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記

一

悠悠地吐出最后一縷青煙， 男人懶洋洋地將煙蒂在煙缸里掐滅了。關閉上電腦， 他又愣愣地坐到寬大的棕色寫字臺前， 面前零亂地攤放的是一沓沓宣紙。

抄起一管羊毫， 男人想劃拉點什么。

“啪”地， 身后響動了下。幽綠幽綠的光束隨即替代熾白的燈光， 柔和而溫暖地蔓延了過來。男人隨即感覺頭上、身上、腋窩下似乎都燃起了一股綠色的火焰， 那火焰像蛇信子一樣吞吐著， 倏地包圍而燎沒了他。

這是女人打開了罩著蘋果綠色燈罩的落地臺燈。

接著， 身后窸窸窣窣地照例又響起了瓷匙撞擊瓷盞的聲音， 男人神經質般地回頭望望。

“叭”地一下， 不料， 那瓷器連同白色的液體潑落到地板上， 女人一時手足無措， 站在那里發愣。

“還忘了什么呢?還忘了什么呢?”

女人顯得有些躁動不安。站在男人面前， 在幽綠綠的燈光里， 她就如一只狐貍一般不停地晃悠， 雙手不停地交叉著貼在胸襟， 又迅速地攤開， 嘴里咕噥噥的:缺什么沒撿呢?還缺什么沒撿呢?

男人沒吱聲， 甚至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只是死死地盯著眼前攤開的宣紙， 握住羊毫的手顫動了下。“嗡”地， 腦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空白急劇地擴張著， 一會兒像空曠曠的沙漠， 一會兒又似一片幽暗無邊的深湖……男人的腦海突然升騰到一種無望的模糊的境地， 他感覺一座山連著一座山， 層巒疊嶂般地向他壓來。

頃刻， 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昏眩。定定神， 他順手將羊毫插進了筆筒， 一頭深深埋進自己用雙手搭起的峽谷里。頭發被雙手擠成黑草垛一般。空氣也變得凝重， 幾乎能聽到他自己由于呼吸局促而帶來的重重的喘息聲。

“你哪兒不舒服?”

女人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瓷器的碎片， 纖細白皙的手就搭上了男人的額角。男人試圖擺脫， 但沒有成功， 女人小心地詢問著， 聲音親昵而溫柔。

男人還是沒吭聲。置身這誘人的蘋果綠色的幽境里， 一種莫名的、無法擺脫的煩悶， 還在沉重地壓迫他， 他有一種巨大的窒息感。

“要不， 明天我們還是要一輛車吧?”女人說。

男人搖搖頭， 神情果敢而堅決。

“你不舒服， 趕緊睡吧! 再不， 明天我們就不去爬山了， 啊?”女人輕輕地將男人的手攥在手心， 小心地摩挲著。

“不!”男人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這回， 神情更是果敢堅決得近乎做河東獅吼了。女人有些意外， 愣了一下， 于是有些不自然地撫摸著男人的頭發，轉而又火烙般地縮勾在自己的胸襟，有些撒嬌般地依偎著男人， 說:“哪， 還是去吧! 我想想， 大衣、手機、相機、旅游包、礦泉水、錢……差不多都齊了。呃!我想想， 還忘了什么?衛生紙、雨傘， 對!真是， 還帶點吃的， 你真的不給人家打招呼， 就我們自己去啊?”

“你真是……碎嘴! ”男人冷不丁吼了句。

“對! ”女人恍然大悟般地叫了起來:“對了! 還得帶牙刷牙膏， 你看我這記性。”

“真是啰嗦! ”

男人火氣又上來了。

“你發么子火呢! ”女人這回更是詫異， 怯生生地望著男人， 轉而迤迤地移著腳步， 雙手親撫地搭上男人的肩膀，親吻起來:“你這陣子怎么啦? 總是無事找事， 一肚子的無名火， 生我的氣啦?你家里、外面都有人侍候著， 別人都羨慕我們家過的是神仙的日子， 你莫名其妙地煩么事?”

