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寇準 隱逸 仕宦 沖突
摘要:寇準的詩歌中存在著強烈的隱逸與仕宦的沖突,并最終倒向了仕宦。寇準詩歌中的隱與仕的沖突,是宋初形成于晚唐五代的隱逸人格與宋代重建的儒道人格之間斗爭的結果,是宋初從“武功”到“文治”的社會轉型過程的反映,也與寇準早期自認為“不得意”的仕途息息相關。
寇準是宋初的一代名相,自十九歲中進士進入仕途后便在官場中起伏波折,直到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病卒雷州,時年六十二歲。寇準生前曾將自己的詩歌匯為《巴東集》,早已散佚,流傳到今天的寇準的詩歌近二百八十余首。他的詩歌表現了宋初士大夫比較普遍的心路歷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寇準的詩歌中,隱與仕的沖突是貫穿始終的:一方面渴望在仕途上成就功名,另一方面又渴望隱逸于江湖,在兩者的沖突中最終倒向仕途。徘徊在隱與仕之間,最終倒向了仕宦,也是北宋初期社會轉型中不同的觀念斗爭消長過程在寇準詩歌中的反映。
寇準詩歌中有大量直接表示隱逸的內容。《江上晚望懷所知》“歸去還堪嘆,田園半已蕪” ①,《鄴北旅中懷友人》“何當歸釣渚,搘肘一沉思”,《夏夜閑書》“閑心終不忘魚釣,澹水真宜習老莊。報國自知無世用,煙蓑何日臥清漳”。這些詩句直接表達“田園將蕪,胡不歸”的隱逸思想。在寇準的詩歌中,隱逸的出路是很“廣闊”的,可以像陶淵明那樣隱于田園,也可以像張志和那樣隱于煙波,可以許心老莊,也可以皈依佛禪。換句話說,寇準所重視的是隱逸,而不是隱逸的形式。
在向往隱逸的同時,寇準的詩歌中也閃爍著對仕途、功名的依戀心態。他早期的詩歌《塞上》中寫道:“我欲思投筆,期封定遠侯”,詩中回蕩著“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鏗鏘唐音,洋溢著對建勛封侯的功名渴望。他在詩歌中雖然反復地說要歸隱田園,藏跡釣渚,但是一旦遠離宮闕,卻又有廟堂之憂。《離京日作》“離歌豈忍樽前聽,別恨無由醉里消。惟有夢魂歸北闕,不知京洛路迢遙”,《離京作》“致君才業本無能,戀闕情懷老不勝。欲過龍津重回首,曈日龍初日上觚癒”。這些詩中表達的不是離歸隱更近一步的喜悅,而是離朝廷更遠一步的哀傷。“戀闕情懷”是寇準詩歌中又一反復出現的主題。《夏日有懷》“因思往歲陪天仗,正是瑤池賜宴時”,對往日帝王賜宴的“浩蕩皇恩”也是回味無盡。他的戀闕情懷在他晚年表現得更為明顯。《洛陽道中感懷》“漢庭舊友凋零盡,獨擁雙旌入武關”,《和向相公見寄》“歲寒唯有君兼我,頭白猶持將相權”,前詩中一個“獨”字,后詩中一個“猶”字,將寇準的功成名就后的自豪與得意表露殆盡,也將他的“戀闕情懷”表現得淋漓盡致。
直接表達歸隱與戀闕沖突的詩歌在他的詩歌中也占有比較大的比例。在他現存的二百八十三首詩歌中,有二十五首詩直接表現了隱與仕的沖突。如《贈隱士》“我慚為俗吏,泉石負幽情”,《秋夕書懷》“縣印終年拘吏役,煙蓑何日避浮名”,《鄴中和崔邁著作》“時泰未能拋組綬,性孤終是憶林泉”,《禁中偶書所懷呈內翰同年同院二學士》“會待酬恩了,煙蓑伴釣翁”。這些詩歌中,寇準反復強調自己對林泉的渴望與向往,但又為塵俗官宦所羈絆,不能如愿。在寇準的理想中,隱逸是自由的、高雅的,而入世為宦則是俗吏,是受拘役的,是無可奈何的。然而他卻始終沒有歸于林泉。他詩歌中表達的之所以不能歸隱的原因是要報皇恩,報答圣上的知遇之恩。報恩之后就退隱是他在多首詩歌中表露的自己的“心跡”。在這些表露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寇準的詩歌中,隱與仕的沖突一直橫亙在他的內心之中,而他最終是把“酬恩”為仕放在首位,林泉已置諸其次了。
這種強烈的隱與仕的沖突是宋初士大夫必然的心路歷程:隱逸是唐末五代形成的理想人格選擇,而入仕則是宋初儒道精神重建后形成的現實人格的選擇,宋初的士大夫,一方面無法否定原來的被視為高尚的隱逸人格,另一方面又無法回避日益重建的儒家入世人格,他們只能在強烈的心理沖突中走過這段歷史。對于寇準來說,科舉后巴東為官的經歷,更是加劇了這種心理沖突,讓他理想中的人格與現實中的人格尤其鮮明地對立起來。
