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凱倫·阿姆斯特朗在《神話簡史》中說:“神話史就是一部人類發展史——神話是關于我們自身的故事,也是我們曾經的信仰;神話意味著我們對世界的好奇,也意味著我們認知世界的努力;神話將我們與遠祖和其他人彼此相聯。”中華民族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是人類文明最早的搖籃。流傳民間五千年的神話故事是我們文化史上燦爛的珍珠。從“牛郎織女”到“白蛇傳”,從“后羿射日”到“梁山伯與祝英臺”,樸素而美麗的神話故事滋養著中華民族的文明史,也是我們遙遠的文化符碼和心靈秘史。按照評論家朱大可先生的說法,每個時代都有權對其文化遺產進行重新闡釋,因此神話可以無限闡釋。要說重復,文明的特點就是不斷衰落,不斷復興,可以說人類文明就是重復。當然,這也不是簡單的重復,總是會加上某個時代特有的記號。當人類文明進入二十一世紀時,信息爆炸,資訊便捷,科技成果日新月異,人類正一天天變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在這種情況下,由英國坎農格特出版社發起的“重述神話”全球跨國出版項目應該是大有深意的,這是人類與原始祖先和史前初民的一次深情對話,是一次對古老文明的深情回眸,也是借助想象力恢復我們曾經擁有過的文明夢幻。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蘇童選擇了一個家喻戶曉的“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故事,試圖通過孟姜女的想象闡釋中華民族的苦難的生存發展歷程。中華民族女性的柔情、堅忍、善良、不屈、抗爭的精神氣質在孟姜女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時代變了,但不變的是人性;歷史前進了,但人的命運和際遇卻在反復……愛與恨,情與仇,堅守與背叛,流言飛語與肺腑之言,淚水與血汗,屈服與抗爭,這些人類生活的主題從孟姜女時代的血脈中汩汩流淌,直到今天,還會流向明天。
堅硬如水的眼淚
作為一個身受權勢壓迫的底層女子,孟姜女(碧奴)是淳樸、善良的,對愛情忠貞不渝,為了千里送寒衣,她可以九死不悔,克服重重困難。她的淳樸、善良的另一面正是執著、倔強,這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正如蘇童所說:“我不會采用解構的方式去改變人們對孟姜女這個美麗傳說的印象。”其中眼淚這一細節得到極大鋪陳,眼淚既是孟姜女表達對暴政的情感方式,也是她以柔克剛克敵制勝的法寶,因此,這既是一種立場和態度,更是一種抗爭的手段。蘇童的小說以“眼淚”表達情愫,來展開故事并使故事達到高潮后戛然而止,留下無窮的余味。孟姜女哭長城的精髓在于“哭”這一行為和方式本身包含的文化意味。一個弱女子無法拿起刀槍反抗壓迫,她卻可以身負巨石一步步爬向大燕嶺,以自己的哭泣和淚水感天動地,使長城為之倒塌。在作者的重述中,他將重心放在研究的眼淚上,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一部眼淚的歷史,以眼淚作為情感推進和故事展開的線索,敘述了哭泣的種種姿態、類別和淵源。
