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城有一條街, 叫麥道大街。這不是一條主要的街道。對許多有身份和有地位的登城人來說, 完全可能一生都不到這條街道上行走半步。這條街道雖說叫什么大街, 但其實并不大, 大的定義是又寬敞又平坦, 而且也得足夠長。這三條, 麥道大街都不占。也不是完全不占, 麥道大街的長度還可以。如果你用兩條腿來走, 你可能得走上一段時間。而如果你沒有生活在這里,那么你走過這次, 你就不會再愿意走下次了。即使有什么事情非得來這條街道, 那你的眉頭也會不由自主地皺起來, 暗暗地罵一聲, 媽媽的麥道大街!
馮白也曾這么罵過幾次。馮白是登城的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他就生活在登城, 在一個沒有名氣的小廠子里工作。二十三歲那年春天馮白戀愛了。馮白戀愛的對象叫馬小京, 長得瘦瘦小小, 臉長一些, 上面集中著一些名叫雀斑的東西。進入正常的戀愛關系后馮白就叫她小雀斑, 不再叫她馬小京了。馬小京也不生氣。仿佛她對自己臉上的雀斑很滿意似的。當然這在馮白的眼里也不難看, 覺得一個女孩子是得有點她自己的特點的。臉上一覽無余的女孩子, 就像一面剛剛涂過涂料的墻壁, 干凈是干凈了, 白也白了, 可是多么多么地沒有味道和意思啊。所以一戀愛馮白就很喜歡馬小京,就決心與她共度一生漫漫歲月了。
馬小京的家就住在麥道大街。為了戀愛, 為了將來的幸福, 馮白也就自然地踏進了這條街道。有時候一天能來三次。最少也得一天一次。那時候因為戀愛, 馮白對這條街道的感覺還沒什么, 覺得就是窄了點兒, 曲里拐彎了點兒, 再就是街面坎坷了點兒。另外,現在是戀愛時間, 等兩個人到一起過日子了, 他也就不用天天走這條街道了。還有, 那時候馮白年輕, 感覺常常會像燕子那么輕盈, 別說一般的坑坑洼洼難不倒他, 就是一條深深的溝渠,他也有可能一躍而過的。除了有一次半夜送馬小京回家, 不小心崴了一回腳之外, 馮白對這條街道的感覺沒什么不好。
戀愛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 在他們要論嫁娶時, 馬小京那邊出了一點點問題。馬小京是獨女, 她的父親在她十來歲的時候不幸去世了, 她母親沒再嫁人, 就那么一個人把馬小京拉扯大了。所以馬小京要嫁人, 當母親的就希望女婿能在這邊住。馮白的家離麥道大街有兩公里的路程, 那會兒登城還沒有公交車在街上跑來跑去, 彼此來往不那么方便。主要是馬小京的母親到女兒女婿那里去不方便。再說馬小京這邊有一幢房子, 雖說是民房, 但還寬敞, 足夠他們在里面生兒育女的了。所以馬小京和她母親一直要求馮白把婚結在這邊。
把婚結在女方, 在登城是叫倒插門的。一般的家庭不愿意讓自己的兒子到女方家去住。這里面牽扯到一個面子問題。好像只有家境特別貧困, 或者娶不上老婆的才肯倒插門。所以馮白的父親有點不高興, 覺得親家母是在損他哩。
馮白當時倒是無所謂的。管他結在哪里呢, 只要能和馬小京住一間屋,能在一鋪炕上睡覺和做愛, 那就成了。馮白的工作沒用做, 馬小京一說他就通了。
父親那邊多少費了點力氣, 馬小京跟未來的公公商量, 馮白在一邊幫腔。商量之前兩個人還做了許多準備工作, 設計了好幾套方案。最后他們選擇了一套最有可能被父親接受的。馮白兄弟兩個, 祖傳只有一套房子。馮白是哥, 弟弟將來也是要結婚的。結婚也是需要房子的。而馮白的家境, 就是把所有的存款集中起來, 也只夠買半套新房子的。要是不住馬小京這邊, 他們結婚怎么辦?買新房?不大可能。結在原來的房子里?也不是不行, 但擁擠啊,抬頭碰鼻子低頭碰眼睛啊。還有弟弟怎么辦?弟弟只比馮白小三歲, 眼看也在談女朋友了。放個屁的工夫就得需要房子了。只要在這一點上拿住了父親, 父親就不得不妥協了。而這馬小京又特別地會說話, 她笑嘻嘻地對未來的公公說, 爸呀, 俗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 那指的是閨女。這兒子走到天邊他也是您的兒子呀不是? 馮白要是敢起歪心不管您, 有我呢。我不把他耳朵拽下來才怪了呢。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二十五歲那年, 馮白就把自己“嫁”到了麥道大街。當然每到星期天不上班, 他還是經常性地帶著馬小京到父親那邊走走的。