男人沒有動氣， 只是漠然地搖搖頭。

“哪， 睡吧! 就依你! 明天還得起早呢! ”女人偎在他的身上， 貼著他的臉腮親了親， 男人一動不動。好大一會兒，他回過頭來望望， 女人已經躺在床上了， 身子脫得一絲不掛的， 在那幽綠幽綠的柔和而溫情的燈光里， 猶如一尾光潔滑膩的美人魚。男人轉過身， 眼睛一眨不眨， 像是一位藝術家在欣賞著一尊裸體雕塑。

女人脈脈地挺了挺小腹， 扯過被子躺下來了。

二

天還沒有亮， 女人就開始準備早餐了。

早餐很豐盛， 有牛奶、面包、饅頭，還有綠豆煮稀飯。準備好飯， 她又重新檢查了一遍旅游包， 這才梳妝打扮起來。

這時男人也起床了， 開始慢條斯理地穿戴起來， 茄克衫、牛仔褲、一副休閑的樣子。

“穿這身衣服顯得年輕多了! ”女人看慣了男人平時穿西服的樣子， 像有點不認識似的看了看男人。心里說著，便將牙刷牙膏放在他的面前。刷牙、刮胡須、梳頭……這會兒， 男人就像一個機器人， 嚴格地按照女人所控制的程序， 機械地完成著一個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動作。吃飯也是這樣， 女人把準備好的一切擺放在桌上， 才喊來男人。然后男人就在女人溫柔的目光鼓勵和監督下， 干凈、徹底地吃完。

磨磨蹭蹭地， 出門了。

大客車跑了兩個多小時的高速，又顛簸了一個小時就拐進了山里。很快， 在車窗里， 就望見那莽莽蒼蒼的山峰， 看到那巨雕般連綿屹立的天柱山主峰了。下了汽車， 女人莫名地噓了口氣， 拖著男人走到寫有“天柱大酒店”字樣的飯店， 坐下就沒有走的意思了。她拿出礦泉水、牛奶、面包， 自個兒先吃了起來。男人感覺有點厭倦地望著女人， 女人卻順手將面包塞進他的嘴里， 男人機械地將那黃色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吞咽著， 眼睛望著遠處的大山。

遠方， 那座叫天柱峰的主峰輕裹著乳白色的霧紗， 峰頂隱隱約約的， 在紅紅的朝霞里就像是一只翠嫩的菱角。而在它下方那叫飛來峰的， 因峰頂壓著一塊碩大的圓圓的石頭， 那石頭便像是仙盤上的一枚鮮桃……驀地，消逝已久的一種什么東西在男人的心里騷動起來，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 神經質般地拎起鼓囊囊的旅行包……

“歇會兒嘛! 歇會兒嘛! ”

女人嗲聲嗲氣地， 腳步磕磕絆絆的， 但還是攆了上來。

夏天的陽光到了山里， 立時淡化成一層薄薄的光亮， 大山深處， 一陣清新悠爽的小風， 吹得人身上涼絲絲的。觀音楂、算盤子、野桅子……沿途， 路邊綻放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花草從春開到夏， 依然鮮艷， 花草上偶爾翔落著蝴蝶、蜻蜓樣翅膀的昆蟲。時而， 還有什么鳥聲和蟬的嘶叫聲深深淺淺地傳來。男人徑自走著， 天地讓山壓迫得越來越小， 然而， 一種久違了的泥土草木氣味和自然、新鮮而親切的喜悅感， 霎時就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繃得很緊的臉立時舒展開來。

