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的自律與他律

摘要：在形而上學傳統中，技術被認為是人類思想的物化，它以自然科學原理為基礎，把人們從各種限制中解放出來，實現一種自由的個人生活的新理想。但是，技術化過程并不會達到復制自然的完全自律，在技術系統與過程為實現目的提供手段的過程中，具體環境要求根據既定目標進行改變，發生的變化并不總是與當初的意向保持一致，因而，有可能產生其他一些條件和侵害：技術的高速發展遠遠超出人類所能控制的程度。因此，依靠倫理規則的力量來維持和保留技術進步是必要也是可能的。

關鍵詞：自律； 他律； 倫理規則

中圖分類號：B8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2-0086-03

一、 技術的形而上學理想

關于技術認真審視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神話。自普羅米修斯盜取奧林匹斯山上的火種作為技術發生的緣起，技術便猶如火種一般作為人類自力更生和社會進步的力量，是人類生存和高尚的證明。技術意識的萌發與技藝的實踐表明，人類行為朝向一種嶄新的、危險的方向：冒著瀆神的危險，貿然以人的力量干涉自然神圣的秩序，同時，擬定了未來文化發展的時間表。

神話的智慧為技術的產生與發展埋下了種子，但神學的經驗經不起理性法庭的審判，只有形而上學體系才能回答關于技術的正確認識。在形而上學傳統中，技術被看作是人類思想的物化，即“通過人類智力實現對自然的轉變......人類根據自身目標，并結合對自然規律掌握的程度，進行改變無機物、有機物以及人類自身的心理和智力特征(或相應的自然程序)的產物或活動。”^[1]人類不同于動物，直接滿足于自然環境所給予的即時現存的條件，他對自然秩序和統一性懷有堅定信仰——自然的進程并不是被個人激情和任性所決定，而是為機械運轉著的永恒規律所決定的前提下，根據自己的想法和希望，通過回溯與反思，有意識地、有目的地“否定”自然；他借助于適當的程序與工具，著眼于一些創造性的改變，迂回達到自己的目標，滿足自己的需要。正是在這個目標下，制造出高度復雜、有效的設備，生產出需要的產品，保證了自己的存在。可以看到，在技術化過程中，一方面是物質的機械作用，另一方面則是生命沖動的創造性，技術通過人類意志與努力而擴張，它把人們從各種限制中解放出來，幫助人類打破支配原來社會生活的舊框架，實現一種自由的個人生活的新理想。因此，盡管技術萌芽于形而上學的理想中，卻給予了人類一個在經驗范圍內的承諾與希望。

那么，技術何以能夠在經驗范圍內實現形而上學的理想？主要在于所有技術都最大限度地與物理規律保持一致，其功效以自然科學原理的應用為基礎；技術實踐不僅依靠經驗的直覺作用，而且尊重可適用的、公認的自然法則，依賴于物理世界中物理的、化學的因果關系。當自然科學的探索與概念形成盡可能朝向理論的普遍化和精確化時，人類實踐的目標就具體化為技術體系和過程；盡管自然科學體系與技術體系在客觀上存在些許差異，但是，兩個領域共同擁有以數學術語表述的經驗方法和理論形式，雙方都試圖通過合理的實驗設計，盡可能清楚考察給定的現象，并以適當的數學語言描述出來。從邏輯的觀點看，它們所使用的數學公式具有條件命題的特征：如果符合某一前提條件，其結果必然發生在物理世界中。如果知道這樣的一個絕對關系，那么，通過人為的可控干預去創造條件，所需要的結果就一定能夠得到。所以，“技術是人類意志的物質表現形式。人類總是寄托于這種物質形式表達永恒的精神和無限生命的可能性。”^[2]

