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天, 我寫紅蘋果的時候,我把紅蘋果和她的丈夫健東請到了家里。我請他們費了很大勁兒, 一共打了三次電話, 登門拜訪了兩次, 用了半天時間去菜市場采購。為此, 我付出昂貴的代價, 花光了一個月的薪水。我本意是邊吃邊嘮, 用美食引出我需要的話題, 沒有想到失算的是我。他們只是往嘴里塞東西, 并沒有講什么。所以我雖然不開心, 面子事要做, 只好一個勁兒地勸酒。我總認為紅蘋果并不知道我的意圖, 其實她知道。她鬼得很, 酒量又好。舉杯在桌上轉了一個圈就封了我的進路, 讓我找不到北。在酒席進入到中場時, 我終于失望了。
我不明白紅蘋果的丈夫健東在白天時, 還天花亂墜地許諾助我一臂之力, 想不到關鍵時釜底抽薪, 居然一言不發。好像他只是為了吃而來的, 別的事與他無關, 我懷疑被他捉弄了, 并對自己曾經產生過的想法深深的不安。說實話, 我有些后悔。去寫別人的隱私要犯天條的。更何況健東的內心可能很愛他的妻子, 只不過由于一時的沖動說了些過激的語言。
我的這些想法后來被證實了。愛情的心理活動, 其實是一個很復雜的活動, 很難用一種形式劃分。而我最初寫紅蘋果, 也帶著某種偏見, 甚至有調侃的意味。我為曾經有過的念頭不安了很長時間。
紅蘋果的名聲并不好, 因此在我和紅蘋果一路走過來時, 就有一路的人竊竊私語。這時我臉有些發紅。我覺得太陽很熱。雖然那段路并不是太長,我覺得走了很長時間。紅蘋果能夠到我家, 并不僅僅是我過分熱情的結果,也不是我的辛勞。后來我知道她是有一件事情要求助于我。
紅蘋果回到家里, 就給我來了一個電話。這出乎我的意料。紅蘋果說,謝謝你豐盛的晚餐。我對她說, 健東(紅蘋果的丈夫)一直盼著你回來, 都望穿秋水了。還講了一個故事: 健東有一天一早上班。就找系主任請了假, 目的是去市場買你樂意吃的新鮮蔬菜, 并在晚上八點舉著傘去站上接你。那天的雨真大(我在后面感嘆了一句)!我坐在木椅上動了動: 人這一輩子也是不易,什么樣的罪都要受。說完這句話, 我忽覺不妥, 便沒有談下去。紅蘋果在電話的另一頭, 也沒有說話。這樣靜了有半分鐘, 紅蘋果說, 我知道你要寫我, 不要顧慮, 你怎么聽的, 怎么想的, 就怎么寫。聽她的口氣, 好像她擔心的不是別人, 反倒是我。紅蘋果說, 他們遲早要搬家的, 搬到一個遠離這里的地方。
我平時見不到紅蘋果, 盡管同住在一幢樓里(同是一所院校的家屬住宅樓)。她家住西頭, 我家住東頭。但她忙,早出晚歸, 經常不在北京, 更多時間是長駐一個外地機構。一個月兩個月不回來一趟。有時回家, 也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久別勝新婚。所以我這時不便打擾他們。有一個時期我弄不明白,人們見不到她, 為什么還有那么些風言風語。我問過一個鄰居, 也是西語系的老師, 年齡在四十歲左右。他聽過我的問話后, 目光有些游移, 望著天邊上的一片云, 說: 你能說云不動, 就說它是靜止的嗎?
