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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貴管年

2007-01-01 00:00:00
當代小說 2007年2期

正月初一, 喝了早餐酒, 叔伯來給年歲最長、輩分最大的田茂公拜年。翻過年來, 田茂公就八十歲了。昨夜守歲時, 兒子、媳婦、孫子和孫媳婦還討論過為老人家做壽的事情。雖然田茂公一再反對為他做壽, 但后生家哪能就當真了呢(其實兒子和兒媳婦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老人家是怕興師動眾, 給后生家添麻煩。田茂公七十歲時, 兒子仁貴就因為把他的反對當了真而留下了遺憾。還好, 老人家身體硬朗, 輕輕松松活到八十歲了, 這讓兒子心里的遺憾有了彌補的機會。他就瞪著眼等待老倌八十壽辰的到來。人越往后面活, 就越像孩子, 羞澀著, 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不一樣。田茂公兄弟四人, 只有他一人還健在。當初分家時只分到了一只籃子兩只碗, 看看現在有多大的世面?他的那兩個兄弟都走了十幾年了, 現在, 他偶爾還在夜里見到他們。第二天, 他跟兒媳說, 我昨晚見到老三了。或者, 大哥哥來扯我的手, 他的鼻子還像那時候一樣, 隔了這么多年, 我越來越聽不清他說話了。兒媳婦說,爹, 你那是做夢。田茂公不相信。他認為他夜里是和他們在一起了。大哥的癟鼻子是小時候摔了一跤, 硌在石頭上留下的。

剛剛喝了幾盅酒, 田茂公的老臉紅撲撲的, 臉上的皺紋像是塘邊的柳樹, 在越來越暖和的風里變得修長而嫵媚了, 近水的一面, 還打起了嫩嫩的苞。它們像是一只只綠色的小蟲子, 扇動著翅膀, 快要從里面飛出來了。昨天, 孫媳婦從塘邊洗衣服回來, 就說,柳樹開眼了。他們把樹打苞叫做“開眼”。過年了, 吃飯就不叫吃飯, 叫喝酒。如果小孩喊道, 吃飯啦吃飯啦, 大人們便會覺得與過年的氣氛不協調。他們一定要糾正過來, 說, 喝酒喝酒喝酒。他們故意多說了一個“喝酒”, 仿佛這樣, 就把“吃飯”這一太普通的事情給壓下去了。因為喝酒和吃飯相比, 有一種更莊嚴、隆重和喜慶的意味。在他們看來, 這時的“喝酒”已經成了一種美好生活的象征。田茂公平時也是喜歡喝兩盅的, 不然, 八十歲的人了能有這么好的身體?現在是過年, 他更要多喝兩盅了。他一邊推開坐椅, 站起來接受侄子侄孫們的拜年, 一邊在心里點著人數。在北京讀大學的侄孫二狗來了, 在福建做裁縫的侄孫五娃也來了。幾個侄子, 做手藝的老四老五, 做包工頭的老二木貴, 在村里做支書的老三火貴, 也都來了。田茂公一邊數一邊在心里掰著手指頭。掰著掰著, 總覺得少了一根。少了一根誰呢?他七想八想, 終于想起來了。他問火貴, 毛貴呢, 毛貴怎么沒來?

火貴說, 他在下屋里過年, 我也不知道啊。

老五愛貴說, 今年輪到他管年, 昨晚一夜沒睡, 這時怕是在睏覺吧。

田茂公不喜歡聽“睏覺”這個詞。他對最小的侄孫九娃說, 九娃你快去看看你六叔是不是在“享福”?

