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南渡詩人程俱,總能以隨緣自適之心來面對多舛之人生,故而其詩歌無論是描寫自然山水題材、還是抒寫自適情懷的言志之作,都體現出沖澹閑遠之美,這也是他自覺學習前人蕭散古澹之風的結果。不過,其詩歌透露出的幽獨情懷卻折射出物質層面的困頓與精神追求的超逸之間的矛盾,反映了士人在宋南渡這一特定時期的苦難心境。
關鍵詞:程俱; 詩; 自適; 沖澹閑遠; 幽獨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2-0138-04
宋室南渡前后的詩壇,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學界常以江西詩派概而論之,從而忽略了許多風格獨特的詩人,程俱即是其中的一位。與江西詩派詩人宗黃學杜的創作道路不同,程詩“則取徑韋、柳以上,窺陶、謝蕭散古澹,亦頗有自得之趣。”[1]然而,其人其詩,并未引起學界的關注,迄今為止,還沒有一篇專題研究程俱詩文的論文出現,故筆者撰寫此文,嘗試著探討其詩歌的沖澹閑遠之美。
一、 多舛人生之體驗
程俱年少無依,仕途坎坷,又歷經靖康之亂后的顛沛流離,晚景凄涼,但詩人卻力求保持一種超逸、恬淡的心境,去超越現實世界的苦難與悲哀,體現著宋人特有的理性精神。
程俱(1078-1144),字致道,衢州開化(今屬浙江)人。他九歲喪父,從母依外祖,十七歲時,外祖又不幸去世,身世甚是孤蹇。后以外祖恩補蘇州吳江主簿,初次出仕,即以宦績顯世,[2]可惜他沒能憑借政績平步青云,反而因崇寧上書直言而罷官。漂泊無依的詩人未入而立之年,卻“轉徙四方”,“上不得謀道,下不得為貧,內外無所營......慨然有疲薾之嘆。”[3]但是他并沒有沉溺于這種低徊感傷的情緒,而是“以人生之智慧去化解”,成為“明心見性、自我實現的精神解脫者”。[4]程俱的家鄉重佛多寺,這給身孤家貧的詩人提供了棲息之所,他先后寓居開化靈山寺、衢州天王僧舍,寺院僧舍幽靜、脫俗的氛圍,潛移默化中接受的佛教思想,無疑是一劑良方,消除了其內心的陰霾,慰藉其痛苦的心靈。期間,結識僧人修意,交誼甚洽,“喜佛事”(卷十八《衢州開化縣云門院法華閣記》)的詩人閑暇之余,“專氣辟谷”(卷十七《記夢》),這樣,以佛治心、以道養身的程俱,就在參道學佛中過著悠然安適的生活,體悟到“人境已兩冥”(卷一《山中秋夜》),即與自然冥然化合的妙境。
閑居五年,程俱“迫于祿養”,不得不再次“出而求仕”(卷三十三《衢州開化縣龍華院意上座塔銘》),先后監常州、知泗州,詩人雖懷著“束發營五斗”(卷二《客舍寫懷呈王八丈侍郎五首》)的無奈心理去面對官宦生活,但當政和三年(1113)再次因崇寧上書而廢居的時候,其內心又是復雜矛盾的:一方面充滿著憤抑不平之氣,是年除夕,詩人以孟浩然的《歲暮歸南山》八句為題,寫詩八首:《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真可謂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另一方面,想到就要脫離官場的樊籬,回歸山林的清靜,心中又充滿怡然之情,詩人在“平生畎畝志,本不羨嚴徐”、“久負泉石約,空令猿鶴悲”、“囂囂亦何病,懶放任天真”(卷九《癸巳歲除夜......》) 的自我寬慰中尋求到了心理平衡,在“門施雀羅正可樂,車如雞棲良不惡。胸中九華初欲成,彩衣玉斧雙鬟青。世間何樂復過此,不失清都左右卿”(卷二《戲呈虞君明察院謩》)的閑居生活中找到了樂趣。因此,退居蘇州的五年,詩人就是在一種恬淡的心態下渡過的,期間營造蝸廬,建常寂光室、勝義齋,努力把“安得五畝園,旁營二空庵。心游萬物表,曠苦巨海涵”(卷二《同葉內翰游南峰......》)的人生理想付諸現實,其超然之態,仿似拋開功利之念、忘卻人世寵辱的隱士。