跟父母弟弟一起吃頓飯, 把買的日用品什么的留下。有時還往母親手里塞幾張人民幣。日子過得挺順當的。
結婚一年半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兒子長到三歲, 馮白的身體不知怎么突然就發福起來。原先他一米七六的個子只有一百二十來斤, 稍嫌瘦了些,這一發福啊, 不到三十歲的人就快一百七十斤了。原來的那股子輕盈勁兒就沒了。差不多就狗熊一只了。
馮白在廠子里, 有時上白班, 有時上夜班。有時上不白不夜的班。工廠時興三班倒, 說是歇人不歇機器, 說是只有這樣才能出效率, 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才能為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在發福的這年夏天, 上了夜班回家的路上,在麥道大街, 一不小心, 馮白只覺得自己踩到了一片虛空之中。他哎呀了一聲, 就墜落了下來。然后他的一只腳猛然地落到了實處。他聽見那條腿咔吧地響了一下。他就骨折了。
那個地方離家不遠, 馮白哎呀哎呀地叫, 到底把馬小京驚醒了。那時是黎明時分, 天已經有亮了。但麥道大街因為沒有安裝路燈, 街面還是一片黑糊糊的。馬小京扶著馮白走了幾步, 馮白高低不走了。他已經感覺到他的那條腿不是他馮白的了。馬小京想把他背回家, 可這時的馮白重得像塊石頭,馬小京根本就背不起來。她只好把他扶到街邊坐下來。然后找一家有電話的鄰居撥打了120。
馮白住進了登城人民醫院。骨折是肯定的了。醫生也沒費多少事就給他接了起來。然后給他把一條腿都打了石膏。在醫院住了一個月, 馮白就回家養傷了。
俗話說的好啊,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三個多月馮白是必須得在家里好好地躺著了。他就是不想躺也不行。廠子的領導聽說馮白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小腿骨折的, 也沒難為他, 就給他算了工傷, 養傷期間工資照發, 什么時候傷好了什么時候上班。所以馮白一家也沒什么后顧之憂。況且他知道, 這骨折一般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的, 好了就好了。好了, 他還是一個棒棒的男人。
在馮白養傷期間, 登城人民政府做了一件讓住在麥道大街上的人都十分高興和贊同的事情, 就是把街面給鋪平了。其實在馮白骨折之前, 麥道大街上已經骨折了好幾條腿了。至于崴了的腳不計其數。這事兒被一個政協委員寫成了一份提案交了上去, 政府派人過來一看, 可不是嘛, 這街是人走的嗎?
就想要修修了。但政府做事一般都是要拖泥帶水一些的。想要做的事情不拖上個三年兩年, 似乎就對不起人民群眾似的。在拖的過程中不知哪個寫了一封人民來信寄到了省報, 省報也就把錯別字改改給登了出來。省報批評了的事情就迫在眉睫了。在馮白骨折的這一年的秋天, 他躺在家里的炕上, 天天都能聽到外面轟轟隆隆的聲音。那會兒他還下不了炕。問馬小京, 馬小京說是修街面哩。
先把街面鏟去一層, 把坑洼處填平了, 用壓道機壓平了, 再鋪上層沙子石子兒, 然后再壓平了。最后呢, 是用瀝青鋪的呢。馬小京說, 柏油馬路。柏油馬路是什么, 馮白你懂嗎?
