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疾
一想起那件事兒, 心里還微微發脹。那是一種隱痛。
郭文斌, 我在文廟中學一張鋪上睡過的老同學, 不知怎的, 最近我老是夢見他。二十多年了, 一代人了。可他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樣子, 站在我的夢中, 用只有我才能看懂的乞求的眼神看著我, 我嗅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異樣的氣味, 我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
在別人眼里, 郭文斌不是這樣的。他個子高, 比全班的男生都高, 典型的南方英俊小伙子的好身材, 用現在的話說, 特有型。而且, 讀書一流。而且, 他父親還是鎮上食品站的站長。一九七九年, 那還是物質奇缺的年代, 食品站里卻什么也不缺, 雞蛋啊, 豬肉啊, 我們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一回的東西, 他們可以天天吃。郭文斌吃得都不愛吃肉了, 他母親變著法子給他燉排骨、童子骨、心肺湯。湯里燉著花生、毛豆、冬瓜、蘿卜,根據季節變化而定, 不管燉什么, 都香, 香得新鮮。郭文斌的臉色是被這湯汁滋潤出來的臉色, 白里透紅, 紅里泛光。每次郭文斌的母親捧著湯煲過來,不知有多少男生女生忍著快要流出來的口水站在旁邊看她, 但她眼里只有兒子, 她好像忘了還有我們這么多人。
郭文斌從來沒忘記過我, 他不敢。那些湯基本上被我喝了。他不喝湯, 連水也極少喝。他很害怕液體一類的可以流動的東西。我和郭文斌睡一鋪, 是他主動要求的。那時學校床鋪緊張, 都是兩個人共一張床。剛開學那會兒, 我正為和誰睡一鋪犯愁呢, 誰都不愿和我一塊兒睡, 我那被子太單薄了, 油漬麻花的, 中間有腳盆大的一塊, 薄得都看不見棉絮了, 只有一層土布。
我家里是班上最窮的。吃沒吃的,穿沒穿的, 在人多的地方, 我本能地縮在角落里, 像一只瑟縮、委瑣的刺猬。全寢室的同學都搶著要跟郭文斌睡一鋪, 他卻徑直向我走來了, 他往我面前一站, 我突然變成了小學生, 矮他半截了。他卻親熱地摟住我的脖子說, 哥們兒, 咱倆睡一鋪。
我還記得, 當時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娘找一個瞎子給我算過命,說我命中會遇上貴人。我遇上貴人啦!
郭文斌的被子是鴨絨被, 不知有多暖和。第一次睡這么好的被子, 我竟然失眠了, 我輕輕地摩挲著被膽里柔軟的羽絨, 想想人家過的日子, 又想到自己從小到大過的日子, 我感到自己又要流淚了。那時我還是很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遠大理想的, 那晚我的理想又有了新的內容, 這輩子無論如何得蓋上一床完全屬于自己的鴨絨被。我這樣胡思亂想時, 郭文斌的一只腳伸到了我的胸脯上。他不會睡覺。他是獨生子, 一個人睡慣了。而我, 兄妹七人,七個人擠在一張床上, 也不會把腳伸到另外一個人身上。開始我還想把郭文斌那只腳推開, 推了一下, 推不動,還要推時, 我突然反應過來, 如果把他推醒了, 他一生氣, 不肯跟我睡了, 那怎么辦。我也只好讓他壓著胸口了, 夜里做了許多十分壓抑的夢。早晨起來,我發現一身濕透了, 還以為是焐出來的汗, 一聞, 卻散發出一股異樣刺鼻的氣味。老天, 是尿, 郭文斌尿床了, 他還在尿, 湍急的尿流沖到被子上, 又流到我身上。
我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 一把推醒他, 尿, 尿! 郭文斌猛地醒了過來, 臉紅了紅, 但他反應非常敏捷, 我的脖子一下被他緊緊掐住了。我拼命掙扎, 快要被他掐死了。他松開手, 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 求我別說出去, 只要我不說出去, 他就給我雞湯喝, 給我肉吃, 還有……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張十塊錢的票子, 塞在我手里。那時十塊錢是最大的票子, 可以交半年的伙食費。這對我是很大的誘惑, 我遲疑了一下, 接了。