他臉上顯出奇怪的表情, 還深沉地吸了一口煙, 吐出飛機尾翼拋出的那種長線。
我去上海呆了兩年, 主要是幫助一所學校籌建外語系。我回來見到紅蘋果時, 她已經不是紅蘋果了, 臉不圓, 也不紅潤, 相反倒像雕刻家筆下的雕塑, 棱角突出, 很立體。但氣質還是那么好。一點兒也沒有變。一件普通的衣服穿在身上, 就流光溢彩了。
后來又有了閑話, 風一樣刮進耳朵里。說紅蘋果是一個高級妓女, 專和大款睡, 而且在大學時期就流過產。有一次, 我問健東: 是怎么回事?健東面色黝黑, 也不答話, 使周圍的氣氛很緊張。我明白, 觸了暗礁, 不能深入下去了。下班后, 他請我去了一家酒店, 賬是他結的。我看得出, 他花錢還是很小心, 為了一盤菜的價格和老板說了半天。
直到有一天, 健東對我講了紅蘋果的一些事情。
那天他穿著一雙破拖鞋綠著一張臉。胡子看上去有一個星期沒刮。那天天上飄著白楊花絮, 很煩人, 飄得人臉上身上都是。健東在樓洞口等我。我正急著去系里開會, 告訴他晚上再談。沒有想到后來發生的事情, 讓我也吃了一驚。我不得不重新審視兩年以后的紅蘋果。健東知道也是一個意外。因為這一段時間他和紅蘋果做愛時, 從來沒有戴避孕套。紅蘋果剛從外地回來,健東好久沒有嘗到女人滋味, 不免如狼似虎。紅蘋果勸他帶套, 他覺得麻煩。他問紅蘋果你不是結扎了嗎, 紅蘋果無法回答, 只得由著他去。紅蘋果走后半個多月, 健東中午沖涼, 突然發現下體有些異樣。他想問我這事兒, 但我脫不開身。
晚上, 他慌忙敲響了我家的門, 把一個夜晚敲得格外隆重。他去了一家私人診所, 白天不敢去, 晚上去了。醫生告訴他是淋病。我在很久以后, 仍然不敢相信, 紅蘋果會是那么一個女人。這不是有外遇和情人的問題了。
紅蘋果和健東來我家時, 穿了一條超短裙, 上面有幾朵康乃馨花, 吐著芬芳, 開得挺鮮艷。短裙的好處, 是能夠讓人很光明地看見女人大腿。尤其是腿形長得好的, 走起路來有彈性, 也漂亮。即使是冬天, 都不肯穿得多一點。頂多穿一雙毛襪, 踏著一雙高筒鞋。紅蘋果的大腿的確長得好, 修長,白嫩, 又不失健壯。她很明白自己的優勢, 因此美的地方她決不保留。單憑這一對玉腿, 就足以迷倒一片, 叫任何男人心潮澎湃。所以盡管我是健東的朋友, 我還是忍不住多望了兩眼。但是我不動聲色, 這兩眼讓你看上去很隨便沒有內容。我總覺得她該是左拉書里面的娜娜。我想, 也許每個人都有一種屬性, 它潛在著不易叫人察覺。我終于明白, 健東下了很大的決心離開她, 最終無法離開的原因。這兩條玉腿就是兩根生長旺盛的藤條, 把一棵樹纏得緊緊的, 以后也分不清哪根是樹哪根是藤。
我若干月后, 對健東說, 紅蘋果都是為了你。他沉思片刻。說: 那她和別的男人性交時, 不快樂嗎?
他聲音小, 我沒聽清楚。這時一縷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臉上。
我說: 你說什么?
他說: 沒什么!
我說: 你有話就說。別像個娘們兒似的。
他說: 沒什么。
他拉著我在校園的深處一塊草地上坐下, 頭發仍然是一絲不茍, 衣服也平整。他承認他有許多話要對我說, 也承認他睡不著覺, 但是他強調任何男人都難以啟齒說這話。在地上坐了一個多小時, 我被蚊子咬了九個包, 還有兩個蚊子不停地圍著我亂轉。
我說: 走吧, 別在這兒受罪了。
他說: 再坐一會兒吧。
我扭頭看健東, 臉慘白慘白, 有一行淚水, 慢慢從眼角流出來。
紅蘋果是在白楊樹的嘩嘩聲中,敲響了我家的門。門敲得輕, 我以為是風聲。后來這聲音像鼓點, 有節奏, 也很急。我沒法相信半夜一點鐘, 會有人敲響我家的門。這件事情健東干過, 是一個意外, 如今這意外又隨著樹葉奏鳴起來, 極溫柔纏綿, 又迫不及待。我甚至沒有穿衣服, 只是用毛巾被圍了一下。這讓我有一種進澡塘子的感覺。紅蘋果披散著長發, 穿了一件睡衣。是白色的, 透明, 能看得見她的身體。
我嚇得啊了一聲, 來不及說話, 轉過頭跑回房間, 把毛巾被換下來, 穿一件睡衣。我邊換邊想, 紅蘋果來干什么呢?她走進屋, 坐在沙發上。她用手把睡衣裹了一下。還有更多的細節, 我記不清楚。那天晚上, 紅蘋果在我家坐到了天亮。我突然發現紅蘋果兩只眼睛腫著, 還有淚痕, 似乎還流過鼻血。她控制不到兩分鐘, 終于淚水像洪水泛濫, 一浪高過一浪。
