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李贄的性格特征探悉其“英雄”情懷

摘要：李贄一生的著作頗多，成就最大的莫過于他的史論、史評，在這些評論中常常會發現“英雄”、“圣人”、“真漢子”、“真佛祖”等描繪英雄人物的字眼，形成獨特的英雄情懷。筆者認為這和李贄孤傲、率真、敢作敢為的性格是分不開的。

關鍵詞：李贄； 性格； 英雄情懷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2-0083-03

李贄一生熱愛俠義之士、英雄豪杰，在《藏書》、《續藏書》、《焚書》、《續焚書》、《初潭集》、點評的《水滸傳》以及與他人的書信中充滿著對英雄豪杰的贊揚與悲嘆，但目前學者對李贄這些著作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他對歷史評價的準則及史學思想方面，而對李贄的“英雄”情懷關注較少。筆者認為李贄“英雄論”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的性格。他孤傲、率真、敢作敢為的性格造就其獨特的“英雄”情懷。

一

1527年，李贄生于福建泉州，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徐氏便離開了人世，這使他“幼而孤，莫知所長”，^[1] 且“自幼寡交，少知游”。^[2]這種幼年喪母的境遇，及其幼年時代受泉州較為自由的地域文化、家族信仰與他父親愛道好義品格的影響，形成了孤獨、寡交、好義與早自立、好潔、倔強自信的性格特征。^[3]亦如李贄本人所言，“余性好高，好高則倨傲而不能下。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勢仗富之人耳；否則稍有片長寸善，雖隸卒人奴，無不拜也。余性好潔，好潔則狷隘而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趨勢諂 富之人耳；否則果有片善寸長，縱身為大人王公，無不賓也。”^[4]由于他好高孤傲，狷隘而不容，不喜歡仗勢仗富之人，亦不喜歡趨勢媚富之徒，又由于他性格高潔，喜片善寸長之人，因此在其論史時對于能伸張正義、光明磊落、重信守諾之人大加贊賞，比如對藺相如數讓廉頗之舉，評曰：“節節現相如智勇俱妙”。^[5]且對藺相如不畏暴秦，言出必行的作風為之賞嘆，“言有重于泰山，相如是也，相如真丈夫、真男子、真大圣人、真大阿羅漢、真菩薩、真佛祖，真令人千載如見也。”^[6]不喜附會的李贄對藺相如如此的贊美，正是出于其臨事無畏、言出必諾的英雄大義氣概。基于此，他對侯贏重承諾的英雄之舉評論道“夫古之君子，貴成事，急然諾，如是而已。事茍可成，然諾茍不可失，則鼎鑊如飴，何足怪也，侯生本以智謀奇而余獨列在節直之科者，以其視死如歸，不難報德以成事也。噫!若侯生者，豈直為節直之雄哉？雖為天子大臣可矣。”^[7]李贄對司馬遷為李陵辯護這一舉動也給于很高的評價，稱司馬遷為“天下大俠”，何謂俠？李贄曰：“今人都不識俠，俠從人從夾，為可以夾持人也。如千萬人在危急之中，得此一人即安，失此一人即危，人人可以憑藉之，方謂之俠。今人不識俠，轉以擊劍報仇為俠，則可笑甚矣。”^[8] 因為“當時李陵降虜，隴西之士皆恥出其門下，馬遷獨救之，非獨枯寒灰，無勢位之可附，亦且負不忠不義之名，救之而無以自解于清議者也。無恩無名，而又有不可測之罪，而能挺然救之，此皆激于意氣，非后世矜重名義之流可比。”^[9]稱司馬遷為“天下大俠”，在于其沒有趨炎附勢，而且在對自己沒有絲毫名利的情況下，挺身而出，慨然為李陵辯護，是激于英雄之正氣，而不是沽名釣譽之偽作。

