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與冰之間的靈魂慢舞

認識孫磊是在他主持的70后詩歌朗誦會上， 他有一副很醒目的面孔， 長發隨意散開， 給人的微笑善意又莊嚴， 他時時保持著凝視和沉思，他把人的靜演繹到了極致， 但他的聲音卻嘶啞而洪亮， 有著極強的穿透力， 他的靜與動像爆發前后的火山，蘊藏著豐富的能量。讀孫磊的詩歌總給人一種復雜的感動， 面對著他的詩中眼花繚亂的詞語和這些詞語所賦予的意義， 我們會感到靈魂已經出竅了， 環繞著我們， 又飄然遠去， 而我們時而盡享狂歡， 繼而備受煎熬， 我們顫抖的心靈被那詩意緊緊地揪住了。孫磊是70后很獨特的詩人， 他的詩歌有著屬于他自己的格局和節奏， 整飭綿延， 緩慢推進， 思想的幕布徐徐拉開， 準確而有力地將人覆蓋， 臧棣說:“詩歌是一種慢。”孫磊在他的詩歌中使用了特有的“語言慢動作”， 從而使詩意彰顯出沉潛和清晰的面貌，從外在的形式上， 孫磊精心布置了令人誘惑的“陷阱”， 使人不知不覺間誤入他那塊“林中空地”， 然后我們透過他詩歌里層層疊疊的詞語叢林， 會突然發現一塊詩意的澄澈之域， 而我們的靈魂卻被那些詞語擊中和捕獲， 在歡樂和痛苦之間、希望和絕望之間來回奔跑， 無止無休。

孫磊的詩歌絕對不會給你單一的觸動， 有時你會感到悲欣交集， 在你剛剛從那詞語的溪流中感到愉悅的釋放時， 卻又被疼痛所侵占， 孫磊像一個很虔誠的布道者， 他在布施幸福的同時， 也向人間布施痛苦， 更像萬能的造物者播下火種的時候也撒下冰塊， 孫磊的詩歌讓我們體驗到自我的尖銳對立。我們的精神家園時而籠罩在火的光芒里， 時而又被冰層壓迫和包圍， 我們冷暖不知， 處于復雜的戰栗中。“沒人相信那是些絕望的石塊， / 浮在尊嚴和恥辱之間。”(《繪畫》) 孫磊進入了事物的核心， 向人們展示了他對石頭的想象， 他對平凡之物的靈視使我們對一塊小小的石頭產生了震撼， 但是這種震撼是復雜的， 我們先是隨著石頭而絕望， 然后又隨著石頭而漂浮， 石頭給了我們一種撕裂感， 在沉浮之間、在尊嚴和恥辱之間演示著一種命定的張力。“當你靠緊我， 像靠緊一張紙/ 它薄得令人驚異”(《一生只有一次與靈魂交往》) 。在這里“ 我”與靈魂一生只有一次的交往充滿了戲劇性， 肉體和靈魂的相遇是和諧與溫暖的， 但詩人有意地將自我異化成一張紙， 使靈魂突然失去了依附， 詩歌的氛圍頓然裂變成冷酷和溫馨的兩極。在詩作《述說》中詩人寫道:“因為脆弱， 我綻放著/支撐著自己病體中淡淡的光輝。”“脆弱”和“病體”是傾向于消亡的一組詞語， 而“綻放”和“光輝”是洋溢著生機的一組詞語， 這兩組詞語同時出現在詩句中， 并遵循著一定的邏輯性， 這就使詩歌呈現了事物原初的面目， 為世界還原了豐富和復雜。維特根斯坦說:“ 要看見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難啊! ”讀孫磊的這句詩我們同樣也會有這樣的感慨。其實， 孫磊這樣處理詩歌并不是刻意地使詩意變得繁復和昏眩， 他是按照自己的內心來寫作， 那種詩意從他的心靈走出來， 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他的心里。孫磊是一個忠誠的詩歌衛士， 他不但把詩歌當成一門技藝， 還把它當成一項事業，在他主編的詩歌民刊《誰》的卷首語中說:“‘誰’是一種深層的判斷力， 它使判斷的門虛掩著。”讀孫磊的詩歌我們沒有必要關閉虛掩的判斷之門，可以讓一個接一個的意象魚貫而入，施展它們各自的魔力。“ 而我/ 還要長久地凝視下去， 勸慰并寬限/ 浮華的人， 回到最初的沉痛。”(《我幾乎站不住》) 面對浮華之人， 詩人除了關注就是勸慰， 從浮華到沉痛的回溯，包含了人生的個中況味， 生活是一個精神的漂流瓶， 我們要不斷地尋找它， 使自己不至于沉溺或腐爛， 當我們沉溺于偏執的浮華時， 孫磊及時地給予我們以沉痛的提醒。在《一天比一天漫長》這首詩里詩人寫道:“只是必須說得適當， / 光亮才能滲入花蕊，才能聞到它/ 徹骨的芬芳和寒涼。”又是刻骨銘心的對抗在左右我們的頭腦， 詩人總能夠在一極還沒有發揮到極致的時候而突然轉向另一極， 使我們在猝不及防之中感到一種詩意的威懾，“光亮”和“芬芳”制造著一種暖意的氛圍， 但“寒涼”又在拆解這種氛圍， 生命在悖論中緩慢展開， 而復雜又使這悖論變得合理。“身上的熱，不接受身上的冷， / 身邊的愛， 不接受身邊的恨， / 聲辯是徒勞的， 遲早， /我會拆掉自己所有的岸。”(《孤島》)在這句詩里，“ 熱” 和“ 冷”，“ 愛”和“恨”形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關系， 冷色和暖色劍拔弩張， 它們從對方身上相互剝離， 各種情感和體驗因相互孤立而變得更加復雜， 而最后一句“ 我要拆掉自己所有的岸”， 言外之意就是拆掉自己生活的邊界， 使生活本身混沌一體， 而各種復雜即是從這種混沌之中衍生而來。

海德格爾說: 純粹的被說出的東西就是詩。孫磊就是一個純粹的言說者， 他竭力說出生活的原樣和命運的真相， 因此他的詩歌在形式和情感方面都顯得非常復雜， 我們期待他能將這種復雜演繹得更加徹底， 因為從某種意義來說， 我們期待他的復雜就是期待詩歌的純粹。

本欄責任編輯: 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