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果的戲劇、詩歌、文藝理論、政論文中,夾雜著大量的美學思想,他在小說創作中也貫穿著鮮明、深邃的美學思想。尤其是他的“審丑”觀念開拓了審美藝術的新領域,使審美對象朝復雜化、多元化的格局發展。雨果的“審丑”觀念處于審美觀念的轉折點上,使19世紀后的文學藝術的審美主流發生轉向。
關鍵詞:審美; 雨果; “審丑”觀念; 波德萊爾; 羅丹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2-0148-04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1985年定為“雨果年”,使得他與拿破侖一道成為法國歷史上享此殊榮的僅有的兩個歷史偉人,兩座歷史高峰。雨果作為世界文學的巨匠,他的貢獻有目共睹。雨果的戲劇、詩歌、文藝理論、政論文中,夾雜著他的大量的美學思想,并且他始終在小說創作中貫穿著鮮明、深邃的美學思想。尤其是他的“審丑”觀念開拓了審美藝術的新領域,使審美對象朝復雜化、多元化的格局發展。雨果的“審丑”觀念處于審美觀念的轉折點上,使19世紀后的文學藝術的審美主流發生轉向。
一、 雨果“審丑”觀念是雨果美學思想的核心
雨果的美學思想的形成是與他的浪漫主義思想的形成緊密相連的。1789年的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沉重地打擊了歐洲大陸的封建秩序,資本主義在歐洲進入了廣泛發展的新時期,然而,資產階級的“理性王國”并沒有像人們所希望的那樣變成現實。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懷念過去,有人憧憬未來,為浪漫主義理論的形成提供了合適的土壤。另外,雨果深受德國古典哲學的影響,因為德國古典哲學本身就是哲學領域里的浪漫運動,其中的主觀唯心主義與客觀唯心主義正好契合了浪漫主義作家的思想,為浪漫主義理論開辟了道路,它首當其沖的成為文藝領域里的浪漫運動的理論基礎。還有,空想社會主義思潮與19世紀的德國浪漫派也影響了雨果和其他的法國浪漫主義作家,促使了浪漫主義文學在法國的發展。雨果的《<克倫威爾>序言》是公認的浪漫主義文學的宣言和綱領,其中他明確指出了浪漫主義文學的原則是崇高與滑稽、優美與丑怪的對立統一,即美丑對照原則,這種原則正是雨果美學思想的核心。雨果雖然對滑稽丑怪作了大量的論述,但他認為,浪漫主義文學不是為了突出丑而描寫丑,而是為了表現美去描寫丑。在雨果看來,美丑對照、相反相成,可以使人們對崇高優美有更強烈的感受。因此,美丑對照的浪漫主義文學,要高于單純描寫美的古代作品。
雨果認為生活是一出奇異的戲劇,里面混雜著善與惡、美與丑、高尚與卑劣,這一法則遍及一切造物。如果像古典主義者們在作品中只把王侯將相、英雄人物作為描寫對象,只展現崇高優美的事物,那么,文學藝術必將走入虛偽、刻板、片面的死胡同。雨果極力反對古典主義的陳規陋習,提出“浪漫主義不過是文學上的自由主義”這一膾炙人口的美學主張,在他看來,作家就應該自由自在地書寫生活中存在的真、善、美與假、丑、惡,文學藝術既可以描繪優美又可以描繪丑惡的東西。“美只有一種典型;丑卻千變萬化”,[1](P36-37)美可以分為優美和崇高,丑也可分為陰丑和陽丑,陽丑又可分為畸形、鄙陋、卑劣,陰丑又可分為怪異、怪誕、荒誕。