“你說， 這是么子花呢?”女人不知由于他的情緒的濡染， 還是因為大自然的感化， 也一臉喜氣。蹦蹦跳跳地從路邊的小樹上掐下一朵花， 有些討好地晃到男人的眼前。

“映山紅! ”男人幾乎失聲驚叫起來， 但看見女人的樣子， 話到了嘴邊卻咽了下去。眼睛凄迷而悵惘。

“映山紅都不認得?” 男人心里嘀咕。

女人沒聽見， 掃興地扔掉那一朵紅艷艷的小花， 說了聲:“哦， 我曉得這是紅杜鵑! ”

順手又捋起了一綹野泡泡， 野泡泡紅紅的一團晃動在女人白皙的手掌心， 就像是她手里攥著一顆顆玲瓏剔透的紅瑪瑙。“小麥泡!”男人想說什么，聲音卻依然在喉嚨里咕咚一下就不見了。女人氣惱地將那一捧野泡泡扔進草叢， 嗔道:“這個都不曉得， 虧你還是在山里長大的， 山里人呢! ”

山里人?男人的眼睛忽然濺出一星神彩， 竟有些羞澀地笑了笑， 央求道:“你再說一遍嘛! 你再說一遍嘛! ”

“有什么好說的?你八成是得了神經病! ”女人抱怨著， 用手擦拭了汗， 白了他一眼。

男人一個激靈， 眼光連忙黯淡了下來。

“你在想什么呢?別傷神， 咱們再歇一會兒吧! 又熱又累， 我走不動了! ”女人看見面前一塊平坦的草坪， 就連跑帶攆地， 嗲聲嗲氣地喊:

“你別胡思亂想的好不好， 我們歇歇吧! ”

說著， 就一屁股賴在了臺階上。

三

山里漫起了一股濃濃的乳白色的霧， 剛才還明朗可見的天柱峰讓那霧涌沒， 立即像是漸漸沉入了海底。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女人躺在男人的懷里。

男人的雙腿被女人壓得緊緊的，動彈不得， 只好一門心思地看霧。

女人的手習慣地輕輕撫摸著男人一頭濃黑的頭發， 和那年輕卻又顯得有些滄桑的臉， 男人兀自嘆了口氣， 腦子里布滿一片甜蜜的兒時的記憶。他知道， 這天柱山被漢武帝封為“南岳”，又被隋文帝廢黜， 是有些歷史的——男人的童年就在這大山里度過。小時，他和山里的小伙伴們背著竹簍， 翻山越嶺， 穿崖鉆洞， 經常在這山里筢柴、討豬菜， 挖草藥、看牛、獵山豬……累了， 就四仰八叉地躺在這綠草地上， 頭枕松濤， 聽伙伴們相互扯著不知哪里揀來的一些山精鬼怪的傳說。

吆三喝六。童年歡悅的笑聲， 像叫天子一般拋在空曠而美麗的山野。

身邊這塊有著一幢房子大、圓圓的、卻從中間裂開一條整齊縫隙的巨石， 他從小就聽說過不少它的故事。老輩人說， 這塊石頭也像《紅樓夢》里的那塊一樣， 原本也會演繹出一段風流韻事的， 只是老天爺不想留兩部《紅樓夢》在世， 于是就用雷電劈了這塊， 使它泄了元氣。這塊石頭叫作“混元霹靂”。那時他還沒有看過《紅樓夢》， 但在山上挑一擔松柴， 或是背回一簍草藥， 累了， 他就癡癡地坐在這塊巨石上， 望茫茫山野， 但只是怎么著也不會將這石頭與《紅樓夢》連在一起。

“喲! 霹靂石! ”突然， 背后有人驚叫了起來。

原來， 是一群游客從山上下來了。

游客們三三兩兩的， 邊走， 嘴里邊嘰嘰喳喳地議論天柱山神情畢肖的山巒， 濺玉飛雪的瀑布， 綠葉蔥蘢的魚鱗木、天柱松， 迂回曲折的神秘谷……滿嘴的都是驚奇、新鮮與贊美。一聽， 顯然都是一群來自大城市里的人。看到他倆， 仿佛就受到了他倆的影響， 一走到這石頭邊， 也在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下來了。