馬小京是興奮的。這條街道從她記事起就這么坑坑洼洼, 深的坑差不多有一尺, 淺的也有兩三寸。小時候她在這條街上, 摔了多少跤啊, 額頭破過多少回啊。她之所以不像同學那樣聰明, 完全是因為被這條街給害的。現在政府出錢給鋪平了, 以后兒子就不用摔跤了。兒子就可以聰聰明明地上學讀書, 然后上大學考研究生出國留學了。
其實馮白也高興。可馮白在高興的同時還是有一點兒失落, 也可以說是傷心。要是政府早半年想起來做這事兒, 他也不會一腳踩了個空, 把自己的小腿給骨折了。小腿骨折, 好了骨頭上也會有一道痕跡啊不是?就像裂了紋的瓷器, 粘貼手藝再高明, 那也不是原樣的了不是?所以馮白不跟馬小京說什么, 只把腿上的石膏拍得叭叭響。
這一年是2004年。有個叫刀郎的歌手唱的一首歌挺流行的, 歌名叫《2002年的第一場雪》。離2002年的第一場雪整整兩年后, 馮白能下地走走了。
忘記說了, 在這一年的春天, 馮白的岳母去世了。馮白的岳母本來就是個悲劇式的人物。她的去世讓馬小京痛不欲生了好長一段時間。好在臉上長雀斑的女人心理都比較強壯, 不容易垮掉。后來馮白的小腿骨折, 還在悲痛中掙扎的馬小京很快就把心放在了馮白的小腿上。兒子在這些日子里是由馮白的母親也就是馬小京的婆婆帶的。奶奶喜歡孫子, 干脆晚上也不送回來了。馮白和馬小京也樂得個清靜。當然隔個十天半月, 馬小京也會把兒子接回來住上一天兩天。平常日子馬小京得空也會過去瞅上一眼的。
他們結婚時買了一臺電視機, 是21英寸的。養傷的日子馮白就抱著個遙控器, 從這個臺翻到那個臺, 來回倒腳。馮白還喜歡足球。亞洲杯他一場不落地看, 奧運會的足球也不放過, 甚至世界杯外圍賽, 更甚至于中超賽, 他能看的都看。2004年號稱中超元年, 但黑哨假球賭球比比皆是。馮白常常一邊看一邊罵。馬小京在家時他一罵她就扯他的耳朵, 跟他認真地說, 省省心吧你。是不是嫌腿好得快了?要是嫌, 你伸出另一條腿來, 我給你砰地一棒子敲折了, 你再養他娘的一百天好不好?
馮白多少有點怕馬小京。戀愛時他倒沒覺出怕她, 結了婚也沒覺出來。等有了兒子, 他就覺出來了。尤其是馬小京一扯他的耳朵。所以馬小京不在家他罵, 馬小京回來了他就屁事兒也沒有似的。
2004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有點早。馮白的腿拆了石膏后, 看起來和另外一條腿沒什么兩樣。他時常遵照醫生的要求把腿彎來彎去, 以便讓腿關節得到充分的恢復。那天馬小京上班去了, 外面的雪花飄灑得挺有滋味兒的。馮白坐在炕上瞅窗外。他有些不敢相信那飄飄逸逸的真的是雪, 是雪花。他清清楚楚地記得, 他躺下來時明明是夏天。他最后一次出門時, 一場伏雨剛下過不久, 怎么會下雪了呢?這些年,就算是在正兒八經的冬天里, 登城也很少能看到幾片雪花。盡管登城所處的地理位置屬于北方??涩F在, 正式的冬天還沒有到來, 馮白就看到了雪。他不由得啊了一聲。他認識馬小京時就與一場雪有關。
馮白決定出門到院子里看看。他想讓雪花落到他的臉上去。他想那種感受了。
馮白慢慢下了地, 他看見地上沒有他的鞋子。他就干脆赤腳踩在了地上。屋里的地面是用水泥鋪的, 踩上去, 一股涼意嗖地升上來, 比電來得還快。他趕緊坐回炕上。他記得炕頭柜是馬小京裝鞋子用的。打開一找, 還真找到了一雙棉鞋。他就不擔心地面的涼了, 套上鞋子, 放心地下了地。
他發現他腳下的地面怎么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原來的地面沒有那么多的坑洼, 原先到處都平坦得很。但是現在, 他才走了幾步, 就感覺到了不對頭。
屋里的地面什么時候變得坑坑洼洼起來了呢?