十塊錢買一個秘密, 值。
沒人知道郭文斌尿床的事。他還是我門班上最帥氣、最有神采的學生。
我們班上最漂亮的一個女生, 偷偷地給他遞了一張小字條。連這張小字條, 郭文斌也給我看。他不是為了炫耀, 而是為了討好我。他在全班同學面前不管怎樣神氣, 只要我看他一眼, 他立刻就會將頭埋下去, 一聲也不敢吭。
每天早晨起來, 都是郭文斌疊被子。他好像有足夠的經驗, 把被子里的尿水捂住, 不讓它散發出異味。然而終于也有捂不住的時候, 一位鼻子很尖的值日女老師, 突然掀開了我們的被子, 偏偏郭文斌那晚又尿床了, 還尿得特別多。尿水帶著渾黃色的光澤, 在被子的中心向四周洇染開去。
女老師看看我, 又看看郭文斌, 我感到郭文斌的一只手死死地拽著我的手臂。他的手在發抖。然而老師這時已把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了, 這一次用了力, 而且在不斷地往下移, 移到一個地方, 不移了。我下意識地捂著自己的褲襠, 尷尬地笑了笑。
多長時間了?她問, 一臉厭惡又很可憐的樣子。我回答不上來, 只把臉漲得通紅。我想說, 不是我, 可郭文斌的手把我拽得更緊了, 他拽著我的手, 卻像卡住了我的喉嚨。
女老師說了句, 你呀! 便搖頭走掉了。她一走, 我們寢室里的同學就轟的一聲笑開了。我進教室時, 全班同學都看著我笑。也是的, 十六七歲的高中生了, 還尿床。但沒一個人懷疑郭文斌,全都對著我笑。我急促地喘息著。如果再不說清楚, 我非發瘋不可。我不知怎么瞟了郭文斌一眼, 郭文斌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突然站起來, 拍了一下桌子, 都別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他跟我一鋪睡了這么久, 我笑過他沒有?
郭文斌是班長, 他一拍一喊, 果然就沒人敢笑了, 我卻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我覺得郭文斌這一招太損了, 他如果采取比較模糊的辦法, 我還可以忍氣吞聲地支吾過去, 他這等于是公開宣布我尿床了, 而他就是鐵證。
我壓低聲音喊, 不是我。
我突然大喊了一聲, 不——是——我!
不是你, 那是誰?一班的同學全都盯上了郭文斌。他開始像我一樣急促地喘息, 臉色煞白, 死死地咬著嘴唇。一個女生突然哇的一聲哭了, 她就是我們班上最漂亮的那個女生, 她一下子沖到我面前來, 打了我一耳光, 歇斯底里地喊, 你在撒謊, 你血口噴人!
我沒吭聲, 只深深地吸了口氣, 接著又吸了口氣, 就在我用力吸氣時, 郭文斌的腦袋漸漸往前傾斜, 像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接著,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發瘋一樣地沖出教室, 向學校外面竄去。他其實比我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頃刻間心理防線就完全崩潰了。
他退學了, 是病退。等我們這一茬學生參加高考時, 他已招工兩年了, 在食品站殺豬。但有時豬會從他手上跑掉。他聽見咕唧一聲, 刀捅在了一個什么地方, 抽出來時, 像從爛泥里抽出來。這只是我的想象, 但他一條腿廢了, 卻是事實。有人說是豬一犟, 刀捅偏了, 捅在他胯彎里了。有人說這一刀是他故意捅的。這么一個俊小伙子, 白面書生, 叫他殺豬, 真是糟蹋了, 連帶著把豬都糟蹋了。我考進城里去念書時, 從鎮上的食品站走過, 他的傷還沒好, 拄著拐棍, 站在街牙子上看著街上的行人出神。他的臉已完全變得麻木和僵硬。我以為他看見我會迅速縮回大門里去的, 沒想到他兩眼突然恢復了光亮。
我那毛病好了, 他大聲說。
我看了他一眼, 還以為他要說什么重要事呢, 誰知又是這破事。我說,你也別再想這點事了, 尿不尿床的, 啥毛病不算, 我們那時把這事都看得太嚴重了, 大驚小怪的。
他好像沒聽見我說什么, 拍拍大腿, 又用更激動的聲音說, 好哇, 這一刀捅下去, 放了點血, 那毛病就好了,真的!