同時，李贄痛斥一些見死不救、見利忘義之虛偽小人。耿定向是當時黃安的名儒，其弟弟耿定理學問做的也很好，為求學而求友的李贄對他們兄弟感覺頗好，當有機會去云南為官時，李贄甚至有不愿為官而與其專門論學的想法，最終在耿定理的勸說下去上任的時候，讓自己的妻女和女婿寄住在耿家，可見李贄同耿氏兄弟的關系是非同一般的。但在當時被稱為“異端”的何心隱由于張居正的嫉恨而淪落大獄時，與其關系頗近的耿定向為攀附權貴張居正，對于何心隱見死不救，李贄知情后非常憤慨認為“……而咸謂殺公(何心隱)以媚張相者之為非人也。則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蓋覆矣。雖公之死無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則斯道之為也，孰能遏之!然公豈誠不畏死者!時無張子房，誰為活項伯？時無魯朱家，誰為脫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談道者之假也。”^[10]倍受信賴的耿定向盡管在學問方面與李贄有不同之處，但其人品還是為李贄認同的，在耿定向對何心隱的生死不顧時，李贄對其感到完全失望。李贄在倍敢孤獨無人可與交流的情況下，只好把自己孤傲的心情寄托于和古時的“英雄”神交，借以抒發自己胸中的孤憤之氣。

李贄的幼年生活因缺乏朋友的關懷而孤獨，即使在其為官及成名后，真正令其如意的朋友亦無幾，由李贄給焦竑的信中遍可窺豹一斑，看出其因無友的苦悶，“世間勝己著少，雖略有數個，或東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終日七上八下。老人肚腸能有幾許，斷而復續，徒增郁抑，何自苦耶!是以絕計歸老名山，絕此邪念”。^[11]由于沒有訴以衷腸的知己朋友，在心情郁悶的情況下，甚至想到歸隱山中，與世隔絕。李贄甚至表露過這樣的心境，“若為學道計，則豪杰之難久矣，非惟出世之學莫可與商證者，求一超然在世丈夫，亦未易一遇焉。”^[12]自己所向往的朋友無處求，又不愿與俗人為伍，“則其勢自不得不閉戶獨坐，日與古人為伴侶矣。”^[13]而且如其友周友山所講李贄“讀書每見古忠臣烈士，輒自感慨流涕，故亦時時喜聞人世忠義事。不但以出世故來見長者(李贄)，長者方喜之；若或有以真正的實忠義事來告，長者亦無不喜也。”^[14]在孤憤中李贄對忠義之士倍感親切，而現實中的忠義之士又頗匱乏，只好對古時的大義之事大加贊賞，以略解自己在現實中缺乏知己之友的孤獨心情。因此在點評《水滸傳》便對仗義之人多稱為豪杰、英雄。如對《水滸傳》中魯達本想教訓一下鄭屠戶，誰知三拳就把他打死，魯達怕吃官司拔步便走，卻回頭罵鄭屠戶詐死。李贄對此評曰“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薩，羅漢，佛!”^[15]對《水滸傳》中牛二想奪楊志的刀，打了楊志，楊志回手打死牛二，血流滿地，怕連累別人便叫眾人一同去官府自首，批為“真豪杰”^[16]對《水滸傳》中石秀在法場里用鋼刀殺了十來個人，救了盧俊義，評曰“石家三郎真菩薩，真圣人!”并且對燕青、石秀評曰“燕青救主已自難得。今之食君祿而不能為其主者，既不堪作奴。若石家三郎，固然拼命，乃竟以孤身獨力從法場上救取盧生，非忠義包身、膽智雙絕，何以有此哉!如兩君者，真卓老所愿百拜為師者也。夫依徊顧盼，算利算害，即做天官，何能博李卓老一盼乎!”^[17]現實中人多俗氣，無幾“勝己之友”，只有在古冊中尋找自己向往的“神人”、豪杰、“圣人”，甚至想拜其為師，略略數筆，足顯李贄在孤獨中沒有降低自己的擇友標準，而是在以往的時空探尋自己心中的“英雄”，并予以指陳。

二

李贄受學于陽明后學，心學思想中強調個性率真的作法對其影響頗大，王陽明曾賦詩道“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18]李贄的性格中便充滿著“自有定盤針”的率真之舉，如李贄對率真之情——童心的界定，“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19]他提出“絕假純真”的童心，是作為真人的基本條件，進而發揮到，“故自然發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惟矯強乃失之，故以自然之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復有所謂自然而然也。”^[20]“我平生不愛人哭哀哀，不愛人閉眼愁眉作婦人女子賤態。丈夫漢喜則清風朗月，跳躍歌舞，怒則迅雷呼風……”^[21]可見李贄是欣賞發乎自然而沒有任何矯揉的自然之性——率真。因此李贄在論史時對古人的真情流露多稱為英雄之舉，對項羽在烏江戰敗后言無顏見江東父老之舉，評為“真是英雄語”。^[22]公孫述不降光武帝時曰：“廢興命也，豈有降天子哉？”稱之“亦雄”。^[23]蘇軾寫文章時，常常直舒胸臆，任意發揮自己的豪情，李贄認為這種嬉笑怒罵流露于胸外的率真表現在歷史上是不多見的，因而稱蘇軾“始可稱人龍，始可稱國士，始可稱萬夫之雄，始可稱萬夫之勇。”^[24]李贄對于在言談舉止中能直接顯露自己的內心世界，沒有什么隱飾的“率真”做法，多予以贊美。另一方面，對一些多有掩飾的虛偽之徒則大加鞭笞，比如王莽時期唐尊衣敝履空，以瓦器飲食的虛偽之作而浪得卿位，評曰“無恥甚”。^[25]對唐高宗時的婁師德在招募猛士討吐蕃時“戴紅抹額”的矯偽之舉來應詔，批之為“廉恥喪盡”。^[26]