政和七年(1117),四十歲的詩人再次出仕,先后任秘書省著作佐郎、禮部員外郎等職,頗為顯達。不幸母親又于宣和五年(1123)去世,丁憂期間,程俱又過了一段閑居的日子。等程俱服除,朝廷卻是別樣天地,靖康之亂的大動蕩讓詩人始料未及,出自于本能,致道產生了逃避心理,復除禮部員外郎的詩人“以病告老,不俟報而歸”,[5]希求遠離這場飛天橫禍。我們不能過多指責致道不能慷慨赴難的懦弱,當一個讓人無法承擔的災難降臨的時候,人們常常會因無法面對而產生退怯心理,至少要有一段緩沖的時間讓人去接受現實。程俱呈箚子給丞相李綱,力主恢復舊有山河,南渡后,又緊隨高宗,輾轉漂泊于揚州、鎮江、杭州、紹興、臨安等地,其恪守職守的行徑至少還說明他還有一定的社會責任感,可“狼狽渡江,緣路遭劫,幾至裸露”(卷三十五《三年三月初乞郡或宮觀劄子》)的赴闕經歷,“安知白首干戈里,身寄淮南老小中”(卷十一《己酉二月二日車駕渡楊子江......》)、“安知老境今如此,滿眼旌旗兩鬢蒼”(卷十一《避寇儀真六絕句》)的亂離感傷,“貧病交至,而年垂六十,老無子息,內無弟侄群從之助,外無甥婿強近之親,病妻疲弱,三女未嫁”(卷三十六《辭免太常少卿申尚書省狀》)的凄涼晚景,無不消解著詩人的壯志,使之頓生書生無用的失落,卷十《戲呈叔問》真實地反映了亂中詩人的心理:“野寺蕭條獨掩扉,了無才術赴時危。未成鴻鵠舉千里,且比鷦鷯足一枝。短發望秋如葉落,壯懷因病與年衰。何時負郭通三徑,鳩杖相將醉習池。“因此,當金人北返、時局稍定后,詩人就隱退回鄉,先后寓居開化云門院、西安長壽僧舍,直至去世。
程俱“天性伉直”、“頗著氣節”,[1]這樣的品性本該讓詩人有所作為,然而,孤蹇無依的身世,“轉徙四方”的飄泊,仕途宦海的浮沉、動蕩亂世的體驗,無不限制著其社會價值的體現,其隨緣自適的超逸與恬淡,只不過是其安頓人生、超越痛苦的最后的精神家園。
二、 隨緣自適之情懷
隨緣自適,是程俱面對多舛人生的典型心態。“自適”,最早見于《莊子·駢拇》篇,指率性而為的自然境界,強調的是主體心靈的自由。關于宋人的自適心態,周裕鍇先生曾著文精辟地指出,“所謂‘自適’,就是化悲怨為曠達”,即以“通達的人生態度突破物理空間的限制,而獲得無限廣闊、無限自由的心理空間。”[4]程俱詩曰:“吾生亦崎嶇,末路苦荊棘。投閑得蕭散,身病頭更白。豈無素心人,相與弄泉石。及晨為茲游,聊用適吾適。溪山景無盡,秀色光照席。”(卷六《春日與汪彥章、趙叔問游樟林閣......》)一生飽經磨難的詩人,在“無盡”山水中,獲得“適吾適”的自由心境,以心靈自由來應對人生的不自由,從“崎嶇人生”、“末路荊棘”的現實悲苦中解脫出來。
程俱隨緣自適之情懷,首先表現在以虛空、夢幻的觀念來看待人生。他從吳宮的今昔變化中領悟到世事的變化無常,“當時館娃地,今作選佛場。乃知諸夢境,遁化豈有常”(卷一《吳縣游靈巖》);也從春秋代序的自然變化中想到萬事如夢,“故知春與秋,物不為我計......要之夢中夢,憂樂同一寐”(卷二《春日寫懷》;更從“歸有盡”的人生想到其“露電”般的短暫易逝:“人生歸有盡,大齊不踰百......一朝隨露電,變滅無余跡”(卷六《春日與汪彥章、趙叔問游樟林閣......》)因此,他把人生歸結于生命終極的虛空、夢幻:
觀身實相,如夢幻響。亦如虛空,有無邊際。無作無受,無去來今。無空不空,有愿無愿。生住異滅,一切皆無。如如此身,威儀差別。如是如是,皆如實知。萬境現前,如水鏡像。繁興用處,而常湛然。觀一切法,無不皆空。是為覺知,諸法實相。相即是空,空即是實。無能觀者,亦無了知。觀佛亦然,一相無相。(卷十六《實相齋銘》)
這是詩人飽經患難后對人生的體悟,頗似禪家偈頌,其中雜糅了道家的虛空與佛禪的空靜觀,他如“我身本無涯,寒暑飽所經。以彼泡電境,勞此草木形”(卷一《山中秋夜》)、“芭蕉中無堅,譬彼泡夢幻。了然觀我身,生死知一貫”(卷四《紅莧》)、“從來悟泡影,豈但忘觸蠻” (卷六《寫懷因簡趙叔問》),泡影、泡電、夢幻等詞的頻繁出現反映了程俱人生如夢的虛空觀念。
程俱虛空、夢幻的人生觀念,是其長期濡染莊老、佛禪思想的結果。終其一生,程俱大多寓居寺院僧舍,這樣,每天耳濡目染經書禪堂的生活,使他有機會廣涉宗教題材,如《文殊維摩畫贊》、《題三界四禪天圖偈》、《圓照大通二本禪師真贊》、《西林覺寂大師慧永》等贊,《衢州開化縣云門院法華閣記》、《衢州開化縣靈山寺大藏記》等碑記,不僅如此,他還著《維摩詰所說經通論》八篇,進一步探討佛教教義,從而對其有了更為深切的體會。除此之外,程俱也曾著《老子論》、《莊子論》各五篇,闡釋老莊思想。老莊的虛無、佛禪的空靜觀可謂深入其心,從其日常生活中就可窺見一斑,無論是“常寂光庵”、“無垢池”、“寂照堂”、“定林”、“虛緣靜”、“德云庵”等居所的命名,還是“寂如妙高山,安住而不動。照如鑒止水,不將亦不迎。應物而不傷,無取亦無受。于中現色像,而實無所有。即此顧眄中,是我無盡藏。”(卷十六《寂照軒銘》)等居所的題銘,都可見其出塵思想的痕跡。正是由于廣受道、佛思想的影響,程俱虛空、夢幻的人生觀念才得以形成。
人生既然是虛空的,那么該抱有怎樣的人生態度呢?程俱以了生死、忘榮辱的達觀來面對夢幻人生。他沒有戚戚于人生的進退、生死與毀譽,而是力圖超越現實,正如卷十三《老子論》所述:“萬物之變,莫大乎死生。人之為道,超然于死生之際,則無余事矣。”在“死生猶寤寐,況此一支體”(卷八《自寬吟,戲效白樂天體》)的達觀面前,外界的紛爭、人生的起伏又算得了什么?因此程俱隨緣自適,仕則進取,隱則全志,無論仕隱,都能獲得心靈的和諧。這種人生態度的形成既有道、佛自然適意人生哲學的影響,也與其師從陶淵明明道見性的襟懷大有關聯。在詩人眼里,陶淵明是得道的高士,卷十六《柴桑陶潛淵明》有“淵明高蹈,性與道俱。世出世士,莫得親疏”之贊,卷一《送崔閑歸廬山四首》更有“論世得師友,陶公乃其人”之嘆,可見,他對陶淵明的景仰“主要著眼于順應大化、保素守真的‘明道’與悠然自得、無適不可的‘見性’。前者是一種了悟天道的人生智慧,后者是一種優雅自在的生命情調。”[6]
陶淵明的明道見性、道、佛的虛無空靜,是程俱化解人生悲喜、得失等矛盾的思想武器,這使得他經常能保持恬淡閑適之心境。 “曠度蕭然只愛閑”(卷十一《江仲嘉行邑將歸見寄絕句次韻八首》其二)的程俱經常以“閑客”、“閑官”、“閑人”自稱,他出仕時,可忙中偷閑,“早晚共尋雞黍約,林泉猶得半生閑”(卷十《次韻江子我見寄長句》,退居時,可享受閑逸之趣:“山近云多態,身閑夢亦幽。”(卷十《山近》)九死一生的晚年,詩人更是慶幸:“所幸戎馬際,余生得長閑。”(卷六《寫懷因簡趙叔問》)“閑”是詩人追求的一種生活方式,“閑”更是詩人飽嘗人生況味、超乎物外的心靈自由境界,是詩人忘懷人生得失、世路艱難的精神家園。
三、 沖澹閑遠之詩風
