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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病

2007-01-01 00:00:00陳啟文
當代小說 2007年2期

隱疾

一想起那件事兒, 心里還微微發脹。那是一種隱痛。

郭文斌, 我在文廟中學一張鋪上睡過的老同學, 不知怎的, 最近我老是夢見他。二十多年了, 一代人了。可他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樣子, 站在我的夢中, 用只有我才能看懂的乞求的眼神看著我, 我嗅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異樣的氣味, 我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

在別人眼里, 郭文斌不是這樣的。他個子高, 比全班的男生都高, 典型的南方英俊小伙子的好身材, 用現在的話說, 特有型。而且, 讀書一流。而且, 他父親還是鎮上食品站的站長。一九七九年, 那還是物質奇缺的年代, 食品站里卻什么也不缺, 雞蛋啊, 豬肉啊, 我們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一回的東西, 他們可以天天吃。郭文斌吃得都不愛吃肉了, 他母親變著法子給他燉排骨、童子骨、心肺湯。湯里燉著花生、毛豆、冬瓜、蘿卜,根據季節變化而定, 不管燉什么, 都香, 香得新鮮。郭文斌的臉色是被這湯汁滋潤出來的臉色, 白里透紅, 紅里泛光。每次郭文斌的母親捧著湯煲過來,不知有多少男生女生忍著快要流出來的口水站在旁邊看她, 但她眼里只有兒子, 她好像忘了還有我們這么多人。

郭文斌從來沒忘記過我, 他不敢。那些湯基本上被我喝了。他不喝湯, 連水也極少喝。他很害怕液體一類的可以流動的東西。我和郭文斌睡一鋪, 是他主動要求的。那時學校床鋪緊張, 都是兩個人共一張床。剛開學那會兒, 我正為和誰睡一鋪犯愁呢, 誰都不愿和我一塊兒睡, 我那被子太單薄了, 油漬麻花的, 中間有腳盆大的一塊, 薄得都看不見棉絮了, 只有一層土布。

我家里是班上最窮的。吃沒吃的,穿沒穿的, 在人多的地方, 我本能地縮在角落里, 像一只瑟縮、委瑣的刺猬。全寢室的同學都搶著要跟郭文斌睡一鋪, 他卻徑直向我走來了, 他往我面前一站, 我突然變成了小學生, 矮他半截了。他卻親熱地摟住我的脖子說, 哥們兒, 咱倆睡一鋪。

我還記得, 當時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娘找一個瞎子給我算過命,說我命中會遇上貴人。我遇上貴人啦!

郭文斌的被子是鴨絨被, 不知有多暖和。第一次睡這么好的被子, 我竟然失眠了, 我輕輕地摩挲著被膽里柔軟的羽絨, 想想人家過的日子, 又想到自己從小到大過的日子, 我感到自己又要流淚了。那時我還是很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遠大理想的, 那晚我的理想又有了新的內容, 這輩子無論如何得蓋上一床完全屬于自己的鴨絨被。我這樣胡思亂想時, 郭文斌的一只腳伸到了我的胸脯上。他不會睡覺。他是獨生子, 一個人睡慣了。而我, 兄妹七人,七個人擠在一張床上, 也不會把腳伸到另外一個人身上。開始我還想把郭文斌那只腳推開, 推了一下, 推不動,還要推時, 我突然反應過來, 如果把他推醒了, 他一生氣, 不肯跟我睡了, 那怎么辦。我也只好讓他壓著胸口了, 夜里做了許多十分壓抑的夢。早晨起來,我發現一身濕透了, 還以為是焐出來的汗, 一聞, 卻散發出一股異樣刺鼻的氣味。老天, 是尿, 郭文斌尿床了, 他還在尿, 湍急的尿流沖到被子上, 又流到我身上。

我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 一把推醒他, 尿, 尿! 郭文斌猛地醒了過來, 臉紅了紅, 但他反應非常敏捷, 我的脖子一下被他緊緊掐住了。我拼命掙扎, 快要被他掐死了。他松開手, 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 求我別說出去, 只要我不說出去, 他就給我雞湯喝, 給我肉吃, 還有……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張十塊錢的票子, 塞在我手里。那時十塊錢是最大的票子, 可以交半年的伙食費。這對我是很大的誘惑, 我遲疑了一下, 接了。

