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 喝了早餐酒, 叔伯來給年歲最長、輩分最大的田茂公拜年。翻過年來, 田茂公就八十歲了。昨夜守歲時, 兒子、媳婦、孫子和孫媳婦還討論過為老人家做壽的事情。雖然田茂公一再反對為他做壽, 但后生家哪能就當真了呢(其實兒子和兒媳婦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老人家是怕興師動眾, 給后生家添麻煩。田茂公七十歲時, 兒子仁貴就因為把他的反對當了真而留下了遺憾。還好, 老人家身體硬朗, 輕輕松松活到八十歲了, 這讓兒子心里的遺憾有了彌補的機會。他就瞪著眼等待老倌八十壽辰的到來。人越往后面活, 就越像孩子, 羞澀著, 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不一樣。田茂公兄弟四人, 只有他一人還健在。當初分家時只分到了一只籃子兩只碗, 看看現在有多大的世面?他的那兩個兄弟都走了十幾年了, 現在, 他偶爾還在夜里見到他們。第二天, 他跟兒媳說, 我昨晚見到老三了。或者, 大哥哥來扯我的手, 他的鼻子還像那時候一樣, 隔了這么多年, 我越來越聽不清他說話了。兒媳婦說,爹, 你那是做夢。田茂公不相信。他認為他夜里是和他們在一起了。大哥的癟鼻子是小時候摔了一跤, 硌在石頭上留下的。
剛剛喝了幾盅酒, 田茂公的老臉紅撲撲的, 臉上的皺紋像是塘邊的柳樹, 在越來越暖和的風里變得修長而嫵媚了, 近水的一面, 還打起了嫩嫩的苞。它們像是一只只綠色的小蟲子, 扇動著翅膀, 快要從里面飛出來了。昨天, 孫媳婦從塘邊洗衣服回來, 就說,柳樹開眼了。他們把樹打苞叫做“開眼”。過年了, 吃飯就不叫吃飯, 叫喝酒。如果小孩喊道, 吃飯啦吃飯啦, 大人們便會覺得與過年的氣氛不協調。他們一定要糾正過來, 說, 喝酒喝酒喝酒。他們故意多說了一個“喝酒”, 仿佛這樣, 就把“吃飯”這一太普通的事情給壓下去了。因為喝酒和吃飯相比, 有一種更莊嚴、隆重和喜慶的意味。在他們看來, 這時的“喝酒”已經成了一種美好生活的象征。田茂公平時也是喜歡喝兩盅的, 不然, 八十歲的人了能有這么好的身體?現在是過年, 他更要多喝兩盅了。他一邊推開坐椅, 站起來接受侄子侄孫們的拜年, 一邊在心里點著人數。在北京讀大學的侄孫二狗來了, 在福建做裁縫的侄孫五娃也來了。幾個侄子, 做手藝的老四老五, 做包工頭的老二木貴, 在村里做支書的老三火貴, 也都來了。田茂公一邊數一邊在心里掰著手指頭。掰著掰著, 總覺得少了一根。少了一根誰呢?他七想八想, 終于想起來了。他問火貴, 毛貴呢, 毛貴怎么沒來?
火貴說, 他在下屋里過年, 我也不知道啊。
老五愛貴說, 今年輪到他管年, 昨晚一夜沒睡, 這時怕是在睏覺吧。
田茂公不喜歡聽“睏覺”這個詞。他對最小的侄孫九娃說, 九娃你快去看看你六叔是不是在“享福”?