現代技術令人吃驚的成就在于知道這個法則是實際可行的。經驗和實驗的方法以獲得科學知識和技術知識為目標，因而注定需要精確表達過程行為；在這個過程中，它們除了要符合公理之外，對于可能的應用并不具有任何抵抗力，于是，技術承擔起從理論向實踐轉化的責任，把自然的內在規律服務于人類任意一種目標，即作為物質實體的技術工藝在原理上適用于任何實際應用。這清楚表明，技術的存在必然會有潛在的反面應用，如核彈爆炸既可用于建設性的隧道開鑿，又能作為一項具有破壞性的軍事技術。由是觀之，技術活動以服從自然為基礎，但技術化過程永遠不會達到復制自然的完全自律。

二、 技術自律的經驗困難

盡管技術能夠表達人類的形而上學理想，但是，技術并不是教條的體系，它更多地存在于各種行動中，而不是存在于純粹的理論之中。從技術的歷史起源來看，技術的生產活動先于經驗理論——古人并不是以各種抽象的理論而是以一種具體而直接的方式發現、積累技術，因此，即使我們能成功地把技術分析到最后的概念要素，我們也絕不可能靠這種分析過程而把握它的活生生的實踐。因而，技術的自律總包含有超越人類原初意向的極大可能。

在技術系統與過程為實現目的提供手段的過程中，具體環境要求根據既定目標進行改變；不可否認的是，發生的變化并不總是與當初的意向保持一致，有可能產生其他一些條件和侵害：因為所有技術過程都是基于物質世界的重建，在既定目標與真正的行動結果之間，存在明顯差別。現代技術世界的內在邏輯取代了早先技術的不完備性。一方面，技術被用作改進人類生存環境的有效手段。世界工業化的當代凱旋、每一次進步的佳績都表明技術取得無可爭議的勝利；另一方面，自然力量被系統地、科學地利用，那么，通過積累與自我強化機制，就踏上了一條技術后果不斷呈數量級增長的道路。如尖端武器的破壞性使用，遠遠超出傳統法則容忍的界限，其他技術領域，情形大抵相似。神話中的天堂轉變成為塵世中的烏托邦。現代的技術后果更嚴峻，影響更深遠，大大超出以前的時代——個人與社會意志總是反映短期的、自私的目的，人們從未表現出如理想中的審慎與責任，所以，對于技術利用的可能性總是遠遠超出單一目的和初始意愿。技術停留在人間，給予我們與自然交往的力量，然而，它的結果恰恰相反，在它的具體實現過程中，它成了人與自然之間最深的糾紛。

可以看出，現代技術強有力地掌握人類，而人類需要自我控制的程度遠遠超出能夠把握的程度，這是我們時代真正的兩難處境。技術一方面為改變物理環境提供對象和程序，創造了人類的“第二自然”；通過具體過程使人的主體性外化，為人類物質生活提供保障，并在其上建立較高層次的意識形態系統；每一個時代的主要活動都要繼承以往的技術環境，并使之深入發展，從而塑造每一個時代的自我形象、價值觀和創造能力。于是，人們不可避免地越來越依靠自己所創造的技術。早期艱辛的勞作在這個過程中大大被削減，人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就是不得不適應技術的行為規則，由此，在另一方面產生異化的結果。馬克思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產業工人勞動的異化，產業工人在生產過程中使自身對象化，他在生產中并沒有把人的關系發展到他的行動和生產的對象中。”^[3]機械化生產與擴張使人退化為人機系統中的一個小齒輪，人的意義不僅在經驗意義上被否定了，而是在信仰的地盤上也被宣稱為不重要了。人將自身存在看作是某種異己的對象，而不是真正屬于人的東西，因而，即使是在最優越的情況下，人類也總是不得不與當下環境作艱苦斗爭。所以，技術的異化實際上是人類自我選擇的命運；而只有通過降低技術化的程度，才能消除異化。然而，無論誰在原則上反對這種冷酷的、非人性化的異化現象，都必須在邏輯上反對技術提供的相關服務。事實上，很少有人向這方面真正努力，甚至在對技術最堅決的批評中，也幾乎沒有人愿意主動放棄技術帶來的舒適與便捷。所以，技術自律的困難，應歸因于技術自身內在的邏輯——技術行為的潛在性無論怎樣被有效利用、開發，異化注定要在所有技術化過程中發生。