十塊錢買一個秘密, 值。

沒人知道郭文斌尿床的事。他還是我門班上最帥氣、最有神采的學生。

我們班上最漂亮的一個女生, 偷偷地給他遞了一張小字條。連這張小字條, 郭文斌也給我看。他不是為了炫耀, 而是為了討好我。他在全班同學面前不管怎樣神氣, 只要我看他一眼, 他立刻就會將頭埋下去, 一聲也不敢吭。

每天早晨起來, 都是郭文斌疊被子。他好像有足夠的經驗, 把被子里的尿水捂住, 不讓它散發出異味。然而終于也有捂不住的時候, 一位鼻子很尖的值日女老師, 突然掀開了我們的被子, 偏偏郭文斌那晚又尿床了, 還尿得特別多。尿水帶著渾黃色的光澤, 在被子的中心向四周洇染開去。

女老師看看我, 又看看郭文斌, 我感到郭文斌的一只手死死地拽著我的手臂。他的手在發抖。然而老師這時已把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了, 這一次用了力, 而且在不斷地往下移, 移到一個地方, 不移了。我下意識地捂著自己的褲襠, 尷尬地笑了笑。

多長時間了?她問, 一臉厭惡又很可憐的樣子。我回答不上來, 只把臉漲得通紅。我想說, 不是我, 可郭文斌的手把我拽得更緊了, 他拽著我的手, 卻像卡住了我的喉嚨。

女老師說了句, 你呀! 便搖頭走掉了。她一走, 我們寢室里的同學就轟的一聲笑開了。我進教室時, 全班同學都看著我笑。也是的, 十六七歲的高中生了, 還尿床。但沒一個人懷疑郭文斌,全都對著我笑。我急促地喘息著。如果再不說清楚, 我非發瘋不可。我不知怎么瞟了郭文斌一眼, 郭文斌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突然站起來, 拍了一下桌子, 都別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他跟我一鋪睡了這么久, 我笑過他沒有?

郭文斌是班長, 他一拍一喊, 果然就沒人敢笑了, 我卻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我覺得郭文斌這一招太損了, 他如果采取比較模糊的辦法, 我還可以忍氣吞聲地支吾過去, 他這等于是公開宣布我尿床了, 而他就是鐵證。

我壓低聲音喊, 不是我。

我突然大喊了一聲, 不——是——我!

不是你, 那是誰?一班的同學全都盯上了郭文斌。他開始像我一樣急促地喘息, 臉色煞白, 死死地咬著嘴唇。一個女生突然哇的一聲哭了, 她就是我們班上最漂亮的那個女生, 她一下子沖到我面前來, 打了我一耳光, 歇斯底里地喊, 你在撒謊, 你血口噴人!

我沒吭聲, 只深深地吸了口氣, 接著又吸了口氣, 就在我用力吸氣時, 郭文斌的腦袋漸漸往前傾斜, 像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接著,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發瘋一樣地沖出教室, 向學校外面竄去。他其實比我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頃刻間心理防線就完全崩潰了。

他退學了, 是病退。等我們這一茬學生參加高考時, 他已招工兩年了, 在食品站殺豬。但有時豬會從他手上跑掉。他聽見咕唧一聲, 刀捅在了一個什么地方, 抽出來時, 像從爛泥里抽出來。這只是我的想象, 但他一條腿廢了, 卻是事實。有人說是豬一犟, 刀捅偏了, 捅在他胯彎里了。有人說這一刀是他故意捅的。這么一個俊小伙子, 白面書生, 叫他殺豬, 真是糟蹋了, 連帶著把豬都糟蹋了。我考進城里去念書時, 從鎮上的食品站走過, 他的傷還沒好, 拄著拐棍, 站在街牙子上看著街上的行人出神。他的臉已完全變得麻木和僵硬。我以為他看見我會迅速縮回大門里去的, 沒想到他兩眼突然恢復了光亮。

我那毛病好了, 他大聲說。

我看了他一眼, 還以為他要說什么重要事呢, 誰知又是這破事。我說,你也別再想這點事了, 尿不尿床的, 啥毛病不算, 我們那時把這事都看得太嚴重了, 大驚小怪的。

他好像沒聽見我說什么, 拍拍大腿, 又用更激動的聲音說, 好哇, 這一刀捅下去, 放了點血, 那毛病就好了,真的!