[2]既然生活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丑,人們就不應該把“審丑”排除在藝術的殿堂之外,藝術本來就可以化丑為美。在社會生活中,“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1](P30),滑稽丑怪作為崇高優美的配角和對照,要算是大自然給予藝術的最豐富的源泉。在審美的過程中,“崇高與崇高很難產生對照,人們需要任何東西都要有所變化,以便能夠休息一下,甚至對美也是如此。相反,滑稽丑怪卻似乎是一段稍息的時間,一種比較的對象,一個出發點,從這里我們帶著一種更新鮮更敏銳的感受朝著美而上升。鯢魚襯托出水仙,地底的小神使天使顯得更美。”[1](P35)雨果深諳美丑對照原則的真諦,不僅在理論上系統、精辟的闡述它,而且在小說中創作中大膽引入丑的形象,把“審丑”帶入了高雅的藝術殿堂。雨果的審丑觀念,一反文藝復興以來的“丑”不能進入審美領域的說法,使審美領域出現了新的表現形式,使審美對象由單一化、刻板化向復雜化、多元化的道路行進。正像鄭克魯所說的一樣:“在美學上,外貌丑心靈美的人物具有顯示美與丑的特殊意義,給文學畫廊增添了嶄新的典型。在雨果之前,還沒有一個作家如此生動、充分、深刻地表現美與丑的統一。這種形式上的丑與內容上的美的結合,為后世文學創作開辟了一條新路。”[3](P94)
二、 雨果“審丑”觀念在小說創作中的運用
雨果在理論上提出美丑對照的原則,在創作中實踐著這一原則,大膽地引入丑的形象。請看在《巴黎圣母院》中他塑造的卡西莫多:四面體的鼻子,馬蹄形的嘴巴,被茅草似的棕色眉毛所堵塞的細小左眼,完全被一個大瘤所遮蓋的右眼,那上下兩排殘缺不全、宛如城堡垛子似的亂七八糟的牙齒,那沾滿漿渣、上面露著一顆象牙般大門牙的嘴唇,那像開叉似的下巴,特別是籠罩著這一切的那種表情,狡黠、驚愕、憂傷兼備。更恰當地說,他整個人就是一副怪相,整個體形就是畸形。雨果用夸張的筆法描繪了卡西莫多出乎意料的丑陋的外表,同時又用他的神奇之筆賦予了他崇高而美好的心靈,形成了強烈的藝術效果。雨果在《呂克萊絲·波基亞》的序言中說:“取一個形體上丑怪得最可厭、最可怕、最徹底的人物,把他安置在最突出的地位上,在社會組織的最低下、最低層、最被人輕蔑的一級上,用陰森的對照的光線從各個方面照射這個可憐的靈魂,并且在這靈魂中賦予男人所具有的最純凈的一種感情,即父性的感情。結果怎樣?這種高尚的感情根據不同的條件而熾熱化,使這卑下的造物在你眼前變換了形狀;渺小變成了偉大,畸形變成了美好。”[3](P93)這段話用到卡西莫多身上也恰到好處。卡西莫多有一顆善良正義的心,有嫉惡如仇、不計個人得失的崇高品格,因此,他內在的善良、正直、熱情、堅強的品性可以通過他的言行展示出來:他冒著生命危險救愛斯美臘達;他毅然把對他有恩卻又心狠手辣的克羅德推下鐘樓等,這些行為讓我們忽視了他外表的丑,反倒有一種美好的人格魅力使我們震撼。他為了開導愛斯美臘達而唱了一支曲子:“別望著臉形,少女啊,要望那心靈。漂亮男子的心往往丑惡,有些心靈里并不存在愛情。少女啊,樅樹并不美麗,并不像樹木那么好看,但它在寒冷的冬季,能保住樹葉。”這首曲子提出了衡量人的美丑的標準,闡明的道理就是作者的美丑觀念,也是卡西莫多形象的寫照與意義所在。卡西莫多這個形象的美丑對照不單在美學上具有價值,而且在道德觀上也具有啟迪人的意義。[3](P94)相比之下,如果說內心兇殘淫欲、外表冷峻瀟灑的克羅德展現得是一種虛偽的“美”的話,那么儀表堂堂、舉止輕浮、靈魂空虛的孚比斯給人的僅僅是一種愚蠢的“美”。這部作品里人物的自我表與里的對照以及自我與他人的對照,突出了心靈美的價值:內在美與外在美統一固然好,但最重要的是內在美,心靈美。