毛貴和火貴是田茂公的老弟松茂的兒子。松茂還沒有活到別人叫他松茂公就過世了。田茂公還記得那是正月初二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火貴就來叫門了。他拖著哭腔說, 二爹爹, 我爹爹走路了。田茂公的心就猛地一抖。怪不得啊, 他除夕晚上, 守歲到出天方,剛上床享福, 就見老四松茂從廊口來了。他很歡喜。老四都病了大半年了,現在終于好了。老四進門后, 像以前那樣, 在地上撿起一個煙頭夾在耳朵上。他想坐起來跟老四說話, 身體卻像被誰按住了。老四說, 二哥哥, 我走了啊。然后就聽得大門“咔嚓”一聲, 田茂公大汗淋漓地醒了過來。之后他一直悶悶不樂, 心知此事兇多吉少。現在, 擔心得到了證實, 他不由得悲從中來。兄弟幾人中, 數老四吃的苦最多, 沒想到, 也數他走得最早。正月初二, 大家還沒出方, 不宜發送喪信。他急忙穿好衣服, 就跟火貴一起到下屋里去了。那是他們兄弟四人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后來他們各自成了家, 又分了家, 就從那里搬出來自立門戶去了。田茂公一把抓住老四伸在被窩外的手, 又摸了摸他的臉和他的眼睛, 淚水就像老牛從山坡上滾下來了。他低頭抹了一把鼻子, 幫老四掖好被窩, 然后對垂立在一旁的侄子說, 火貴啊, 你爹是想在陽家山上多呆幾天呢, 這幾天就讓他在床上, 別動, 再怎么樣, 也要過了初七啊。來了拜年的, 就說爹還是病著, 起不了床。另外, 想個法子把門閂上。火貴仰臉望著田茂公, 眼淚汪汪。田茂公聽到灶屋里有哭聲, 他走過去, 見是小侄子毛貴蹲在豬欄邊, 兩手抱著臉, 哭得一塌糊涂。
他說, 毛貴啊, 你爹走路了, 也是沒辦法的事, 還是正月初二, 你就別哭了, 啊?毛貴抬起淚眼模糊的臉, 說, 二爹爹, 我命真苦。田茂公說,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再說, 你爹爹那樣病著, 也不是個事, 早走路早享福啊! 毛貴說, 二爹爹, 哥哥和嫂嫂都嫌多了我, 爹爹一死, 不知他們要怎么樣對我啊! 田茂公不由得臉上變色, 說, 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 現在你爹爹還在床上呢!
想起毛貴, 田茂公不禁在心里嘆了一聲。子侄輩里, 最沒出息的就是這個毛貴了。當年老四走的時候, 最放不下的也是他。這孩子命是苦, 三四歲的時候, 不知得了什么病, 又是高燒又是驚風又是嘔吐, 好一陣折騰。病好了之后, 一只腳就比另一只腳短了些, 并且手也有些向兩邊歪, 走起路來像是一只鴨子。后來又禍不單行, 熱天的一個夜里, 他蹲在院門口解手, 忽然一只豺狗竄出來, 叼起他就走, 幸虧二侄子木貴當時也在這院子里乘涼。聽見動靜不對頭, 忙趕了出來。木貴脫了鞋子,拿在手里打得“噼啪”作響, 據說這樣可以嚇唬豺狗。直追到兩里地外, 豺狗才把毛貴丟下來, 從此他肚子上留下了兩個很大的疤痕。正好是豺的利齒從那里穿過去的樣子。其實一個人手腳有殘疾并不要緊, 但不能不干凈。但這個毛貴偏偏就不爭氣, 管不住自己的手腳, 不是到這家的雞窩里摸只雞子, 就是到那家的院墻邊摘條絲瓜。其實這些東西哪些是自己家里沒有的呢? 只不過他看到別人手腳比自己齊全, 就想去破壞。聽說后來村里發生的幾起大的失竊, 也跟他有關。田茂公不喜歡搞破壞的人, 他幾次勸老四好好教訓毛貴, 但老四一直不舍得。因此毛貴就遭到了村里人的痛恨, 以至一有人丟了東西, 便立刻會懷疑到他的頭上來, 到他家門口來指桑罵槐。這時火貴便氣得暴跳如雷。背著爹爹, 他打了毛貴。他抬起穿皮鞋的腳, 狠狠踹毛貴的直腳骨, 把他的耳朵扯得比豬耳朵還大。但氣人的是, 毛貴哭都不哭, 只是用手抱住頭。他要是一溜煙跑了, 說不定火貴還好受些。偏偏他又站在那里, 瞪著眼睛, 扯著嘴角, 一副呆頭木腦的樣子, 氣得火貴要拿刀來割他的肉看看里面有沒有血。爹爹一死, 火貴就趕忙做了新房子, 把毛貴一個人丟在老屋里了。