馮白開了屋里的燈, 低頭仔細地瞅地面。他沒有看到有什么坑洼。地面不還是和過去一樣平坦嗎? 他再走幾步, 腳下還是坑坑洼洼的。倚著墻想了半天, 馮白就是想不明白。
但能下地走路了, 這比什么都讓馮白高興。
馮白就慢騰騰地出了屋門, 站在了2004年的第一場雪里, 讓那些涼絲絲兒的雪花往臉上落。
他是真喜歡這樣的天氣, 真喜歡這樣的雪花。
雪落到臉上馬上就化掉了。再落下, 還是馬上就化掉了。
馮白站了好一會兒, 抹了一把臉,才慢騰騰地回到屋里。他感覺到腳下的地面還是坑坑洼洼的。他懷疑自己的這條腿是不是短了一截, 走到大立鏡前站著照, 把兩條腿比量來比量去,絲毫也沒有看出哪一條短哪一條長來。這就怪了。
馬小京回來時看見馮白站在地上, 一時十分高興?,F在馬小京胖了些, 臉上的雀斑似乎也減少了許多。她有些夸張地啊起來, 馮白, 你怎么下地啦?會走路啦你?快些走給我看看。我還以為你這輩子也不下炕了呢。
馮白走了兩步, 馬小京連聲說好好好好, 你和過去一樣了。你又生龍活虎了你。
但馮白的臉上卻是一片悲苦。他盯著自己的腳說, 走是能走了。可我怎么總覺得腳下坑坑洼洼的呢?我看過地面了, 不坑坑洼洼。是不是我的腿短了一截?
馬小京仔仔細細地看過了馮白的腿, 她肯定地說, 不短。一點兒也不短。
要不你上炕, 我用尺子給你量量?
她真的就找出了一根皮尺, 讓馮白脫了鞋, 到炕上筆直地躺下。她用尺子量來量去, 最后她有些悲哀地宣布,是短了。短了三點五毫米。馮白, 你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點五毫米。你成了殘廢了。不過馬小京馬上又疑惑了, 因為馮白骨折的不是左腿。如果短應該短右腿才是。到底是怎么了你?馬小京把皮尺一丟, 說怪事了。
后來他們就不討論這件事了。馬小京在他那條傷腿上拍了一巴掌說,多走走路。多走走就好了。什么都是鍛煉出來的。以后沒事你就出去走。走上個一百二百里, 看它還敢再短下去。馬小京忙著做飯, 馮白就想起了廠子。他有快一百天沒到廠子里去了, 也不知廠子是什么樣子了。還有他那些工友,現在都好嗎?這一百天沒見他們, 馮白真有些想他們了。
馮白決定先在周圍鍛煉幾天, 等把腳下的地面走得不坑坑洼洼了, 他就去廠子, 去繼續上班, 為社會主義事業做貢獻。
可是還沒等馮白把地面的坑坑洼洼給走平坦了, 一個十分不好的消息就被馬小京傳到他耳朵里了。廠子黃了。具體地說也不是黃了, 而是叫另外一個企業給兼并了。現在廠子里正在動蕩呢。當然說動蕩也不準確, 應該說是正在確定誰下崗誰留在廠子里。
這事兒對馮白來說其實也沒什么。馮白歷來是個好工人, 人品不錯,技術水平也不差, 身體也沒得說的。留下來的里面肯定是得有他馮白的名字的。可不管怎么說這樣的事情也是人生中的大事, 他還是決定早早到廠子里看看, 起碼也得讓領導們知道他馮白的腿好了, 可以繼續上班做貢獻了。
下第二場雪這天, 馬小京上班走后, 馮白打扮了一下要出門到廠子里看看。廠子離家并不遠, 一公里不到。以前馮白上班都是走著去。這次他也決定還是走著去。經過幾天的鍛煉, 地面似乎是平坦多了。他出了門剛剛走上外面的街道, 就見他廠子里的一個小干部過來了。這小干部臉上笑笑地說, 能出來遛遛了啊馮白?小心別摔著了。
馮白也笑, 說, 沒事沒事。我都走了六七天了。我正想到廠子里呢。你這是忙什么啊?
小干部說, 來看看你。順便通知你一聲, 咱廠子叫人家給吞并了。百分之七十的工人都得下崗。其中也包括你。有空你過去辦理一下手續吧。每個工人發三千到五千不等的安置費。去領回來, 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弄個小本生意做做。聽說政府過了春節能安排一批的。你呢, 正好再養養腿。說過這人就走了, 把馮白一個人給閃下了。
馮白很蒙。這下崗的事兒怎么就會落到他的頭上來了呢? 事先也沒有任何商量就這么了? 他想這就過去問問??勺吡藥撞?, 覺得腳下忽然又坑洼起來, 而且坑洼得更厲害了。這么怕是去不成了。他就哼了聲, 罵了聲狗日的, 慢慢回家了。
馬小京下班回來, 發現馮白貼著屋子北面的墻壁, 把自己倒著豎在那里。
這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屋里沒開燈, 看著就像是馮白是被誰用繩子捆了腳吊在那里似的。馬小京驚叫了一聲, 趕緊開了電燈。這才發現馮白是用兩只手支撐著身體的。他的腿還沒什么變化, 但臉色倒是一片鮮紅。
結婚前馮白喜歡把自己倒立起來, 說是這樣能鍛煉人的意志, 婚后到沒發福前, 他偶爾也倒立倒立。但發福后他就再也沒這么做過了。現在他重新把自己倒立起來, 馬小京就想馮白是不是在鍛煉自己的意志, 想到廠子里挑更重的擔子?
