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霍普(1907-2000)是澳大利亞當代最重要的詩人,在詩壇的地位堪與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懷特在小說界的地位相提并論。他的主要作品有《徘徊的島嶼》(The Wandering Island,1995)、《回復集》(A Back of Answers,,1978)和《巧遇》(Chance Encounters,1992)等十一部。他的詩作曾多次獲國內外文學獎。他的讀者群超越了澳大利亞國界,廣泛見于歐美,他的詩作在英美評論界享有很高的聲譽,他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用英語寫作的最優秀的詩人之一。
霍普自認為屬于古典派,但一般評論家都認為他的詩歌頗多浪漫主義氣質,沒有具體的描繪,很少精確的細節,而是以大構架和概括性的結論見長,呈現給讀者的是圓熟的語言和淵博的典故所構成的平靜有序的表層,詩歌的調子也不溫不火,控制得很有分寸,讓人感到作者所持的是一種不介入的態度。但是在表層的平靜之下,卻激蕩著尖銳激烈的沖突,肉欲與愛情、無望的憂慮和充滿希望的等待、美的理想和丑的現實、作為掠奪者的人和淪為犧牲品的人等等都扭合在一起,形成了他詩歌的內在張力。
在詩歌觀上,他是一位保守主義者,崇尚英國古典傳統,反對現實主義,毫不留情地抨擊艾略特和龐得,甚至連澳大利亞的現代主義小說,在其剛剛面世之時,都沒有逃脫他的攻擊,懷特的作品被他貶為“語言的垃圾”。他反對自由詩,嚴格按傳統詩歌的格律和句式進行創作,采用諸如書信體、頌詩體、散漫體和民謠體等多種詩體寫作。他最初以諷刺詩人而聞名,他的諷刺詩鋒芒畢露,借托恐怖怪誕之物,譏諷現代人的平庸、無能和輕信,以及現代生活的枯燥乏味。霍普詩歌的獨創性表現在對歐洲神話典故的靈活運用、對題材的獨特處理、語言的熟練掌握和新穎的觀察角度上。
霍普詩歌所表現的一個重要主題是人的孤立和寂寞。詩人深深感到,隨著現代文明的發展,一切都“標準化、機械化,現代工業使人失去了個性”,人似乎也變成了機器。人與人之間感情疏遠了,現代人在茫茫宇宙中感到了一種難以排遣的孤獨。這種孤獨感在他早期的詩歌《徘徊的島嶼》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人的心靈“沒有鄰居”,人與人之間就像那些浮動的島嶼那樣,“相距越來越遠”。詩人認為只有借助創造性的成就和頑強的意志,才能在這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世界上,擺脫人自身的孤獨。
在表現現代人的孤獨感這一主題的詩歌中,霍普的《飛鳥之死》(The Death of The Bird,1948)最為出色:
飛鳥之死
每只鳥都有最后一次遷徙:
漸涼的時日再次煽起它的激情;
沿溫暖的路途飛往夏日的棲息地
愛的火花照亮了它前進的航程。
年復一年,被南半球隔開的
地圖上的一個小點召喚她歸來;
季又一季,她安穩地飛向目的地,
遠行遠行,別離就是歸期。
一旦歸來,懷念便成了熱情
她激情滿懷喂雛鳥筑巢穴,
幽靈老擾亂內心的平靜
被放逐的愛在心中悲鳴。
沙漠變換成綠色的山谷;
棕櫚投下的不是自己的影;
一陣涼風從沼澤石崖吹來
掠過殿宇的畫棟雕梁。
日復一日愛的細雨愈加強烈;
似箭歸心絕望更近,
習慣和恐懼離她遠去,
最終把她趕向那荒涼的路徑。
茫茫宇宙中一個漸漸消失的小點,
孤獨脆弱得不知身在哪里,
在一大群快樂的伙伴中間,
唯獨她迷失在冷漠的藍天里,
她感到命定的時刻漸漸逼近:
飛翔時那無形的生命之線斷裂,
剎那間沒有預兆沒有原因,
導航的本能之光一閃即滅。
她拼命掙扎,無路可尋
云光茫茫連方向都辨不清,
縱橫無垠的江河山巒,
自恃謀劃宏大譏笑她渺小的智慧。
黑暗從東方山谷升起,
饑餓的風猛烈地抽打她,
大地既不悲傷也無惡意,
接受她死亡這一小小的累贅。