毛貴和火貴是田茂公的老弟松茂的兒子。松茂還沒有活到別人叫他松茂公就過世了。田茂公還記得那是正月初二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火貴就來叫門了。他拖著哭腔說, 二爹爹, 我爹爹走路了。田茂公的心就猛地一抖。怪不得啊, 他除夕晚上, 守歲到出天方,剛上床享福, 就見老四松茂從廊口來了。他很歡喜。老四都病了大半年了,現在終于好了。老四進門后, 像以前那樣, 在地上撿起一個煙頭夾在耳朵上。他想坐起來跟老四說話, 身體卻像被誰按住了。老四說, 二哥哥, 我走了啊。然后就聽得大門“咔嚓”一聲, 田茂公大汗淋漓地醒了過來。之后他一直悶悶不樂, 心知此事兇多吉少。現在, 擔心得到了證實, 他不由得悲從中來。兄弟幾人中, 數老四吃的苦最多, 沒想到, 也數他走得最早。正月初二, 大家還沒出方, 不宜發送喪信。他急忙穿好衣服, 就跟火貴一起到下屋里去了。那是他們兄弟四人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后來他們各自成了家, 又分了家, 就從那里搬出來自立門戶去了。田茂公一把抓住老四伸在被窩外的手, 又摸了摸他的臉和他的眼睛, 淚水就像老牛從山坡上滾下來了。他低頭抹了一把鼻子, 幫老四掖好被窩, 然后對垂立在一旁的侄子說, 火貴啊, 你爹是想在陽家山上多呆幾天呢, 這幾天就讓他在床上, 別動, 再怎么樣, 也要過了初七啊。來了拜年的, 就說爹還是病著, 起不了床。另外, 想個法子把門閂上。火貴仰臉望著田茂公, 眼淚汪汪。田茂公聽到灶屋里有哭聲, 他走過去, 見是小侄子毛貴蹲在豬欄邊, 兩手抱著臉, 哭得一塌糊涂。

他說, 毛貴啊, 你爹走路了, 也是沒辦法的事, 還是正月初二, 你就別哭了, 啊?毛貴抬起淚眼模糊的臉, 說, 二爹爹, 我命真苦。田茂公說,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再說, 你爹爹那樣病著, 也不是個事, 早走路早享福啊! 毛貴說, 二爹爹, 哥哥和嫂嫂都嫌多了我, 爹爹一死, 不知他們要怎么樣對我啊! 田茂公不由得臉上變色, 說, 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 現在你爹爹還在床上呢!

想起毛貴, 田茂公不禁在心里嘆了一聲。子侄輩里, 最沒出息的就是這個毛貴了。當年老四走的時候, 最放不下的也是他。這孩子命是苦, 三四歲的時候, 不知得了什么病, 又是高燒又是驚風又是嘔吐, 好一陣折騰。病好了之后, 一只腳就比另一只腳短了些, 并且手也有些向兩邊歪, 走起路來像是一只鴨子。后來又禍不單行, 熱天的一個夜里, 他蹲在院門口解手, 忽然一只豺狗竄出來, 叼起他就走, 幸虧二侄子木貴當時也在這院子里乘涼。聽見動靜不對頭, 忙趕了出來。木貴脫了鞋子,拿在手里打得“噼啪”作響, 據說這樣可以嚇唬豺狗。直追到兩里地外, 豺狗才把毛貴丟下來, 從此他肚子上留下了兩個很大的疤痕。正好是豺的利齒從那里穿過去的樣子。其實一個人手腳有殘疾并不要緊, 但不能不干凈。但這個毛貴偏偏就不爭氣, 管不住自己的手腳, 不是到這家的雞窩里摸只雞子, 就是到那家的院墻邊摘條絲瓜。其實這些東西哪些是自己家里沒有的呢? 只不過他看到別人手腳比自己齊全, 就想去破壞。聽說后來村里發生的幾起大的失竊, 也跟他有關。田茂公不喜歡搞破壞的人, 他幾次勸老四好好教訓毛貴, 但老四一直不舍得。因此毛貴就遭到了村里人的痛恨, 以至一有人丟了東西, 便立刻會懷疑到他的頭上來, 到他家門口來指桑罵槐。這時火貴便氣得暴跳如雷。背著爹爹, 他打了毛貴。他抬起穿皮鞋的腳, 狠狠踹毛貴的直腳骨, 把他的耳朵扯得比豬耳朵還大。但氣人的是, 毛貴哭都不哭, 只是用手抱住頭。他要是一溜煙跑了, 說不定火貴還好受些。偏偏他又站在那里, 瞪著眼睛, 扯著嘴角, 一副呆頭木腦的樣子, 氣得火貴要拿刀來割他的肉看看里面有沒有血。爹爹一死, 火貴就趕忙做了新房子, 把毛貴一個人丟在老屋里了。