因此,“丑的外形也可因其內在的充實而壓倒其丑,超越其丑。”[4](P112)超越丑不是說卡西莫多的外形不丑,或者說變美了。丑,就其根本而言,是對正常的負方向偏離,丑轉化為美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所謂“超越丑是指內在的品質使人不以丑為意,不因丑而生厭惡感,甚至完全忘掉他的丑,即‘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美的效果就是使人不自覺地愿意與之交往,與美的人在一起使人感到愉悅,當形丑者的德有所長而達到如美人一般的效果時,這在一定意義上已經完全‘化丑為美’了”。[4](P112-113)雨果就是用他的點金之筆,把丑的卡西莫多點化為讓人接受、同情甚至讓人崇拜、欣賞的美的藝術形象了。
如果說卡西莫多的“丑”的表現形態是畸形,是對事物正常尺度的略微偏離,那么《笑面人》中的關伯倫的表現形態卻是“怪”了,“怪”主要是變形,它重在對正常的巨大扭曲與夸張。丑的畸形與怪的變形的區別還在于,變形是人的一種主動追求,畸形則是人不情愿的遭遇和無可奈何的結果。[4](P111)笑面人的殘疾與丑陋是貴族階層強加給他的,人販子秉承國王的旨意改變了他的臉容,把他嘴唇扯到耳后,且固定下來,讓他成為只會笑的怪物,以達到降低他的地位和供人取樂的目的。雨果一針見血的分析:“降低人的地位,很自然就會引導改變人的外形,為了使外形和地位相符,就必須改變被降低地位的人的容貌”。統治者們為了改變人的地位,居然采取這種殘暴的非人道的手段,足見他們的無恥與狠毒。笑面人說他的笑容表達了人類的痛苦,是肉刑的結果。這象征著人類的權利、正義、理性、智慧,都受到了摧殘。國王在他心里安放了憤怒和痛苦,卻給了他一個歡愉的面具,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毒行徑。作品中雨果別具心裁的設計了兩位女性來襯托笑面人的貌丑心美。一位是貌美位高的公爵約瑟安娜,一位是殘疾盲女“女神”,女公爵出于尋求刺激,看上了丑八怪笑面人,見一面后便向他發情書:“你是怪物,我是美人。你是小丑,我是女公爵。我是最高貴的,你是最微賤的。我要你,我愛你,來吧”;“你知道我為什么愛你嗎?因為我看不起你。你太下賤,我太高貴,因此我要把你捧上圣壇。”這位口口聲聲說愛他的女人,其實根本沒有愛情,有的只是瘋狂、放蕩、變態與百無聊賴。這種女人美嗎?只是一具徒有美麗軀殼的僵尸。盲女“女神”看不見笑面人的丑,卻能用心感受到他的美,當笑面人告訴她自己很丑時,她回答:“長得丑,這是什么?這就是做壞事?格溫普蘭只做好事,他長得挺美。”這蘊含深刻哲理的話道出了符合道德標準的美丑觀,也揭露了道貌岸然者的虛偽與丑惡。這對肉體殘缺,心靈美好的情侶在藝術畫廊里也被化丑為美了。
三、 雨果“審丑”觀念對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的影響
雨果從年輕時起不論在政治還是在文學領域,都是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領袖人物,雨果其人其作在觀念、形象和情感等諸多方面都仿佛是一個凸現于時代之上的偉岳高山,代表著當時主流文學運動的最高成就,對整整一個時代施加著權威性的影響力。他死后200萬法國人跟在靈柩后為他送行。這足見雨果在法國人民心中的地位是何等的至高無上,他的影響力又是何其大也!
