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 野草 隱喻形象
摘要:《失掉的好地獄》是一篇善于運用隱喻的杰作。文中隱喻形象意蘊深厚,耐人尋味,且各有特色。尤其是“魔鬼”、“曼陀羅花”、“人類”等隱喻形象,凝聚著魯迅對社會歷史的深刻思考,值得深入解析。
運用隱喻的能力是作家文學創造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解析文學大師作品中的隱喻形象是一件有趣而又有意義的事。魯迅的散文詩《失掉的好地獄》無疑是一篇善于運用隱喻的杰作,整篇詩文中,諸如“地獄”、“鬼魂們”、“魔鬼”、“天神”、“人類”、“曼陀羅花”……都是巧妙的隱喻形象。對于這一系列隱喻形象,雖然有學者零星地提出過一些解說,但系統的解析還不曾見,而對于貫穿全文的重要形象“曼陀羅花”,甚至沒有人提出過解說。
魯迅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談及《失掉的好地獄》創作緣起時說:“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由魯迅這段自述可以看出,《失掉的好地獄》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的反映,詩文中的隱喻形象暗示著當時社會生活中的人物和事物。雖然將這些隱喻形象“還原”到具體社會生活情境中,可能會損害其無限的審美意味與深刻的思想內蘊,但另一方面也有助于人們歷史地理解文學作品。
在這篇詩文中,“地獄”經歷了三個時期:“天神”統治時期、“魔鬼”統治時期、“人類”統治時期。據“魔鬼”說:“天地作蜜蜂色的時候,就是魔鬼戰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權的時候。”如果聯系中國社會歷史,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認為:“天神”大概暗示“皇權”,“天神”統治時期的“地獄”就是指皇權統治下的中國社會;而“魔鬼”統治時期的“地獄”是指詩人當時所處的半殖民地化的中國社會。“魔鬼”又說:“人類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從魯迅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中的自述來看,“人類”統治時期的“地獄”是指當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有可能建立的未來中國。對于這“地獄”的三個時期,“魔鬼”認為“魔鬼”統治時期的“地獄”是“好地獄”,很為“鬼魂們”失去這樣的“好地獄”而惋惜,但作者似乎并不認同“魔鬼”的敘述與評價:“我”在聽了“魔鬼”的敘述與評價之后,狐疑地望了“魔鬼”一眼,“魔鬼”就有點心虛了,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濒斞附琛澳Ч怼敝?,指出“還未得志的英雄們”將要建立的未來中國可能是一個壞“地獄”,這并非是魯迅思想太“黑暗”,看不到希望,歷史恰恰證明這是一種睿智的憂思,表明魯迅極其洞悉中國的歷史與現實。其實,魯迅對未來中國一直充滿堅定的信心,他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指出:不管是“人類”統治下的壞“地獄”,還是“魔鬼”統治下的“好地獄”,只要是“地獄”,就必須失掉。也許,在寫作《野草》的時候,魯迅對未來中國雖然信心堅定,但其信心的根據卻并不明晰,到一九三四年寫作《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時候,他堅定有力地指出:“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p>
人們一般認為“魔鬼”暗示“北洋軍閥”,從詩文的具體描述來看,解釋為西方殖民主義者及其文化似乎更為準確?!澳Ч怼备嬖V“我”:“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出一聲反獄的絕叫?!薄澳Ч怼钡囊馑际钦f,“鬼魂們”的覺醒得益于“魔鬼的光輝”。聯系中國社會歷史來說,就是中國人民近現代的覺醒與西方殖民主義入侵所帶來的震撼不無關系?!澳Ч怼钡摹爸囌摗笔遣蛔銥樾诺?,“我”一開始就對“魔鬼”心存猜疑。詩人寫道:“有一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边@個“魔鬼”在與“天神”作戰的時候,在他統治著“地獄”的時候,他毫不掩飾自己是“魔鬼”:他在敘述“失掉的好地獄”故事時,一直自稱魔鬼。這“魔鬼”只有當他失掉“地獄”的統治權之后,他才變得“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魯迅安排“魔鬼”作為“失掉的好地獄”這個故事的敘述者與評價者,又安排滿腹猜疑的“我”作為聽眾,這富有戲劇性的安排的深意,也許就是提醒人們要對西方殖民主義者及其文化這個“魔鬼”保持足夠的警醒。