毛貴屬猴, 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單身。讀了四五年書, 也只讀到小學二年級的水平。松茂打他讓他去上學, 他也不肯去。沒辦法, 只好讓他放牛, 挑泥桶, 在山上打石子。跟他在一起的都是村里的老弱幼小。當時打一立方米石子可賺好幾塊錢。后來石山被人承包了, 架起了破碎機, 就沒他的份了。到了谷雨, 火貴說, 你也去整塊秧田啊!他就去整秧田。到了芒種, 火貴說, 你也去做棉花缽啊! 他就去做棉花缽。漸漸地, 他也會種田了。但到了該撒藥的日子, 他偏偏不撒藥。他要把錢留著到村里的小店里去買好吃的和好玩的東西。他的零用錢還是靠到外面幫小工得來。當然, 其中還少不了偷雞摸狗得來的。起先, 谷物熟了, 火貴還順便幫他收割, 但他老婆菊香十分反對這件事, 他也就把眼睛當鼻子了。他也曾想過幫毛貴張羅個女人, 不管她是麻子癩痢瘸腳拐手眼瞎耳聾, 只要是個女人就行, 可找來找去, 沒有愿意的。毛貴身上的衣服, 大多是火貴穿舊了的。火貴站在院門口, 大著嗓門對他喊, 哎, 這幾件衣服, 你拿去穿了。好像有很大的人情。有時候, 田茂公也給他衣服。孫子給的式樣過時的衣服, 還有大半新, 田茂公舍不得穿, 就給了毛貴。他一定要毛貴試試。毛貴穿上這些衣服, 人也神氣了些, 田茂公看著滿意。他恨毛貴不爭氣, 但他不冷落他。做什么大事, 他都要把毛貴叫來, 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飯。火貴狠是狠了些, 但一娘生九子, 各人有各人的性格, 有什么辦法呢。他聽人說, 火貴每年還用毛貴的名義, 到鄉里的民政部門領殘疾人救濟金。自然, 那些錢, 毛貴是得不到一分的。
從半夜到初一早上大家到祖堂來拜年, 毛貴一直把眼睜得大大的。他坐在祖堂里, 眼盯著供臺上的蠟燭和插在鼎里的長香。風在燭焰上輕輕跳動著, 把燭焰踩得發出了嗞嗞的好聽的聲音, 向四處迸射著。遮在祖宗牌位前的紅布便也跟著閃動起來。風跳下來的時候, 燭焰便像小女孩的裙子那樣鮮艷地張開了。毛貴想象著是風在跳舞。每當他在隔壁金球家的電視里看到屏幕上的舞姿翩翩時, 他就瞪著眼,張著嘴巴, 金球就是在他嘴里放上一條蚯蚓他也是不覺得的。他眼睛很大,眼皮又單薄, 使得眼珠子鼓出來。其實仔細看去, 那眼睛里的光亮是躲躲閃閃的。那時候, 村里的孩子以取笑他為樂, 排在一起唱: 大眼眶, 沒有沿, 又賣甘蔗又賣鹽。這時, 他的眼珠子便更加地鼓突出來, 手足無措地揮舞著, 因為無論是罵人還是打架, 他明顯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但他翻了翻眼, 忽然來了個腦筋急轉彎, 說道: 有甘蔗有鹽賣還不好么? 他得意地笑起來: 你們來買我還不賣呢! 他們沒想到反讓他占了便宜。氣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但不知是誰又唱道: 大眼眶, 沒有沿, 肚上也有個大眼眼。