法國著名的傳記作家安德烈·莫洛亞就雨果對法國詩壇的影響力曾說過一句話:“接下來的半個世紀,雨果的榮譽經歷了一次次考驗。其它的一些詩人,如波德萊爾、馬拉美、瓦萊里,顯得更為完美,他們力求創新使他們更經久不衰。然而沒有雨果,不可能造就他們。”[5]這句中肯的評價說出了雨果在世界文學史上不可撼動的地位,高度贊揚了雨果對年輕詩人們的扶持與影響。波德萊爾也公開的表述過:“當人民想到法國詩歌在他(指雨果-作者注)出現以前的面貌,他的到來給法國詩歌帶來革新的時候,當人們想到他若不來法國詩歌該是多么的卑微,多么神秘而深刻的感情將會埋在心頭,多少在他幫助之下產生的才智之士,多少因為他而閃光的人將會默默無聞的時候,人們就不能不把他看作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負有天命的英才。他在文學上,如同其它英才在道德上和在政治上一樣,普渡眾生。”[6]雨果給法國詩壇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一股扭轉乾坤之力,他與他的作品和思想一起成了一道靚麗的永恒的風景,他無疑成了許多青年詩人的精神領袖,尤其是波德萊爾更是以能得到雨果的支持、指導甚至是指責與批評為榮。波德萊爾曾寫過一篇有關戈蒂埃的文章,刊印單行本時想請雨果作序,在寫給雨果的信中,波德萊爾說:“我需要你。我需要一種比我和戈蒂埃更高的聲音——你那君臨一切的聲音。我期望受到保護。我將謙恭地把你惠贈于我的文字刊印出來。我懇求你千萬不要為難。如果你認為在我的文章中有什么應該受到指責之處,敬請放心,我會一字不差地將你的指責示人而絕不會感到羞愧難當。來自你的批評,不還是一種撫慰嗎?因為這是一種榮幸。”[7](P597-598)
《惡之花》是波德萊爾最重要的詩歌集,這部驚世駭俗的作品為詩人贏得了在世界文學史上的不朽聲譽。該詩集在1861年的版本中新增10首詩,其中有3首是獻給雨果的:《七個老頭》、《小老太婆》和《天鵝》。波德萊爾贈詩給他,不僅僅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敬意,也還有向雨果表示自己從他那里受到有益的啟發這層意思。他在致雨果的信中,毫不難為情地用大量篇幅坦言對雨果的“抄襲”,并說當《惡之花》再版時,“……我將有幸在這些詩的抬頭題寫上其作品讓我所學甚多并給年輕一代帶來不盡享受的詩人的大名。”[7](P598)在為《惡之花》所作序言的其中一份手稿中,波德萊爾也承認雨果是他模仿過的作家之一 。[8]雨果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波德萊爾對普通人命運的關注和對日常生活中詩意的開掘。波德萊爾詩中某些詞語、某些題材以及某些段落的節奏和律動得益于雨果的作品。[9](P6)尤其是描寫社會生活中丑惡、陰暗的一面時,雨果的“審丑”觀念極大的影響了波德萊爾。波德萊爾說他自己的《惡之花》就是“病態之花”,因此在題材的擇取上,他像雨果一樣不回避丑,他詠唱的是迥異于傳統題材之外的“腐尸”、“吸血鬼”、“猶太丑女”、“破鐘”、“撒旦”等意象,這些都給人全新的感官刺激,把人們帶到一個新的充滿病態、頹廢和邪惡的意象世界中。如果說雨果的審美思想里,在“審丑”的同時還強調美丑對照,還沒有完全拋棄傳統觀念中“美”的因素,那么波德萊爾的“審丑”,是在繼承中有發展,大有與傳統決裂之意,他在《惡之花》中一味的寫“丑”寫“惡”,目的是要“把善與美區別開來,發掘惡中之美”。詩人的矛頭直指資本主義世界的罪惡,帶有強烈的反叛與批判意向。這種新的詩歌領域的開拓無疑得益于雨果的“審丑”觀念的啟示與影響,而其中所滲透的新的美學取向吸引了其后的幾代詩人,對后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從此,“惡的因素以及審丑的美學堂而皇之地登上了藝術的殿堂,從而‘美學’的概念重新恢復了它的原初的‘感性學’(Aesthetic)的涵義。