首先,唐末五代戰亂為隱逸人格的形成提供了適宜的溫床。《論語·憲問》:“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唐末五代正是天下最最無道之季:唐末藩鎮割據,皇權式微;而五代更是權力更迭不休,弒君篡權司空見慣,儒道依賴的環境不復存在。士大夫在這種情況下成了無依無靠的“多余人”,生活與理想都走向窮途末路。“晚唐的詩人們多少有點恓惶無主的神氣,好像是政治生活中的多余人。”②仕途絕望之后,他們只得選擇隱逸山林。“及唐末五代,隨著儒道人格的淡化和士人功名思想的消失,為躲避戰禍和人世間的種種不平而徹底遁世的人數在不斷增加,真正的隱逸人格才逐漸步入獨立發展的軌道。” ③
在唐末,隨著隱逸的人越來越多,隱逸日漸成為一種風氣,成了一種高尚的理想人格追求,隱逸自主自覺起來了。在魏晉,評論一個人的高低是看他的門閥出身,在唐代是看他的功名,而到了五代,則是看他的思想里是否有隱逸。在五代士大夫的心目中,隱逸是最高尚的一種人格選擇與追求。這種心態一直蔓延到宋代,深刻地影響著宋初士大夫的價值觀與人生觀。也正是這種以隱逸為高的心態引發了寇準對林泉的向往。他在《南亭晨望寄唐知印》詩中說:“遙知江郡守,幽趣在煙波”,正是以隱逸來品鑒對方的。
另一方面,寇準出生在北宋建立的次年,是伴隨宋代皇權日漸穩固而長大的“新人”。北宋皇權的建立為儒道的恢復提供了條件,而太祖、太宗的提倡文學與重視科舉更為士大夫的入仕燃起了希望。寇準正是在新皇朝帝王的直接選拔中脫穎而出的。尤其是“太宗取人,多臨軒顧問,年少者往往罷去” ④。而寇準竟十九歲中第,確是皇恩浩蕩。在寇準充滿隱仕沖突的詩中,他不斷地說要酬“北闕”之恩,便是為此而發吧。生根發芽的宋代儒道人格在寇準心里成長起來,這與他受到的五代民隱逸為高的價值觀、人生觀發生了強烈的沖突。我們可以說,寇準正處于兩種人格的沖撞時期,他詩歌中隱與仕的沖突正是整個社會轉型過程的縮影。
其次,北宋立國政策的大轉折是導致寇準詩歌中隱仕沖突的具體社會背景。上面我們已經談到,現存的寇準的詩歌中,大部分是在他在巴東任上,也就是在太平興國五年(980年)到太平興國七年(982年)之間創作的。這正是北宋的基本國策發生大轉折的時期。這個大轉折就是宋太宗從“武功”轉向了“文治”。太平興國四年(979年)春,即位剛剛三年的宋太宗執意討伐太原:
上初即位,謂齊王廷美曰:“太原我必取之”……宰相薛居正等曰:“昔世宗起兵,太原倚北戎之援,堅壁不戰,以致師老而歸。及太祖破敵于雁門關南,盡驅其人民分布河、洛之間,雖巢穴尚存,而危困已甚。得之不足以辟土,舍之不足以為患,愿陛下熟慮之。”上曰:“今者事同而勢異,彼弱而我強。昔先帝破此敵,徙其人而空其地者,正為今日事也。朕計決矣,卿等勿復言。”乃先遣常參官分督諸州軍儲赴太原。⑤
可以看出,宋太宗一開始是企圖以武力統一天下的。雖然宰相薛居正等人反對,太宗依舊親自率兵伐太原,對“武功”的向往可見一斑。不久太原攻克,太宗十分得意,不顧“饋餉且盡,軍士罷乏”,決意“伐契丹,取幽薊”,結果在當年秋七月無功而返。“甲申,上以幽州城逾旬不下,士卒疲頓,轉輸回遠,復恐契丹來救,遂詔師。”這次以失敗而告終的“武功”行為之后,太宗對“時局”的看法發生了急劇轉折,可以從《續資治通鑒長編》中的幾處記載看到這個變化。太平興國七年冬十月辛酉日,太宗對近臣說:“朕每讀《老子》至‘甲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嘗不三復以為規戒。王者雖以武功克定,終須用文德致治。朕每退朝,不廢觀書,意欲酌前代成敗而行之,以盡損益也。”⑥又雍熙元年春正月壬戌日,太宗對侍臣說:“夫教化之本,治亂之源,茍無書箱,何以取法?今三館所貯,遺逸尚多。”之后“乃詔三館以《開元四庫書目》閱館中所闕者,具列其名,募中外有以書來上及三百卷,當議甄錄酬獎,余第卷帙之數,等級優賜,不愿送官者,借其本寫畢還之”⑦。