毛貴屬猴, 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單身。讀了四五年書, 也只讀到小學二年級的水平。松茂打他讓他去上學, 他也不肯去。沒辦法, 只好讓他放牛, 挑泥桶, 在山上打石子。跟他在一起的都是村里的老弱幼小。當時打一立方米石子可賺好幾塊錢。后來石山被人承包了, 架起了破碎機, 就沒他的份了。到了谷雨, 火貴說, 你也去整塊秧田啊!他就去整秧田。到了芒種, 火貴說, 你也去做棉花缽啊! 他就去做棉花缽。漸漸地, 他也會種田了。但到了該撒藥的日子, 他偏偏不撒藥。他要把錢留著到村里的小店里去買好吃的和好玩的東西。他的零用錢還是靠到外面幫小工得來。當然, 其中還少不了偷雞摸狗得來的。起先, 谷物熟了, 火貴還順便幫他收割, 但他老婆菊香十分反對這件事, 他也就把眼睛當鼻子了。他也曾想過幫毛貴張羅個女人, 不管她是麻子癩痢瘸腳拐手眼瞎耳聾, 只要是個女人就行, 可找來找去, 沒有愿意的。毛貴身上的衣服, 大多是火貴穿舊了的。火貴站在院門口, 大著嗓門對他喊, 哎, 這幾件衣服, 你拿去穿了。好像有很大的人情。有時候, 田茂公也給他衣服。孫子給的式樣過時的衣服, 還有大半新, 田茂公舍不得穿, 就給了毛貴。他一定要毛貴試試。毛貴穿上這些衣服, 人也神氣了些, 田茂公看著滿意。他恨毛貴不爭氣, 但他不冷落他。做什么大事, 他都要把毛貴叫來, 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飯。火貴狠是狠了些, 但一娘生九子, 各人有各人的性格, 有什么辦法呢。他聽人說, 火貴每年還用毛貴的名義, 到鄉里的民政部門領殘疾人救濟金。自然, 那些錢, 毛貴是得不到一分的。

從半夜到初一早上大家到祖堂來拜年, 毛貴一直把眼睜得大大的。他坐在祖堂里, 眼盯著供臺上的蠟燭和插在鼎里的長香。風在燭焰上輕輕跳動著, 把燭焰踩得發出了嗞嗞的好聽的聲音, 向四處迸射著。遮在祖宗牌位前的紅布便也跟著閃動起來。風跳下來的時候, 燭焰便像小女孩的裙子那樣鮮艷地張開了。毛貴想象著是風在跳舞。每當他在隔壁金球家的電視里看到屏幕上的舞姿翩翩時, 他就瞪著眼,張著嘴巴, 金球就是在他嘴里放上一條蚯蚓他也是不覺得的。他眼睛很大,眼皮又單薄, 使得眼珠子鼓出來。其實仔細看去, 那眼睛里的光亮是躲躲閃閃的。那時候, 村里的孩子以取笑他為樂, 排在一起唱: 大眼眶, 沒有沿, 又賣甘蔗又賣鹽。這時, 他的眼珠子便更加地鼓突出來, 手足無措地揮舞著, 因為無論是罵人還是打架, 他明顯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但他翻了翻眼, 忽然來了個腦筋急轉彎, 說道: 有甘蔗有鹽賣還不好么? 他得意地笑起來: 你們來買我還不賣呢! 他們沒想到反讓他占了便宜。氣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但不知是誰又唱道: 大眼眶, 沒有沿, 肚上也有個大眼眼。

