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窩海濱浴場的沙灘和別處不太一樣, 很陡。和那種緩慢向海里延伸的沙灘相比, 給人感覺是水深浪大。事實上, 皇窩下面的大海, 的確浪高水寒,由于前邊沒有島嶼作屏障, 來自太平洋的海風經常呼嘯著, 把幾米高的浪趕到沙灘上。
王雪已經來了兩天了, 她不了解皇窩海濱浴場的特性, 在沙灘上跳來跳去, 面對大海躍躍欲試。但是她到底沒有勇氣下水。她被這里的海風和海浪嚇得退縮了。
王雪住在皇窩度假村, 這位來自中西部工業重鎮蘭州的美麗姑娘剛一住定, 壞心情就云消霧散了——她站在度假村的陽臺上看到了海。藍瑩瑩的大海讓她體味到什么叫博大, 什么叫遼闊, 什么叫無邊無際。她隨即就給朱新新打電話, 說她在連云港旅游了。朱新新很驚訝, 說, 你去連云港啦?
王雪說, 是啊。
朱新新說, 那好, 我也去。
王雪的意思, 就是想讓他來, 就是已經原諒了他。王雪很好聽地說, 那太好了。王雪在電話里告訴朱新新, 她住某某度假村的某某房間, 并把這里的好風景形容了一番。
王雪充分利用電話的功能, 把自己的愉快的心情傳遞給了朱新新, 同時也等于告訴對方, 她已經諒解了他。
說起來, 王雪和朱新新不過是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每一次都是一些說不上口的小事, 弄得她心煩意亂。這一次是因為眼鏡。王雪決定重配一副眼鏡。王雪原來的眼鏡戴了五六年, 鏡腿有些松了, 而且鏡片也略有磨損。王雪決定到眼鏡店去配一副。王雪并不是太講究的女孩, 但是眼鏡還是要好好選擇的, 畢竟和自己的眼睛密切相關。因此, 她讓朱新新陪她一起去。她沒有說要去配眼鏡, 而是說逛街——配眼鏡當然是逛街的一部分了。朱新新最煩逛街了, 哪怕是陪自己的同居女友, 他也毫無興致。朱新新在電話里說, 單位加班了, 實在走不開。朱新新的單位是電信部門的網控中心, 上班時間的確寸步不能離人。可朱新新事實上不是加班, 而是和同事在打八十分。王雪不知道他撒謊, 就自己逛了步行街, 然后去眼鏡店。那么多眼鏡讓王雪選花了眼, 造型太夸張的, 她不敢戴, 畢竟, 她是機關公務人員, 還是要顧及一點形象的。她是深度近視,眼鏡以實用為主, 眼鏡的造型不宜太時尚, 那會給人花哨的感覺。太普通的, 她也覺得不妥, 毫無個性和特質。選來選去, 她選中了一款, 鏡框稍扁一些, 鏡架上帶著一個金屬小飾品, 價格也適合, 九百多塊錢, 沒有突破她的心理底線。關鍵是, 這款眼鏡配上她的臉型和膚色, 有一種清爽和干凈的味道。
王雪心里美滋滋的, 她戴著新眼鏡, 重新走到步行街時, 覺得很亮堂,覺得和先前不一樣了。王雪心情爽朗地走到麥當勞門口, 在巨大的落地鏡子里照一照。鏡子里的女孩高挑、時尚、俏麗, 冰清玉潔的。王雪對自己很滿意, 對這款新眼鏡也很滿意。為了找找效果, 她又從包里拿出那副舊眼鏡,戴上。鏡子里的女孩立即就有些霧, 不夠明朗和鮮艷。而缺了鏡腿上那個金屬小飾物, 臉上也就缺少生動的神態。王雪后悔怎么到現在才換眼鏡。這款舊眼鏡, 早該淘汰了。
王雪在路上碰到同事小吳。小吳正和她男朋友逛街, 兩人親親密密的,看到王雪時, 說, 怎么就你一個人啊?王雪告訴對方, 朱新新加班了。王雪以為, 對方會看到她的新眼鏡的, 會對她的新眼鏡發表幾句意見的。可對方在她臉上看一眼, 并沒有發現她的新變化, 簡單扯兩句, 就相互打招呼告別了。王雪心里有一些小小的失落, 覺得自己變化這么大, 同事竟然沒有發現。王雪轉而又想, 人家身邊有新交的男朋友, 哪有心情顧及你啊。