詩歌風格是詩人性格、情緒、思想、藝術趣味等在藝術作品中的再現,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恬淡閑適的心境,使其詩歌具有紆徐從容的氣度,顯現出沖澹閑遠之美,這是程俱詩風的主調。
首先,程俱描寫自然山水題材的詩歌大多顯得從容舒緩,澄淡高雅,其共同之處就是以清淡幽美的山水意象,傳達出詩人恬淡自適的情懷。
在自然景物的描寫中,詩人特別喜用“清”、“澹”、“幽”、“靜”的意象,如:“秋容澹青山,爽秀雨皆足。清溪照千仞,空翠疑可掬”(卷一《山中對酒》)、“群山發春姿,秀碧澹以芳。晨光晞薄露,草樹滋幽香”(卷一《吳縣游靈巖》)、“放舟荊溪上,溪水清且徐......山深絕凡境,物物清以臞” (卷二《游善權寺》),清幽明凈的意象,自然構建其詩歌整體的沖澹閑遠之境:
云霞墮西山,飛帆拂天鏡。誰開一窗明,納此千頃靜。寒蟾發澹白,一雨破孤迥。時邀竹林交,或盡剡溪興。扁舟還北城,隱隱聞鐘磬。(卷三《豁然閣》)
詩人以清新的語言、清空的意象,勾勒出簡約淡遠的畫面,通過竹林隱士、剡溪訪戴兩個典故,抒寫其超逸脫俗之情懷。又如 “桑陰繞扶疏,墻下亦已樹。柴門不須關,野老自來去”、“風篁縈磴道,夏木晝陰陰。一鳥不鳴處,山高流水深”(卷十一《余常愛杜牧之“晚花紅艷靜,高樹綠陰初”之句......》),此二絕以清秀雅麗之筆,描寫了山居生活的幽靜、清邃,在“野老自來去”、“山高流水深”的清遠之景中,暗含詩人的悠然之意。全詩閑淡恬然的心境與清麗淡遠的物境達到高度的和諧與統一,不失為情與景會的佳作。讀其詩,如濯清流,如臨幽谷,給人以閑澹高古的審美感受。
其次,程俱抒寫自適懷抱的言志之作也呈現沖澹閑遠之美。“生非廊廟姿,雅志在林野”(卷六《觀白公蘭若寓居詩......》)的詩人,其人生理想就是守住五畝薄田,過一種悠閑、超逸的生活。他多次抒寫這種渴念:“安得五畝園,旁營二空庵。心游萬物表,曠苦巨海涵” (卷三《同葉內翰游南峰,竊觀壬辰舊題詩,謹次嚴韻》)、“安得五畝園,良苗接平疇。脫身饑寒外,結及高勝流”(卷四《次韻葉內翰游西余山,用袁奉議韻》),故而經過“負郭三頃稻,并田五畝園”的劉姓田園,詩人面對“三徑雜桃李,九畦蒔蘭蓀。黃甘百頭奴,碧梧萬支孫”的山中美景,面對其樂融融的園居生活:“親戚居南陌,交游在東村”、“桑麻中饋任,布刈鄰翁論”,詩人不禁喟嘆:“人生如此足,安用華其軒”(卷一《過劉姓園居》)。如果“安得五畝園”的反復叨念還讓其意識到竟無尺寸地的現實悲哀的話,那么,當他擁有了安身立命的小園之后,更關注的是脫塵出俗的精神世界:
有舍僅容膝,有門不容車。寰中孰非寄,是豈真吾廬。不作大耳兒,閉關種園蔬。茅薝接環堵,無地可灌鋤。不作下榻翁,一室謝掃除。平生四海志,投老河魚枯。愿從素心人,不減南村居。蕭然冰炭外,傲睨萬物初。坐視蠻觸戰,兼忘糟粕書。聊呼赤松子,伴我龜腸虛。(卷三《遷居城北蝸廬》)
這是詩人退居蘇州,首次營建私邸后的喬遷之作,“有舍僅容膝,有門不容車”夸張地道出了“蝸廬”之小,但“寰中孰非寄,是豈真吾廬”的玄思讓詩人從狹促的物理空間擺脫出來,而“蕭然冰炭外,傲睨萬物初”與“心游萬物表,曠苦巨海涵”一樣,把心靈的自由空間擴張到了無限。正是有著心理空間的無限擴展,程俱才會超越局促的現狀,在精神層面體驗到愉悅之情,即便在亂中僑居的空園,他也會發現其“窮陋亦清絕”之美,無食果腹,尋野菜以充饑,亦能體會“此中有真趣,勿為兒軰說”(卷五《園居荒蕪,春至草生日,尋野蔬以供匕筯......》)的人生樂趣。淡化現實世界的有限與悲哀,強化精神領域的無限與愉悅,這種超逸的人生態度,是其言志之作呈現閑遠之貌的本質原因。