這人神經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我趕緊走了。這一走, 我們也就再也沒有見過。而今, 我們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 上歲數了, 有時老同學和老同學碰到一起, 更多的是說過去的事, 也會提到郭文斌。郭文斌還在食品站, 食品站早已破產了, 他現在什么也不干, 每月拿二百元的低保金。這點兒錢, 也不知他是怎么過日子的。他結過一次婚, 但沒多久老婆就跟他離了, 還因為那毛病, 尿床。那女人也愛面子, 連被子也不敢洗, 洗了也不敢晾出來曬。女人走后, 他就一直單身, 每天都要從樹上摘回來各種蟲繭, 連豬尿泡一起燉湯喝,也不知是誰告訴他的土方子, 說是可以治那毛病。
看來他那毛病還沒好, 而且據說他有些輕度弱智了, 見了誰都要喊一聲, 好了, 我那毛病真的好了!
天火
潘天火是潘雷鳴的兒子。
老潘, 大高個子, 頂天立地的樣子, 黑煞煞的, 像一座鐵塔。他在文廟中學敲鐘。每天天還沒亮, 那鐘聲就特輝煌地響起來。當——, 當——, 你覺得每一個日子都是被他敲亮的。換個人敲就不行。有一次老潘病了, 換了另一個工友敲, 結果那天早晨全校師生集體睡了個懶覺。都沒聽見鐘聲, 天也遲遲沒亮。這也讓大家感到了老潘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如果沒有他, 這日子不知會變得怎樣朦朧不堪了。
聽說老潘當過兵, 在朝鮮打仗時,打掉了一只胳膊, 一條腿, 一只眼睛,差不多只剩半個人了。可你不覺得他是半個人, 他一條腿走路, 走得非常快, 哪個渾小子在不敲鐘時敲了那鐘,你試試看, 兩條腿別想跑過他一條腿。而他用一只手敲鐘, 比兩只手敲得還響。那鐘是塊廢鋼板, 掛在校門口的一棵槐樹上, 被他敲得紅通通的, 霞光從鐘上濺了開來, 他的臉也變得紅通通的。
小潘, 大高個子, 頂天立地的樣子, 黑煞煞的, 像一座鐵塔。那時他才十六七歲, 是我在文廟中學的同班同學。每次上生理衛生課, 大家都會去瞅潘天火, 因為他動人地展示出了遺傳基因在生命中的巨大作用。他和他爹真像是一窯里燒出來的磚。當然, 小潘比他爹更加完整, 兩條胳膊, 兩條腿,兩只眼睛, 一樣都不少。
小潘他媽, 也就是老潘他老婆長成什么樣子, 我們誰都沒見過, 有人說她跑了, 有人說她死了。又不知出于怎樣難以理喻的動機, 老潘小潘都從不提起她。
小潘沒跟我們住學生宿舍, 他還跟他爹住一起, 是校門口的一間耳房,小得也真像一只耳朵眼。這么兩個大男人, 也不知是怎么在里邊住下的。每次, 小潘一進門, 就把門關上了。但校門口風很大, 風有時候會把門吹開。小潘有時會把門順手關上, 有時沒關, 可能忘了關了。這時他正聚精會神地做針線活兒。
我第一次看見小潘做針線活兒,心驚不已, 針那么小, 線那么細, 他粗手大腳的, 一干起針線活, 卻穿針引線游刃有余, 臉上帶著女人細膩陶醉的笑意。除了縫縫補補, 他還會織毛線衣。我有幾次看見他手上纏繞著毛線,倚著低矮的門框, 在綰線。平常的時候, 他倒是一副憨厚的樣子, 織起毛衣來, 他突然妙招迭出, 毛線團在他腳邊晃晃悠悠地滾來滾去, 他不時把還沒織好的毛線衣拿在胸口比劃一下。
開始大家都很同情他, 都覺得這沒娘的孩子, 自己不干針線活, 誰來干呢? 但慢慢就感到有些不對頭了。他干這些活兒不是為了需要, 他是著了魔了。一件毛線衣織好了, 穿不上兩三天, 他又拆了, 開始重織。他手上沒了針啊線啊一樣的東西, 手就沒處放。