這人神經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我趕緊走了。這一走, 我們也就再也沒有見過。而今, 我們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 上歲數了, 有時老同學和老同學碰到一起, 更多的是說過去的事, 也會提到郭文斌。郭文斌還在食品站, 食品站早已破產了, 他現在什么也不干, 每月拿二百元的低保金。這點兒錢, 也不知他是怎么過日子的。他結過一次婚, 但沒多久老婆就跟他離了, 還因為那毛病, 尿床。那女人也愛面子, 連被子也不敢洗, 洗了也不敢晾出來曬。女人走后, 他就一直單身, 每天都要從樹上摘回來各種蟲繭, 連豬尿泡一起燉湯喝,也不知是誰告訴他的土方子, 說是可以治那毛病。

看來他那毛病還沒好, 而且據說他有些輕度弱智了, 見了誰都要喊一聲, 好了, 我那毛病真的好了!

天火

潘天火是潘雷鳴的兒子。

老潘, 大高個子, 頂天立地的樣子, 黑煞煞的, 像一座鐵塔。他在文廟中學敲鐘。每天天還沒亮, 那鐘聲就特輝煌地響起來。當——, 當——, 你覺得每一個日子都是被他敲亮的。換個人敲就不行。有一次老潘病了, 換了另一個工友敲, 結果那天早晨全校師生集體睡了個懶覺。都沒聽見鐘聲, 天也遲遲沒亮。這也讓大家感到了老潘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如果沒有他, 這日子不知會變得怎樣朦朧不堪了。

聽說老潘當過兵, 在朝鮮打仗時,打掉了一只胳膊, 一條腿, 一只眼睛,差不多只剩半個人了。可你不覺得他是半個人, 他一條腿走路, 走得非常快, 哪個渾小子在不敲鐘時敲了那鐘,你試試看, 兩條腿別想跑過他一條腿。而他用一只手敲鐘, 比兩只手敲得還響。那鐘是塊廢鋼板, 掛在校門口的一棵槐樹上, 被他敲得紅通通的, 霞光從鐘上濺了開來, 他的臉也變得紅通通的。

小潘, 大高個子, 頂天立地的樣子, 黑煞煞的, 像一座鐵塔。那時他才十六七歲, 是我在文廟中學的同班同學。每次上生理衛生課, 大家都會去瞅潘天火, 因為他動人地展示出了遺傳基因在生命中的巨大作用。他和他爹真像是一窯里燒出來的磚。當然, 小潘比他爹更加完整, 兩條胳膊, 兩條腿,兩只眼睛, 一樣都不少。

小潘他媽, 也就是老潘他老婆長成什么樣子, 我們誰都沒見過, 有人說她跑了, 有人說她死了。又不知出于怎樣難以理喻的動機, 老潘小潘都從不提起她。

小潘沒跟我們住學生宿舍, 他還跟他爹住一起, 是校門口的一間耳房,小得也真像一只耳朵眼。這么兩個大男人, 也不知是怎么在里邊住下的。每次, 小潘一進門, 就把門關上了。但校門口風很大, 風有時候會把門吹開。小潘有時會把門順手關上, 有時沒關, 可能忘了關了。這時他正聚精會神地做針線活兒。

我第一次看見小潘做針線活兒,心驚不已, 針那么小, 線那么細, 他粗手大腳的, 一干起針線活, 卻穿針引線游刃有余, 臉上帶著女人細膩陶醉的笑意。除了縫縫補補, 他還會織毛線衣。我有幾次看見他手上纏繞著毛線,倚著低矮的門框, 在綰線。平常的時候, 他倒是一副憨厚的樣子, 織起毛衣來, 他突然妙招迭出, 毛線團在他腳邊晃晃悠悠地滾來滾去, 他不時把還沒織好的毛線衣拿在胸口比劃一下。

開始大家都很同情他, 都覺得這沒娘的孩子, 自己不干針線活, 誰來干呢? 但慢慢就感到有些不對頭了。他干這些活兒不是為了需要, 他是著了魔了。一件毛線衣織好了, 穿不上兩三天, 他又拆了, 開始重織。他手上沒了針啊線啊一樣的東西, 手就沒處放。