“真的是城里人啊! ”男人想。

“嘿! 這石頭像切開的一只大蘋果! ”男人正思忖著， 一位小姑娘爬到巨石上， 探頭探腦地看那巨大的裂縫， 嚷了起來。

“我看像一只剛孵化出小雞的雞蛋! ”一個年齡稍嫩點的小伙子， 煞有介事地說:“小雞飛走了， 就留下這蛋殼了。”顯然， 他還有些孩子氣。

“才不呢! 我看最像心， 心， 像一顆被剖成兩瓣的心! ”

游客們笑了。姑娘小伙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你一言我一語， 七嘴八舌， 就爭論不休起來。男人聽了， 一骨碌兒把女人的頭從腿上推開， 就加入了他們爭論的行列， 插嘴笑道:“嗬!你們想像力夠豐富的， 說得都有點像。”

“是——?”那一群學生模樣的姑娘小伙子立即撲閃一雙雙大眼睛， 一齊朝男人瞟了過來。男人沒聽清楚他們回答的是“是嗎?”還是“是嘛! ”心里卻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笑笑， 竟由自己的性子發揮了起來， 說:“猜猜你們的心思啊?說雞蛋的， 嫌日子過得悶了，是不是?說是心的， 小姑娘正在戀愛， 失戀了吧?說是蘋果的……”男人話一出口， 女人就用手扯了扯男人的衣角， 男人尷尬了下， 陡然沒有了興致。

“說呀! 說蘋果的該是什么?”不料，第一個說是蘋果的小姑娘竟是不依不饒。

“肚子餓了， 想吃飯了吧?”男人本來想說她“很愛美”， 但自覺有些賣弄，話一溜出口卻變調了。

游客們轟然大笑起來。

小姑娘一臉緋紅。

“走吧! 你賣弄什么?”女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站起身子， 將男人一把拉了起來。

男人也沒有反抗， 望了望女人， 仿佛也覺察到自己嘴巴的淺薄， 臉兀自紅了一下， 對游客們歉意地笑笑， 起身向上山的臺階爬去。

那群游客也拍拍自己的屁股， 走了。一群愉快純真的笑聲， 轉眼就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這人好面熟呃! 像是在哪里見過呃?”

依稀， 山風里傳來議論他的聲音。

遠遠地， 就看見天柱的主峰了。男人抬頭一看， 一堵鐵青色的峭壁仿佛依天而懸， 似乎是一塊巨大的屏障， 擋住了視野。峭壁刀砍斧削的， 如高空霍然垂落的鐵灰色瀑布， 且濺落出無數星星點點的綠波。那是石縫里長出來的罕見的魚鱗木， 學名叫珍珠黃楊。還有一些苔蘚般的植物。

男人有些激動， 仄耳靜靜地諦聽，恍惚有歌聲從那綠浪里飄落下來， 猶如遙遠的猿嘯聲。

“呀!——嗬嗬! ”

這下男人雄性十足地吆喝了起來。

“呀!——嗬嗬!呀!——嗬嗬!”四谷回音。似乎對面也有人吶喊。聲音在大山里顯得異常寬宏而嘹亮。男人心里酣暢淋漓的， 索性用雙手卷成喇叭狀， 一聲高過一聲地吆喝起來:“呀!嗬嗬!呀!嗬嗬!呀——嗬嗬!”