毛線衣在那個年代還是奢侈品,只有些家境好又特臭美的女生才有那么一件。大冬天的, 穿在身上, 還要把罩衫的扣子解開, 露出里面的毛線衣,而剛剛發育成熟的誘人胸脯, 把毛線衣頂得高高的, 誰都想多看幾眼。
潘天火很是失魂落魄。他織的毛線衣其實不是真正的毛線衣, 那線不是毛線, 是棉紗, 穿不多久就會結一層疙瘩。也難怪他老那么拆了織, 織了拆。那段時間, 他一盯上了穿毛線衣的女孩, 眼光就特別貪婪。他的眼光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的目光是兇狠, 盯著的是女生們毛線衣后邊的東西, 而他則是貪婪地盯著那一件件色彩斑斕的毛線衣。
不久, 他的偷竊行徑就被老潘發現了。老潘開始打他的時候, 全校師生都知道潘天火夜里摸進女生宿舍偷了十幾件毛線衣出來。派出所也是老潘打電話報的警。他這樣做也不是要大義滅親, 他是怕自己把兒子打死了。
早在潘天火開始偷東西之前, 他就開始打兒子, 他不讓兒子做針線活,他看不得兒子那女里女氣的樣子, 連哭也跟個娘們兒似的。警察開著三輪摩托把潘天火帶走時, 老潘還在哭, 狗日的, 有種你就去殺人啊, 去放火啊,就是吃槍子了你也還是個男人啊!
老潘一邊罵一邊拼命敲鐘。大家都很奇怪, 剛才敲過一遍呢, 他怎么又敲起來了?
從這天開始, 老潘就時常敲錯鐘了。文廟中學開始亂套了。但誰也沒有想到, 潘天火從派出所放回來的那天晚上, 還真的放了一把火, 殺了一個人。他把老潘給殺了, 又一把火把那間耳房給燒了。警察只得把摩托車開來,又把潘天火重新抓了回去。潘天火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警察問, 你殺人了?他說, 殺了。
警察又問, 你放火了?他說, 放了。
潘天火還沒滿十八歲, 判不了死刑, 是死緩。后來聽說, 他殺人的那把刀, 是他爹塞進他手里的, 點火的火柴, 也是他爹塞在他另一只手里的, 只是誰也不知道, 他是先殺人后放火, 還是先放火后殺人。
二十多年過去了, 潘天火還在勞改農場里。其實他早就減了刑, 可以出來了, 但他不愿出來。他在那里教犯人縫縫補補, 織織毛衣, 那些犯人就會變得特別安靜。他也很安靜。
這些是我從文廟中學的另一位老同學那里得知的。
鬼手
文廟中學早先是廟, 后來成了一片墳地, 后來又神出鬼沒地成了一所中學。那是我的母校, 一九七九年, 我是在那里高中畢業的。
這地方離鎮街有六七里, 四面不挨人家, 是一片孤地。讀書是好地方,很安靜的。但一到夜里, 尤其那些月光異常明亮的夜里, 就靜得讓人莫名的害怕。這時你閉上眼睛, 不像是躺在一九七九年的一張床上, 像古代日夜兼程趕考的書生, 投宿于荒山野地的破廟里, 離人世極遠, 極遠, 不知會有怎樣的東西會從月光下悄無聲息地鉆出來。
月光是種奇怪的光, 它有某種神秘的暗示, 很多平常事物, 月光一照,飄飄忽忽, 飄飄忽忽, 就有了夢幻的感覺。它也的確是離夢幻最近的一種光。喏, 就在這月夜里, 有人看見鬼了, 鬼是從床底下鉆出來的, 但不是一個完整的全須全尾的鬼, 是一雙鬼手, 根根指頭伸直, 僵硬, 慘白, 像墳頭上插著的白蠟。
鬼手, 鬼手! 一個聲音驚恐萬狀地叫起來。
這半夜驚叫的是我們寢室膽子最大的一個男生, 姚大寶。他一邊叫一邊跑, 跑得比兔子還快。他本來就是文廟中學的長跑冠軍。這驚叫聲把學校里的敲鐘人潘雷鳴驚醒了。他不但敲鐘,還負責學校保衛。他不怕鬼。他是個退伍的殘廢軍人, 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怕什么鬼。老潘把滿校園里亂跑亂叫的姚大寶攔住了, 啪啪兩記耳光, 姚大寶臉上騰起一片煙塵, 立刻變成了豬肝色, 扭曲著, 很丑。
老潘說, 個龜兒子, 哪來的鬼?鬼在哪兒?