程俱的沖澹閑遠之風與“取徑韋、柳以上,窺陶、謝蕭散古澹”,尤其與師從陶淵明詩歌的蕭散古澹密不可分。大贊陶詩“清詩有遺味”(卷二《虞君明謩和劉氏園居詩......》)的程俱,其詩歌創作中,隨處可見陶淵明的身影,送人歸隱、與友交游、哪怕是雨中對菊,他都想起了陶淵明,陶淵明的詩句化成了程俱的“避喧人境心隨遠”(卷十《得趙叔問衢婺道中書作寄》),陶淵明的詩歌更是詩人詩歌創作的來源,當他寓居鎮江,于城南得一小園時,就直接用《歸田園居》韻作詩六首,在這種自覺的學習與模仿之中,陶淵明的蕭散古澹之風無疑給了程俱潛移默化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程俱學陶,頗有識見,他不僅總結陶詩“妙語自天與”的特點,而且深入分析其原因,乃“心源如古井”的自然流露,故而指出“欲學靖節詩,慎勿學其語”(卷三《讀陶靖節詩》)的正確道路,在江西詩派詩人學習陶淵明僅僅停留于語言、句法等表層的背景下,程俱的這種見解可謂不易之論。此外,程俱也很重視承繼陶淵明詩歌風格的柳宗元,集中出現了為數不少的和作,如卷二《和柳子厚讀書》、《和傅沖益冬夜獨酌,用柳子厚飲酒詩韻》、卷六《和柳子厚詩十七首》等詩。盡管柳宗元的詩歌有著與陶淵明不同的特質,但他有些詩歌不但借鑒了陶詩的題材,而且風格的蕭散簡遠與意趣的醇厚有味與陶淵明的詩歌具有神似之妙,如《覺衰》、《讀書》二詩,宋代的曾季貍早就指出:“蕭散簡遠,秾纖合度。置之淵明集中,不復可辨。”[7]程俱的和柳詩,如卷六《和柳子厚詩十七首》中《覺衰》、《曉起》,前者“安知菩提樹,正在生死林。長風振遙壑,三籟有余音”、后者“幽人自超然,下視正膠擾。巾冠及雞晨,夢覺常了了”,其洞徹物象的達觀、滌塵洗慮的超然,同樣具有陶詩的蕭散簡遠之貌。
然而現實的困境、個人的苦難、社會的動蕩又不時把詩人從超塵脫俗的出世情懷拽回痛苦的現實人生,使之流露出幽獨之感、憤激之情,這些“不和諧音”的滲入是其沖澹閑遠詩風的別調,也是其異于陶詩之所在。程俱自言,“我懷多隱憂”(卷一《過方子通惟深》)、“而我志幽獨”(卷二《雨霽行西湖二首》),在詩中也多次抒寫其憂思:“憂時鬢成絲,念遠心欲折。年芳豈不好,花下輙愁絕。”(卷八《叔問觀韋蘇州詩至......》)這種幽獨、悲涼的情懷經常與沖澹閑遠之境的結合在一起,在貌似不和諧的表象中傳出其精神領域與物質層面的矛盾,如卷六《得小圃城南,用淵明歸田園居韻六首》:
城南美林壑,城上皆青山。山光照庭戶,于此可盡年。穰穰千石區,化作魚蒲淵。秋蕖渺無際,紅鮮間田田。邂逅得小隱,連山在其前。流泉帶其左,松篁接風煙。它年營把茅,不待雪滿顛。寧圖五鼎食,坐失十載閑。愿比小人腹,一飡期果然。
此詩作于建炎元年(1127),時值金人猖獗、朝政衰敗之際,寓居鎮江的詩人于城南得一小園,與戰亂動蕩的外在環境相比,這是一片多么安寧祥和的世外桃源,青山環繞的一丘優美林壑,“流泉帶其左,松篁接風煙”的清秀雅麗,無不讓詩人產生一種歸田隱居的向往之情。詩歌自然的語言、淡遠的意象,與陶淵明的《歸田園居》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在貌似相同的自然風光的描寫背后,兩詩的情感內蘊卻大為不同:陶淵明原詩抒寫“久在樊籠中,復得返自然”的愉悅之情,他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倍嘗樊籠生活的不自由,如今終于“復得返自然”,能夠融入田園生活,全詩描寫的是歸隱的喜悅,是一種擺脫束縛、獲得自由的釋然;程俱則是一種發現的喜悅,在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的宋南渡時期,倍嘗了戰亂之苦的程俱,意外地發現此地美景,不由讓詩人流連忘返,頓生“于此可盡年”的歸隱之意,然而傾巢之下無完卵,整個社會的動蕩之下又如何能給詩人一方庇護之所呢?