外面的確是太冷了, 不然風是不會到燭焰上來跳舞的。風一邊跺腳一邊哈手, 像是冷得不行。它們往屋子里越擠越多, 結果每個角落里都占滿了。他也不想趕它們走, 只希望它們的腳步和哈出的氣都輕一些, 不要把蠟燭踩滅了。興昶老倌說, 管年事大, 要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蠟燭, 一旦被風吹滅,明年村子里就不太平了。興昶是族長,昨晚把幾個管年的叫去吩咐了一番,特別地看了一眼他毛貴, 像是在用刺挑他。是啊, 像毛貴這樣的人怎么能管年呢?在開族會的時候就有人提出來毛貴是不適合管年的, 但興昶族長考慮到他哥哥是村支書, 還是讓毛貴管年了。說那句話的人一是因為毛貴形象猥瑣, 二是知道他哥哥火貴也不喜歡他。但興昶族長的考慮似乎更深遠一些。不管和不和, 人家畢竟是親兄弟,自己可以欺負但別人怎么也可以欺負呢, 這正如自家的狗自己可以打得別人卻不能打一樣。事后興昶族長還到火貴面前為自己表了一功。毛貴自然不知道這里面的曲里拐彎, 他從內心里很感激興昶族長, 在路上碰見了, 他便要躬著腰, 仰著頭, 把笑臉捧在手里跟族長打招呼。他把興昶族長眼里的那根刺看得很重。這是對他的重視而不是對他的輕視。他把那根刺當作尚方寶劍一樣時刻捧在手里, 并時不時地拿頭去碰碰它。
如果是平時, 毛貴是不敢一個人在祖堂里呆的。別說是過夜, 就是四時八節到祖堂里敬香, 他也是把頭低著,匆匆履行完程序就趔趄著奪門而去了。一則是里面氣氛陰森, 二則毛貴有些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想一想, 三十多歲的人了, 還一事無成, 人不人鬼不鬼, 爹爹和娘大概在供臺上用指頭恨鐵不成鋼地敲他的額角呢。但這完全怪得了他么?他想學一門手藝, 哥哥不同意。哥哥從來不做虧本的事情。那時候, 他在山上打石子的錢, 每月都要如數交到哥哥手上, 哥哥怎么會讓他去學手藝呢?學手藝要錢。哥哥怕他學好了手藝就飛掉了。
哥哥和嫂嫂不會那么傻。而不要錢的手藝他又學不了。比如磚匠, 木匠, 篾匠, 鐵匠, 是他能學的么?就是裁縫, 也要給師傅踩幾年縫紉機。再說,誰愿意收他這么一個手短腳不齊的人做徒弟呢? 哥哥跟二爹爹田茂公說的話, 有許多是假的。就是當初分家, 也是他自己提出來的。他看出哥哥沒有再管他的意思了, 只想把他當做勞力為他賺錢, 就跟哥哥說, 他要分家。哥哥不同意。不同意不要緊, 他打石頭的錢就再也不肯給哥哥。哥哥說, 你不給錢就不要吃家里的飯。他就在石廠里吃食堂。哥哥無計可施, 只好把家分了。其實他一個人過的日子很快活, 不用再看哥哥和嫂嫂的臉色了。可是這些事情又有誰知道呢, 二爹爹只肯聽哥哥一頭的話, 有什么事, 只管劈頭蓋腦罵他, 認為哥哥做事總沒有錯。時間長了, 他有話也不愿跟二爹爹講了, 只跟經常在一起坐的金球家里人講一點。跟金球他們講一點點, 是因為他在村子里必須要有個地方去坐一坐, 不然, 一個人在老屋里太孤寂了。他知道自己在村里人面前, 就像一條毛發蓬松的狗, 誰都不愿它靠近, 就是靠近了, 也只有啃骨頭的份。要不, 就一腳把它踢得遠遠的。等他意識到自己的現實處境時, 他也主動跟村里人疏遠了。他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前村的來喜。小時候他們跟在來喜后面要他做出各種可笑動作。有一天, 他照了照堂前那塊用匾做成的鏡子, 吃驚地發現鏡子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來喜。來喜一樣胡子拉茬的臉。來喜的眉毛和鼻子。來喜的眼睛和嘴。來喜死了十多年又在他身上活了過來, 這讓他感到了恐懼。他就像討厭來喜一樣討厭自己。