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吻了夏日的黎明。
宮殿前一切尚無動靜。池水死寂。影群聚集在林間的空地。我前行,搖醒潮潤生動的氣息。寶石眼注視,輕翼無聲飛起。
在布滿新鮮而蒼白反光的幽徑上,第一個邂逅;一朵花告訴我她的名字。
我笑問金黃的高泉,她散發穿越松林;在銀白的梢頂,我認出了她:女神!
于是一層一層地,我掀開紗幕,在林間的通道上,我揮動手臂;在平原上,我把她告訴給公雞?鴉在大城市里,她逃跑在巨鐘的穹頂之間,我活像個乞丐,在大理石的堤岸上,驅趕他。
大路高處,靠近一座桂林,我用紗幕把她包裹起來,我觸到她寬大的玉體,黎明和孩子倒身在樹林的低處……
醒來,已是正午。蘭波:《黎明》
選自程抱一譯《彩圖》
“被繆斯所點化的孩子”,“熱愛理想之美”的法國詩人阿爾蒂爾·蘭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被稱為詩歌的通靈者,他在詩作中致力表達美好的信念、希望和感受。他常常懷著“我是另一個人”的神秘感和好奇心向往理想之美,對現實存在進行超越性捕捉與表現,成為超現實主義的偶像。蘭波創作了大量亦真亦幻的、謎一般的詩篇,含蓄、晦澀、富有夢幻情調是其詩作的重要特點,《黎明》就是其中之一。
用傳統的方法從意象、意境解讀《黎明》是不夠的,它難以讓讀者認識蘭波詩歌的“通靈”和“超現實”的特點。若從夢境進入,就能接近蘭波的“通靈”說?!独杳鳌芬云淝逍聝灻赖恼Z言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靜謐而迷人的彩圖,展示的就是一個朦朧而誘人的夢境。把《黎明》解讀為夢境,是因為末句“醒來,已是正午”,也作了暗示。全詩共七節,前六節寫夢境,第七節寫夢醒后的現實。夢境由六組幻象構成。
幻象一:“我抱吻了夏日的黎明”。“我”自由地、大膽地追尋“夏日黎明”,并把她追求到手,抱吻了她。向往、渴求“夏日黎明”的“我”,把她當作“我”生命的重要部分,當作“我”的至愛,“我”的伴侶抱吻了!
幻象二:“我”在黑暗的林間行走。天未亮,“我”先來到宮殿前。此時大地上尚無動靜,“池水死寂”。寂靜的、黑暗的大地不是“我”這顆年輕的、活躍的心棲息之地;那“我”的心棲息在哪?“我”又來到“林間的空地”。由“林間的空地”的“影群”,把“我”的視線引領到高高在上的天空,天空的星光,普照大地的林間,才使得林間“影群聚集”;天空的“寶石眼”也在注視著“我”,“我”似乎找到了一絲光亮,似乎找到了心靈棲息之地。于是,“我”“搖醒潮潤生動的氣息”,試圖打破灰暗的、“死寂 ”的黑夜,結果只有“輕翼無聲飛起”,大地還是黑暗寂靜。僅僅有星光,僅僅有“寶石眼”帶來的微弱的光明是不夠的。那么 “我”要尋找什么或什么能進入“我”尋找的視線?
幻象三: “我” 與一朵花邂逅。離開宮殿,“我”走在幽徑上?!吧n白反光”的幽徑“布滿新鮮”,似乎讓“我”看到鮮活和光明,但這光明僅僅是 “蒼白”的、“反光”的。失望之余, “我”又看到一個亮點——邂逅一朵花,與她攀談,她“告訴我她的名字”。 “我”似乎受到啟示,又暢游在天地萬物之間,我還要尋找什么?
幻象四: “我”尋找光明女神?!拔摇卑研闹械囊蓡柛嬖V“金黃的高泉”,“她散發穿越松林” 引領著“我”,因為她知道在黑暗的林間尋路的“我”渴求的是什么,她把“我”引向“銀白的梢頂”,“我”發現了光明女神,如同發現了美,發現了靈魂的依托和生命的真諦——她是“我”的至愛,“我”要找的正是她!
