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的《閨怨》詩,將人性之純美與大自然之真美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將大自然的春意和閨中少婦的春心寫得純正,和諧,歷來被評為閨怨詩中的珍品。然而,閨中少婦果真只是因“春日”“陌頭”“楊柳色”才牽動思情,還是另有他因?以下試圖通過詩中意象,結(jié)合當時人文環(huán)境賞讀,或許能得到答案。
詩名為“閨怨”,詩人一開筆卻寫道:“閨中少婦不識愁”,和題目所寫相反,偏偏先鋪排出一個不解世事無憂無慮的青春女兒形象。讓讀者一下感到茫然:難道是詩人寫錯了嗎?讀者先不要急于下結(jié)論,先看看這句詩中的幾個中心詞:“閨中”、“少婦”。“閨中”:給我們交待了這位女子的生活環(huán)境:從少女時代到少婦時代,女子受封建道德約束,禁錮在深閨內(nèi)院之中,生活天地、交往空間極其狹窄,封閉深閨便是她的一生。但能久居閨中,也說明此女子家中經(jīng)濟狀況良好,無須受衣食之困擾。再看閨中所居者“少婦”,少婦緣何不識愁?我們從唐代的婚俗看閨中少婦的年齡。從敦煌發(fā)現(xiàn)的資料可知:唐代有法可依的婚齡規(guī)定,唐太宗時規(guī)定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申以婚媾,令其好合”。古代男子二十歲行冠禮,女子十五而笄,這是符合唐太宗時的婚齡規(guī)定的。而唐玄宗則在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4年)下詔:“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所以《董永變文》描寫的是十五歲的董永娶了天帝之女,正符合唐玄宗規(guī)定的年齡。由此可知詩中所言少婦,年齡大概在十五歲到二十歲左右。從現(xiàn)代女性生理和心理學研究成果看,女性一般在十四、五歲以后生理成熟,而心理成熟要受社會、教育、環(huán)境、人際關(guān)系等因素的影響。一般情況下生理成熟在心理成熟之前,兩者是不一致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會隨著年齡、經(jīng)歷而修正或變化。對詩中的少婦而言,在封建時代性禁錮的社會,婚前長年居住封閉的閨房中,和異性的交往從環(huán)境、思想、行為都受到嚴格的限制,對異性的心理認識處于朦朧階段。婚后與丈夫的生活,雖然對異性已有生理和心理的需求,但女性性意識一方面表現(xiàn)方式是含蓄的,其發(fā)展是漸進的,進程較緩慢,感情體驗較深,而性的欲望并不迫切,更看重兩性的心理接觸和感情的交流。另一方面少婦不到二十歲的年齡,生理成熟有余,心理穩(wěn)定不足,這樣使兩個少不經(jīng)事的年輕夫妻,較難在共同生活里,取得情感的和諧。另外,唐代的女性都是鼓勵丈夫到邊塞去參加軍營生活,借此成就事業(yè),謀取官職,贏得榮華富貴。少婦支持丈夫離家去“覓封侯”,也是符合主流社會的追求,是一種趨眾心理。因此,可以說此時少婦的心理還只是少女的心智,因而有“不知愁”之說。
接著,不識愁的閨中少婦,“春日凝妝上翠樓”。因其不識愁,才有春日精心梳妝之后的游玩,才有觀賞春景的興趣,心地的單純由此可知。“春日”二字點明季節(jié)。古代典籍中有很多對春的描述,如:“春,動也,是故鳥獸孕寧,草木華生,萬物咸遂” (《尸子》);“春女悲,秋士哀,知物化矣” (《淮南子》);“嫁娶以春何也,春天地交通,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白虎通》);“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禮記月令》)。這些皆點明春天是開啟人們的感情之源、心靈之泉的季節(jié),是生命勃發(fā)的季節(jié),是春意涌動的季節(jié),也是春情萌生的季節(jié)。“不識愁”的少婦借助春天登高之際,品味春色,目送春鳥,沐浴春風,由此感召人性,感受春意,感知青春之勃發(fā)。由“凝妝”二字,可以看出她精心的梳妝打扮,在衣容修飾上是很花了一番工夫,“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也可看出這種精心的裝扮及遠望的機會,對她來講是很難得的。“翠樓”者,也叫“青樓”,富貴人家居住的精美樓閣,居所外墻多用青色磚瓦裝飾。少婦既然有閑情逸致于大好春光里盛妝上翠樓,可見其年紀尚輕,不曾經(jīng)過生活的波折,更沒有溫飽之虞。由此可確定其身份:閨中少婦是一位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貴族少婦。
那么,無憂無慮的少婦,經(jīng)過一番梳妝打扮,登上翠樓,所見何物?“忽見陌頭楊柳色”,透過“忽”字,借助少婦之眼,詩人一下子給我們打開了少婦的心靈之門,將她看到自然春光的那份驚訝、驚奇、驚喜,毫無遮攔地表現(xiàn)在我們眼前,同時也表明她一直深居閨中,對外界、自然變化無從關(guān)心,無處關(guān)心。詩人在這里取楊柳這個意象,也有深層含義。楊柳作為植物,平和、好靜、承受力和生命力較強,富于共生意識、重根意識、重子意識、長壽和偏重生存策略等特性,因而,樂天知命、任勞任怨、心性平和。尤其在早春萌發(fā)薪芽時,翠綠瑩瑩,悅目可心。楊柳的這些生命特征、生命意識與女性的性格特點有一致之處。而且,楊柳還有不為人所注意的特點,其一它有特殊的姿態(tài),即下垂的枝條,柔軟中不失韌勁,其形體和女性形體具有一致性。其二它有一種美麗的色彩。少婦在度過了漫漫寒冬之后,站在翠樓上突然看到楊柳的魅力,楊柳富含生命力的嫩綠,以一種煥然一新的亮度,呈現(xiàn)新生命全新的明媚氣息,表達春天光彩四射的活力。這種沁人心扉的綠色,無疑會使她眼前一亮,怦然心動,心靈受到震撼,青春的感覺、生命的美感剎那之間回歸了。綠色帶給人生機、快樂、希望,春天的綠是柔和的,嫩綠與平和美麗的春光十分和諧。少婦從美麗的色彩中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突然感知享受生命本身的美好比“封侯”更重要。少婦的心理就是這樣在時間的流逝、對青春生命的體驗中慢慢蘇醒,在春光的感召下趨向成熟。從以上可知:詩一開始女子的身份雖是少婦,但其心智卻是少女,詩最后一句詩恰好表現(xiàn)的是少女的心智向少婦心理的一個突變。
這樣賞讀就可知,閨中少婦突發(fā)思情,主要是受環(huán)境、年齡、生理、心理等因素影響,而“春日”“陌頭”“楊柳色”只是引起思婦春心萌動的外在誘因。心底單純的少婦心理變化形成的動態(tài)美,和本真美好的自然景色,在春風搖曳下形成的宛轉(zhuǎn)流動美相和諧,給讀者留下了許多美的回味。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韋愛萍(1963-),陜西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