看見馬小京, 馮白慢慢地把身子傾斜下來, 兩只腳落到了實處。他坐在馬小京眼前的水泥地上, 認真地說, 我不是鍛煉我的意志, 我是想倒著看這個世界。你不知道, 這個世界全顛倒過來了。工人階級狗屁了, 資本家興妖作怪了。我倒著看, 也就正常了。
馬小京知道馮白說的是他廠子被兼并的事情。兼并廠子的確實是從海外回來的一個資本家。但現在情況就是這個樣子的, 有錢是大爺, 沒錢是孫子, 有什么好奇怪的?像在登城, 權生錢錢生權的事情, 連她一個婦女都能說出一大堆來。馮白他怪什么啊?她就踢了他一腳, 起來吧。坐地上干嘛。又不是讓你下崗。
馮白哼了一聲, 說, 要是現在我還倒立著, 你說的這句話是對的, 可惜我已經正過來了。他說, 你自己還正著哩。
馬小京不相信廠子里會讓馮白下崗。她把他拽起來, 他們憑什么啊?你都在廠子做了十幾年的工人了, 先進分子的獎狀都拿了十來張了。憑什么他們? 馮白說, 我也不知道憑什么他們。要是知道了我就不會倒立著了。他張開著兩只手給馬小京看, 有兩個小時了。我的手都成冰了。我的心可能也成冰了。
馬小京和馮白沒在同一個廠子里上班, 那邊的情況她也不知道多少, 但她鼓勵馮白去廠子里問問, 你把臉弄得黑一些, 板著臉, 讓臉上能滴下冰來。要是他們不答應你就跟他們鬧。再不答應我回我廠子請了假, 和你一塊兒過去鬧。
不信鬧不草雞他們。不信土地爺爺的雞巴不是石頭的。
馮白點上一支香煙, 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現在我感覺地面坑洼得更厲害了。到處都是。走一步是, 再走一步還是。
馮白終于決定去廠子里了。
這幾天一直都在下著雪。有時候停了, 天好像也開了, 藍色的天空都露出來了, 可再一轉眼, 一片雪花就又落到了你的臉上或者別的地方。天氣已經冷了。第一場雪下的時候節氣是小雪。現在都大雪了。而今年登城這邊雪似乎特別地多。記得夏天的雨水也挺頻繁的。要是照一般的情理推算, 夏天雨多, 冬天就會少雪。可今年反常了。不過盡管心情不好, 馮白還是喜歡雪的。他愿意聽雪在腳底下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與馬小京談戀愛時, 就喜歡在雪里追逐。你追我趕, 跌倒了弄得身上白白的一片也還是興奮。結婚后他們就很少到雪地里浪漫了。但馮白喜歡雪卻依然如故。
馮白去廠子這天開始下過雪了。他出門前就已經停了。麥道大街上積了薄薄的一層。街上的行人不多。挺冷的天兒沒多少人愿意出來胡亂走。雪在馮白的腳下沒有什么聲音出現。要是雪厚到兩寸以上, 那聲音就出來了?,F在不行。另外有一個原因是, 馮白的腳下總是坑坑洼洼的。盡管麥道大街已經十分平坦了, 可這種坑洼的感覺怎么也消除不了。走了幾十米馮白就不想再走下去了。他決定攔一輛出租車。
以前的麥道大街是沒有出租車敢進來的?,F在好了, 只要你愿意, 隨時都可以攔下一輛。而且麥道大街如今也繁華了不少。去廠子里為自己討個公道, 打輛車也沒什么。
坐車就是快當。才夠放個屁的工夫就到廠子門口了。登城小城市, 打個車走單線, 五元錢就夠了。五元錢能坐三公里, 馮白到廠子才一公里。這就吃了虧。馮白給司機錢時心疼了一下。但出租車是不能講價的。那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但臨下車馮白硬是要了車票在手里攥著。
廠子里現在變得十分冷清。原先紅紅火火的氣象猶如昨日黃花。院子里的雪甚至都沒有人打掃。車間里當然也沒有馬達的轟隆聲了, 就跟一個人, 即使現在沒有死去, 卻也在茍延殘喘了。好好的一個廠子, 怎么說死就死了?馮白一時也弄不明白。