從更廣泛的歷史角度出發，人類自起源之初就經歷了各種技術的相關變革，如從游牧的狩獵人到土地的農耕者，每一次技術轉變都緩慢地發生某種內化，滲透到人類的思想意識與生活習慣中，直至形成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從這個角度反觀技術，早期對技術力量的無限信任只關乎人作用物理世界的可能性大小問題，而現時代技術革新的步伐急速加大，這種加速構成尖銳的現實問題——生活的外部條件改變得如此迅速，以致于個人和社會都難以與之保持同步。在給定的技術潛力背景下，選擇或放棄一個特定目標的決定是可能的。但是，一旦選擇目標，技術系統就會建立起來，成為現實，它就會要求投入相應的人力與物力，這就沒有多少退路。技術在反映物理世界的結構、滿足人類需要的同時，又導致對人類自由許多新的局限性。大量有關技術的批評反映出人們過高期望以技術的力量改善人類環境。現實技術發展的極端事實表明，通過技術人對生態系統的破壞和原材料能源的濫用無以復加。人們總希望在技術上奠定生存的基礎，但是，與技術化相關的現存問題和文化問題都要求技術發展的強度與速度引導在可接受的限度內，這就是技術自律的內在矛盾。而且，技術-人類關系日益密切：通過技術達到物質資料的富裕是可行的，然而在人類王國中，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系，如婚姻、親情、友誼、忠誠、同事關系等，這種關系的本質并不能借助技術進行系統地計劃或有意識地塑造——即使解決所有外部問題，也無法使人更接近自己的內在本質——物質需求的滿足并不會導致人際沖突、矛盾或悲劇的消失，甚至在最完善的機構組織結構中，技術支撐也只能提供一個外部框架，真正內在動力則需要人們運用他們自己的智慧與希望取得進步。因此，對于技術的評估，只有在有限性和可能性之間進行冷靜的分析才會作出一個正確的評價。

三、 技術他律的可能

技術的自律在經驗上存在種種困難，實際上，對技術傲慢的懲罰早在古希臘神話中象征性的以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形象描述出來。今天的人們當然并不會用神話解決科學和技術問題；然而，近代的啟蒙觀為之付出了代價：自然不是與人融為一體的生氣勃勃的、令人敬畏的宇宙；自然在物理定律的界限內，是一堆中性物質的混合物，是我們任意處置的對象。現在，技術遭到一種新的力量、一種純粹倫理力量的攻擊。技術不再以那種啟蒙觀的中立性表現出來，而是人類意志的體現，人類在技術創造的巨大環境中，從倫理生活的鏡子中觀察出技術的另一面。技術不再是令人驕傲的砝碼，它的合法性遭到理性與倫理共同強制性的反思——技術進步不單是靠物理力量，還要靠善的力量來維持和保留。

也許會有人指出，生活的具體經營以及個人和社會的需求總要依賴于技術發展的現實狀況；在這種情況下，是技術塑造了人，而不是人制造了技術。也許會有人反駁道，適應生活的現狀，并把人類自我形象鑄進技術是非常自然的，而且應當受到鼓勵。從更廣泛的意義上看，越來越明顯的一個事實是，實現生活的法則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并不是獨立于周圍的環境、文化和社會傳統實體。從一個歷史的、全球化的觀察表明，技術以每一個時代的時代精神與風貌為條件，這個時代絕不能改變這樣一個事實：在具體的歷史背景下，人類的理想總是在更大范圍內實現。所以，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尊嚴、自由和人類自我完善的價值都基于文化傳統，而不是基于技術，這是自明的，但在實踐中，人們總是忽視這一點。我們必須牢記，所有技術活動都會超越其本身的目的，它們總是服務于某種特殊的目標。技術的現狀決定了潛在行為的邊界，這并不是直接的外在的技術事實，而是由基本規則所決定的人類行為。