毛線衣在那個年代還是奢侈品,只有些家境好又特臭美的女生才有那么一件。大冬天的, 穿在身上, 還要把罩衫的扣子解開, 露出里面的毛線衣,而剛剛發育成熟的誘人胸脯, 把毛線衣頂得高高的, 誰都想多看幾眼。

潘天火很是失魂落魄。他織的毛線衣其實不是真正的毛線衣, 那線不是毛線, 是棉紗, 穿不多久就會結一層疙瘩。也難怪他老那么拆了織, 織了拆。那段時間, 他一盯上了穿毛線衣的女孩, 眼光就特別貪婪。他的眼光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的目光是兇狠, 盯著的是女生們毛線衣后邊的東西, 而他則是貪婪地盯著那一件件色彩斑斕的毛線衣。

不久, 他的偷竊行徑就被老潘發現了。老潘開始打他的時候, 全校師生都知道潘天火夜里摸進女生宿舍偷了十幾件毛線衣出來。派出所也是老潘打電話報的警。他這樣做也不是要大義滅親, 他是怕自己把兒子打死了。

早在潘天火開始偷東西之前, 他就開始打兒子, 他不讓兒子做針線活,他看不得兒子那女里女氣的樣子, 連哭也跟個娘們兒似的。警察開著三輪摩托把潘天火帶走時, 老潘還在哭, 狗日的, 有種你就去殺人啊, 去放火啊,就是吃槍子了你也還是個男人啊!

老潘一邊罵一邊拼命敲鐘。大家都很奇怪, 剛才敲過一遍呢, 他怎么又敲起來了?

從這天開始, 老潘就時常敲錯鐘了。文廟中學開始亂套了。但誰也沒有想到, 潘天火從派出所放回來的那天晚上, 還真的放了一把火, 殺了一個人。他把老潘給殺了, 又一把火把那間耳房給燒了。警察只得把摩托車開來,又把潘天火重新抓了回去。潘天火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警察問, 你殺人了?他說, 殺了。

警察又問, 你放火了?他說, 放了。

潘天火還沒滿十八歲, 判不了死刑, 是死緩。后來聽說, 他殺人的那把刀, 是他爹塞進他手里的, 點火的火柴, 也是他爹塞在他另一只手里的, 只是誰也不知道, 他是先殺人后放火, 還是先放火后殺人。

二十多年過去了, 潘天火還在勞改農場里。其實他早就減了刑, 可以出來了, 但他不愿出來。他在那里教犯人縫縫補補, 織織毛衣, 那些犯人就會變得特別安靜。他也很安靜。

這些是我從文廟中學的另一位老同學那里得知的。

鬼手

文廟中學早先是廟, 后來成了一片墳地, 后來又神出鬼沒地成了一所中學。那是我的母校, 一九七九年, 我是在那里高中畢業的。

這地方離鎮街有六七里, 四面不挨人家, 是一片孤地。讀書是好地方,很安靜的。但一到夜里, 尤其那些月光異常明亮的夜里, 就靜得讓人莫名的害怕。這時你閉上眼睛, 不像是躺在一九七九年的一張床上, 像古代日夜兼程趕考的書生, 投宿于荒山野地的破廟里, 離人世極遠, 極遠, 不知會有怎樣的東西會從月光下悄無聲息地鉆出來。

月光是種奇怪的光, 它有某種神秘的暗示, 很多平常事物, 月光一照,飄飄忽忽, 飄飄忽忽, 就有了夢幻的感覺。它也的確是離夢幻最近的一種光。喏, 就在這月夜里, 有人看見鬼了, 鬼是從床底下鉆出來的, 但不是一個完整的全須全尾的鬼, 是一雙鬼手, 根根指頭伸直, 僵硬, 慘白, 像墳頭上插著的白蠟。

鬼手, 鬼手! 一個聲音驚恐萬狀地叫起來。

這半夜驚叫的是我們寢室膽子最大的一個男生, 姚大寶。他一邊叫一邊跑, 跑得比兔子還快。他本來就是文廟中學的長跑冠軍。這驚叫聲把學校里的敲鐘人潘雷鳴驚醒了。他不但敲鐘,還負責學校保衛。他不怕鬼。他是個退伍的殘廢軍人, 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怕什么鬼。老潘把滿校園里亂跑亂叫的姚大寶攔住了, 啪啪兩記耳光, 姚大寶臉上騰起一片煙塵, 立刻變成了豬肝色, 扭曲著, 很丑。

老潘說, 個龜兒子, 哪來的鬼?鬼在哪兒?