“你就不能正經點?傻乎乎的， 神經病哪， 你?”女人手臂一伸， 將他從高處的石階上拉了下來， 他不由自主地閉起了嘴巴， 似乎又有一層霧狀的東西塞進了心里。

四

到天柱峰， 先要經過的是天柱山的“梳妝臺”。

“梳妝臺”， 顧名思義就像一個梳妝的臺子。此時， 一縷陽光從山脊上那如梳齒般的欄桿里逶迤穿過， 映得那山脊就像跳動著一尾尾快活的紅鯉魚。燦爛的陽光里， 梳妝臺折射著明晃晃的金光， 不知是那金光刺眼， 還是怎的， 男人的眼睛漲出了淚。他站起身子， 輕輕地將頭發朝后撫了一下， 眼睛從那梳妝臺上移開， 雙手叉腰。

上天柱峰的那幾千級臺階上， 突然， 一團紅色像一團跳動的火焰映入了他的眼簾。細看， 又像是一只紅色甲殼蟲緩緩蠕動著。

男人下意識地望望女人， 女人已拉下他一大截了。

天柱峰高高地聳立著， 可望而不可即。那團紅色又熾烈地飄蕩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在身后靠著崖壁的內側停下了腳步。男人也停了下來， 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團紅色， 這才看清原來那是一位爬山的小女孩。小女孩這時像是一只紅螞蚱直往山頂上躥了。

男人收回目光， 眼睛又轉向一側，那里， 霧正在急速地撕扯， 峽谷露出了猙獰大口似的萬丈深淵， 女人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 拉住他的手， 嘴角痙攣了下， 眼睛疲憊地閉了起來， 央求道:“好險! 我不想往上爬了! ”

“怕什么?你看人家小女孩都爬上去了! ”

男人朝山上呶呶嘴， 挽起了女人的胳膊。

“趕緊上吧! 伙計們! ”山頂上也有人在呼應。

“天柱山——你好! ”

“天柱山萬歲! ”

一大群游客站在天柱峰頂的渡仙橋上， 手舞足蹈地， 興奮地吆喝著。那洪亮的吶喊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又反射回來， 似乎就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吸引著男人， 男人這時精神格外抖擻，抬腳就向上爬。

女人望了望蜿蜒而上的幾千級臺階， 無力地搖了搖頭，“望山跑斷馬啊! ”她從心里大聲叫著。

“不要上了吧?”女人泄了氣， 終于喊出來了。

“你怕什么?你看人家孩子都爬上去了! ”

“你， 你——太險， 你， 你， 你可不能出事啊! 趕緊下來吧! 天快黑了， 我們得找地方住下啊! ”女人央求著， 語氣里竟有了些哭腔:“你可比不得他們啊! ”

最后一句， 女人聲音竟異常地銳利了起來。

男人愣了愣， 見女人臉色漲得通紅通紅， 喘著粗氣， 胸脯急劇地起伏著。他怏怏地朝天柱主峰仰視了一陣，猶豫了下， 索然無味地折回了身子。

山風一陣陣刮來， 說話的當兒， 天真的暗了下來。陰冷得像冬天吹的凜冽的寒風。

男人攙扶著女人， 一瘸一拐地下著臺階， 回到半山時， 天已經很晚了。

五

天柱山的客棧、賓館之類的設在這半山腰的一個叫“仙人洞”的地方。男人和女人沒精打采地來到仙人洞，竟發現這周圍的客棧、賓館， 早已住滿了人。山里似乎停電了， 到處都是搖曳的蠟燭的燈光。燈火很小， 在風的壓迫下， 忽閃忽閃的， 與夏夜里那到處游蕩的螢火蟲相互輝映、交織一起， 撲朔迷離。游客們都剛剛下山， 還沉浸在他們看到的種種稀奇古怪的風景中， 顯得有些興奮與激動， 不停地走動， 找水洗臉或洗澡。

兩人轉了幾圈， 卻找不到安歇的地方了。

天柱山的旅游設施顯然還跟不上。男人想: 要是別的風景區早就不一樣了。

可轉而一想， 自己不就是沖這原始與野趣來的嗎?

“就是你， 發神經似的要當一回游客， 這下狼狽了吧?”女人開始埋怨起來:“你不給當地打個招呼， 也不找找旅行社， 單槍匹馬地由著性子玩， 這下好了吧?”