幻象五:“我”追尋光明女神。找到了光明女神后,作為“美”的發現者與傳播者的“我”,走在林間的通道上,像乞丐似的乞求天地萬物接納光明女神:“我把她告訴給公雞”;告訴給城市,但女神卻逃跑在城市“巨鐘的穹頂之間”,“我”趕緊乘著藝術的靈翼,飛躍鐘樓,飛躍屋頂,飛躍堤岸去追尋光明女神。通靈的“我”悟道:美的傳播與接受并非是雙向的、互動的過程。
幻象六:“我” 擁抱了女神,擁抱了美。 “我用紗幕把她包裹起來,我觸到她寬大的玉體”,“我”要與她同枕共眠……通靈的“我”想大膽擁抱理想之美,并與美融為一體,長相廝守??墒恰?/p>
就在“我”擁抱光明女神的一剎那間, “我”驀然醒了,“我”跌落了,從精神綺麗的瘋狂中跌落了下來!“我”回到了現實!原來這只是一個夢幻:“醒來,已是正午。”非常遺憾,殘酷的現實再一次讓美從“我”身邊離去?!拔摇边@個不甘平庸生活的人,“我”這個尋找靈魂棲息地的人,又陷入新的困境。
從六個幻象的解讀中,我們看到一種夢與現實交織為一體的絕對現實,即超現實。在這個超現實世界里,蘭波讓幻想自動流露,幻象滾滾而來,用聯想、用強力把風牛馬不相及的事物湊在一起產生意象。他不斷捕捉頭腦里一剎那閃現的東西,詞與詞、句與句之間完全是偶然性的結合,甚至夾雜著無人知曉的符號和字母,他的詩也就自然晦澀難懂。當“我”帶著綺麗的夢韻飛翔時,幻象從四面八方而至,而且一個向另一個急速跳躍,讓讀者目不暇接:時而是地上的“宮殿”、“池水”,時而是空中的“氣息”、“寶石眼”;時而是低處的“一朵花”,時而是高處的“高泉”;時而是大自然的景或物,時而是穿梭其中的人、乞丐、女神……所有這些幻象,共同編織了迷離斑斕、搖曳多姿的夢幻世界。
擯棄理性因素,排除美學和道德的考慮是超現實主義的一個特點。這一特點,讓讀者難以理解詩中的一些怪異幻象,如首句“我抱吻了黎明”,末尾“我觸到她寬大的玉體,黎明和孩子倒身在樹林的低處……”“黎明”是否是“女神”?“我”是否是“孩子”?解讀中筆者把他們對位了——黎明即光明女神,我即尋求光明的孩子。又如第二節是什么“輕翼無聲飛起”? 第四節“金黃的高泉”是女神?再有第五節“在大理石的堤岸上,驅趕他”句中的“他”是誰?……
怪異的幻象增加了解釋和梳理詩歌的難度。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嘗試對寫作思路做以下梳理?!袄杳鳌卑磿r間展開的敘述思路埋藏在字里行間,依稀可見,透過幻象二至五的展示我們即可發現。 從第二個幻象“死寂”看出夜的黑,“影群”看出夜的暗,這些讓人聯想到黎明前的黑暗;第三個幻象,幽徑上“蒼白反光”,叫人想到黎明前的一絲光亮;第四、五個幻象,高泉“金黃”,樹梢“銀白”,“我”把女神告訴給“公雞”等,讓人意識到光明到來。詩人蘭波巧妙地使用顏色做形容詞,由“黑暗”到“蒼白”, 再由“金黃” 到“ 銀白”,含蓄地表現時間的推移,告訴了我們黎明的姍姍到來。
在反復誦讀《黎明》,玩味詩句,體會意境的基礎上,可對《黎明》的夢境作解釋,對其思路加以梳理。在解釋和梳理中,我們進一步體驗到現實以外的幻覺、幻想、幻象、偶然性等無意識活動蘊藏著作者被壓制的觀念和情感,這是人的精神結構中的隱性部分。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認為, 這些無意識內容被一種“監察”所把關,無意識內容要進入意識中(人精神結構的顯性部分),只有在“監察”極為強大時(這就轉化為神經官能癥)、松懈時(如由夢中表現出來)或受騙時(如在開玩笑中流露)才有可能。無意識和意識的關系可做這樣的比方:人的精神結構恰似一座冰山,起決定性支配作用的八分之七的無意識沒于水下,作為表現形式的八分之一的意識部分則成為懸浮于水面上的冰山的尖端,作為無意識部分的幻覺和夢境是一個永遠無法窮盡的“黑洞”。蘭波正是致力于“黑洞”的探尋,試圖借助夢幻世界認識人的本真。人在現實世界中受理性、法律、道德、宗教以及習慣勢力等束縛,只有在夢境、無意識世界面前,才能擺脫一切束縛,顯示人的本性。從這一層面講,夢幻世界是真實的,它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映照。超現實主義者蘭波正是向著這精神點——個人內心風景進發。