姚大寶好像變得清醒了一些, 又好像更加糊涂了。他把潘雷鳴領到我們寢室里, 指著他的床底下, 說, 這兒。又一聲, 我真的看見了。這時我們寢室里擠滿了人, 擠得很嚴重。后面的人都在拼命往姚大寶的床邊上擠。
這么多人擁擠在一起, 姚大寶就不像剛才那么害怕了, 他還用屁股抵擋著后邊的人。這時老潘正用手電筒在床底下一遍一遍地照, 仿佛床底下真的躲著一個鬼。
老潘嘀咕, 有鬼, 有鬼! 這人嘀咕喜歡重重地咬字, 牙齒像是在打顫。
姚大寶的牙齒也開始打顫了。擠在前面的人又拼命往后面擠。事實上,老潘并未看見鬼, 但他的手電照亮了床底下的一堆新土。真是活見鬼了, 這床底下怎么會有一堆新土?難道底下有座陰墳, 鬼從里邊鉆出來了?老潘傻愣了半刻, 猛一拍屁股, 喝一聲, 誰, 去給老子找把鍬來!
這時我們校長背著兩只手一搖一晃地過來了。校長是個老頭兒, 腿腳不行了, 所以走路有些搖晃。他也勾下花白的腦殼去看床底下, 剛一看, 委實嚇了一大跳, 然后又迅速鎮定下來。我以為是什么呢, 呵, 呵呵, 老校長笑著說,不就是一堆新土嘛, 耗子扒拉出來的,我床底下也有一堆, 該死的耗子, 老潘, 你去搞點耗子藥來, 鬧死個狗日的們!
老潘顯然還不甘心, 看樣子, 他是想把床底下挖開看看的。但校長不準挖。校長是教政治的, 政治的核心就是唯物論。如果一挖, 真的挖出了沒法用唯物論解釋的東西, 他這課就沒法教了, 那該引起怎樣的思想混亂, 又該引發多少奇奇怪怪的問題?
校長不準挖, 老潘也就沒挖, 只把那堆新土填平了, 撒下了耗子藥。
事情也漸漸平息下來, 夜里再也沒聽見姚大寶的驚叫了。全校師生也統一了口徑, 姚大寶看見的不是鬼, 是幻覺。因為幻覺可以解釋, 而鬼沒法用唯物主義哲學解釋。唯物論是我們的必修課, 考大學要考的。但沒過多久,他又患上了夢游癥, 月光一照, 他就會從床上悄無聲息地爬起來, 像個幽靈似的飄出門, 飄飄忽忽, 飄飄忽忽, 一直飄到天亮, 被太陽一照, 就歪下睡了。歪在哪里算哪里。
鬼的說法又開始頑強地抬頭, 都說他是鬼魂附體了。為了不引起更大的混亂, 學校里只得把他勸退了。奇怪, 姚大寶一離開文廟中學病就好了。但他不敢再上學了, 想當兵。鄉里娃,也就兩條出路, 一是考大學, 二是當兵。姚大寶是運動員的身體, 驗上了。可接兵的首長不知怎么聽說他看見過鬼的事, 不要他。我考進城里來念書時, 他已經實實在在當了農民, 但他還沒死心, 想入黨, 想當村干部, 可還是因為他看見過鬼的事, 入不了黨, 也沒當上村干部。他想成為一個鄉下上等人的夢, 也破滅了。他成鄉下人說的那種死農民了。一雙鬼手, 把他的前程全攪了。可惜了。
過了幾年, 文廟中學搬到了鎮上,老中學那兒留下一片廢墟。那里又開始鬧鬼了, 不說夜里, 大白天從那廢墟邊上走過, 也能聽見廢墟底下隱約傳來的聲音, 像是禱告聲。細聽, 不是向菩薩禱告, 而是向上帝禱告。上帝, 那是離中國人多么遙遠的東西啊, 在這偏僻閉塞的小地方, 怎么會有人向上帝禱告呢?