“鬼魂們”顯然暗示被統治著、被奴役著的人民大眾。不管“地獄”門上的旌旗如何變化,他們被統治、被奴役的命運都沒有改變。在寫作《失掉的好地獄》一個多月前,魯迅在雜文《雜語》的開頭寫道:“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是要得地獄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鬼魂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要成為主人,所以,反獄即使成功,也不可能享有勝利果實。不是“鬼魂們”,而是“仗義執言”的“人類”將成為“地獄”新的統治者,這是魯迅對中國近現代革命歷史經過深入思索之后,所得出的一個令人感到無比沉痛的結論?!罢塘x執言”的“人類”使人們不禁想起魯迅畢生敵視著的“正人君子”之流,他們從來不會真切地體察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民大眾之勞苦,他們沒有得勢時,往往說些無關痛癢的漂亮話,看似仗義執言,他們一旦掌權之后,就無視人民大眾的心聲,只是一味地加強統治。正如“魔鬼”所說:“人類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類于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苯沂境觥叭祟悺迸c“鬼魂們”的對立,這是魯迅思想無比深刻之處。更為發人深省的是,魯迅認為肩負著“啟蒙”重任的知識分子往往不是站在“鬼魂們”一邊,而是“人類”之一員,甚至于他自己也可能是“人類”之一員,所以“魔鬼”說:“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我一直認為,對“地獄”中“鬼魂們”命運的思考與深切同情,這最能見出魯迅的高貴品質,理解這一點,也是我們進入魯迅思想與精神世界的鑰匙。
在講述“失掉的好地獄”故事時,“魔鬼”三次提到“地獄”邊的“曼陀羅花”,第一次提到時還有意描述一番,可見這個形象比較重要。根據“魔鬼”所說,曼陀羅花生在“地獄”邊,“花極細小,慘白可憐”,“鬼魂們”是在“曼陀羅花”的蠱惑下,才發出一聲反獄的絕叫。佛經說,曼陀羅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見到它的人能適意。其實,曼陀羅花不僅不能令人適意,還有毒。這也就是說,蠱惑了“鬼魂們”反獄的“適意花”,不過是如宗教觀念一般的虛妄幻想而已。況且如果反獄僅僅是為了“適意”,而不是為了獨立、自由,成為主宰自己命運的主人,這樣的反獄也缺乏崇高的精神與理想。其實,這正是“鬼魂們”反獄雖然成功地推翻了“魔鬼”的統治,卻又淪于“人類”統治之下的思想根源。當“人類”成為“地獄”的統治者之后,“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這暗示了虛妄幻想終究會要破滅。“曼陀羅花”這個隱喻形象包含著魯迅對社會歷史極其深刻的思考。
《失掉的好地獄》這首散文詩不僅善用隱喻形象,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其主要隱喻形象,諸如“地獄”、“魔鬼”、“天神”、“鬼魂們”等都是宗教形象。從理論上來說,文章內容與文章表現形式之間反差越大,其審美效果往往越強烈。批判社會現實的內容以具有超越性的宗教隱喻形象表現出來,確實可以造成一種強烈的審美效果。作者為了加強這種審美效果,文中大量使用宗教詞匯和擬宗教詞匯,如“三界”、“劍樹”、“永劫”、“牛首阿旁”、“大光輝”、“大謀略”、“大羅網”等。這不僅使隱喻形象本身構成了一個超越喻本而獨立的審美世界,而且語言本身“讀來有一種視覺和聽覺交融的感受”。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季中揚(1976-),江蘇泗陽人,揚州大學2006級在讀文學博士,淮陰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文藝學教學與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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