從前后對比中可以看出,宋太宗在討伐契丹失利后,言論很快由“武功”轉向“文治”。而這個大轉折時期也正是寇準外任巴東,隱與仕思想沖突最為強烈的時期。導致唐末五代隱逸人格形成的最主要因素便是社會的動蕩,皇權解體,仕途無望。而儒道人格的形成必須依賴安定的統一的皇權。武功是戰爭的孿生兄弟,文治則是安定的開始。武功與文治正是士大夫隱與仕的風向標。太宗對國策的急劇改變必然在士大夫的心里產生劇烈的震蕩。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寇準詩歌中隱與仕沖突也是這種震蕩的結果。太宗對“文治”的選擇,也是寇準在隱與仕的沖突中最終倒向了仕的催化劑。
第三,寇準的個體遭遇,尤其是中第后到巴東做官,是導致他隱與仕沖突的一個重要因素。“準少英邁,通《春秋》三傳”⑧,寇準是一個很有抱負,又自視甚高的人。“我欲思投筆,期封定遠侯”正是他積極進取心理的寫照。十九中進士,本欲兼濟天下的寇準卻被放官到荒涼的巴東。這讓寇準許多美好的幻想變為泡影,一時離鄉去國之感,懷才不遇之感,仿佛被放逐之感,都上心頭!《感興》“憶昔金門初射策,一日聲華喧九陌。少年得意出風塵,自為青云無所隔。主人掄才登桂堂,神京進秩奔殊方。墨綬銅章竟何用,巴云瘴雨徒荒涼。有時扼腕生憂端,儒書讀盡猶饑寒。丈夫意氣到如此,搔首空歌行路難”,詩中“儒書讀盡”是懷才,“猶饑寒”有不遇之嘆,結尾“搔首空歌行路難”更是表達了對巴東之任的不滿。另一首寫在巴東任上的詩《月夜懷杜陵友生》中更說:“旅宦違前計,歸田失舊鄰”,對巴東之任的失望更直接地表達出來了。
巴東屬楚地,離屈原流放地不遠,這也讓寇準觸景生情,“憔悴悲蘭蕙,因思楚屈原”。雖然不是被放逐的,但在揮不去的巴云楚雨里,在蕭蕭杜鵑的哀鳴中,寇準滿懷屈子之悲。“薄宦未能酬壯節”是一懷“離騷”;“良時空自感流年”,如同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的感嘆!離家萬里的境況,壯志難酬的無奈都與當年流放的屈原相似,所以他到巴東,雖然是奉詔赴任,卻有不盡的放逐之悲,而仕途的不如意極易點燃隱逸之火。
寇準在詩歌中一方面把隱逸當作一個理想的人格追求,另一方面又不能忘懷仕進,在仕與隱的沖突中最終倒向了仕宦。在現實生活中,直到貶死雷州時他也沒有退隱。寇準詩歌中對煙波漁釣生活的心儀只是晚唐五代以來形成的隱逸人格追求的余音,而他欲說還休的“戀闕情懷”則是隨著趙宋皇權的日益穩定重建起來的儒道人格的新聲。寇準詩歌中隱與仕的沖突,既是他個體生活遭遇的反映,也是宋初大的社會轉型進程中不同觀念相互沖撞的結果。探討他詩歌中的隱與仕的沖突,對于理解宋初其他士大夫的詩歌思想內容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 練奎勝(1975-),杭州師范學院2005級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①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本文中所有引用寇準的詩均來自該書。
②沈松勤等:《唐詩研究》, 第119頁,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
③張興武:《五代作家的人格與詩格》,第10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
④脫脫:《宋史》,卷二八一,中華書局,1985年。
⑤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卷二十,第442頁,中華書局,2004年。
⑥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卷二十三,中華書局,2004年。
⑦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卷二十五,中華書局,2004年。
⑧脫脫:《宋史》,卷二八一,中華書局,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