他怎么能讓爹爹和娘看到自己的這張臟不拉嘰的猴臉呢?但現在明顯不一樣, 他是來管年的。他毛貴, 也能為全村八十多戶人家幾百口男女管年了。自從知道自己要管年, 他心里就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年管好。剛剛祭了祖, 八十多掛“大地紅”的爆竹皮在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還有雷公爆竹和他們管年的人放的銃!村子在熱烈的氣氛中震顫著。毛貴忽然抬起手, 擦了擦眼晴。
聽到這宏大的爆竹聲, 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每戶人家的男丁都來了, 未成年的女孩子也來了很多, 濃烈的爆竹煙霧嗆得人不停地咳嗽, 仿佛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散盡。兩個一百支光的燈泡把祖堂里照得亮如白晝,站柱上新貼的春聯散發著陣陣濕潤的墨香。這時, 毛貴覺得祖宗牌位前的紅布不但不可怖, 反而有了一種溫暖的、可依賴的意味。在一次起身為蠟燭剪燈花的時候, 他平著眼睛往里面瞧了一眼。紅布上落滿了灰塵, 能模糊地看到牌位上用墨筆寫出的字。爹爹在那里, 娘也在那里。只是現在他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他把火盆里的炭火撥旺了些。今夜上, 炭可以放心地燒, 暖身酒可以放心地喝, 花生可以放心地剝吃。都是公上出錢買的。每戶人家出了十塊錢, 作為過年時公上的費用。他還從沒用過公家的錢呢, 用起來真是很順手, 買東西也不用還價了。整整一簍炭, 就放在他旁邊。他還從未這樣大手大腳地燒過炭呢。現在他往火盆里猛添了幾塊。炭是好炭, 一放上去火星就噼噼啪啪又唱又跳開了。但他想了想,還是從里面夾了兩塊出來。他有些舍不得了, 就像舍不得由他來管年的這段時光。他希望它過去得慢一點, 再慢一點。為此, 他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細致。就像他在吃著十分喜歡的什么東西, 他把它分成若干小塊, 再細細品嘗, 哪怕是掉下一點粉末, 他也要撿起來放在嘴里。
他站在祖堂門口那方白亮的燈光里往外看了看。門樓高大的暗影立在不遠處, 相貌威嚴一動不動。剛才熱鬧非凡的景象眨眼不見了, 只有泥濘的腳印反射出一點淡光。他看到了那淡光里的爆竹皮和誰家的小孩落下的一只雞毛毽子。它就像一只翹著尾巴的小鳥。他跑過去把它捉了起來。一只漂亮的毽子, 摸上去又柔順又暖和。上面有雞的體溫和女人的體溫。孩子的媽媽用上午拔下的雞毛給孩子扎成了這只毽子。現在, 它恐怕正在孩子的夢里一上一下地翻飛吧。但他幾乎忘了, 今晚是不能從地上撿東西的。小時候, 他撿了一次東西, 結果后來真的爛了一次手。想到這里, 他趕忙把那只小鳥擲回到了地上。抬起頭, 只見高低錯落的屋頂連成一片, 屋瓦上的雪還沒有化盡, 一溝一溝的, 像黑白畫那么美。起先村子的上空不斷地有色彩絢麗的煙花像孔雀開屏, 它們啾啾鳴叫著, 向高空飛去。后來孔雀也漸漸地少了起來,以至于完全沒有。它們飛到哪里去了呢?現在夜已深, 守歲的人大概也靠在椅子上打起了哈欠。一個爆竹皮從屋梁上掉下來, 落在他的新衣服上, 他把它拈了下來。新上身的衣服和皮鞋總讓他有些不自在, 它們裹得他太緊了。為了今年的管年, 他在埂上的裁縫店里定做了一套新衣服, 還花三十多塊錢買了一雙皮鞋。日里他和水木、偷茍他們在祖堂里貼對聯的時候, 還是那身邋里邋遢的衣服, 但等大家來祭祖的時候, 他已經煥然一新了。