外面的確是太冷了, 不然風是不會到燭焰上來跳舞的。風一邊跺腳一邊哈手, 像是冷得不行。它們往屋子里越擠越多, 結果每個角落里都占滿了。他也不想趕它們走, 只希望它們的腳步和哈出的氣都輕一些, 不要把蠟燭踩滅了。興昶老倌說, 管年事大, 要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蠟燭, 一旦被風吹滅,明年村子里就不太平了。興昶是族長,昨晚把幾個管年的叫去吩咐了一番,特別地看了一眼他毛貴, 像是在用刺挑他。是啊, 像毛貴這樣的人怎么能管年呢?在開族會的時候就有人提出來毛貴是不適合管年的, 但興昶族長考慮到他哥哥是村支書, 還是讓毛貴管年了。說那句話的人一是因為毛貴形象猥瑣, 二是知道他哥哥火貴也不喜歡他。但興昶族長的考慮似乎更深遠一些。不管和不和, 人家畢竟是親兄弟,自己可以欺負但別人怎么也可以欺負呢, 這正如自家的狗自己可以打得別人卻不能打一樣。事后興昶族長還到火貴面前為自己表了一功。毛貴自然不知道這里面的曲里拐彎, 他從內心里很感激興昶族長, 在路上碰見了, 他便要躬著腰, 仰著頭, 把笑臉捧在手里跟族長打招呼。他把興昶族長眼里的那根刺看得很重。這是對他的重視而不是對他的輕視。他把那根刺當作尚方寶劍一樣時刻捧在手里, 并時不時地拿頭去碰碰它。

如果是平時, 毛貴是不敢一個人在祖堂里呆的。別說是過夜, 就是四時八節到祖堂里敬香, 他也是把頭低著,匆匆履行完程序就趔趄著奪門而去了。一則是里面氣氛陰森, 二則毛貴有些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想一想, 三十多歲的人了, 還一事無成, 人不人鬼不鬼, 爹爹和娘大概在供臺上用指頭恨鐵不成鋼地敲他的額角呢。但這完全怪得了他么?他想學一門手藝, 哥哥不同意。哥哥從來不做虧本的事情。那時候, 他在山上打石子的錢, 每月都要如數交到哥哥手上, 哥哥怎么會讓他去學手藝呢?學手藝要錢。哥哥怕他學好了手藝就飛掉了。

哥哥和嫂嫂不會那么傻。而不要錢的手藝他又學不了。比如磚匠, 木匠, 篾匠, 鐵匠, 是他能學的么?就是裁縫, 也要給師傅踩幾年縫紉機。再說,誰愿意收他這么一個手短腳不齊的人做徒弟呢? 哥哥跟二爹爹田茂公說的話, 有許多是假的。就是當初分家, 也是他自己提出來的。他看出哥哥沒有再管他的意思了, 只想把他當做勞力為他賺錢, 就跟哥哥說, 他要分家。哥哥不同意。不同意不要緊, 他打石頭的錢就再也不肯給哥哥。哥哥說, 你不給錢就不要吃家里的飯。他就在石廠里吃食堂。哥哥無計可施, 只好把家分了。其實他一個人過的日子很快活, 不用再看哥哥和嫂嫂的臉色了。可是這些事情又有誰知道呢, 二爹爹只肯聽哥哥一頭的話, 有什么事, 只管劈頭蓋腦罵他, 認為哥哥做事總沒有錯。時間長了, 他有話也不愿跟二爹爹講了, 只跟經常在一起坐的金球家里人講一點。跟金球他們講一點點, 是因為他在村子里必須要有個地方去坐一坐, 不然, 一個人在老屋里太孤寂了。他知道自己在村里人面前, 就像一條毛發蓬松的狗, 誰都不愿它靠近, 就是靠近了, 也只有啃骨頭的份。要不, 就一腳把它踢得遠遠的。等他意識到自己的現實處境時, 他也主動跟村里人疏遠了。他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前村的來喜。小時候他們跟在來喜后面要他做出各種可笑動作。有一天, 他照了照堂前那塊用匾做成的鏡子, 吃驚地發現鏡子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來喜。來喜一樣胡子拉茬的臉。來喜的眉毛和鼻子。來喜的眼睛和嘴。來喜死了十多年又在他身上活了過來, 這讓他感到了恐懼。他就像討厭來喜一樣討厭自己。他怎么能讓爹爹和娘看到自己的這張臟不拉嘰的猴臉呢?但現在明顯不一樣, 他是來管年的。他毛貴, 也能為全村八十多戶人家幾百口男女管年了。自從知道自己要管年, 他心里就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年管好。剛剛祭了祖, 八十多掛“大地紅”的爆竹皮在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還有雷公爆竹和他們管年的人放的銃!村子在熱烈的氣氛中震顫著。毛貴忽然抬起手, 擦了擦眼晴。