李贄的率真性格使其在論史時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英雄相惜的感覺，正如許建平先生所言“李贄一生喜歡真英雄、真豪杰。他心中認定的真英雄、豪杰大都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心地純潔。心中所想，口中所言，手腳所為，皆為自然而然，不學而能，任性做去，便是真人、真佛、真義氣漢子，如魯智深、李逵等；二是膽識、才過人。”^[27]而此二者，李贄皆備也。

三

李贄一生可謂曲折坎坷，充滿傳奇色彩：官至云南姚安太守，本可以平步青云之時卻突然離任致仕；在世俗禮法頗嚴的社會中，赫然剃度；在黃安孤身與學術權威耿定向進行長達數年的辯駁。雖然這種敢作敢為的性格使其屢遭非議，但它同時體現出其偉大的人格、獨特的個性，“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的以為可托國托家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28]只有大膽敢為，才能不為世俗所淹沒。他 “不避多事，故寧義而餓，不肯茍飽；寧屈而死，不肯幸生。”^[29]雖然自幼喪母，獨立過日，但 “若要我求庇于人，雖死不為也。歷觀從古大丈夫好漢盡是如此，不然，我豈無力可以起家，無財可以畜仆，而乃孤孑無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勢矣。蓋人生總只有一個死，無兩個死也，但世人自迷耳。”^[30]這種超人的膽識、超然的個性在他的評史中無不體現得淋漓盡致。如其評何心隱，“何心老英雄莫比，羈絆縲紲之人，所上當道書，千言萬語，滾滾立就，略無一毫乞憐之態，如訴如戲，若等閑日子。”^[31]其實李贄亦是如此，在受到別人肆意攻擊時，毫不退卻，聲稱“故欲殺則走就刀，欲打則走就拳，欲罵則走而就嘴，只知進就，不知退去”。^[32]在黃安，吳少虞以江洋大盜林道乾譏諷李贄時，他駁斥道“唯舉世顛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狠，英雄懷罔措之戚，直驅之為盜也。余方以為痛恨，而大頭巾乃以為戲；余方以為慚愧，而大頭巾乃以為譏：天下何時太平乎？故因論及才識膽，遂復記憶前十余年之語。吁!必如林道乾，乃可謂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膽者也。”^[33]吳少虞以江洋大盜林道乾諷刺他時，他反以林道乾之膽而稱之為“豪杰”、“英雄”，并借以痛斥那些膽小如鼠、辦事前瞻顧后之人，為“其稍學奸詐者，又攙入良知講席，以陰博高官，一旦有警，則面面向覷，絕無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為能明哲。”^[34]李贄在論史時對于敢作敢為之人推崇倍至，“左雄薦周舉為尚書，舉既稱職，議者咸稱焉。及在司隸，又舉故冀州刺史馮直以為將帥。而直嘗坐臟受罪，舉以此劾奏雄，雄曰：‘吾嘗事馮直之父，而又與直善，今宣光以奏吾過，是韓厥之舉也’”。李贄評曰“周舉不負所舉，左雄亦是英雄”，^[35]對于自己所做事負責，敢于承擔責任，亦不愧為“英雄”。戰國時期，傳舍吏子李同說服平原君為使趙免于被強秦所滅亡，組織三千敢死隊打退強秦的進攻，但李同亦英勇戰死，李贄對此評曰“余又安得李同而友之哉？……讀史至李同戰死，遂為三嘆。”^[36]又如范曄認為馬援曾告誡侄子不要肆意譏人，應謹慎，而自己卻遭讒隙。對此李贄反駁道“夫伏波，節俠也，既自許以馬革裹尸矣，又何畏乎壬人？何畏乎讒說？嗟乎!功名之際，理自宜然。”對于馬援這種對死無畏的氣概，稱其為“實俠之豪”。^[37]宋高宗時，陳東敢于彈劾權貴蔡京，面臨被處死無所畏懼，評之曰“是漢子”。^[38]李贄對歷史人物的評價盡管是略略數筆，但這無不滲透著他的價值取向。