怕別人沒看到他的新衣服, 他故意在燈下晃來晃去, 把掛在站柱上的磬敲得特別響。他的腳踮了起來。因為用力, 另一只腳就懸在那里, 顫抖著。祭完祖, 火貴打發侄子叫他去吃年夜飯, 他也沒去。和哥哥嫂嫂坐在一起, 很別扭, 這比穿新衣服的別扭難受多了。穿新衣服的別扭是一種享受, 有種愛惜和小心的感覺。而跟哥哥嫂嫂坐在一起的別扭就好像兩塊不同極的磁鐵, 即使把它們強摁在一起中間也還是有縫隙。在哥哥和嫂嫂面前, 他像是個要飯的。嫂嫂老是揉眼睛, 好像要把落在眼睛里的沙子揉出去。等他放下筷子, 走出門,她才松下一口氣。中午他自己燒了一碗肉, 美美地吃了一頓。年夜飯就不用吃了, 反正晚上在祖堂里有花生吃。他燒了一大盆水, 然后脫光衣服把自己泡在里面, 邋遢衣服被他扔得遠遠的。他仔細搓洗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些地方平時被他忽略了, 現在受到了重視, 不由得受寵若驚, 咯咯吱吱地癢得不行, 不一會兒就白里透紅起來。毛貴沒想到在白色的蒸汽中, 自己的身體也是這樣的美, 他有些想哭。如果不是天太冷他還想多泡一會兒。棉毛衫幾天前就洗好了, 但一直沒晾干, 剛才他在火盆上烘干了它們, 現在貼著他的身體, 十分舒服地磨擦著, 散發出與日光相似的暖香。在穿上新衣服和新皮鞋的時候, 他意識到, 年, 真的來了。它從他的新皮鞋里爬出來了, 從他的新衣服里爬出來了。他小心地挪動著雙腳, 走路像是在跳。他怕水漬把皮鞋弄臟了。
管年一共是四個人。除了他, 還有水木, 金火, 偷茍。他們圍著火盆, 剝著花生, 喝著酒, 說著話。他們敞開量喝著, 沒多久, 酒瓶就見了底。水木把酒瓶搖了搖,“叭”的一聲扔了出去, 撞在墻上, 發出了碎裂的聲音。現在那些碎玻璃發出的光就像麥芒一樣。偷茍最早喝紅了臉。不一會兒, 眼睛也紅了,說話舌頭有些大。像一輛板車裝多了東西, 在廊口轉不過彎來。偷茍的酒量其實還沒有他大, 干嘛要喝那么多呢。幾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水木說, 這么大的蠟燭, 還怕被風吹熄了?這管年真是一件苦差事。金火說, 有什么辦法,反正每戶人家都要輪到一回。有一年,沒管好年, 村子里真的不太平呢, 好端端地幾個人就沒了, 后來若不是唱了幾天老戲, 還真不知會怎么樣呢。水木說, 都是碰得巧, 哪真的有這回事?我不信。毛貴也想插嘴。他的嘴幾次張開, 但又把要說的話咽下了。他們會說, 你算老幾, 輪得上你開口。他們一頂他就要把他頂得老遠。如果是對他哥哥火貴不滿的人, 則更要把氣惱發泄在他身上。又過了一會兒, 偷茍忽然站起來說, 哎呀, 我喝多了, 你們多照看一下吧, 我回去歇歇。他遞了一圈煙, 就走了。水木朝他的后影吐了一口痰, 說, 酒喝得最多, 事做得最少, 我看不慣這樣的人。他把煙點著, 說, 我說了, 我不信這個邪, 我倒要看看明年村子里到底會出什么大不了的事。說罷,也走了。剩下金火和毛貴兩人。金火不做聲, 咝咝地吸煙。過了一會兒, 忽然笑了起來, 跟毛貴說, 你這皮鞋很好看, 在哪里買的?三十塊錢就買到了這么好的皮鞋, 劃得來劃得來。你的衣服也很合身, 在埂上裁縫店里做的吧?他起來去給蠟燭剪燈花, 把兩只不用的凳子放到墻邊去, 往火盆里加炭, 到門口去看天氣, 說, 明天是大晴天啊, 天上有星星。他一下子變得勤快起來, 像是在討毛貴的好。毛貴知道他的想法了, 有些好笑, 他不等他開口, 便說, 金火, 你也回家去吧, 這里有我一個人就夠了。金火說, 那怎么好意思, 那怎么好意思。毛貴說, 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別作禮了。金火說, 也是, 我還要回去給孩子發壓歲錢, 準備出天方的爆竹, 不像你啊, 一個人, 自己說了算。