面對朝不保夕的生存困境,“曠度蕭然只愛閑”的詩人不由發出憤激之語:“寧圖五鼎食,坐失十載閑。愿比小人腹,一飡期果然。”這與安貧樂道的陶淵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寧可失去多年的自由,去換取得以生存的最低物質保障,超逸的精神追求在生存困境面前蕩然無存,程俱的詩歌真實地道出了亂世中個人價值極度消解的凡人之相。對比陶淵明的原作及程俱的和韻,我們可以看到,盡管程俱把陶淵明作為精神追求和身心仿效的楷模,但多災多難的社會現實使程俱不可能像陶淵明那樣與現實徹底的決裂,做到真正的歸隱,他內心有著無從擺脫的幽獨寂寞情懷,其精神內質更似柳宗元。再以卷二《和傅沖益冬夜獨酌,用柳子厚飲酒詩韻》為例,陶淵明、柳宗元、程俱三人都有飲酒題材的詩歌,詩中都有清幽淡遠之景的描寫,但陶淵明抒寫的是“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的悠然自在之意,柳宗元、程俱的詩歌卻含有凄苦之音,前者是因少樂而飲酒遣憂,后者是因“歲晚”而“幽懷寄芳樽”,目的也是“寫我憂思煩”,兩人在情感內蘊上產生了共鳴。可以說,程俱是宋代詩人中較早意識到柳宗元詩歌幽怨的特質并加以學習的詩人。宋人一般認為柳宗元承繼陶淵明,得其沖澹閑遠之風,直到南宋后期的嚴羽和劉克莊二人,才更為深入地認識到柳詩幽怨凄苦的心境、悲傷凄惻的情懷。[8]生活于宋南渡時期的詩人程俱,沒有在詩歌理論方面突破時人對柳詩的評價,但在詩歌創作實踐上卻較早地意識到柳宗元詩歌哀情的特質,從而形成自己獨特的詩風。
總之,追求陶淵明式的超逸情懷,使程俱的詩歌整體體現出沖澹閑遠之美,然而,多難的現實又使其詩歌不時地透露出幽獨、悲涼的情懷,精神追求與物質層面的矛盾,反映了士人在宋南渡這一特定時期的苦難心境。
參考文獻:
[1]永瑢等.北山小集提要[A].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六[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3289.
[2]王鏊.宦跡[A].姑蘇志卷四十一[M].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本.
[3]程俱.懷居賦序[A].北山小集卷十二[M].四部叢刊續編本.
[4]周裕鍇.自持與自適:宋人論詩的心理功能[J].文學遺產,1995,(6):70.
[5]程瑀.宋故左中奉大夫徽猷閣待制新安縣開國伯食邑九伯戶致仕贈左通奉大夫程公行狀[A].北山小集[M]附錄,四部叢刊續編本.
[6]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M].成都:巴蜀書社,1997.51.
[7]曾季貍.艇齋詩話[A].歷代詩話續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295.
[8]王錫九.宋人對柳宗元詩歌的評價[J].江蘇教育學院學報,2002,(3).81-85.
責任編輯 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