紅蘋果一邊哭, 一邊訴說。我首先知道健東打了她, 把她推出門外。我能想象健東發怒的樣子。上大三時, 有一個男同學糾纏紅蘋果, 他知道后, 差點和他拼命。我知道, 這是健東第一次打紅蘋果, 而且一鳴驚人。紅蘋果撩起睡衣讓我看。大腿上是斑斑創傷, 右邊乳房上也不知道被健東用什么東西劃了一個口子, 血還往外浸。我忙去找邦迪, 并毫無想法地替她貼上。紅蘋果說錯的是她。她應該忍受貧苦, 應該像農家人一樣, 一輩子守在麥田旁。她說她一點也不怪他, 覺得自己早應該挨打了。他這么多年來只是一味地寬恕她。她很少盡過婦道。她說不然男人要女人干什么, 只是睡覺嗎只是做愛嗎! 紅蘋果一口氣說了很多, 臉上發著光芒,烤得我冒汗。我覺得女人是一團霧, 一朵云, 或一場雨, 常讓人難以捉摸。
我后來和紅蘋果的老總認識了。老總當過兵, 但有匪氣。他酒量很大,喝得我幾乎窒息。老總說, 王曉燕(紅蘋果的真名)工作很不錯, 年年評先進, 還長了兩級工資。酒席上只有三個人, 另一個是我的同鄉。同鄉從鏡片后面看了看我, 眨眨眼。我明白同鄉的意思。我去紅蘋果的公司, 是紅蘋果的推薦。
公司機關準備考職稱, 職稱的重點是外語, 我也就如旭日東升, 在紅蘋果的公司里照了一陣。同鄉飯后告訴我, 老總與紅蘋果的關系已經路人皆知, 只差他丈夫不知道。同鄉是公司的辦公室主任, 紅蘋果與老總的事情, 他自然一清二楚。
傍晚回家, 我和同鄉同路。我課講得累, 上課的大多數是大學畢業, 英文水平卻很差勁兒。同鄉留我吃夜餐, 我沒有去。想起紅蘋果。我對公司老總很憤怒。我不明白紅蘋果如何會看上他,一個50多歲、肚子挺得孕婦似的老頭。同鄉告訴我, 聽說紅蘋果在晚上加班時, 被老總強奸的。老總窺視紅蘋果的美貌許久了。也有一種說法, 是紅蘋果找老總要房子, 老總同意單位補貼一部分, 條件是紅蘋果必須和他上床。
健東哭時, 很不像個男人。我坐在窗前, 沒有理他。我遙遠地看校園外的一幢白樓。只有一回。健東抬起頭, 他說, 她為什么不對我說, 她對我說離婚, 我會答應的。健東說這話時, 我在心里計劃著辭職, 我不想當老師。我覺得當老師太愚。健東在我家里呆了很長時間。他哭累了, 也就發不出來噪音, 讓我能靜靜考慮所能幫他的事情,還有自己的事情。我準備寫辭職報告。我遞完報告后, 會不會盡快找到工作,是個未知數。我可以把檔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 要么作個自由撰稿人。后來我嚴肅地對健東說, 丟失的已經失去了。別再想這件事。
紅蘋果在1997年夏天, 一個有很多云的晚上, 和我講了很多。后來, 健東責怪我, 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你知道嗎, 你告訴我情況也許會更好。這帽子挺大, 壓得我瞪了他一眼。我本想說他兩句, 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 沒有說出口。我又想起健東在窗前哭的樣子。那時他哭得很傷心, 他面對生活百般無奈。不但如此, 他還說總有一天會遠走高飛。我馬上預感到我說的話會在健東心中引起震撼。
紅蘋果走后, 健東的日子沒比從前好。一個兒子就搞得他焦頭爛額。飯也沒有規律, 常吃方便面。
再后來。我找過紅蘋果, 我去了一趟外地。我鉆了許多胡同, 才在一個臨街的小區里, 找到了她租的房子。紅蘋果正在洗衣服, 看到我來很吃驚, 不過她非常及時地調整了情緒。她用毛巾擦干手, 把我請到屋里。她還捧出一個西瓜, 切得十分均勻, 吃上去很甜。我邊吃西瓜, 邊講話。我的嗓子走得冒煙, 因此也沒有做態。我說健東和孩子都很想你。我把孩子說得很重。孩子最能打動女人的心。紅蘋果聽了, 淚一下流出來。她用一雙纖細白嫩的手沒完沒了地擦淚, 使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中斷談話, 待她調整情緒。我也在她的淚水中很悲傷, 淚在眼圈轉, 只好看天上在飛行的一架飛機。我想人是不是和飛機一樣, 飛得高, 最后還要落在地上。紅蘋果后來叫我稍坐一下, 她走出去。不久, 她走回來。紅蘋果說, 你回去吧, 我給你訂了下午的機票。紅蘋果沒有請我吃飯。我從北京來到她這里, 似乎只是為了陪她悲哀一陣, 吃兩塊西瓜。這個結論使我覺得紅蘋果的另一面太寡情, 心里有點酸溜溜的味道。我想, 也許是紅蘋果另有原因。我就起來告辭, 她立即感到我的不快, 認真看了看我的表情。但沒有說話。我肚子餓得正慌, 走出去不遠, 便在一家小店里,要了兩碗面條。要不是為了健東, 我真不會來。我沒有取紅蘋果為我訂的機票, 我有點心里不平靜。沒有想到紅蘋果會這樣待我。回到家后, 我沒有找健東。