姚大寶好像變得清醒了一些, 又好像更加糊涂了。他把潘雷鳴領到我們寢室里, 指著他的床底下, 說, 這兒。又一聲, 我真的看見了。這時我們寢室里擠滿了人, 擠得很嚴重。后面的人都在拼命往姚大寶的床邊上擠。

這么多人擁擠在一起, 姚大寶就不像剛才那么害怕了, 他還用屁股抵擋著后邊的人。這時老潘正用手電筒在床底下一遍一遍地照, 仿佛床底下真的躲著一個鬼。

老潘嘀咕, 有鬼, 有鬼! 這人嘀咕喜歡重重地咬字, 牙齒像是在打顫。

姚大寶的牙齒也開始打顫了。擠在前面的人又拼命往后面擠。事實上,老潘并未看見鬼, 但他的手電照亮了床底下的一堆新土。真是活見鬼了, 這床底下怎么會有一堆新土?難道底下有座陰墳, 鬼從里邊鉆出來了?老潘傻愣了半刻, 猛一拍屁股, 喝一聲, 誰, 去給老子找把鍬來!

這時我們校長背著兩只手一搖一晃地過來了。校長是個老頭兒, 腿腳不行了, 所以走路有些搖晃。他也勾下花白的腦殼去看床底下, 剛一看, 委實嚇了一大跳, 然后又迅速鎮定下來。我以為是什么呢, 呵, 呵呵, 老校長笑著說,不就是一堆新土嘛, 耗子扒拉出來的,我床底下也有一堆, 該死的耗子, 老潘, 你去搞點耗子藥來, 鬧死個狗日的們!

老潘顯然還不甘心, 看樣子, 他是想把床底下挖開看看的。但校長不準挖。校長是教政治的, 政治的核心就是唯物論。如果一挖, 真的挖出了沒法用唯物論解釋的東西, 他這課就沒法教了, 那該引起怎樣的思想混亂, 又該引發多少奇奇怪怪的問題?

校長不準挖, 老潘也就沒挖, 只把那堆新土填平了, 撒下了耗子藥。

事情也漸漸平息下來, 夜里再也沒聽見姚大寶的驚叫了。全校師生也統一了口徑, 姚大寶看見的不是鬼, 是幻覺。因為幻覺可以解釋, 而鬼沒法用唯物主義哲學解釋。唯物論是我們的必修課, 考大學要考的。但沒過多久,他又患上了夢游癥, 月光一照, 他就會從床上悄無聲息地爬起來, 像個幽靈似的飄出門, 飄飄忽忽, 飄飄忽忽, 一直飄到天亮, 被太陽一照, 就歪下睡了。歪在哪里算哪里。

鬼的說法又開始頑強地抬頭, 都說他是鬼魂附體了。為了不引起更大的混亂, 學校里只得把他勸退了。奇怪, 姚大寶一離開文廟中學病就好了。但他不敢再上學了, 想當兵。鄉里娃,也就兩條出路, 一是考大學, 二是當兵。姚大寶是運動員的身體, 驗上了。可接兵的首長不知怎么聽說他看見過鬼的事, 不要他。我考進城里來念書時, 他已經實實在在當了農民, 但他還沒死心, 想入黨, 想當村干部, 可還是因為他看見過鬼的事, 入不了黨, 也沒當上村干部。他想成為一個鄉下上等人的夢, 也破滅了。他成鄉下人說的那種死農民了。一雙鬼手, 把他的前程全攪了。可惜了。

過了幾年, 文廟中學搬到了鎮上,老中學那兒留下一片廢墟。那里又開始鬧鬼了, 不說夜里, 大白天從那廢墟邊上走過, 也能聽見廢墟底下隱約傳來的聲音, 像是禱告聲。細聽, 不是向菩薩禱告, 而是向上帝禱告。上帝, 那是離中國人多么遙遠的東西啊, 在這偏僻閉塞的小地方, 怎么會有人向上帝禱告呢?

