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洗冤之路

摘要：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基本上是家喻戶曉，這件并不疑難的案件留給我們的思考角度很多，特別是體現在審判程序上的復雜狀況更是另人眼花繚亂。這一案件的最終結案簡單得令人咋舌，可為什么一件并不難的案件如此復雜？筆者認為主要是清代的地方死刑案件的審判、復核程序設置不合理，加之清末特殊的時代背景，地方的總督、巡撫權力過大，本案就是這種情況在司法上的具體表現，從程序方面分析本案的復雜性原因。

關鍵詞：楊乃武冤案； 清末死刑復核； 審級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2-0129-03

清末，發生在同光年間的楊乃武小白菜一案震驚朝野，其也成為許多文學藝術作品的原型，以其傳奇性、復雜性成為清末四大奇案之首。此案自同治十一年十月余杭縣受理，至光緒三年二月刑部奏結此案，歷時近五年，幾經反復，體現出極大的復雜性。案件本身真的有如此復雜么？刑部提審只是重新勘驗了死者尸骨，冤獄得雪。而楊乃武及其家人為了請得由刑部提審的圣旨卻耗盡了人力、物力、財力。所以筆者擬從清代地方死刑案件的審判、上訴、復核等程序制度的入手，探析本案在程序上的復雜原因。

一、 皇權至上，審級虛設

我們知道，封建時代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到清代已經發展到了極至，皇權至高無上，死刑案件的終審權力在皇帝手中，地方死刑案件由縣令、知府、按察使、督撫四級層層復審，但他們沒有判決執行權，只是提出審判意見，稱為“擬律”?！翱偠?，巡撫只能審結流罪以下人犯”，而各級審判官員都將不屬于本級權限內的案件主動上交，在府和縣只能判決執行徒流以下案件，“徒流以下，從各府州縣配決”，而即使是封疆大吏的總督，巡撫也只是對徒刑案件有權判決執行，而京內京外的死刑案件的最終決定者是誰呢？如果沒有冤情，擬判死刑，則“依律議擬斬絞情罪，轉達刑部，更加斟酌，定議奏聞，候有決舉回報?！毙滩吭傧蛏献嗦劸椭荒苁腔实哿恕Ｐ惺顾佬贪讣慕K審權是皇權至高無上的體現，我們常稱之為對臣民的生殺予奪之權，從《高宗實錄·乾隆十四年》中。我們可以看到皇帝是這樣行使這項權力的“朕每當勾決之年，置招冊于傍，反復省覽，常至五六遍，必令毫無疑義。至臨勾時，又必與大學士斟酌再四，然后予勾?！睋y計，“現存清代司法檔案中，每年平均發生3000多件死刑案件，皇帝平均每天要處理十幾件”，“皇權至上”在司法中的體現是用制度確定的，是具體的，從楊乃武一案最終結案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皇帝的判決，對本案的最終定案結案是光緒三年二月十六日的上諭，在上諭中，正式確認了死者葛品連“實系因病身死，并非服毒”，從而以圣旨的形式對本案定讞，結束了這一冤案。

正是因為皇權至上，各級審判官員無權判決死刑案件，只是擬出意見，雖然有錯案追究制度，但是多是對上級負責的義務性行為，在清代皇權達到極至的狀況下，各級官員成為皇帝一人的奴才，各機關成為皇帝的辦事機構，這樣就難免對案件審理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讓上級滿意，群臣讓皇帝滿意，而不是案件的真相如何。一旦案件成為冤案，錯案追究下來，也是首先想到如何使自己免責，甚至歪曲事實真相。責任問題成為各級官僚的利益重心，由于沒有權力定案，又要讓長官滿意，自己免責，各級官員只是把案件級級上交，清代地方審級有四級，知州知縣、知府、按察使(臬司)、督撫，四級審級本是確保層層把關，少出冤獄，可是在實際操作中卻虛置了。余杭縣令劉錫彤作為本案的初審官員，沒有完成審理就向杭州知府“詳報驗訊各情”，這一清末奇案于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一日受理，九天后就“將人犯解省”，由劉錫彤的上級杭州知府陳魯審理。而陳魯定案的主要依據——要鋪老板錢坦的證詞是劉錫彤提供的。兩個審級同時審理同一件案子，劉錫彤同時又作了預審工作，權責不明，陳魯作為上級審判官也顯然受了劉錫彤先入為主的影響，而劉錫彤在偵查、預審過程中掩蓋了案件本身的事實真相，陳魯也未加分辨，對劉錫彤提供的證據完全相信，本案一開始就在程序上出現了府縣兩級同時審理的奇怪現象，走出了錯案的第一步。