王雪回到家, 等著朱新新回來夸她的眼鏡, 夸她比先前更漂亮了。可很晚才回家的朱新新, 居然和同事小吳一樣, 沒有發現她新配的眼鏡。王雪跟他調笑, 跟他撒嬌, 跟他說更多的話,以期引起朱新新的注意。朱新新對她的反常并沒有過多的關注。他是打牌太累了, 又連輸了兩局, 心里正窩著悶氣, 對女朋友的新眼鏡毫無察覺。后來, 王雪漸漸沒了興致, 干脆說, 你就沒發現我有新變化? 朱新新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說, 啊?誰變啦?王雪這回是真失望了, 她轉身從客廳走進了臥室, 獨自地傷心, 獨自地落淚, 種種的不快蜂擁而來。和朱新新同居大半年來, 她好像就沒有順心過, 仿佛自己就是一本書, 而朱新新就是一個貪婪的讀者, 書放在書店里, 朱新新時時去摩挲, 去讀兩頁, 一心想擁為己有, 可一旦買回家了, 就不急著看了, 隨便地插在書架的某一個格子里, 多少天也不急著翻一翻。王雪有一個星期的公休假, 她決定離開朱新新, 獨自出去玩幾天, 一來散散心, 二來, 看看自己離開朱新新能不能行, 同時, 也是對朱新新的一個考驗, 看他究竟在乎自己有幾成。主意一定, 她心里反而妥當了, 反而踏實了。王雪沒有跟朱新新打招呼。她跟誰也沒說, 第二天就乘上了烏魯木齊開往連云港的火車。
王雪看許多人都往海里擁, 就像下餃子一樣, 她心里便越發的癢癢。王雪的泳衣不算最俏, 但也絕對夠得上亮眼, 海藍色的, 配上紅色的救生圈,往沙灘上一站, 她就成了男人目光的焦點。王雪的雙腳先讓海水咬一口, 漸漸地, 浪就打在她膝蓋上, 海水濺到她小腹上。王雪下水的勇氣一點點增大。終于, 在臨近中午、太陽最熱的時候,她決定試試水, 不然, 明天朱新新來了, 她不但連炫耀的資本都沒有, 還讓朱新新有優越感。而這天的風息了, 海浪, 確實也比前兩天小了不少。
王雪也學著那些當地女孩, 張開雙臂往海里沖。她不知道要躲著海浪。而那些淘氣的海浪又專門要戲耍她似的, 沒頭沒臉就把她蓋下去了。等她從海水里冒出頭來, 抹著臉上的海水, 睜開眼睛的時候, 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變得模糊不清了。王雪這才意識到, 眼鏡讓海水帶走了。
猝不及防的王雪感到很沮喪。她走到自己的太陽傘下, 悶悶不樂地喝著飲料。一副眼鏡九百多塊錢固然讓她心疼, 最要命的是, 給她生活帶來了不便。驀然地, 她想起剛來那天, 在沙灘一隅, 有一個牌子, 寫著“眼鏡招領處”的紅字, 她當時并沒有上心。現在她明白了, 眼鏡被海水搶走的, 還不只她一個人。王雪抱著試試的心情, 開始找“眼鏡招領處”, 還好, 她只打聽兩個人, 就順利地找到了。一個皮膚黝黑的男青年, 指著桌子上的一堆眼鏡, 說,你看看, 這里有你的眼鏡嗎?王雪告訴他眼鏡剛剛丟失。王雪意思是說, 這堆眼鏡里, 不可能有她的眼鏡。對方說,我知道, 你先找一副合適的戴著, 等找到你的眼鏡, 再交換過來。
王雪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就開始一副一副試著眼鏡。王雪一邊試眼鏡,一邊說, 這些眼鏡, 都是游客丟失的嗎?對方說是。對方在王雪的臉上看著。王雪知道他在看她, 有些不自然, 覺得小伙子的眼睛很尖銳, 讓她有種刺疼感。
這一副你試試。黑小伙子從眼鏡堆里拎起一副眼鏡, 說, 這副適合你。
王雪剛把眼鏡戴上, 黑小伙子就把鏡子送過來了。
王雪覺得鏡子里的這張臉, 還是自己的臉, 不同的是, 配上這副眼鏡,她的臉頓時生動而活潑了。王雪很滿意。
王雪戴著別人的眼鏡, 下海了。王雪現在聰明了, 她讓后背迎著海浪。王雪小時候在蘭州市體育館學過游泳,這回是她第一次如此痛快地展示自己優美的泳姿。失去眼鏡的不快隨著好心情而消失了。這時, 她想, 要是朱新新在跟前, 兩人一起玩, 一起戲浪, 一起堆沙, 一起撿貝殼, 一起看小螃蟹在沙灘上爬行, 一定非常浪漫。
天傍晚時, 一個身穿花褲衩的男青年來到王雪的太陽傘下。王雪認識他, 他就是那個黑(王雪心里這樣稱呼他)。黑手里抓著一把眼鏡, 對王雪說,對不起啊, 你那副眼鏡沒有找到。這都是剛剛從海底撈上來的, 可惜沒有你的眼鏡。
王雪心里感到納悶, 既然找到這么多眼鏡, 你怎么知道沒有我的?王雪說, 這么多啊?