孟姜女的生身之地桃村是不允許女孩子隨意哭泣的,這種對哭泣的禁止實際上意味著對異議和反抗的禁止。但孟姜女(碧奴)為了生存而練就了九種哭法,她的哭泣令天地動容,萬物淋漓流淚。她以獨特的哭泣方式曲折地表達著自己的愛恨情仇。送寒衣前她為自己舉行了葬禮,把一個象征自己的前世今生的葫蘆埋葬掉,然后帶著悲壯和決絕的信念上路了。千里之遙的艱難路途中,重重困難不亞于唐僧取經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難,孟姜女(碧奴)裝女巫嚇走孩童;嚴辭怒斥流氓的騷擾;冷眼面對如她一般的下層婦女的妒忌、誤解、嘲弄、戲謔;被當作女判官裝入囚籠當街示眾;身負巨石爬行直至目的地大燕嶺。富有戲劇意味的是,當她到達目的地之后,才知道丈夫萬豈梁死了,夏天(碧奴從家鄉出發前)山崩死在斷腸崖的,讓石頭活埋了,傷心欲絕的碧奴這時的哭泣達到了情感的極致,“淚水從碧奴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就像泉水沖出山林一樣自然奔放,看起來桃村的女兒經已經被她遺忘了”,但是官吏、監工們是不讓哭泣的,“怕把大燕嶺的人心哭亂了,耽誤了工程”,但無法壓抑的淚泉發出寶石般刺眼的光芒墜向山谷,整個大燕嶺似乎都抽搐起來,長城在微微顫動。一個弱女子的眼淚使宏大的“國家形象工程”土崩瓦解。與其說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不如說是一個樂觀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女子以眼淚結束了她漫長的尋夫之旅,不如說她用眼淚解決了一個巨大的人生困境。
堅硬如水以柔克剛的眼淚,宣泄著被侮辱被損害的底層婦女的痛苦與反抗。這也是解讀《碧奴》的一把鑰匙。
千古不變的人性
“神話是飛翔的現實,沉重的現實飛翔起來,也許仍然沉重。”在《碧奴》的字里行間,充滿了蘇童對具體環境中具體人物的人性刻畫。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性是永恒不變的,盡管我們今天坐在裝有空調和互聯網的現代化房間里,我們對荒寒原始的自然環境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造,但人性的弱點仍然是我們無法克服的。生活在碧奴的周圍的人們仿佛依舊生活在今天的大街小巷里,與我們一起呼吸,一起走向邈遠的未來。對人性的真、善、美的肯定永遠是作家創作的基本規約,因此,一個作家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贊美壓迫,歌頌暴力;他只會鼓勵人的和解、寬容、忍耐、哀慟的品質,倡導虛心、溫柔、慕義、憐恤的生活,歌頌崇信、節制、清心、和睦、殉道、互愛的精神,他視這些為人性的優點。在《碧奴》開頭,圍繞著信桃君的葬禮,人性得到了一次大展覽,有人為妒忌別人從信桃君那兒獲得的幫助多于自己而對信桃君產生了憤恨,而不去參加信桃君的葬禮。在碧奴即將啟程去送寒衣前,與她同樣處境的婦女有的改了嫁,有的懼怕困難望而卻步,有的用流言飛語對碧奴展開人身攻擊,有的對碧奴產生妒恨;更有甚者,把碧奴留下的僅有的一點財產如南瓜、水瓢進行了掠奪和瓜分。在這兒我們看到先行者的寂寞孤獨和殉道者遭受庸眾捧殺、棒殺的無情事實。碧奴作為一個弱女子,她所遭受的種種壓迫和傷害并非僅僅來自統治階級,她的鄰居,她的同伴,她所接觸到的鹿人、馬人、車夫、人販子、小偷、惡棍、流氓都對這個富有叛逆精神的“異類”構成了傷害,她在一種徹骨的寒冷中體味著世態炎涼加諸其身的謠諑、流言、騷擾、利用和欺詐以及貌似勸慰的阻撓,毅然如魯迅筆下的過客一樣行走在千里尋夫送寒衣的漫漫征程上。碧奴的孤獨就是人類共同的孤獨,碧奴的不被理解隱含了人類前行的阻力和先行者的寂寞,碧奴的行為方式根植于一個東方民族的性格,包含了中華民族的自我犧牲九死不悔的精神氣質。應該說作為神話故事的“孟姜女哭長城”所凸顯的僅僅是孟姜女本身,而蘇童的“重述神話”讓我們與孟姜女一起感受到了來自她周圍的普通民眾、基層官吏等等各色人等的可聞可觸的人性真實。閱讀小說時這種“毛茸茸”的感覺來自于細節的真實。正如評論家白燁所說:“神話以及遠古傳說流傳到當今的可供參照的資料內容有限,這就要求作家在創作過程中較大程度地依靠想象力的發揮。”蘇童自己也承認,寫這個小說,可能不是那種傳統的腳踏實地的方法,也沒法那樣寫,必須“飛”起來,恰恰是來自神話的種種元素給了蘇童一雙想象的翅膀,讓作家在遠古神話的世界里馳騁、飛翔、舞蹈……