姚大寶也聽見了。那天他不知從哪里喝了酒來, 喝醉了。一個那么有魄力有朝氣的小伙子, 現在成了遠近聞名的酒鬼, 喝起來, 誰也勸不住, 時常喝醉。他醉醺醺地一路晃著路過那片廢墟時, 突然站住了, 他聽見了什么。酒壯膽, 他沒覺得害怕。他在廢墟這邊轉轉, 又在廢墟那邊轉轉, 東轉西轉,竟在荒草中拾到了一把生了銹的鐵鍬。屁股一抬, 他就開始挖。

第一鍬土, 就是從他早先睡過的那張床底下開始挖起的。他覺得是那兒。

這一挖, 還真挖出了一個好大的耗子洞。成群的耗子奇怪而驚駭地睜大了一雙雙圓溜溜的小眼睛, 不知自己惹誰了。姚大寶還是一個勁地挖, 咔嚓咔嚓, 挖起來, 鐵鍬已經開始碰撞著堅硬的磚塊了。突然, 地底下有什么東西探出來, 一雙手, 僵硬, 慘白, 十個指頭像插在墳頭上的白蠟。鬼手?!

姚大寶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幾年前的一幕突然又回到了眼前。那手探了一探又不見了。難道真的有鬼?姚大寶的酒醒了一半。他摸出一根煙。他知道鬼怕火。他開始打火時, 廢墟上忽然陰風陣陣。他轉過身兜著手, 火點著了。他接連抽完了三棵煙, 吐口痰把手一搓, 又開始挖。越挖越深, 越挖越深。老天, 地底下真的有一座陰墳, 好大的一個墓坑。他聽見一聲怪叫, 墓坑里突然立起一個黑影, 一身陰氣, 刺激得姚大寶打了一個激靈, 酒全醒了。他想跑, 可兩條腿僵在那里, 動彈不了。他不知哪來的勇氣, 突然撲上去, 啪! 啪!在那鬼臉上摑了兩耳光, 就像當年敲鐘人老潘摑他。

那鬼被打得滿口是血, 一下子跪在地上, 下跪, 磕頭, 作揖。這讓姚大寶覺得鬼并不可怕, 又一把把那鬼拎了起來, 厲聲問, 你到底是人, 還是鬼?

那鬼哀嚎, 是人, 是人啊……

——竟是個盜墓賊。

姚大寶也張著嘴哀嚎起來, 他這一生竟全毀在這個盜墓賊手上了, 你說冤不冤。如果校長當初不想掩蓋什么, 下決心挖下去, 姚大寶可能就是另一種命運了。現在, 真相大白了, 沒用了, 唉, 一切都晚了。

但事情還沒完。又過了幾年, 我突然聽說, 姚大寶也成了盜墓賊。姚大寶的師傅就是他親手捉住的那個鬼。他們用一臺九波段的微型收音機, 來探測哪座墳里有值錢的家伙。每發現一座墳, 就扯長天線, 調到香港耶穌會的福音頻道上, 如果地下有寶貝, 就會傳來禱告的聲音, 上帝說, 要有光, 就有了光! 如果沒有什么值得盜的東西, 收音機就會發出嗡嗡嗡的噪音。

難怪人們偶爾會聽見廢墟底下隱約傳來的禱告聲。

現在, 那片廢墟已被當地文物部門進行了考古發掘, 地底下竟像是座迷宮, 有很多暗道可供出入。姚大寶曾經睡過的那張床底下, 還真有一個出口。在發掘之前, 這座迷宮竟被倆盜墓賊長期統治著, 他們把盜來的大量寶貝都藏在這里, 一件也沒賣, 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寶貝怎么賣, 賣給誰。在警察審訊時, 姚大寶有些失態, 不像個男人了, 像個娘們兒樣哭喊, 我不甘心哪, 我不甘心哪!

警察有點蒙。操, 你他媽到底有啥不甘心?

姚大寶被判了死刑, 緩期二年執行。

我去探監時, 看見他兩只手從鐵窗里伸出來, 僵硬, 慘白, 像一根根插在墳頭上的白蠟。這是一雙長年不見陽光的手, 但不知是在墓穴里變成這樣的, 還是在監獄里。

責任編輯: 劉玉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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