黑說, 是啊。
王雪說, 我看看。
黑就把眼鏡給王雪。黑會拿, 抓一把眼鏡腿, 輕輕巧巧的。等眼鏡到王雪手里, 等她一副一副查過去, 她就拿不了了。黑就在一邊一副一副地接住。果然沒有自己的眼鏡。王雪并不特別的失望, 相反, 她倒是佩服黑, 他怎么知道沒找到眼鏡, 莫非他認識自己的眼鏡?黑安慰王雪道, 你放心, 我會幫你找到的。請問你住什么賓館?哪個房間?我找到后送給你。
王雪就把賓館和房間告訴他。
黑在臨走時, 對她笑一下, 說, 我認識你的眼鏡。
黑這句平淡又普通的話, 讓王雪心里咯噔一聲, 仿佛心跳偷停一次, 或者是刀子在她心尖上劃一下, 隱隱作疼。就算黑是干這個職業的, 他能記住她的眼鏡, 能在人滿為患的沙灘上留意一個孤獨的外地女孩, 怎么能讓她不生感動之情呢?也許, 她在走進海濱浴場的那一刻, 黑就注意上她了。一個沒有任何交往和接觸的陌生男孩, 如此細致地關注素昧平生的女孩, 只能有兩種可能, 一是自己年輕貌美, 每一個細節都讓對方特別關注;二是眼鏡有特色, 讓對方過目不忘。王雪的內心有一種美好的情愫, 漸漸洇開來……
王雪是在睡夢中聽到敲門聲的。王雪睜眼一看, 耀眼的陽光打在窗簾上。她看一眼枕頭邊的手機, 已經是早上八點半了。昨天游泳太累, 一覺居然睡了這么長時間。誰這時候敲門呢?王雪戴好眼鏡, 起身去開門。王雪就在對眼鏡的感覺略有不適的時候, 突然想到, 是不是黑送眼鏡來啦?王雪心里一陣狂跳, 一陣激越。她覺得這樣開門不太妥, 自己睡眼惺忪, 素面朝天, 頭發凌亂, 身穿睡衣, 光著腳丫, 是不是對人家不禮貌?王雪快步走進衛生間, 把頭發梳理一下, 拿唇膏涂一下嘴唇。她還想換身衣服, 讓自己正裝出迎, 一想, 算了, 來不及了, 睡衣就睡衣吧。她把睡衣寬大的領口向上拎一拎, 好歹把乳溝遮住了一半。
王雪說, 來啦!
王雪放開門。原來是服務員。
房間要打掃嗎?
不用了。謝謝。
王雪很失落, 身體一下就松了, 像是一拳打空似的, 抓不著、撈不到的。王雪走回床邊, 坐下來, 想想, 莫名地傷感起來。這是怎么啦?王雪把眼鏡取下來, 拿在手里, 讓眼前蒙著。她對自己剛才的失態不能理喻。她呆坐了好長時間, 才去梳洗。
朱新新是在上午十點的時候, 來到王雪的房間的。王雪對他的到來, 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興致。只是簡短的幾句問話, 幾句交流, 像公文一樣淡而又淡。朱新新看出來, 王雪心里不痛快,便關心道, 雪, 你病啦?哪兒不舒服?
王雪說, 你才病了, 我哪兒都舒服。
朱新新說, 我看你不快活, 以為身體不好。
王雪說, 那我就哪兒都不舒服。
話不投機, 朱新新便站在陽臺上,看窗外茂密的樹木和稍遠處的大海以及人流如潮的沙灘。
王雪心想, 我新配一副眼鏡, 他沒看出來;我現在戴一副別人的眼鏡, 他還看不出來。
他心里都想些什么呢?
朱新新轉過身來, 說, 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你撒謊。可你要出來玩, 也跟我說一聲啊。
這句話倒是讓王雪感興趣, 這等于是不打自招。王雪冷笑笑, 說, 我為什么要跟你說一聲? 你撒謊都臉不紅心不跳的, 憑什么要我事事都跟你說?