我在家順我的氣, 也想怎么和健東說紅蘋果。我躺在床上隨便翻一本去時在街上買的書, 在書里, 我發現夾了一千元錢。我知道, 這是紅蘋果在我去衛生間時, 夾到書里的。是請我吃飯的錢和路費。第二天, 我把一千元錢給了健東, 說是紅蘋果給的, 他高興得什么似的一個勁抱著我傻笑。他用更大的聲音喊: 謝謝你, 謝謝你。我意識到我的不安, 淺淺地笑。
脫開健東的擁抱去看云。我喜歡看云, 因為它變幻無窮。
紅蘋果在我家哭過后。講了她的經歷。天悶熱, 蚊子亂飛。紅蘋果說, 她確實在夜間加班時, 被公司老總強奸了。她被老總強奸的前幾天, 和老總談過話, 她請老總幫助解決一下房子。當時她和健東住在學生宿舍里, 校方又通知騰出來。老總開始比較客氣, 說可以研究研究。除此以外, 他還給紅蘋果沏了一杯碧螺春茶。茶很香, 冒著熱氣。老總在香氣的環繞中, 走近她在她的手上輕輕捏了一下。紅蘋果把手縮回來, 她早就察覺老總對她圖謀不軌,但她沒有辦法。她說她是一只饑餓的羊, 知道出去要被狼吃掉, 但還得出去尋食。紅蘋果被強奸時, 喊過來了一個保安人員。保安人員一看是頂頭上司,嚇得退了出去。紅蘋果用盡了力氣, 還是沒有掙脫, 她把老總的手咬出了血。紅蘋果說她除了憎恨上司外, 身體還有被撕裂的疼痛。老總在發泄完獸欲后答應解決一部分補貼, 但有一個條件, 隨叫隨到, 紅蘋果說, 那是一段多么難熬的日子。她說, 我后來想, 我已經失身了, 不妨把應該得到的要弄到手。我嘆息, 也由衷地同情她, 一個女人一旦放棄了貞潔, 她的命運也就完了, 更何況是為了一種交換。紅蘋果把自己弄丟了。她丟去的要比得到的更多。她又說, 我第二天夜里和健東做愛時, 我流了淚。健東問我為什么, 我說不出。我告訴他是興奮的。我其實在內心里, 總覺得對不起健東。后來學校分房子, 要交五萬元的押金, 我上哪里去搞五萬元錢去。我去找老總, 這時他又瞄上了一個女秘書, 新來的, 很漂亮,還沒有結婚。很簡單, 他沒有答應我。不過他還常纏住我不放。有一次他在外地開會, 正好公司要往駐外公司派人, 我主動提出來了。紅蘋果說得很動情, 她說完后, 軟軟地靠在沙發上。紅蘋果輕輕對自己說: 我真的對不起健東。我在她旁邊, 能感到她身體的顫栗。我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預感, 她要離開健東。
我前邊說過, 我對健東講了紅蘋果對我說的一些話。我講了一半, 沒有講下去。當時, 我情緒很壞。下班后, 我又和系主任吵了一架, 他不斷找我的不是。房子沒有開燈, 完全暗無天日。如果沒有參照的燈光, 就成了一座基地。健東買了一點花生, 還有烤魚片。想在家里和我喝酒。我沒有心情, 沒有答應他。他那一天話特別多, 喋喋不休, 連個標點都沒有。他不停地問紅蘋果, 就差沒有問少了幾根頭發。
后來見我不回答了, 氣急了, 大聲喊, 行了。不問了還他媽不行嗎!你他媽的不問更好, 我心煩著呢, 誰讓你他媽的來找我了。那時我要去上課, 夾著講義去學校。健東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 說晚上喝酒。
我不答應, 他就成了跟屁蟲, 我到哪里, 他到哪里。
他就緊跟著我請我答應。沒辦法,誰讓我們是朋友了。我懷疑有一天他會瘋。我那天課講得很不好。
我同時在腦袋里想幾件事情, 一會兒東, 一會兒西。
后來我發現同學們竊竊私語, 我知道我講的常常文不對題。后來我索性實話實說, 說我心情不好, 請大家原諒。大家能否自己先看書。同學們很理解, 下課以前, 沒一個走出課堂, 而我坐在講臺上, 添油加醋地想心事!