從一開始，晚清官場上的游戲規則就在左右整個案件的審理，下級官員要做到自圓其說，瞞混過上級的審核，上級也未能做到真正的復審，只是在使用下級提供的主要證據的基礎上，對證據審核一下，整個官場就是這樣“唯上”，所以讓上級滿意，而不是問明白真相，這就使本不復雜的案件加入了越來越多的偽證，變得越來越復雜。驗尸結果為“口鼻流血”，而中毒死亡就應該是“七竅流血”，劉錫彤的判決意見就是因為這一點有問題，幾次被駁回，為了前述的目的，就“遂盡行涂改七竅流血字樣”。

陳魯在取得了要鋪老板的口供后，就差楊乃武認罪了，用刑訊的手段使楊誣服，遂審結此案，擬判楊乃武絞立決，葛畢氏凌遲，向浙江按察使上報。按察使和巡撫兩級審級只是派了一個候補縣令去余杭縣的要鋪秘訪了要鋪老板錢坦，在府縣長官的壓力下，錢坦向秘訪的官員口頭確認了偽證，巡撫楊昌浚就確信此案“無冤無濫”，向皇帝具體，結束了在浙江省的審理程序。

分析整個地方四級審判過程，并不是由縣令到巡撫四級審理，僅在知府陳魯這里是一次完整的審訊，而初審的州縣成了偵查和預審，二審成了第一審，而二審又不是獨立審理，未能回避劉錫彤，受其影響，加之《大清律例》的規定：“凡有司于獄囚始而鞫問明白，繼而追勘完備”。口供中心主義影響深遠，審判官聽訟斷案，口供的取得在訴訟中的形式意義較大，導致楊乃武一案中，拷囚刑訊，逼取口供現象非常突出，在楊案的數次審理中有明顯的體現。這也是錯案發生的原因之一。

我們可以看到，由于本案的判決權在皇上手中，這樣一來，各級官員只能審不能判，雖然地方上設置了四級審級，但由于都是權限外的“擬判”，所以本案在縣級幾乎沒有深究細查就轉交上級——杭州府，而杭州府又根據余杭縣送交的未經深加推敲的證據草草結案上交，雖然形式上完成了四級審判，而且都有口供、畫押等形式要件，可實質上只審了一次，審級雖多，俱為虛置，下級認為決定權在上級，上級又未加詳勘，草率定案，這樣層層應付了事，最終鑄成冤案。

二、 督撫權重，有冤難伸

小民百姓在受到冤枉之時，自然是想辦法救濟。但是在清末時代，地方督撫集權現象十分突出，尾大不掉，如果是地方督撫定了案，想在本省重審翻案，幾乎不可能。在司法上，是雙重集權，地方統于督撫，中央集于皇帝。在中央自然是皇權獨斷，在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發展到極致的清代，皇權獨大，體現在司法權上，特別是死刑案件中，皇權是最后定案的權力來源，在奏請勾決的奏折中一般在最后寫到：“臣等未敢擅任，一切恩威皆出自上，恭候睿斷圣裁，”，這一點前文已述。地方督撫權重，在司法上雖然沒有最終決定權，但是對案件的影響力非常大，在督撫審結后，向皇帝具題，這時中央機關已經不再實質審理了，只是書面審核，皇帝日理萬機，更加不可能案案都親自審理，復核也是走形式而已。在明代地方是軍、政、法三司使各行其是，明末出現總督、巡撫，但不是常設官職，清代設督撫，總攬全省軍、政、法權，一般總督兼尚書銜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銜，巡撫兼侍郎和副都御史銜，全省的行政、司法、軍政、監察大權集于一身，而浙江沒有總督，巡撫權重尤為明顯。在太平天國革命時期，朝廷將部分死刑判決執行權力下放督撫，稱為“就地正法”。下放權力容易，收回就難了，“時各省軍興，地方大吏，與土匪竊發，往往先行正法，然后奏聞。嗣軍務敉平，疆吏樂其便己，相沿不改。”