“你不是帶有大衣嗎?去， 你到小店里買幾根蠟燭。”男人沒理睬女人， 心里卻突然靈機一動:“這里仙人洞還沒有開發， 里面有張‘龍鳳床’， 我剛才看了看， 那里沒人， 我們晚上睡那去! ”

“龍鳳床?”女人一時愣住了。

“對! 龍鳳床， 我小時候就在里面睡過， 很舒坦的。”

男人竟有些調皮， 望了望女人。補充道:“那可是皇帝和妃子住過的地方啊! ”

男人說著， 更堅定了自己的主張。

這仙人洞里的“龍鳳床”倒是有一段典故的。當地傳說一位皇帝游覽天柱山時， 在天柱山遇上一位美貌絕倫的采藥女， 一見鐘情。兩人在山上結伴游著、玩著，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皇帝不讓那采藥女下山， 當即就封她為妃子， 在仙人洞里的石頭床上皇恩浩蕩了一夜。從此， 那妃子被人稱作是“一夜妃”， 那石床便稱為“龍鳳床”。當地民間還傳說不孕的女人， 若是在這“龍鳳床”上睡了一夜， 就會開懷生兒育女—— 男人自小就聽過這龍鳳床的故事。

女人聽了這故事并沒有心動， 還是有些不心甘情愿， 說:“你再找找嘛! ”

“客滿了! 我到哪找地方住啊?”男人答道。

“你不找當地的領導， 這里還有你許多親戚， 同學， 朋友， 你就不曉得打個電話?”

忍不住， 女人終于把話吐了出來。

“不! ”男人搖搖頭。

女人看不清男人搖頭的樣子。但從他的語氣， 還是感覺到男人的神情果敢而堅決。

女人氣得抹了一把淚， 悻悻地掏出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坐了下去。

男人徑自張羅去了。

“這鬼地方! ”女人懊惱著， 男人卻在大聲地喊她:“你快進來呀! ”

女人循聲走了進去， 見男人像變戲法似的， 在洞口掛起了一道門簾， 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床毛氈鋪上了石床， 然后抖落開大衣， 點燃了兩根紅蠟燭。蠟燭的火苗在洞里撲棱撲棱的， 劃出一道道紅紅而又明亮的洞罅。洞里，頓時氤氳著一種異樣的情調。男人把仙人洞布置得像是一個洞房了。女人忽然感覺一種沖動， 剛才的一肚子怨氣不見了。

她有點迫不及待地就躺上了龍鳳床。

男人揉揉眼睛， 發覺洞里云蒸霧繞的， 竟如瓊臺瑤池。女人脫得只剩下貼身的內衣， 光潔細膩的身子露在外面， 雪白雪白， 漂亮、美麗得就像下凡的仙女。女人溫情脈脈望著男人。沐浴在這紅霧蒸騰的仙人洞里， 男人也躺下來， 緊緊地抱住了女人。

“愛， 還記得我們初戀的日子嗎?那時候， 你最是溫柔而浪漫。愛情真是一支無憂無慮的插曲， 剎那間就演奏結束了， 剩下的便是無窮無盡的喧囂， 還有你那惱人的溫馨!……”

“原來你是要浪漫啊?”沉浸在紅蠟燭燃燒的暖洋洋的氣氛里， 女人覺得周身那一股疲勞感消失殆盡， 她扯了扯大衣， 說:“你呀! 嫌我啰嗦， 幸好我準備得充分， 你看， 這些東西都派上了用場了吧?”女人嫵媚著， 心里竟涌上了一股暖暖的東西。

男人沒說話。靜靜地， 只聽見洞外傳來的一陣陣的松濤聲， 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獸的嗥叫聲……

六

“啊! 你怎么啦?嫌棄我?”

“不， 不是。”

“那你怎么了， 累?”

“嗯! 有點， 累! ”男人嘴里應著， 猛地在蠟燭的燈影里爬了起來， 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責任編輯: 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