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想起黃鸝”。新的春天到來的時候,在美麗的太湖,在江南,作者才理解了“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兩句文章的好處。其實這是作者對文藝“雙百”方針的肯定。這期間,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幫”,一九七七恢復高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展開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推翻“以階級斗爭為綱”和“文藝黑線專政論”,一九七九年十月,又召開了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明確了文藝發展的方向,中國當代文學從此走上一條健康發展的道路。這一段作者用比喻、排比、對偶等修辭手法,邊說理邊抒情,虛寫黃鸝,反復強調天地自然的和諧共生。既是推而廣之揭示主題,又是作者對一生不變的美學理想的充分肯定。這一段象征著作者憧憬的文藝發展的新時代。
此外,本文副標題是“病期瑣事”,人們不禁會問作者在養病期間有什么“瑣事”可記?這與黃鸝又有何關系?其實這是有深意的,從第四自然段開始直至在鳥市上作者親眼目睹心愛的黃鸝被槍殺、被出賣的慘狀,作者花大量篇幅描述黃鸝及其它鳥兒(如海鷗)在現實生活中被人騷擾、殘殺、捕捉、玩弄于股掌的悲慘遭遇。作者對黃鸝的欣賞、關懷和憐愛,與老史的無聊,中年人的殘忍,賣鳥老頭的冷漠,形成十分鮮明的反差,這些人對待生靈的態度,不也正是另一種精神上的“病期”嗎?如果說作者之病在于身體的話,那么,這些人的病則在人性的麻木和良知的泯滅。這是一種比身體上的病痛更需要療救的民族心理的疾患,這里充分體現了作者對于美的本質在于善的深刻理解。這個副標題也是頗有深意的。
總之,站在象征的角度來闡釋理解全文,可能提供了一種理解的新的視角,也許更接近于作者的本意吧!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姬杰峰,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和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