作為人類感性的科學,‘美學’的對象不僅局限于美的本質,丑的藝術同樣在‘感性學’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從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開始,審丑的藝術在19世紀以來的人類歷史中一直綿延不絕,它的背后隱含著現代‘人學’的深厚背景。”[10]人們說,西方現代藝術是尚丑的藝術,而從波德萊爾對美的定義里,我們仿佛聽到了西方現代藝術的先聲,他不回避現實的痛苦、丑惡和畸形,而是將它們變形為藝術美。
四、 雨果的“審丑”觀念對藝術家羅丹的影響
雨果的“審丑”觀念不僅影響了文學界,而且也影響了藝術界。著名雕塑家羅丹就深受其影響,于是羅丹便以視覺的形式把“丑”形象固定下來,給人直觀、深刻的審美感受。早在成名之前,“羅丹認真閱讀了大量的書籍,更加全面地了解歐洲藝術發展史和各繪畫流派的變化衍生發展的狀況。同時他開始閱讀文學作品,如雨果、維吉爾、繆塞、拉馬丁、米什萊和基內等人的作品,來提高自己在一般文學知識方面的修養。”[11](P9)羅丹不僅閱讀雨果的作品,還能背誦他的一些富含深意的詩歌,在《羅丹藝術論》一書中,就記載了羅丹背誦維克多·雨果的詩句:
我們從來只見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
人類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么是因:
所見的一切是短促、徒勞與疾逝。
羅丹接著評論這首詩:“詩人說得比我好。好的作品是人類智慧與真誠的崇高的證據,說出一切人對于人類和世界要說的話,然后又使人懂得,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是不可知的。”[12](P123)由此可知,羅丹讀雨果的作品不是淺嘗輒止,而是深解其味,他認為雨果用文學與詩的語言說出了人類和世界要說的話,揭示了藝術世界里不可知的神秘的真諦,而這種不可知的神秘的東西卻是藝術家畢生為之探索和追尋的。羅丹非常崇拜雨果,并有幸在他的朋友巴齊爾——《馬賽曲》報的秘書的介紹下認識了雨果,兩位大師就在這茫茫人海中相遇了。羅丹懷著敬仰與虔誠的心按自己的方式先后雕塑了《雨果頭像》《雨果像》,雖然裸體的《雨果像》在當時沒有被法國政府接受(他們認為“裸體”是對大師的不敬)但這兩部作品現在已成為藝術領域的珍品了。羅丹通過閱讀雨果的作品并與他交往,感受到了雨果對他的影響,他曾說:“著作家受畫家的影響,畫家也受文學家的影響,在同時代人的腦中,思想不斷地在交流。……精神好比流水,先是無數急流到處噴射,最后形成一瀉千里的洪瀑,代表一個時代的思想潮流。”[12](P158-159)羅丹受雨果“審丑”觀念的影響在創作上毅然引進丑的形象,這在當時的造型藝術界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溫克爾曼認為古希臘造型藝術的最高境界是“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因此他認為經受毒蛇吞噬的拉奧孔在詩中可以嚎叫、痛苦,面容可以扭曲乃至丑陋變形,但在雕塑中他的面部表情卻只能溫和、平靜,不能做出痛苦丑陋狀,因為這不符合造型藝術的要求。“美就是古代藝術家的法律,他們在表現痛苦中避免丑”。[13]可羅丹沒遵循這一金科玉律,他在做《塌鼻人》這個雕塑時,由于沒錢只雇用到了一個叫畢比的乞丐作模特,報酬為一碗湯加上偶爾喝點酒。畢比的鼻子塌著,眼睛呆滯,胡子也弄得很臟。