虛實結合的故事
任何一個民族的神話,必須根植于這個民族的現實生活,現實生活永遠是神話故事的土壤和武庫。正如希臘神話根植于本民族的戰爭、愛情故事一樣,中國的神話也同樣植根于自己的民族生活。神話乃是對以愿望為限度的行動的模仿,這種模仿是以隱喻的形式出現的。換言之,神話中某種超人力的行為只是人類愿望的隱喻表現。所以從這個角度講,神話具有“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中的《鑄劍》《補天》《奔月》等篇什即是這樣一個創作模型。抓住一點由頭,大肆點染生發。虛實相間是這類神話文本的共同特征。
長城是中華民族的象征,是屬于典型的“宏大敘事”。在蘇童的筆下,長城是這樣呈現在人們眼前的:“北方的天空剪出一片連綿的山影,天空之下山巒之上,就是逶迤千里的大燕嶺長城了。長城在初冬的陽光下閃出鋒利的白光,把天空襯托得委靡不振。長城其實是一堵漫長無際的墻,一堵墻翻山越嶺,順著群山的曲線向遠方蔓延,看起來像一條白色的盤龍,那白色的盤龍就是長城。長城其實就是一堵山上的墻,一堵墻見山就騎,騎在無數的山巒上,給山巒披上戴上一排堅硬的峨冠博帶,那山巒上的峨冠博帶就是大燕嶺長城。”而這樣宏大的奇觀卻是由碧奴的丈夫一般的無數民工的血汗鑄成的,無數不知姓名的民工的累累白骨堆積成了這樣的宏偉奇觀,底層民眾的血淚向來是上層人物不屑一顧的,在統治者眼里,人民僅僅是奴隸和工具。碧奴作為一個弱勢群體的代表人物,在蘇童筆下是這樣出現的,“大燕嶺的民工們看見了萬豈梁的妻子,她像一個飛來的黑色首飾,小小薄薄的一片鑲嵌在斷腸崖的峨冠博帶上”,小與大在這里形成了巨大而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是懸殊異常的。然而令人稱奇的正是神話中不可思議的“小”戰勝了“大”,由于碧奴的哭聲和淚水驚天地泣鬼神,最后,龐然大物的長城竟然被感動了,長城在一個弱女子的哭聲和淚泉中轟然倒塌,這是多么富有樂觀精神的瑰麗想象啊!蘇童說:“一個女子的眼淚最后哭倒了長城,與其說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不如說這是一個樂觀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女子以眼淚結束了她漫長的尋夫之旅,不如說她用眼淚解決了一個巨大的人的困境。”是的,孟姜女的故事是傳奇,但也許那不是一個底層女子的傳奇,而是屬于一個被統治階級的傳奇,這樣的傳奇是被壓迫者呻吟聲中的美好祈愿和真實欲望。
實存的長城為孟姜女提供了出場的客觀實體,虛構的故事為長城的宏偉提供了血淚的賬本。長城依舊巍峨屹立,就是天下所有弱女子合伙哭泣,也不能傷其毫發。神話的這種借助想象力的飛翔是沉重的,但畢竟使我們借此進行了一次暫時脫離沉重現實的精神飛翔,這種飛翔是我們超越自身局限的一種大膽叛逆。
總之,蘇童的“重述神話”小說《碧奴》作為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對遠古的世界的一次深情回望,使我們回到了童年般的富于幻想的單純。這是文學的力量,更是精神的力量和想象的力量。生存的局限和人類自身的困境決定了人類需要這樣不斷地借助這種想象的力量去掙脫現實人生和人類自身的枷鎖。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張鵬,上海大學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山東泰山學院教育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