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審父 蘇童 寓言
摘要:對“父親”形象重新進行審視和思考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主題,蘇童作為“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作家,他以“先鋒”的叛逆精神重構了父親的寓言,在他筆下,“父親”成了強權意志的象征、人性墮落的化身和生命殘缺的預示。
“父親”這一角色有著多重的內涵和指向。在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中,“父親”以男性的優勢成為宗法家庭的家長, 同時也具備了威權、規范、力量、英武等超血緣的意義,因此傳統文學中的“父親”保持著不可侵犯的姿態和神話般英雄的光輝。在異質文化的強烈沖擊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開始對“父親”形象重新進行審視和思考,“審父”成了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八十年代以來“先鋒派”作家更是大膽地將“審父”演化為 “弒父”或“瀆父”,在他們的筆下,“父親”遭到義無返顧的拒絕和無以復加的褻瀆。蘇童作為“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作家,當他的同路人如余華早期對強權的“父親”“妖魔化”處理從而徹底顛覆時①,他也不甘示弱地把“父親”拉下圣壇,既狂熱地渲染他們的丑陋墮落,又冷漠地把眾多的臭帽子扣在他們頭上,在蘇童筆下,“父親”與其說是鮮活的人物形象,倒不如說是承載著作品寓言意義需要破譯的象征符號。
一、強權意志的象征
中國傳統的父權制沿襲著“君臣父子”等級分明的倫理原則和法律模式,在家庭權力結構中歷來強調長者的權威,父親享有“父權”或“父親身份的權利”,兒子生來就隸屬于他們的父母,是臣服于父親的弱勢群體。因此在強大的父權制話語體系下,父親們兼任著統治者、啟蒙家、法官、導師等多重身份,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權,成為強權意志的象征。敏感的蘇童自然極易感受到歷史和現實中的父輩的威力和束縛,“審父”也成為蘇童早期建構的小說的重要主題。蘇童筆下沒有魯迅“我們應該怎樣做父親”的理性分析和“救救孩子”的震撼人心的吶喊,也不像巴金對封建大家庭的兒子們是繼續做犧牲品還是努力掙開枷鎖大膽叛逆作細膩地描繪,甚至也不同于他的同路人余華醉心指認父親對兒子的無情戕害、殘酷殺戮的罪惡,蘇童小說中兒子對父親的抗拒表現為宿命般的逃亡。在《1934年的逃亡》中,蘇童抒寫了兒子竭力擺脫丑父陰影的精神逃亡,“我當時被影子追蹤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慌亂使我抱頭逃竄。我像父親。我一路奔跑經過夜色迷離的城市,父親的影子在后面呼嘯著追蹤我,那是一種超于物態的靜力的追蹤。我懂得,我的那次奔跑是一種逃亡”。也許是父親籠罩在“我”身上的霧障過于濃厚,“我”甚至缺乏面對父親的勇氣而只能拼命地逃亡;之后的許多小說父與子開始直接正面對話,“審父”又從另一層次展開。在小說《把你的腳捆起來》中,兒子一鳴和父親正面發生了沖突。一鳴的雙腳總是處于某種不安定的狀態中,一鳴的父親厭惡甚至仇視兒子走個不停的雙腳,以至于一鳴在夢中總夢到父親要用繩子捆住他的雙腳,即使父親死后,他也未能逃離父親亡靈的威逼。蘇童在另一部小說《馴子記》中卻干脆把“審父”和“馴子”結合在一起,使兩種主客體完全對立的行為化為相輔相成的兩方面。馬俊不恪守父教,在盲父馬恒大看來真是大逆不道,一掌下去,使得作為陪酒員的馬俊酒量大降而威風掃地;當父親走向死亡,馬俊終于可以真正逃亡了,馬恒大卻要求與兒子同歸于盡希望在死后繼續教育兒子,馬俊的一切努力和掙扎都是徒然。父親在蘇童筆下已成為強權意志的象征,兒子試圖去擺脫他但又必須臣服于他,這就說明人們已經開始拒絕和對抗傳統觀念和準則,但是傳統意識對人制約太深以至于人們無以實現徹底的逃亡。
二、人性墮落的化身