聽到這宏大的爆竹聲, 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每戶人家的男丁都來了, 未成年的女孩子也來了很多, 濃烈的爆竹煙霧嗆得人不停地咳嗽, 仿佛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散盡。兩個一百支光的燈泡把祖堂里照得亮如白晝,站柱上新貼的春聯散發著陣陣濕潤的墨香。這時, 毛貴覺得祖宗牌位前的紅布不但不可怖, 反而有了一種溫暖的、可依賴的意味。在一次起身為蠟燭剪燈花的時候, 他平著眼睛往里面瞧了一眼。紅布上落滿了灰塵, 能模糊地看到牌位上用墨筆寫出的字。爹爹在那里, 娘也在那里。只是現在他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他把火盆里的炭火撥旺了些。今夜上, 炭可以放心地燒, 暖身酒可以放心地喝, 花生可以放心地剝吃。都是公上出錢買的。每戶人家出了十塊錢, 作為過年時公上的費用。他還從沒用過公家的錢呢, 用起來真是很順手, 買東西也不用還價了。整整一簍炭, 就放在他旁邊。他還從未這樣大手大腳地燒過炭呢。現在他往火盆里猛添了幾塊。炭是好炭, 一放上去火星就噼噼啪啪又唱又跳開了。但他想了想,還是從里面夾了兩塊出來。他有些舍不得了, 就像舍不得由他來管年的這段時光。他希望它過去得慢一點, 再慢一點。為此, 他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細致。就像他在吃著十分喜歡的什么東西, 他把它分成若干小塊, 再細細品嘗, 哪怕是掉下一點粉末, 他也要撿起來放在嘴里。

他站在祖堂門口那方白亮的燈光里往外看了看。門樓高大的暗影立在不遠處, 相貌威嚴一動不動。剛才熱鬧非凡的景象眨眼不見了, 只有泥濘的腳印反射出一點淡光。他看到了那淡光里的爆竹皮和誰家的小孩落下的一只雞毛毽子。它就像一只翹著尾巴的小鳥。他跑過去把它捉了起來。一只漂亮的毽子, 摸上去又柔順又暖和。上面有雞的體溫和女人的體溫。孩子的媽媽用上午拔下的雞毛給孩子扎成了這只毽子。現在, 它恐怕正在孩子的夢里一上一下地翻飛吧。但他幾乎忘了, 今晚是不能從地上撿東西的。小時候, 他撿了一次東西, 結果后來真的爛了一次手。想到這里, 他趕忙把那只小鳥擲回到了地上。抬起頭, 只見高低錯落的屋頂連成一片, 屋瓦上的雪還沒有化盡, 一溝一溝的, 像黑白畫那么美。起先村子的上空不斷地有色彩絢麗的煙花像孔雀開屏, 它們啾啾鳴叫著, 向高空飛去。后來孔雀也漸漸地少了起來,以至于完全沒有。它們飛到哪里去了呢?現在夜已深, 守歲的人大概也靠在椅子上打起了哈欠。一個爆竹皮從屋梁上掉下來, 落在他的新衣服上, 他把它拈了下來。新上身的衣服和皮鞋總讓他有些不自在, 它們裹得他太緊了。為了今年的管年, 他在埂上的裁縫店里定做了一套新衣服, 還花三十多塊錢買了一雙皮鞋。日里他和水木、偷茍他們在祖堂里貼對聯的時候, 還是那身邋里邋遢的衣服, 但等大家來祭祖的時候, 他已經煥然一新了。怕別人沒看到他的新衣服, 他故意在燈下晃來晃去, 把掛在站柱上的磬敲得特別響。他的腳踮了起來。因為用力, 另一只腳就懸在那里, 顫抖著。祭完祖, 火貴打發侄子叫他去吃年夜飯, 他也沒去。和哥哥嫂嫂坐在一起, 很別扭, 這比穿新衣服的別扭難受多了。穿新衣服的別扭是一種享受, 有種愛惜和小心的感覺。而跟哥哥嫂嫂坐在一起的別扭就好像兩塊不同極的磁鐵, 即使把它們強摁在一起中間也還是有縫隙。在哥哥和嫂嫂面前, 他像是個要飯的。嫂嫂老是揉眼睛, 好像要把落在眼睛里的沙子揉出去。等他放下筷子, 走出門,她才松下一口氣。中午他自己燒了一碗肉, 美美地吃了一頓。年夜飯就不用吃了, 反正晚上在祖堂里有花生吃。他燒了一大盆水, 然后脫光衣服把自己泡在里面, 邋遢衣服被他扔得遠遠的。他仔細搓洗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些地方平時被他忽略了, 現在受到了重視, 不由得受寵若驚, 咯咯吱吱地癢得不行, 不一會兒就白里透紅起來。毛貴沒想到在白色的蒸汽中, 自己的身體也是這樣的美, 他有些想哭。如果不是天太冷他還想多泡一會兒。棉毛衫幾天前就洗好了, 但一直沒晾干, 剛才他在火盆上烘干了它們, 現在貼著他的身體, 十分舒服地磨擦著, 散發出與日光相似的暖香。在穿上新衣服和新皮鞋的時候, 他意識到, 年, 真的來了。它從他的新皮鞋里爬出來了, 從他的新衣服里爬出來了。他小心地挪動著雙腳, 走路像是在跳。他怕水漬把皮鞋弄臟了。