《飛鳥之死》是詩人在一次旅行途中,見到一只離群的飛鳥,有所感觸而寫成的。詩中的候鳥作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飛行,在旅途中形單影只,終因力不從心而死去。詩人借這只候鳥的經歷,一方面揭示了生命與死亡、戀家與放逐、個人與社會的辯證關系;另一方面則寫生活在無邊無涯的宇宙中人的孤獨。離群的候鳥象征著現代人失去信仰,精神上無所依托,在迷惘中不斷求索而又一無所獲的痛苦經歷,表現了他們那種難以擺脫的孤獨感。這首詩還另有深意:飛鳥的旅程象征了人由生命走向死亡的歷程。詩歌結尾寫到,大自然以它“宏大的謀劃”,“譏笑”候鳥“渺小的智慧”,“接受她死亡這一小小的累贅”,正是要說明在“茫茫宇宙”中,人不過是“一個漸漸消失的小點”,而花開花落,生生死死,是一種客觀的自然現象,是誰也無法改變的規律。這首詩可以從三個不同的層面上來理解:對澳大利亞人來說,它寫出了那種“離別就是歸期”(反之亦然)的無所歸屬的感覺;對現代人來說,它反映了人們內心難以排遣的孤獨;對整個人類來說,它象征性地揭示了人由生到死的歷程。
霍普因為對本地所發生的事件和細節不感興趣,所以他直接描繪澳大利亞景物的詩歌不多。早期詩篇《下地獄》(Ascent into the Hell)中生動地追溯了詩人童年時代的生活,“這里有內陸的山谷與河流/西部的山脊不斷感情的波濤,/大風中桉樹在咆哮,白楊在顫抖/黃昏時教堂邊的松樹像大海的狂濤”。盡管這里寫了澳大利亞的景物,但并沒有作細致準確的刻畫,只是一些籠統的勾勒,而且詩中除了“桉樹”,其余的描寫并沒有反映澳大利亞風景的特色,用它來表現任何地方都是合適的。但他的詩歌《澳大利亞》(Australia)卻因為構思奇特、涵義深刻,在歷來表現同一題材的詩篇中,被稱為佼佼者。一般以“澳大利亞”為題的詩歌(如奧多德),多以強烈的愛國熱情,頌揚澳大利亞年輕而充滿希望,雖然不無感染力,但手法上似落窠臼,而霍普的《澳大利亞》卻與眾不同:
叢林遍野的國度,處處枯綠暗灰駁雜,
如現代戰爭野戰服的色澤,
暗淡了群山——那摧毀的斯芬克斯
和風蝕的石獅延伸無際的巨爪。
他們稱她年輕的國家,他們胡說,
她是、最后一塊大陸,最為荒蕪,
一個早過了更年期的女人,
乳房雖軟,子宮內早已干涸。
沒有什么音樂、建筑和歷史:
她的滾滾河水把年輕土地的激情,
和迷信淹沒在內地的沙漠之中,
她那愚笨透頂洪水流過
從凱恩斯到佩斯千篇一律的部落。
終于,這最后一批人來了,他們
夸耀的不是“生活”而是“幸存”,
這是自愿居住在這瀕死的大陸上的一次。
她的五大城市,像五個潰爛的膿瘡,
每一個都耗盡她的元氣,一個巨大的
寄生的強盜之國,次等的歐洲人畏縮地
迅速繁衍在異域的海岸上。
但是也有如我一般的人樂意回家,
來自現代思想的茂密叢林,
尋覓人類思想的阿拉伯沙漠,
盼望先知們仍會從沙漠中來臨。
沒有一座青山敢于呈現的粗獷和鮮紅
會從這荒原奪路而出,一種精神
擺脫了懷疑主義的學究氣
和學究們的鸚鵡學舌——這在那兒稱文明。
詩人用了近乎刻薄的語言,開宗明義地描寫了澳大利亞的貧瘠、荒蕪而缺少古老的文明。詩中指出,“他們稱她年輕的國家,他們胡說”,詩人甚至還把澳大利亞比作“早過了更年期的女人”,已經衰老,并沒有偉大的前程,但是在這里詩人并無指責和嫌棄之意,詩歌的前五節都是按這個基調寫的。它的自然環境單調而丑陋;她的河流抑或消失在茫茫沙漠之中,抑或給人民帶來災難;她的五大城市像“潰爛的膿瘡”一樣“耗盡她的元氣”;她的土地上居住著往昔的“次等歐洲人”,飽嘗了謀生的艱辛。這些描寫雖然帶有藝術夸張,但完全符合事實,它是澳大利亞歷史的高度概括,是澳大利亞的“創世紀”,也是對澳大利亞地理環境客觀藝術的反映。熟悉澳大利亞歷史和地理狀況的讀者只能感到這樣的描繪才生動、真切。當然,倘若詩人僅寫到此為止,那么詩歌的調子不免顯得低沉,只能喚起頹廢、失望的感受。然而,巧妙的是,從第六節起,詩人筆鋒一轉,指出盡管自然環境如此之差,但他還是心甘情愿地回到了這塊土地上,因為這是他的“家”,更何況這里還有著膚淺的現代文明所沒有的“深邃”和“精神”。這樣,前五節對澳大利亞環境的陰暗面的描繪和后半部分所要抒寫的對這塊土地的熱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前者為后者作好鋪墊,對后者起了反襯作用,突出了詩人對追求真理和理想的執著,詩歌的調子也立即轉為高昂了。此外,這首詩也反映了作者剛從牛津大學回到大蕭條陰影籠罩下的澳大利亞,自己既熱愛祖國,而又覺得她在文化上顯得貧乏不能與歐洲文明想比擬的矛盾心理。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石發林(1965-),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