聽著金火的腳步在門樓外消失,毛貴把盆里的炭火撥旺了。
有時候, 毛貴就想, 人活一輩子,到底為了什么呢, 尤其是像他這樣的?這個問題曾經折磨著他, 讓他晚上翻來覆去地想。但沒想多久, 他就睡著了。往往是這樣, 他不想問題睡不著,一想問題, 倒很快睡著了。那個問題像鑿子一樣在他腦袋上鑿了幾下, 沒鑿出什么名堂, 他的手一松, 就掉到了床底下。仿佛他的腦子是一塊石頭, 很硬。又像雞吃食的盆子那么淺。三十歲后, 他有時會想到生命和死亡。現在,他坐在祖堂里, 又想起了這個問題。他覺得祖堂里有想這個問題的氣氛。說不定, 他會想出一點什么來。他是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有兒女, 死了, 兒女還會把他們的生命延續下去。人的兒女,就好像稻谷或小麥的種子, 就好像從大樹底下爆出的復根, 從樹身上長出的枝杈。而他, 是不會有稻谷和小麥那樣的種子結出來的, 也不會有復根和枝杈。他什么時候死了, 他的生命也就什么時候沒有了。所以有一段時間, 他十分希望人死了有靈魂。那樣, 他的生命就不會徹底消失。死亡的是他的身體, 而他的靈魂, 還可以像一張紙片,到處飄著, 甚至, 比他的身體更自由了。他聽說很多人走夜路碰到過鬼, 他想他何不去試試呢?如果有, 他會感到高興。為了這, 一到夜晚, 他就在野外四處跑。他專揀陰森的地方去。他希望自己能碰到他們。有時候, 他聽到了莫名其妙的聲音, 比如塘邊像倒了一面墻似的發出一聲巨響, 或者在水庫這邊聽到像是有一隊騎兵。
他激動起來了, 按捺著恐懼和準備著隨時逃跑的架勢仔細觀看或慢慢走近。當然結果是他什么也沒有發現。他還在過年時故意把門神貼反, 好給鬼神留一點縫隙進來。或者逢年過節故意不到祖墳上去上香, 好讓他們來找他, 指責他, 讓他莫名其妙地生病。要是誰能給他一個確切的證明, 那多好啊。那他活著就有意思了。但后來,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即使這些是真的, 即使人確有靈魂, 但他的靈魂的存在又有什么必要和意義呢? 別人可以享受子孫后代的祭祀, 而又有誰來祭祀他呢?他依然是一個餓鬼孤魂, 跟現在的情形差不多。看來, 一個人活著時不好, 死了也不得翻身。可是現在, 找一個女人來為他傳宗接代的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
到目前為止, 他還沒有接觸過女人。不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接觸了會是什么樣。女人的身體, 他只模模糊糊看到過一次, 那個人, 是他的細姊桑子。桑子幫出了嫁的大姊把孩子帶大, 回來后就一直幫家里割豬草, 放牛, 在生產隊里做勞力。桑子對他特別親。她幫他穿洗得干干凈凈, 就是補丁, 也補得漂漂亮亮的, 看上去像是一片樹葉或一只金甲蟲。桑子說:“你要愛干凈。”桑子說:“你不要拿別人的東西。”他跟著細姊。細姊放牛, 他也去放牛。細姊割草, 他也去割草。細姊十五六歲的時候, 就已經發育得很好了, 胸前兩只骨朵很倔犟地把粗布衣服頂了起來。有一天, 細姊在隊里勞動回來,衣服都汗濕了, 緊緊貼在身上, 像是沒穿衣服。他看了不由得發愣。細姊提了一桶水到房里去, 然后是水倒在木盆里和嘩嘩洗澡的聲音。