姚大寶也聽見了。那天他不知從哪里喝了酒來, 喝醉了。一個那么有魄力有朝氣的小伙子, 現在成了遠近聞名的酒鬼, 喝起來, 誰也勸不住, 時常喝醉。他醉醺醺地一路晃著路過那片廢墟時, 突然站住了, 他聽見了什么。酒壯膽, 他沒覺得害怕。他在廢墟這邊轉轉, 又在廢墟那邊轉轉, 東轉西轉,竟在荒草中拾到了一把生了銹的鐵鍬。屁股一抬, 他就開始挖。
第一鍬土, 就是從他早先睡過的那張床底下開始挖起的。他覺得是那兒。
這一挖, 還真挖出了一個好大的耗子洞。成群的耗子奇怪而驚駭地睜大了一雙雙圓溜溜的小眼睛, 不知自己惹誰了。姚大寶還是一個勁地挖, 咔嚓咔嚓, 挖起來, 鐵鍬已經開始碰撞著堅硬的磚塊了。突然, 地底下有什么東西探出來, 一雙手, 僵硬, 慘白, 十個指頭像插在墳頭上的白蠟。鬼手?!
姚大寶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幾年前的一幕突然又回到了眼前。那手探了一探又不見了。難道真的有鬼?姚大寶的酒醒了一半。他摸出一根煙。他知道鬼怕火。他開始打火時, 廢墟上忽然陰風陣陣。他轉過身兜著手, 火點著了。他接連抽完了三棵煙, 吐口痰把手一搓, 又開始挖。越挖越深, 越挖越深。老天, 地底下真的有一座陰墳, 好大的一個墓坑。他聽見一聲怪叫, 墓坑里突然立起一個黑影, 一身陰氣, 刺激得姚大寶打了一個激靈, 酒全醒了。他想跑, 可兩條腿僵在那里, 動彈不了。他不知哪來的勇氣, 突然撲上去, 啪! 啪!在那鬼臉上摑了兩耳光, 就像當年敲鐘人老潘摑他。
那鬼被打得滿口是血, 一下子跪在地上, 下跪, 磕頭, 作揖。這讓姚大寶覺得鬼并不可怕, 又一把把那鬼拎了起來, 厲聲問, 你到底是人, 還是鬼?
那鬼哀嚎, 是人, 是人啊……
——竟是個盜墓賊。
姚大寶也張著嘴哀嚎起來, 他這一生竟全毀在這個盜墓賊手上了, 你說冤不冤。如果校長當初不想掩蓋什么, 下決心挖下去, 姚大寶可能就是另一種命運了。現在, 真相大白了, 沒用了, 唉, 一切都晚了。
但事情還沒完。又過了幾年, 我突然聽說, 姚大寶也成了盜墓賊。姚大寶的師傅就是他親手捉住的那個鬼。他們用一臺九波段的微型收音機, 來探測哪座墳里有值錢的家伙。每發現一座墳, 就扯長天線, 調到香港耶穌會的福音頻道上, 如果地下有寶貝, 就會傳來禱告的聲音, 上帝說, 要有光, 就有了光! 如果沒有什么值得盜的東西, 收音機就會發出嗡嗡嗡的噪音。
難怪人們偶爾會聽見廢墟底下隱約傳來的禱告聲。
現在, 那片廢墟已被當地文物部門進行了考古發掘, 地底下竟像是座迷宮, 有很多暗道可供出入。姚大寶曾經睡過的那張床底下, 還真有一個出口。在發掘之前, 這座迷宮竟被倆盜墓賊長期統治著, 他們把盜來的大量寶貝都藏在這里, 一件也沒賣, 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寶貝怎么賣, 賣給誰。在警察審訊時, 姚大寶有些失態, 不像個男人了, 像個娘們兒樣哭喊, 我不甘心哪, 我不甘心哪!
警察有點蒙。操, 你他媽到底有啥不甘心?
姚大寶被判了死刑, 緩期二年執行。
我去探監時, 看見他兩只手從鐵窗里伸出來, 僵硬, 慘白, 像一根根插在墳頭上的白蠟。這是一雙長年不見陽光的手, 但不知是在墓穴里變成這樣的, 還是在監獄里。
責任編輯: 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