管年一共是四個人。除了他, 還有水木, 金火, 偷茍。他們圍著火盆, 剝著花生, 喝著酒, 說著話。他們敞開量喝著, 沒多久, 酒瓶就見了底。水木把酒瓶搖了搖,“叭”的一聲扔了出去, 撞在墻上, 發出了碎裂的聲音。現在那些碎玻璃發出的光就像麥芒一樣。偷茍最早喝紅了臉。不一會兒, 眼睛也紅了,說話舌頭有些大。像一輛板車裝多了東西, 在廊口轉不過彎來。偷茍的酒量其實還沒有他大, 干嘛要喝那么多呢。幾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水木說, 這么大的蠟燭, 還怕被風吹熄了?這管年真是一件苦差事。金火說, 有什么辦法,反正每戶人家都要輪到一回。有一年,沒管好年, 村子里真的不太平呢, 好端端地幾個人就沒了, 后來若不是唱了幾天老戲, 還真不知會怎么樣呢。水木說, 都是碰得巧, 哪真的有這回事?我不信。毛貴也想插嘴。他的嘴幾次張開, 但又把要說的話咽下了。他們會說, 你算老幾, 輪得上你開口。他們一頂他就要把他頂得老遠。如果是對他哥哥火貴不滿的人, 則更要把氣惱發泄在他身上。又過了一會兒, 偷茍忽然站起來說, 哎呀, 我喝多了, 你們多照看一下吧, 我回去歇歇。他遞了一圈煙, 就走了。水木朝他的后影吐了一口痰, 說, 酒喝得最多, 事做得最少, 我看不慣這樣的人。他把煙點著, 說, 我說了, 我不信這個邪, 我倒要看看明年村子里到底會出什么大不了的事。說罷,也走了。剩下金火和毛貴兩人。金火不做聲, 咝咝地吸煙。過了一會兒, 忽然笑了起來, 跟毛貴說, 你這皮鞋很好看, 在哪里買的?三十塊錢就買到了這么好的皮鞋, 劃得來劃得來。你的衣服也很合身, 在埂上裁縫店里做的吧?他起來去給蠟燭剪燈花, 把兩只不用的凳子放到墻邊去, 往火盆里加炭, 到門口去看天氣, 說, 明天是大晴天啊, 天上有星星。他一下子變得勤快起來, 像是在討毛貴的好。毛貴知道他的想法了, 有些好笑, 他不等他開口, 便說, 金火, 你也回家去吧, 這里有我一個人就夠了。金火說, 那怎么好意思, 那怎么好意思。毛貴說, 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別作禮了。金火說, 也是, 我還要回去給孩子發壓歲錢, 準備出天方的爆竹, 不像你啊, 一個人, 自己說了算。