紅蘋果把五萬元錢交到健東的手里, 是在早晨。
這筆錢在紅蘋果的皮包里睡了一夜。紅蘋果說, 這一夜她幾乎沒有合眼。
紅蘋果和健東離婚后, 給我看過她的日記。她在日記中寫道: 我去找了佳麗公司的王總裁。我認識王總是在一個酒會上, 碰過一杯酒。王總給我的印象不錯, 戴著金絲邊眼鏡, 財大氣粗。不過說話很斯文, 很謙虛, 又幽默。聽說他以前是個大學教授, 跟著洪流下海經商, 越干越火。除了這一面之外, 我公司與他的公司做過一筆鋼板生意。這次我去找他借錢, 說了學校分房的事。他馬上答應了, 痛快地開了一張現金支票。不過, 我接過后, 手發抖。我知道自己完了。借錢是要還的, 要有利息, 我所擁有的只有肉體。
紅蘋果說, 第二天, 我主動找了王總。我在一個小店里請了王總。小店里蒼蠅亂飛, 人聲嘈雜。不過王總還是很高興。他喝了不少的酒, 臉微微發紅。吃過飯, 我提議去我的房子看看, 我想求得他的信任。王總答應了。晚上, 我就把他留下了, 聽到窗外的人聲, 我想人太不容易了。和他睡覺是我主動的。說實話, 王總是個有教養的人, 開始不肯, 后來還是被我感動了。王總走了以后, 我站在鏡子旁邊久久地看著自己,說了一句話: 王曉燕, 你永遠找不回來你自己了。
我看著紅蘋果, 她異常平靜。她在講親身的經歷。我說, 你不該這樣。因為許多東西一旦失去了, 就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她笑, 笑得苦苦的。我能感到她的無奈。她說不然怎么辦, 沒有房子住。大人可以, 孩子怎么辦呢?還要上學, 沒有固定居住點, 學校是不收的。為了錢, 她得了性病;不是她樂意得性病, 是沒有辦法。始最后說, 你知道一個女人失去貞潔是如何自己看自己嗎, 生不如死。我和紅蘋果說了很久。后來她哭了, 哭得發抖, 像冬天樹上的一片葉。我知道她多么需要一個男人, 一個能保護她的男人。她嘴里說看穿了一切, 但她還是需要一個堅強的男人, 為她遮風擋雨。我說, 以后會好的。我知道我這句話很空洞。
紅蘋果和健東辦完了離婚手續,當天就走了。
紅蘋果把房子留給了健東, 還有孩子。兩個人畢竟都受過高等教育, 沒有吵嘴。沒有動手, 心平氣和地簽了字。我基本上認為, 紅蘋果對離婚的事已經想了很久, 以致一氣呵成, 讓健東沒有更好的方式應付。她沒有要孩子,叫我有些難以置信。我和紅蘋果和健東都有交情, 我清清楚楚問紅蘋果, 為什么不要孩子。我還記得我說, 健東是不能把孩子照顧好的, 我說最好是你帶。紅蘋果看著遠處的孩子, 告訴我她要出國。
紅蘋果說, 她已經無法面對健東。她有一種罪惡感。健東說, 這樣的結局也許好, 他壓力太大了。我真想打他一個耳光, 但我沒有打。我只摔了一個酒瓶。我摔了酒瓶以后走了, 也沒和健東打招呼, 把他一個人扔在屋里。
健東那一次喝酒破例沒有醉。他其實喝了不少, 甚至比以往都多。他的語言也很精煉, 我懷疑他被洗了腦袋。健東是個有才華的人, 有才華的人薄弱環節就多, 容易受傷, 容易大起大落。我告訴健東說, 紅蘋果還是對你有感情的。理由是除了把房子留給他, 還把所有的錢留給他, 而她自己, 背著那么多的負擔。但我說時很小心, 生怕他又誤解了我的一番苦心。除了這些我還告訴健東, 要努力工作。健東聽了,點頭。他講了他的計劃, 他準備弄出一個學術論文, 發表在國家一級刊物上,這會給他明年上半年提副教授作為一個依據。他已經丟失了兩次機會, 還只是個講師。我聽著, 沒有表態。紅蘋果沒有走以前, 每次喝酒, 他都把這句話篩選一遍。
紅蘋果走了, 他的話是不是能兌現呢。
健東出走以前, 來系辦公室看過我。他臉上少有的晴日, 穿了一件黑色T恤衫, 皮鞋也打得锃亮。系主任還和他開玩笑, 說健東你可是舊貌換新顏呢。
還有其他老師圍過來逗他, 說健東你一定有什么好事。他只笑, 不言語地走到我旁邊, 拍了拍我肩, 示意我們出去說話。
我聽健東說: 這幾天我回父親家看一看。父親身體不太好, 我一直沒有去看看他老人家。他把鑰匙遞給我。健東父親家住在北京市郊, 來回也不過是二三個小時的路, 沒有必要把鑰匙給我。我問, 你不回來了! 我是開玩笑。他笑一笑, 說不回來了! 他還四周看了看。我說別胡扯。我問, 住幾天。他笑一笑, 要一些日子。那幾天他沒課, 這我知道。他父親有病, 這我也知道。孩子也在他父母家, 他要去看一看。他說花你別忘了澆水。我知道是一盆散尾葵, 那一年他和紅蘋果談戀愛時, 走到街邊看見的。