朱新新說, 其實……其實我也不想打牌, 是他們硬拉我, 我只好說加班了。我不知道你會這樣生氣。其實這算不了什么事, 我也不是惡意的——有時, 撒謊也是善意的。
王雪說, 我不生氣了。真的, 我不生氣。我們午飯早點吃, 去海邊玩吧。
朱新新過來, 攬住她的肩, 說, 真的?都是我不好, 我一定要陪你好好玩兩天。
王雪說, 不了, 我們明天就回去。
就在他們親親密密要進入狀態時, 又有人敲門了。
王雪還以為是服務員, 便大聲說,衛生不做了。
還不到十一點, 王雪和朱新新就出去了。路過吧臺時, 服務員叫住王雪, 說, 有人送來一副眼鏡, 說是你的。
王雪接過服務員的眼鏡。那的確是她的眼鏡。她有點百感交集, 有點曾經滄海。而一旁的朱新新卻納悶了。但他也不好問什么。他看出來, 王雪的情緒起了微妙的變化。朱新新看著王雪換上了一副新眼鏡, 覺得, 這副新眼鏡真的很適合王雪。但是他并沒有把這個話說出來。他心里升起一股妒意——是誰送一副新眼鏡給王雪呢?而且度數這么正好, 造型也如此適中。誰呢?朱新新的心里打了一個結。朱新新心里裝滿了心事。
王雪看出朱新新的不快了。她也不解釋, 還暗暗地得意。
現在, 王雪有三副眼鏡。一副是她從前的舊眼鏡, 一副是她新配不久的眼鏡, 還有一副, 是連云港海濱浴場眼鏡招領處的工作人員送的。王雪叫那個工作人員黑。那是一個瘦而結實的大男孩。王雪在朱新新去買飲料時, 要把眼鏡還給黑, 黑對她擺擺手, 說, 你留著吧, 作備用。因此, 王雪就有了三副眼鏡。
王雪還是習慣戴著自己買的新眼鏡。王雪戴著新眼鏡上班, 下班, 逛街,做家務, 生活一如既往的, 按部就班的, 沒有大喜, 也沒有大悲, 小日子一天又一天。但是, 偶爾的時候, 王雪會看到書櫥里的另外兩副眼鏡。一副是她曾經使用過好幾年的老眼鏡;另一副, 會讓她想起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大海邊的黑, 想起被人關注的溫馨, 想起一些細節, 想起內心的愛意和感動。
王雪覺得, 每一副眼鏡都有著別樣的情意和感受。
朱新新也關注她的新眼鏡了, 而朱新新的關注, 卻有著另外的心情。他不知道王雪的眼鏡是誰送的。有人送一副華貴的眼鏡給王雪, 這是事實, 他看到了。但是他不知道對方是誰, 為什么要送一副新眼鏡。對方肯定非常了解王雪, 不然怎么會送那么合適的眼鏡給王雪?
連度數都了如指掌。還有, 王雪無緣無故跑到連云港旅游, 也讓他匪夷所思, 是有人陪她一起去連云港, 還是連云港有人在等她。讓朱新新心里別扭和難受的是, 王雪天天戴著那副新眼鏡進出進入, 她從前的眼鏡好好的,突然就不戴了。從沒聽她說過要換眼鏡啊。朱新新和王雪一樣, 也會站在書櫥前, 看另外兩副眼鏡。這兩副眼鏡沒有一點殘疾, 可以說, 不比她現在戴的新眼鏡差, 那么。只能說明, 這兩副眼鏡沒有她那副眼鏡更有意義。
朱新新經常這樣想, 他的心事便越來越重。
終于, 他們之間再一次出現了嚴重的爭執, 起因說起來, 不過是正常的日常瑣碎的生活——王雪的眼鏡突然不見了。王雪是在早上起來時, 找不到眼鏡的。一般情況下, 王雪的眼鏡都放在床頭柜上的。但是也有例外, 比如梳妝臺上, 比如茶幾上, 有時候, 也會莫名其妙地跑到飯桌上。總之, 不管在哪里, 很快就能找到。可這一次, 任憑她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 就是沒找到。王雪就焦急地問朱新新, 你看到我眼鏡沒有?
朱新新說, 沒有。
朱新新看王雪焦躁不安的樣子,便半陰半陽地說, 你書櫥里不是還有兩副眼鏡么, 還不是一樣戴啊?
王雪說, 那也要找到啊。不是有沒有眼鏡戴, 而是好好端端的眼鏡怎么會沒有了呢?
說者無心, 聽者有意。朱新新說,我可沒藏你的眼鏡啊, 你那副眼鏡, 意義非凡, 我哪里敢碰啊。
王雪說, 你什么意思啊。
朱新新說, 我能有什么意思啊, 你有那么多眼鏡不戴, 偏偏要找這一副,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有數!
王雪知道朱新新話是有所指的。
朱新新是誤解了, 就讓他誤解吧。王雪便不再說什么。
王雪自然想起了大海邊的黑。王雪不聲不響地來到書房, 在書櫥里拿出黑送她的那副眼鏡, 戴上了。
現在, 王雪就戴著黑送她的那副眼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如果朱新新和王雪雙雙親密地走在大街上,又有誰知道他們的心事呢?
責任編輯: 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