早在古希臘時期,哲學家德謨克利特就說過,幸福的居處是在我們的靈魂之中。這似乎也是蘭波堅守的信條。蘭波認為杰出的詩人都應該是通靈的:有超人的本領,即能看到、聽到、感到凡人看不到、聽不到、感不到的東西。只有通靈的詩人才能達到“未知”的靈魂世界,寫出真正的詩篇。向個人內心風景進發的,真正的生活,真正的藝術,真正的愛情都有待于發現!“我是另一個人”是他的名言,他借助幻象和夢囈打造另一個“我”逼使平常的“我”讓位,從現實出發,去探索別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精神領域。
作為西方人,蘭波選擇精神領域進行探索,筆者認為有以下原因:第一,當下人精神頹廢荒蕪,人在實用法則面前精神逐漸萎縮,命運變得暗淡無光。他們喪失了心理的夢幻,以及對未來的設想。西方的精神生活一貫重視對理性的崇尚、道德人格的塑造。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時期科學精神一直成為歐洲精神文化的主流。作為先知的蘭波預感到科技理性化的西方社會,人們在追求知識的力量化和功利化的過程中,失落了對生活的意義、精神的家園以及生命的價值的追尋。一味崇尚科學與理性的工業化社會日益置人的情感、想象、原欲等非理性的東西而不顧。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在摧殘著人性。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也說:“我們的靈魂正是隨著我們的科技和我們的藝術日臻完美而越發腐敗的?!钡诙瑐€人的夢想與現實的沖突。正當 “我” (《黎明》)大膽擁抱理想之美——光明女神,并與美融為一體的瞬間,美消失了!現實是多么殘酷!蘭波作為一位在西方文化土壤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他聰明、敏感、高傲,他夢幻騰飛,生命蓬勃,個性極端,一生致力于自由和美的追求。這與現實的滯重、沉悶和丑陋形成鮮明的沖突。為解決這一沖突,他從現實的地平線上起飛,乘著夢幻與想象的翅膀遨游在精神領域的上空。
現實是吞噬夢幻的一個十分廣闊的框架,蘭波在試圖超越這一框架,用幻象來建立一個屬于自己靈魂棲息的精神世界。因為蘭波認為,詩人應當是靈魂的尋找者,詩人應當比別人有更加豐富的靈魂;詩歌的語言是來自靈魂并為靈魂謳歌的語言,這樣的語言應包容一切:芳香、音調和色彩,并通過思想的碰撞,放射出光芒。蘭波在《黎明》中,帶著綺麗夢思在現實的框架里穿梭,一會兒在“宮殿前”,一會兒在“幽徑上”;為追逐光明女神,一會兒在“林間的通道上”,一會兒又來到“平原上”,再一會兒又來到“大路高處”……不管“我”身在何處,“我” 都是一個爛漫而自由的靈魂的尋找者:在寂靜的“宮殿前”,“我”夢想著生機——“搖醒潮濕生動的氣息”,讓“輕翼無聲飛起”。在昏暗的“幽徑上”,“我”夢想著亮麗——“一朵花告訴我她的名字”。不管是“在林間的通道上”、“在平原上”,還是“在大城市里”、“大路高處”,“我”夢想著自由和美——“我用紗幕把她包裹,我觸到她寬大的玉體”。但就在“我”擁有女神的一剎那,就在“我”超越這一現實框架的一剎那,“我”便被粗糙丑陋的現實所桎梏、所打擊,因為現實把 “我”從夢境拉了回來——“醒來,已是正午”?,F實與夢想難以相容。
由于夢想與現實的不相容,致使人類精神的饑渴。探索和反映人類精神的饑渴,是詩人蘭波的職責。盡管蘭波年紀輕輕(其詩作主要寫于十六至十九歲),但對人的現實存在與精神渴求的認識卻相當深刻。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是理想的人,是真正的人,他“雙腳走大地,靈魂飄上空”。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戴紅穩,南寧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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