紅蘋果很喜歡, 他就對紅蘋果說,有一天我一定給你買。他用一次稿費買了, 稿費四百二十元, 從我手里借了八十元。
紅蘋果沒有想到我第三次登門。她租的房子沒有什么變化。她穿著一件老式衣服, 有些褪色。一見到我, 她從床上坐起來, 我看見她手里拿著一本《廊橋遺夢》。她看得很動情, 眼圈發紅, 旁邊有一條濕毛巾。屋子里有些零亂, 有兩只碗沒有洗, 放在桌上。紅蘋果的臉發黃, 頭發散亂, 所以我認定她在病著。我說我是專程來的, 還是為了健東。她說, 我知道。我說你是不是病了, 她說有幾天了, 不太舒服。
然后她請我坐下。她本意想下床,她剛起身, 踉蹌一下, 差點從床上摔下來。我忙扶住她。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邊。
我說: 是不是我陪你去醫院看一看。
她說: 不用, 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我說: 我來健東并不知道, 我想來想去, 還是希望你能回去。
她說: 人一旦做錯了事情, 就和人學會走路一樣, 永遠都不會忘的。
我說: 有些事情雖然忘不了, 但可以埋起來。
她說: 埋起來的東西畢竟還是東西, 會生根, 會發芽, 那就更完了。我們談了一個下午, 她還是說她沒有臉見健東。
紅蘋果沒有答應我回北京。但是我仍然相信她會回來。我希望健東有百折不撓的精神, 真心等待一個女人回來; 而且我后來講給紅蘋果健東的話時, 紅蘋果一下哭了。健東說, 你只要真心愛一個人, 那個人就一定能回到你身邊。那天天涼, 健東每說一句話時, 都能噴出白氣, 在空氣中劃出一條白線。健東后來說, 紅蘋果走了是我生活的失敗。晨霧籠罩校園, 聽得到操場上的跑步聲, 卻看不到人。我想心平氣和地和他談談, 但不知從何談起。到那時我還是相信, 總有一天能說服紅蘋果的。我甚至計劃下一次旅行, 去找紅蘋果好好談談。但是我高估了自己, 高估了就會失敗。
健東出走一個月后, 才引起我的重視。我從學生父親手里借了一輛小貨車, 它載著我跑了整個北京城, 沒有。他父親能坐起來了, 說健東十天前來過。我也看了健東的孩子, 地地道道又一個紅蘋果。
但我希望他的命運不會像父母,又缺愛情, 又缺錢。
在這種情況下, 我只有通知系里。系主任也是大驚失色。急忙把系里頭頭腦腦召集在一起。而我作為特殊人物, 破格參加了一次領導會議。研究結果, 一致同意通知警方。對了, 我還去了紅蘋果那里。紅蘋果起初不相信, 后來一個勁兒地哭, 很傷心的樣子。我想, 人為什么總是這樣, 得到時不知道珍惜, 失去時才知道它的寶貴! 我回憶健東臨別的樣子, 態度與誰都很合作,就是別人逗他時, 他也微笑, 還有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我不懷疑出走是健東考慮很久的, 至少在以前他曾說過去一個島。他說時是一副孤獨的樣子, 這樣子又是十分動人的。
我在下午打開了他家的門, 以前打開門只是澆澆花, 這次我細看, 屋子收拾得一絲不茍, 散尾葵長得旺盛, 幾片大的葉子可以覆蓋四分之一的房間。他把每件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我看到以后, 落了淚。直到天黑, 我還沒有離開健東的房子。我把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 把花很好地澆了水。在書架一個不起眼的地方, 我發現了一張白紙, 上面寫道: 夏立(我的名字), 感謝你的友情, 我去找孤島去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房子托你照管, 孩子有我的父母, 不過沒事的。希望你能看看他去。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以后會理解。還有紅蘋果, 以后有見到她的時候。告訴她我很想她, 也很對不起她!