聽著金火的腳步在門樓外消失,毛貴把盆里的炭火撥旺了。

有時候, 毛貴就想, 人活一輩子,到底為了什么呢, 尤其是像他這樣的?這個問題曾經折磨著他, 讓他晚上翻來覆去地想。但沒想多久, 他就睡著了。往往是這樣, 他不想問題睡不著,一想問題, 倒很快睡著了。那個問題像鑿子一樣在他腦袋上鑿了幾下, 沒鑿出什么名堂, 他的手一松, 就掉到了床底下。仿佛他的腦子是一塊石頭, 很硬。又像雞吃食的盆子那么淺。三十歲后, 他有時會想到生命和死亡。現在,他坐在祖堂里, 又想起了這個問題。他覺得祖堂里有想這個問題的氣氛。說不定, 他會想出一點什么來。他是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有兒女, 死了, 兒女還會把他們的生命延續下去。人的兒女,就好像稻谷或小麥的種子, 就好像從大樹底下爆出的復根, 從樹身上長出的枝杈。而他, 是不會有稻谷和小麥那樣的種子結出來的, 也不會有復根和枝杈。他什么時候死了, 他的生命也就什么時候沒有了。所以有一段時間, 他十分希望人死了有靈魂。那樣, 他的生命就不會徹底消失。死亡的是他的身體, 而他的靈魂, 還可以像一張紙片,到處飄著, 甚至, 比他的身體更自由了。他聽說很多人走夜路碰到過鬼, 他想他何不去試試呢?如果有, 他會感到高興。為了這, 一到夜晚, 他就在野外四處跑。他專揀陰森的地方去。他希望自己能碰到他們。有時候, 他聽到了莫名其妙的聲音, 比如塘邊像倒了一面墻似的發出一聲巨響, 或者在水庫這邊聽到像是有一隊騎兵。

他激動起來了, 按捺著恐懼和準備著隨時逃跑的架勢仔細觀看或慢慢走近。當然結果是他什么也沒有發現。他還在過年時故意把門神貼反, 好給鬼神留一點縫隙進來。或者逢年過節故意不到祖墳上去上香, 好讓他們來找他, 指責他, 讓他莫名其妙地生病。要是誰能給他一個確切的證明, 那多好啊。那他活著就有意思了。但后來,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即使這些是真的, 即使人確有靈魂, 但他的靈魂的存在又有什么必要和意義呢? 別人可以享受子孫后代的祭祀, 而又有誰來祭祀他呢?他依然是一個餓鬼孤魂, 跟現在的情形差不多。看來, 一個人活著時不好, 死了也不得翻身。可是現在, 找一個女人來為他傳宗接代的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