他聽憑自己懵懵懂懂站起來, 向房門口走去。他把眼貼在門縫里張望。他望到了。細姊的身體是那么的白, 像一條鰱魚。他的心撲撲跳了起來。細姊仿佛聽到了那撲撲的聲音, 她警覺地問:“小弟是你嗎?你在干嗎?”他說:“姊, 我在看你。”細姊在房里哭了, 她說你走, 走得遠遠的。這件事, 細姊沒有告訴別人, 但從此對他就沒有以前好了。她的目光像是兩只兔子, 隨時準備逃跑。這情形一直維持到她出嫁。那天, 鑼鼓和嗩吶發了瘋般地吹打, 細姊就在這銅亮的響聲里披上紅蓋頭, 去做了一個以前和他們家毫不相干的人的新娘。親戚們把細姊送上花轎回來, 忽然在冷冷清清杯盤狼藉中聽見哭聲, 便循聲而往, 卻見他獨自躲在灶屋哭得面目模糊。下半夜, 地面的寒氣像冰涼的老鼠四處竄動。皮鞋已經抵擋不住它們了。最早是腳尖被它們咬住, 它們的牙齒冰涼冰涼, 然后它們順著他的腳管往上爬。他忙把腳提起來, 放在火盆上烤。他聽到那些老鼠吱吱叫著掉進了火盆里。蠟燭又結了花。蠟燭一結花, 燭焰便跳了起來, 像要把祖宗牌位前的紅布燒著了。他忙起身去剪。他還自作主張地把油漆的案臺仔細抹干凈了, 抹著抹著,蠟燭就多起來了。這時他倒有些感謝水木、金火和偷茍。如果他們沒回去,他有這么自由么? 能像現在這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嗎?如果他們在這里, 即使燭臺倒下來了, 他能不能去扶, 還要看他們的臉色。不然, 你去扶, 他們就叫你別動。你不扶, 他們又會說你怎么這么笨, 燭臺倒下來了, 也不去扶一下。為了表達他的自由, 他在祖堂里大步地走來走去, 大聲地說話。他說, 偷茍你是個什么東西, 光知道喝酒, 酒一喝完, 你就跑掉了! 水木我跟你說, 你別裝得那么神氣活現, 好像什么都不信,其實你不過是找個賣懶的借口, 你別以為只有你聰明別人都是傻瓜!金火你個膽小鬼, 想賣懶又不敢明說, 你還不如他們兩個呢, 我知道你陰, 你要是想害人, 表面上還跟他嬉皮笑臉, 你處處算計, 想害人又怕人家害你, 你看你多累! 他一腳把凳子踢倒, 對它喊, 你起來! 凳子自然不會起來, 他上前去又踢了它一腳。
這時, 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演員在舞臺上。沒有觀眾, 他在獨自表演。他像一個真正管事的人那樣走來走去。村里人都在懨懨欲睡地守歲或神態安詳地“享福”, 而他在祖堂里, 管著全村人的事。這讓他感到了驕傲。在門口射出的燈光里, 他又看到了那只破碎的酒瓶的反光。它的旁邊是那只像小鳥一樣立在那里的毽子。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把它撿了起來。他把酒瓶的碎片也撿起來了。他撿得很仔細。他想如果不撿, 也許會割到明早來祖堂拜年的人的鞋。撿到一半時, 他又忽然想起今晚是不能從地上撿東西的。但是,那有什么要緊呢?他繼續撿下去。夜已經很深了。他有些累, 身體頭重腳輕,仿佛隨時都可以飄起來。但他仍在祖堂里大步地來去, 不肯停下來。模糊中, 他覺得自己還有一個問題沒想好。它像一個什么東西, 老是懸在那里。那到底是什么問題呢?他一時又想不起來了。門樓和毗連的屋角慢慢從夜色里浮現出來, 出天方的爆竹也響起來了。開始還只有一兩處, 但很快就此起彼伏, 不顧一切地連成一片。這是舊年的最后一晚和新年的開頭一天。開門大吉, 出方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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