李贄的思想深受陽明學的影響，其指評人物往往體現出對英雄、豪杰之舉的贊嘆，正是“陽明哲學的狂者精神與豪杰之氣深深地影響了李贄。”^[39]而且李贄“這種重視英雄豪氣的理想，其實亦是重視個性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體現了那個時代要求突破舊的、創造新的價值理想。”^[40]李贄這種重視個性，強調“童心”的做法，在其指評歷史人物時表露的非常突出，可以說這是他與歷史對象無障礙的交流，其所贊嘆的亦是他自己性格的一個縮影。

李贄獨特性格的形成不僅和其個人的經歷有關，和當時的時代環境也是密不可分的，李贄生活的時代在思想上正是王學發生嬗變的時代，在儒、釋、道、西學的共同沖擊、交融下，在新的價值體系還沒有確立之前，像李贄這種極具個性的人，面對這個思想激蕩的時期，而自己卻處于無人交流，沒有一個思想的寄托點。于是由現實孤獨的探索者，轉向潛入浩如煙海的史籍之中，與古人對語，在史籍中覓尋自己可以“神交”的對象。當然在與古書為伴的過程中，李贄以自己的喜好，批點群籍，指出自己的愛憎，如焦竑曰：“先生高邁肅潔，如泰華崇嚴，不可昵近，聽其言冷冷然，塵土俱盡，而實本人情，切物理，一一當實不虛。蓋一被其容接，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也。吾慨學者沈固于俗流，而迷沿于聞見，于人之言，非其耳熟不以信。先生稱量今古，獨出胸臆，無所規放，聞者或河漢其言，無足多怪。”^[41]可見李贄的性格并非不可接近，而是缺乏能和其真正溝通的對象，在此情況下，只有在古籍中直舒胸臆，與古人交心，并且對古人 “撮其行事，分類定品，一切斷以己意，不必合于儒者相沿之是非。”^[42]也只有這樣不隨波逐流，才能還歷史人物一個較準確的定位，亦如祝世祿曰：“謂其書鑿鑿皆治平之事，用人之方，質其始所自托無為，幾若兩截，豈潛心性命已久，將古今人物之變，治亂之原，洞若觀火，不能掩耶？”^[43]李贄的“英雄”之論，并非是肆意空談，而是在自己潛心古冊的研討中，洞察其成敗得失，將古人“英雄”、不俗的表現發于指端，以益于治世。

當然李贄在與古人“神交”的過程中對英雄、豪杰的關注與嘆服并非是無源之水，而是有其自己的界定。首先，英雄、豪杰的產生需要特定的環境，“人猶水也，豪杰猶巨魚也。欲求巨魚，必須異水；欲求豪杰，必須異人。此的然之理也。”^[44]且認為“今若索豪士于鄉人皆好之中，是□釣魚于井也，胡可得也。……豪杰之士決非鄉人之所好，而鄉人之中亦決不生豪杰。古今賢圣皆豪杰為之，非豪杰而能為賢圣者，自古無之矣。”^[45]英雄、豪杰必須有其產生的土壤，只有在不守俗套的世人中才能誕生非凡之才。其次，英雄、豪杰應具備獨立的個性，從李贄個人的話語可以看出這一點，“汲黯為人性倨少禮，棉折而不能容人，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評曰‘全似卓老’”。^[46]并且李贄對自己的要求是“雖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來，若要我求庇于人，雖死不為也。歷觀從古大丈夫好漢盡是如此……”^[47]他認為歷來英雄、大丈夫，無不是有自己特立的個性，惟如此才能不為世俗的浪潮所淹沒。

總之，李贄生活于思想變革的時代，一方面是朱子儒學的風行于世，另一方面是王學左派的暗流涌動。李贄以自己孤獨、率真、敢作敢為的性格孤行于世，在世無幾“勝己之友”的苦悶中，只好于史籍中尋覓知心朋友，在其批點中，上至帝王，下達隸仆，無不有其“英雄”之贊嘆，其“英雄情懷”可謂正是他本人性格的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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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肖 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