他的整個形象傾訴著貧窮、凄涼和衰老,那面容就是一份個人凄慘命運的記錄。羅丹將做成的作品送交1864年的沙龍展出,但被拒絕,理由是造型太丑,過于古怪。而在羅丹的眼中,生活的美丑和藝術的美丑是不同的,只要是真實、自然的東西,只要能反映事物的內在的靈魂、情感和思想,都是美的。他曾說:“平常的人總以為凡是在現實中認為丑的,就不是藝術的材料——他們想禁止我們表現自然中使他們感到不愉快的和觸犯他們的東西。這是他們的大錯誤。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謂‘丑’,在藝術中能變成非常的美。”[12](P31)《歐米哀爾》是羅丹另一座以視覺形式固定下來的“丑陋”的雕塑。說它“丑陋”是因為歐米哀爾是一個又老又丑的妓女,這座“丑得如此精美”的雕像在盧森堡美術館展出時,一些女人以手遮眼,不愿意看,有的人轉過頭去說“太丑了”。的確,她彎腰偎踞著,她那絕望的眼光,在兩乳干癟的胸脯上,在滿是可怕的皺紋的肚子上,在那滿布筋節猶如枯干的葡萄藤的臂上和腿上緩慢的移動著;她的肌膚松弛而無力,包在隱隱可見的骷髏上;關節在遮蓋的皮下顯露出來——都在搖動、戰栗、僵硬、干癟。這樣的形象不忍目睹,她的青春已逝,她的美貌不再,昔日容光煥發的歡場女人,如今可憐又可惡。我不知道是否還有過藝術家這樣尖利地表現過衰老?這樣真切地表現過有過放蕩青春的女人的悲慘結局?這座雕塑誰看后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一種強烈的悲劇感縈繞在你的心中,揮之不去。難道你還認為這件雕塑丑而不美嗎?羅丹說:“在藝術中,有‘性格’的作品才算是美的,……那些沒有性格的,就是說毫不顯示外部的和內在的真實的作品,才是丑的。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藝術中越是美。”[12](P36)《塌鼻人》與《歐米哀爾》無疑都是丑陋的,然而因其真實地反映了一個人凄涼而又愁苦的命運,所以它又是美的。這些作品 “正是羅丹對現實社會及人類命運激烈而深切的關照,也是基督般悲憫的關照。不單單羅丹的作品表現出對人類心靈悲苦的依戀,與他先后同時的文學家雨果、易卜生,音樂家貝多芬都是這類典型”。[11](P55-56)真正的藝術家是悲憫地、誠摯地對人類作終極關懷的,與此同時,藝術家的人格魅力在具有同情和愛心的作品里得到了升華與顯現。
綜上所述,雨果有意識地、大膽地提出并貫穿于創作中的“審丑”觀念具有開創性、積極性和現實性:它的開創性表現在前無古人,開“審丑”之先河,處于審美觀念的轉折點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的積極性在于它承認了“丑”、“美”一樣是美感范圍以內的價值,它們的不同只是程度的而不是絕對的。[14]在美學中,“丑”不完全是消極的,它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即“自然丑”可以轉化為“藝術美”;它的現實性體現在它對19世紀文學藝術家思想觀念及創作活動的影響,直到20世紀以后,在表現主義、黑色幽默、荒誕派戲劇、超現實主義及后現代等許多流派中都能發現與“審丑”觀念一脈相承的因素,“審丑”藝術已經成了當今審美領域不可缺少甚至是極為重要的一部分,“離開了丑這條基本線索,我們根本走不出現代西方的藝術迷宮,根本不可能把握這些無所不變其極的藝術表象的萬變不離之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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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