紅蘋果是中午乘飛機回來的, 她臉色蒼白, 也沒有化妝。一下飛機她就立刻奔回家里, 進屋便大哭起來。她大哭時, 有一種純真、美好的情緒, 這情緒感染我, 我很傷心。我不知道人們為什么經常給自己設置障礙, 把美好的事情弄成一團迷霧。看到她悲痛欲絕的樣子, 我只好站著沒動。公安系統的人說, 北京每年失蹤的人要上千以上,也沒有警力去尋找。
我只能在內心祈禱健東, 在外面游游就算了, 快些游回來。還有學校的反應是: 如果健東在兩個月以后不回來, 按自動離職處理。照這個邏輯, 健東兩個月不回來, 等待的是失去大學講師的工作。現在盡管在外面容易找到工作, 畢竟不是長遠的辦法。
紅蘋果說, 她萬萬沒有想到健東會這樣, 她以為她走了以后, 健東會盡快恢復過來。那天簽完字, 健東一路都在笑, 似乎每一處小風景都會令他賞心悅目。她覺得他很怪, 因為健東沒有說一句話, 所以不知道他想什么。
我不知道后面怎么告訴你們,1997年冬天, 大雪茫茫。當時天色很暗, 屋子里光線幽幽。紅蘋果敲開了我家的門, 她半喜半憂地告訴我: 健東回來了。我急忙穿好衣服, 去紅蘋果家里看健東。四個月后, 健東明顯黑了, 頭發花白, 叫我一下認不出來。
還有胡子, 不知道幾個月沒有刮,骯臟地瘋長著。健東見我進來, 打量了我一下。但是我似乎覺得他并不認識我, 或者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健東旁邊站著一個人, 他和我打招呼, 他叫夏教授。我認出來, 是我教的一個學生,畢業以后去了海南, 混得不錯, 在一個公司里任副總經理。
第二天學生告訴我, 他是在海南一所破舊的房子里發現健東的。他們正打算開發那一片舊宅。他看見健東時, 他就瘋了, 見誰也不說話。所以他并不知道健東前一個時期在哪里, 在干什么。后來他說健東只說一句話, 你們認識紅蘋果嗎。說完這句話, 就站在窗子旁邊往外看, 不讓他站都不行。我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只得盡快把他送回北京。
為了醫治健東的病, 紅蘋果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錢花了不少, 但健東仍是不說話。每二天起來: 他總是靜靜坐在窗子旁邊, 看外面的天空。我知道健東并沒有找到他的孤島, 他仍然沒有從他的臆想中走出來(這是個純潔的臆想)。每回我去醫院里, 都要給他買九朵玫瑰花。玫瑰花很艷麗, 鮮鮮活活幾步遠都聞到香味。這能讓他臉上露出笑容, 雖然很短暫。醫生對我說: 他這種病很難醫治, 因為患者本人素質很高, 所以心里負荷超過常人, 醫治難度相應也大。由于是心理疾病, 最有效的辦法是喚起他感情的回憶。但醫生又說: 如果他潛意識里抗拒你的召喚, 這種病就沒法治。系領導對我和紅蘋果說: 學校原則上不管, 但考慮健東在學校多年, 可以適當用其它方式給予一部分補貼。所以聽了這句話, 我瞪了系主任一眼, 我甚至揮起了拳頭, 想在他臉上猛擊一拳。健東一直想從工作中彌補感情的漏洞, 假如系領導能在這時伸出手拉拉, 一切也不會變得這樣。
因為這個緣故, 在健東回來后, 我辭了職。我在眾多同事的勸阻中離開了學校。我首先去了一個電影明星辦的私立學校, 薪水很高。我還在課余時間為一個夜校講課。那一段時間我什么都不想, 只想掙錢, 因為健東的病需要一大筆錢。紅蘋果也四處想辦法, 但成績很小。我告訴她說, 有我在, 就不要操心這方面的事情。紅蘋果瘦得厲害, 兩只眼眶很青, 皮膚變得干燥, 沒有以往的光澤, 有一天紅蘋果告訴我,有一次健東喊你了, 喊得很響亮。我聽了很高興。醫生也來找過我, 說他能喊出來的人, 也是常記在心里的人, 你要多多陪他。我雖然每天很疲憊, 還是盡量抽出時間陪健東。我承認我對健東的病失去了信心。但紅蘋果沒有。有時我坐在健東的病床旁想, 人也許順應生活是最大的明智, 紅蘋果有時也和我嘮, 嘮他們以前和現在的不同。我覺得她很留戀過去, 對過去的印象也深。健東這時看著我們, 還是不說話, 也沒有什么表情, 他把我們端詳一陣子之后, 就會把臉扭向窗子。在健東的角度, 只能看得見一片不怎么藍的天, 天上什么都沒有。我突然覺得健東也是一種幸福, 他沒有憂愁, 沒有壓力, 也沒有矛盾, 更看不見形形色色的生活。