到目前為止, 他還沒有接觸過女人。不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接觸了會是什么樣。女人的身體, 他只模模糊糊看到過一次, 那個人, 是他的細姊桑子。桑子幫出了嫁的大姊把孩子帶大, 回來后就一直幫家里割豬草, 放牛, 在生產隊里做勞力。桑子對他特別親。她幫他穿洗得干干凈凈, 就是補丁, 也補得漂漂亮亮的, 看上去像是一片樹葉或一只金甲蟲。桑子說:“你要愛干凈。”桑子說:“你不要拿別人的東西。”他跟著細姊。細姊放牛, 他也去放牛。細姊割草, 他也去割草。細姊十五六歲的時候, 就已經發育得很好了, 胸前兩只骨朵很倔犟地把粗布衣服頂了起來。有一天, 細姊在隊里勞動回來,衣服都汗濕了, 緊緊貼在身上, 像是沒穿衣服。他看了不由得發愣。細姊提了一桶水到房里去, 然后是水倒在木盆里和嘩嘩洗澡的聲音。他聽憑自己懵懵懂懂站起來, 向房門口走去。他把眼貼在門縫里張望。他望到了。細姊的身體是那么的白, 像一條鰱魚。他的心撲撲跳了起來。細姊仿佛聽到了那撲撲的聲音, 她警覺地問:“小弟是你嗎?你在干嗎?”他說:“姊, 我在看你。”細姊在房里哭了, 她說你走, 走得遠遠的。這件事, 細姊沒有告訴別人, 但從此對他就沒有以前好了。她的目光像是兩只兔子, 隨時準備逃跑。這情形一直維持到她出嫁。那天, 鑼鼓和嗩吶發了瘋般地吹打, 細姊就在這銅亮的響聲里披上紅蓋頭, 去做了一個以前和他們家毫不相干的人的新娘。親戚們把細姊送上花轎回來, 忽然在冷冷清清杯盤狼藉中聽見哭聲, 便循聲而往, 卻見他獨自躲在灶屋哭得面目模糊。下半夜, 地面的寒氣像冰涼的老鼠四處竄動。皮鞋已經抵擋不住它們了。最早是腳尖被它們咬住, 它們的牙齒冰涼冰涼, 然后它們順著他的腳管往上爬。他忙把腳提起來, 放在火盆上烤。他聽到那些老鼠吱吱叫著掉進了火盆里。蠟燭又結了花。蠟燭一結花, 燭焰便跳了起來, 像要把祖宗牌位前的紅布燒著了。他忙起身去剪。他還自作主張地把油漆的案臺仔細抹干凈了, 抹著抹著,蠟燭就多起來了。這時他倒有些感謝水木、金火和偷茍。如果他們沒回去,他有這么自由么? 能像現在這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嗎?如果他們在這里, 即使燭臺倒下來了, 他能不能去扶, 還要看他們的臉色。不然, 你去扶, 他們就叫你別動。你不扶, 他們又會說你怎么這么笨, 燭臺倒下來了, 也不去扶一下。為了表達他的自由, 他在祖堂里大步地走來走去, 大聲地說話。他說, 偷茍你是個什么東西, 光知道喝酒, 酒一喝完, 你就跑掉了! 水木我跟你說, 你別裝得那么神氣活現, 好像什么都不信,其實你不過是找個賣懶的借口, 你別以為只有你聰明別人都是傻瓜!金火你個膽小鬼, 想賣懶又不敢明說, 你還不如他們兩個呢, 我知道你陰, 你要是想害人, 表面上還跟他嬉皮笑臉, 你處處算計, 想害人又怕人家害你, 你看你多累! 他一腳把凳子踢倒, 對它喊, 你起來! 凳子自然不會起來, 他上前去又踢了它一腳。

這時, 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演員在舞臺上。沒有觀眾, 他在獨自表演。他像一個真正管事的人那樣走來走去。村里人都在懨懨欲睡地守歲或神態安詳地“享福”, 而他在祖堂里, 管著全村人的事。這讓他感到了驕傲。在門口射出的燈光里, 他又看到了那只破碎的酒瓶的反光。它的旁邊是那只像小鳥一樣立在那里的毽子。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把它撿了起來。他把酒瓶的碎片也撿起來了。他撿得很仔細。他想如果不撿, 也許會割到明早來祖堂拜年的人的鞋。撿到一半時, 他又忽然想起今晚是不能從地上撿東西的。但是,那有什么要緊呢?他繼續撿下去。夜已經很深了。他有些累, 身體頭重腳輕,仿佛隨時都可以飄起來。但他仍在祖堂里大步地來去, 不肯停下來。模糊中, 他覺得自己還有一個問題沒想好。它像一個什么東西, 老是懸在那里。那到底是什么問題呢?他一時又想不起來了。門樓和毗連的屋角慢慢從夜色里浮現出來, 出天方的爆竹也響起來了。開始還只有一兩處, 但很快就此起彼伏, 不顧一切地連成一片。這是舊年的最后一晚和新年的開頭一天。開門大吉, 出方大利。

責任編輯: 劉照如 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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