法定的審級程序與實際死刑案件的決定出現了矛盾。在地方的四級審判應該是確定了本關官對案件的審判意見，而采納不采納是皇帝的事情，如果不采納，發回重審就應該像加勘驗，探求真相，然后拿出個新的審判意見供皇帝參考，這只是理論上說得通，實際上督撫權重，對死刑案件的影響力太大了，一旦督撫對案件定論，在本省也就成為“鐵案”，正如皇帝欽定的案件，就基本上不可能在翻案了，除非他們自己追求案件真相。在楊案中，同治十三年四月都察院下文要求巡撫復審本案，同年九月，清皇上諭要求浙江復審，結果要么維持原判，要么拖延時日，原因何在？如前所述，清代地方督撫權重，浙江巡撫總攬本省軍政、民政、司法、監督四項大權，可以向皇帝密折奏事，全省官員都是其屬官，可隨時彈劾之，全省官員的考核上報之權也在督撫手中，這樣雖然使行政效力大為提高，但是督撫成了地方的“土皇帝”，特別是鎮壓太平天國運動后，中央集權的朝廷權威被削弱，地方坐大，督撫的權力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在此案結案后22年，清廷對八國宣戰，八國聯軍進北京，兩廣、兩江、湖廣三大總督與西方訂立和約，“東南互?！?，不再理會朝廷的詔令。而本案在司法權上體現出地方勢力發展的趨勢，除非巡撫楊昌浚自己承認是錯判，否則，想在浙江省內洗冤，幾乎是天方夜譚。

三、 上諭提審，困難重重

經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首先按照訴訟級別，皇帝是最高審級，然而在清末的特殊歷史大背景下，浙省巡撫權重，對本案影響十分大，而且面對刑部的復核，采取種種手段使證據完善，例如前述“遂盡行涂改七竅流血字樣”，所以本案若想得到昭雪，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將楊昌浚等相關官員調離浙江；另外就是將楊案直接提審，避開在浙江審理。前者顯然是不可行的，在本案還未定論前調走相關官員是毫無理由的。而后者，小民百姓要獲得上諭提審的支持，難度可想而知。

如前所述，清代地方死刑案件的最終決定權在皇帝手中，皇帝本可能對每件死刑案件躬身復核，而只是行使最終決定權，由刑部來具體核擬全國的死刑案件。但是刑部并不是巡撫的上級，督撫在審結死刑案件后，向皇帝具題，只是由皇帝交由刑部代為復核，刑部是皇帝的具體辦事機關。在督撫題本中，結束語是這樣的：“臣謹具題，伏乞皇上睿鑒，飭下法司核擬施行，謹題請旨”。一般而言，在督撫向皇帝具題的同時，把副本送至刑部，稱作“揭帖”，如果不被駁回，死刑案件的地方處理程序即告終結。刑部核擬結束后，由刑部尚書領銜，會同都察院、大理寺，以三法司名義上奏皇上，由內閣票擬，叫皇帝御前定讞結案。所以，清廷對于戶部給事中邊寶泉要求刑部直審本案的奏折的回復是“外省案件紛紛提交刑部審理，向無此政體?！倍D交由刑部復核。依照清代制度，由刑部直接審理的案件只有京城徒刑以上案件，《大清律例·訴訟·有司決囚等第》條規定：“五城及步軍統領衙門審理案件……如應得罪名在徒流以上者，方準送(刑)部審辦?！蓖馐“讣荒苡尚滩恐睂?，而發回浙江又屢次出現上諭中所嚴禁的“原問官回護前非”，由于刑部不是督撫的上級，無權提審，又不能回浙江再審，小民百姓洗冤就只有一條路了——越過各級衙門，直接由皇帝管轄?；实凼亲罡邔徏?，也是督撫的上級，當然有權提審案件。而啟動這一程序的方式有以下兩種：一是通過“京控”來啟動。何謂“京控”，“凡審級，直省以州縣正印官為初審。不服，控府，控道，控司，控院，越訴者笞。其有冤抑赴都察院，通政司或步軍統領衙門呈訴者，名曰京控?！倍峭ㄟ^“叩閽”來啟動，“登聞鼓，順治初立諸都察院。十三年，該設右長安門外。每日科道官一員輪值。后移入通政司，別置鼓廳。其投廳擊鼓，或遇乘輿出巡，迎駕申訴者，名曰叩閽。”哲理“京控”案件的受理機關為都察院、通政司或步軍統領衙門。都察院為御史機關，有監督司法職權，也有審判職能。受理冤案，辨明冤枉，糾正冤獄就是監察御史職責所在，他們“須要開具本囚所枉事跡，封實奏聞，委官追問其冤情得實，被誣之人，依律改正，所枉之罪坐原告誣告?！蓖问晁脑?，楊乃武之姐葉楊氏第一次上京，就是到都察院上訴，遞交材料。都察院對死刑案件的復核權，是以參與“會讞”和“秋審”的方式來對京師和全國死刑案件復核擬議，《大清會典·都察院》卷六九中這樣規定：“凡重辟則會刑部，大理寺以定讞，與秋審、朝審?！闭且驗槎疾煸河写寺殭?，能夠參與到死刑復核的具體程序中來，所以浙籍京官指點葉楊氏去都察院喊冤，后來的18位浙籍京官也是呈訴都察院。都察院奏請垂簾聽政的兩宮皇太后，上諭提審本案，交刑部審理，本案才得以昭雪。