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給予父王最熱情的贊美,認為父王是最理想的人的典范,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在中國的傳統文學和文化心理中,父親也通常被賦予傳奇色彩和神圣光輝,是陽剛之美的化身和頂天立地的英雄。“五四”新文化運動催生并激化了“父與子”的沖突,父親作為舊秩序的代表受到兒子的懷疑和否定,父親身上籠罩的神圣光環被撕得支離破碎;五、六十年代的作品, 父親作為地主、特務的代表被階級革命徹底打倒,父親身上的階級性或政治本質常常遮蔽了形象本身的“父”性;八十年代“父親成了一種必欲排除而后快的精神魔障”②,父輩們的人性的退隱和精神的墮落導致了強烈的“弒父意識”。蘇童更是深刻洞察父輩的丑惡,“弒父情結”成為他一段時期創作的心理驅動 。他精心構織“楓楊樹”、“香椿樹”等系列小說,赤裸裸地敘寫了一群喪失理性、淫蕩墮落的父親:耽于酒色、兇狠霸道的陳文治(《1934年的逃亡》;醉心縱欲、浪蕩無為的幺叔(《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醉心報復、變態縱欲的惡霸梟雄五龍(《米》)……蘇童把父輩們的墮落野蠻、殘忍丑陋的生命狀態夸張和渲染,企圖把父輩的榮譽一掃而光從而達到審判甚至顛覆父親的目的。在《罌粟之家》中,父親們實際上成為人性的墮落的化身。在彌漫著強烈的罌粟花薰香的村莊,地主劉老俠一家也在極度泛濫的欲火中吟唱著最后的罪惡挽歌:城里的小妓女翠花花被劉老俠帶到楓楊樹村莊,后來被作為壽禮送給劉老太爺,而老太爺還未暴斃時劉老俠就和她在野地里茍合;翠花花不僅像皮球一樣被劉家的男人傳來遞去、拍來打去,同時還和被東家稱為“狗”的長工陳茂多年有染,他(她)們在無情的偷性中發泄著動物般強烈的獸欲;后來成為農會主席的陳茂命運發生改變卻換不了他的血液,他又強暴了劉老俠的女兒劉素子,也招致了他的親生兒子沉草的槍殺。沉草殺父是一個讓人感到震顫的場景,也把“弒父意識”轉化為實際的暴力行為從而推升到極端。
三、生命殘缺的預示
在人類的繁衍和成長過程中,一些生命或者帶著缺憾來到人間,或者由于后天的因素造成生理或心理的缺陷;殘缺是生命進化的必然產物,是生命的特殊組成部分,自然也應該成為文學的基本內容之一。敏感的蘇童似乎更喜歡縱情舞蹈生命的殘缺與丑惡,小說中的眾多的父親們就是他筆下開放的一朵朵“惡之花”。在他的小說世界中,父親們大多喪失人性、墮落丑惡,甚至本身就是明顯的生理或心理殘疾者,諸如:瞎子、癱子、瘸子、斷臂者、白癡、瘋子、性欲狂、性無能者、虐待狂、偏執者、窺視癖者、臆想癥者等等。蘇童給我們提供的無論是身體殘疾的或者相對健全的父親精神都趨于畸形,這些生命只能讓人感到深深的厭惡和絕望。
正是由于作為養育者、啟蒙者的父親的生命殘缺,他們的后代必然呈現出先天或后天的畸形狀態。壟斷楓楊樹鄉村美女的大財主陳文治雖然享用白玉瓷罐中由少男少女精血而制的絕藥,但是后代卻是頭顱異常柔軟的畸形兒;劉老俠的前四個孩子像魚似的沒有腿與手臂,卻有著劍形擺尾,和老太爺的姨太太茍合收獲的演義雖活了下來卻是個白癡;充滿強烈的復仇欲、占有欲的五龍已經失去了人本應有的信任和親情,這直接導致了兒子的殘忍與自私,甚至在五龍死后還從他嘴里掏走了唯一安慰他靈魂的金牙;老舒偷情不僅像貓一樣爬到樓上,甚至在被他綁住手腳的兒子舒農的身邊,難怪畏畏葸葸、喜歡窺視的舒農選擇放火后自己跳樓(《舒家兄弟》)。《1934年的逃亡》中陳寶年和狗崽的選擇和歸宿,更是毫不遮掩地向人們揭示父子殘缺的生命歷程。陳寶年拋妻棄子來到城市,在小瞎子的幫助和慫恿下,對金錢和女人的欲望瘋狂滋長,直至最后遭到小瞎子的暗害;十五歲的狗崽追隨父親來到父親的竹器鋪,小瞎子也成了他生命的引路人和操縱者,不久被小瞎子所構織的黑色的人生曲線緊緊纏住,使自己過早地懸在女人的軌跡點上而騰空。狗崽喊著“我找我爹”,但爹卻不能保障兒子的健康生活更不是兒子追求崇高精神的導師,也就注定了狗崽沒有等到成人就斷送了生命。當父親們的罪惡孕育出畸形怪胎,當父親們的病態在兒子們身上膨脹發展時,就預示了生命日益殘缺和退化,預示了生命力的逐漸萎縮與消亡。
蘇童不斷變換敘述身份穿梭于歷史和現實的時空去審視父親,“心理上的本能抗拒以及由內在恐懼所衍發的文化防衛機制”使他在作品中一方面對父親作“審丑化處理”③,一方面對于脆弱無能、逐漸萎縮的兒子被父親決定支配也不無憂慮和否定;他拋棄了人類應該具有的悲憫的情懷而沒有施舍一點善意于父親,而試圖“弒父”的兒子們也不僅難以“告別丑陋的父親們”④,甚至退化為根本連父親也不如的生物。在對父親的審視中,蘇童以“先鋒們”的叛逆精神重構了父親的寓言,不過也因找不到生命拯救的途徑而留下深深的遺憾。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王昕(1973- ),河北省邯鄲學院武安分院講師,文學碩士。
①彭愛華:《近十年余華研究述評》,《宜賓學院學報》,2006,(4)。
②③楊經建:《論中國當代文學的“審父”母題》,《文藝評論》,2005,(5)。
④郜元寶:《告別丑陋的父親們》,《鐘山》,19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