學校里領導來醫院看過兩次。平時和健東感情稍好的老師, 也陸續來過幾次。以后來的人就少了, 后來根本沒有人來。紅蘋果把房子兌給其它系老師的事情, 沒有告訴我。健東治病需要錢, 紅蘋果也不忍心給我造成太大的壓力。我聽人說后, 急忙找到了對方。這些年我除了業余講課外, 還有一筆不小的稿費收入。我請他打消這個念頭, 并通過他把健東的房子由我接收下來。紅蘋果聽說后, 找到我。她說什么也不肯收下這筆錢, 說這已經是你最后的財產, 再也不能給你施加壓力了。她很有力量, 硬把錢塞在我手里。我看她的表情在暮色中異常堅定。
后來我聽說紅蘋果又找了她公司的老總。也有人說紅蘋果經常出入一些大酒店, 反正醫院的欠費漸漸還上了, 還時常給健東注射些高級的外國藥。對于這件事情, 我不敢多想, 也不樂意多想。還有一種傳言, 說紅蘋果在給一個香港商人做情人。總之, 我聽到別人議論紅蘋果, 就會遠遠地走開。我知道, 除了紅蘋果, 沒有人會認真地幫助健東。健東的父母風燭殘年, 紅蘋果沒有把健東的事情告訴他們。
我認為她做得對。
到了1997年2月, 健東的病在紅蘋果的照料下, 開始慢慢好轉, 能說一些普通的話。醫生也驚嘆這種奇跡。那時剛下過雪, 白茫茫一片。我們時常帶健東出去轉一轉, 吸收一下外面的空氣。這時正好要趕上過春節, 醫生根據健東的情況, 允許他離開醫院。出院時健東非常高興, 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還唱著一首情歌, 紅蘋果就格格笑, 覺得很幸福。
這其間我去了一趟西藏, 這是我多年的愿望。我想尋找點創作靈感。我在西藏荒涼的山上翻上翻下, 幾乎走遍了高山大川, 但我沒有找到我的靈感, 我感到靈感也和緣分一樣可遇而不可求。我開始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我回來時, 在拉薩給紅蘋果打了一個電話, 問健東的情況, 她說一切都好。她的話音甜甜的, 但有些沙啞。那天下午, 我走出機場, 沒有想到紅蘋果會到機場來接我。她說這是健東的想法。她說我快成藏民了, 臉皮黑紅, 手也變得粗糙了。晚上, 健東, 紅蘋果, 還有我一起喝了酒。紅蘋果炒了很多菜, 還弄了兩盤東北的山菜。健東很高興, 他高興時把兩只眼睛弄成了月牙, 樣子非常年輕。只是話很少。他總是想多喝酒,我和紅蘋果就想辦法勸他少喝。他還是聽話的, 不時用溫柔的眼光看紅蘋果, 常把紅蘋果看得不好意思。我看他們很恩愛時, 心里別有一番滋味, 回到家里一夜沒睡。
春節過后,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 我從老家興沖沖地回到了北京。在家時, 我常惦念著健東的病情。我帶了很多土特產, 想讓從小生活在北京的健東大吃一驚。我沒有回家, 徑直去了健東那里。我站在門前喘了半天氣, 才敲響了他家的門。門打開了, 卻出現了一個陌生的面孔。他問我找誰, 我說找健東, 還有紅蘋果。他上下看看我, 然后告訴我, 健東和紅蘋果在半個月前搬家了。我問搬到了什么地方, 他說他也不知道。說完, 把門關上了。我站在門外愣了半天。我發現我流淚了, 淚水順著臉頰流了很長, 也很涼。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他倆的消息。
作者簡介: 遙遠(原名葉文軍), 蒙古族后裔, 生于1966年12月, 大學時代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已在全國多家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并獲多種文學獎項。有作品被《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載和評介, 其小說《永遠的羊》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選》中。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圖像與花朵》、《永遠的羊》和《無羽之鳥》。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