一般的清代地方死刑案件，由刑部復核后，由都察院、大理寺輪流“畫題”，然后上奏皇帝決定是否定罪，在決定后，以秋審的形式宣判，并奏報皇帝“勾到”，來最終確定是否執行。而主要的工作是在地方就完成了的，刑部是書面復核，看看案卷有無矛盾，模糊之處，都察院、大理寺的“畫題”是走個過場，皇帝決斷更是形式上履行個手續罷了。

本案呈現出復雜的另一個原因，是由于對“京控”案件的習慣性處理方式是發回地方復審，若由刑部提審則要請圣旨，由皇帝提審，然后指派刑部主審。對于官僚機構而言，發回重審的成本明顯要低得多。而前文已經分析過，發回浙江的結果，而刑部提出的證據漏洞也會被一一填補。所以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請得圣旨，在皇權專制達到頂峰的情況下，圣旨本身就具最高效力，當然可以提審本案。問題是獲得這樣一道圣旨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便是中央三法司的部門，也不敢輕言，而一個小民百姓，想獲得這種最高權力救濟的難度可想而知。雖然可以“京控”、“叩閽”，但最高統治者一般都是采取把上訴人遣回原籍，然后責成本管官再審。小民百姓獲得提審的可能性很小，但楊乃武做到了，因為首先是刑部原本在審核案卷的過程中發現了諸多疑點，加之十八位浙籍京官與都察院的上奏，以及“申報”的連續報道，使得最高統治者意識到此案對社會的影響，更為深層的原因在于，本案已經反映出地方尾大不掉，對舊有制度的司法中央集權的挑戰，這是皇帝絕不能容忍的。正如四川道御史王昕在參奏楊昌浚等人的奏折中所寫：“大臣倘有朋比之勢，朝廷不無孤立之憂?！?/p>

我們可以看到刑部審結本案的過程，無非是在北京海會寺對死者重新驗尸，而得出死者并非中毒死亡的結論，從技術層面講沒有多少難度。但為何歷時五年，驚動兩宮，幾經重審，洗冤艱難。原因何在？一是清末地方死刑案件上訴制度不合理；二是本案的特殊時代背景。死刑案件，人命關天，而四級地方審級只審理了一次，就憑借疑點眾多的證據結案上報，巡撫未經細核就定案向皇帝具題，此案在浙江本省也就不可能翻案，而刑部復核所指出的證據漏洞被浙江官員們一個個補好，此案就越來越“鐵”。而當事人家屬費盡人力、物力、財力進行的“京控”，朝廷一般采取“發回該省督撫” 的方式處理，這樣又回到了上訴的起點。而刑部明知有冤情卻無權提審，那么就只有小民百姓請得圣旨來提審本案。其可能性有多大？一個普通的命案，鬧到非要皇帝才能提供救濟，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統治者重視命案，為了慎刑，設置了四級審級，三法司，這都是官僚體系內部的級級監督，而小民百姓是被排斥在這一體系之外的，在設計制度時就沒有考慮當事人因素，要司法機關主動糾錯，以權力制約權力。一旦沒有出現青天大老爺，小民百姓就只能用直訴的方式申冤，可又常常被發回重審，重審意味著原審有問題，在各級機關爭著推卸責任的情況下，洗冤就很難了?？墒腔实垭m然集權，又往往“垂拱而治”，畢竟一個人精力有限，所以皇帝本人往往也是上諭重審，不愿意親力親為。對于本案，我們不難看出，最大的難點就是冤案形成后的處理程序，那道刑部提審的圣旨太難得了。因此，楊乃武一案復雜原因很多，但關鍵一點就是清代死刑案件的審理程序設置不合理，看似慎刑，實際上幾乎沒有考慮當事人的利益，導致當事人獲得救濟困難，冤案在地方審判中形成了，就只能獲得皇權的救濟，而皇權作為最高司法權力，成為小民百姓的救濟資源可能性太小，致使這樣一個并不疑難的命案成為轟動朝野的晚清四大奇案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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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柏振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