也許會有人繼續為技術的樂觀發展辯護，認為技術的發展對社會和文化規則會作一定的讓步。但更基本的批評會指出，支撐加快技術變革的一切力量都與保護現狀計劃與維護傳統相對立的；因為變化總是發生在處于張力的地帶，即傳統與革新，重要參數是改變的程度和速率。在這方面，生態資源的保護和生活領域的文化保護，都與這種以技術為導向的心態息息相關——這個心態曾極大的、革命性的推動變革的可能性，使全球統一起來。也許會有人從純粹功能的視角說，物理世界和社會文化世界需要相對穩定的狀態，因為每一次變化都應該是向前發展，能使得人類和社會異化的程度不那么突兀，而且，也不致于地球顯得無所適從。對這種觀點的批駁是，由時間過程控制的被動行動并不能取代審慎、預期的措施。設想如果只考慮技術系統和過程的物質性和客觀性，就會對每一種錯誤的技術決策進行讓步，那么，其負面后果最后都會“強制要求”利用技術的潛能，必然造成不可扭轉的惡果。現已很清楚，資源消費中的生態憂患等諸多事實表明，技術行為本身并不能自我引導，它只是考慮數量和材料的發展。盡管有些專業分析尚待進一步論證，但它們的總體意圖是清晰的：鑒于技術化的深遠后果，技術可行性的增長并不會自動與發展保持平衡。因此，有必要進行約束與控制以保證技術的長遠效果。那么，借助價值理論規范技術相對來說更容易些，因為，價值準則決定人類行動在相對狹小的、分離的、可控的社會單元內，行動的背景因而直接明了地限制在有限范圍內。比如，“地方倫理”只適用于鐵器時代，因為鐵器時代對自然過程的干涉局限在相對狹小的范圍內；而現代技術在廣闊的天地中大刀闊斧地、系統地改變自然，其后果只能用“全球倫理”規則加以控制，因為只有“全球倫理”才能更普遍反映較高系統的關系。“全球倫理”規則要求我們不應該以單純實用的或技術的興趣去接近自然，也不應該以滿足理智征服的欲望來控制自然。自然對人類來說既不是人類直接實踐需要的領域，也不是單純的知識對象。人類與自然之間還有更基礎的聯系——彼此交互的關系，在這個聯系中，有一種不可磨滅的生命一體化溝通了形形色色的生命形式，人類在自然等級中并沒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地位，所有生命形式都有親緣關系，這是生命本質的普遍預設。而且，我們心中應該承載有對人類總體，包括未來一代的責任感，應該意識到資源的掠奪和環境的污染。

技術的加速發展和問題的緊迫性并不允許我們的制度依賴不被察覺的或自發的漸變，而倫理學以關注人存在的內本質為目的，對技術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它提出的問題強迫人們在系統的、整合的價值規則下重新審視技術，形成一種普遍的技術方法論。湯因比視西方技術為一種建筑的腳手架，所有社會都在上面將自己筑進統一的世界。但這種腳手架本身卻并不耐久。因為人類不能僅以技術生存，作為技術主體是人格的行為者，他賦予無形的思想以形式，引進倫理規則和秩序，從而履行人的責任與義務，這表明人們能夠再次運用自己的武器與技術作斗爭，通過正確的手段，來減小技術化無法預料的后果。所以，技術活動的一條聰明原則就是不對自然施加不現實的目的，盡可能適應倫理的永恒法則。

參考文獻：

[1]Heinrich Beck. Philosophie der technik - Perspektiven zu Technik-Menschheit-Zukunft， Trier 1969.

[2]M. Eyth. Lebendige Kr？fte - Sieben Vortr？ge aus dem Gebiet der Technik， Berlin 1905.

[3]Karl Marx：.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ed.With an introd. By Dirk J. Struik)， New York 1964.

責任編輯 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