馮白直接上了辦公樓。上樓梯時,馮白忽然覺得腳下不坑洼了。他上得飛快。廠長在二樓辦公, 他上到二樓,看見廠長辦公室門上的牌子還好好地掛著, 但里面沒有人。另外幾個辦公室也沒有人。他只好又上到三樓。廠子的財務室就在三樓。馮白想先別管下崗不下崗的, 還是把那筆錢領到手再說吧。
三樓的財務室的門倒是虛掩著。馮白敲了兩下也有人說聲請進。進去了看看, 一個會計在, 財務科長卻不在。會計認識馮白, 見了他呀了聲說,你怎么才來呀?干嘛去了?馮白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說, 傷筋動骨了有一百天了。廠長呢?我得找他理論理論。
會計哧地一笑, 說, 想見廠長啊容易。她向窗外呶了一下嘴, 南郊賓館里去啊。
南郊賓館是登城監獄的民間叫法。登城的監獄在城南, 一說南郊賓館沒人不知道是監獄。但馮白一時沒弄明白, 廠長好好的, 天天坐著好車喝著好酒, 海參鮑魚對蝦魚翅吃著, 中南海煙吸著, 去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吧?會計有點小得意, 廠長他老人家進去啦。俺們王主任也進去啦。劉副廠長和方副廠長也一起進去啦。四個人, 嘿, 正好打三缺一哩。就怕人家公安不讓他們打呢。
馮白蒙了一下。這事兒他一點點都不知道, 連絲毫的風聲也沒聽說過。老婆馬小京回家也沒提起過。就像是根本就沒有過這事似的??蛇@小會計是不敢胡說的。廠里的人誰敢胡說廠長啊。馮白就笑了, 說, 下崗的有我吧?
告示都貼好幾天了。只怕這會兒叫風啊雪啊的都弄爛了吧。會計看著馮白的臉色, 上面是有你。領安置費的名單上也有你。她把一張紙往眼前拖拖, 找到了馮白的名字, 一共三千七百九十六塊。這個數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出來的。你帶了印章沒有?
馮白站在會計面前。他想廠長進去了, 兩個副的也進去了, 都進去了,這下崗的事兒是不是能有變化? 或者廠子就不黃了?人家就不兼并了?可這些小會計是不會知道的。這個得上層。至于這上層是哪一層, 他也弄不明白。這么想他就不問了, 說, 沒帶印章我。不過我還有手指頭印兒呢。不是還可以簽名嗎?以前領工資, 簽個名不就得了?
會計說你坐下來吧。有的是椅子。都不來上班了哩。以前可以簽名, 這次是不行的。廠長再三強調的。啊……廠長他上南郊賓館喝小米稀飯去了。他說的必須印章。很快她又笑起來, 這會兒你就是真的帶了印章也不行了。咱廠子的賬戶讓人給封了, 錢過不來了。前幾天領了也就領了。沒領的再怎么弄, 我連個請示的官兒都找不到了。要不……要不過兩天你再來? 那會兒沒準兒廠長他們又放出來繼續當廠長了呢。
現在馮白真的有了一種蒙了的感覺。留崗人員名單上沒有他馮白的名字, 安置費的名單上有他馮白的名字,可他兩邊都夠不著。他站在一個位置上, 想要繼續上班, 在一個資本家的手下勞動, 不成; 想取了安置費回家另打鑼鼓另開張, 也不行。往下再怎么辦呢?他把兩只手伸開。他張開著雙臂。他發現兩只手里都空空如也??铡?帐鞘裁?是什么也沒有。他就搖搖頭。他不可能難為眼前的這個小會計。這不關她的事兒。
馮白就出了財務室的門。他在走廊里到處走, 一個門一個門地敲, 一層一層地去。除了上樓下樓, 他感到下面的坑洼讓他的腳下發虛。虛也是空啊。難道腳下也空了?
辦公樓有的門能敲開, 有的門敲不開。敲開的里面坐著或者站著的人也都頂不了事兒。敲不開的他就踹上一腳。現在這種情況, 他馮白就是把樓推倒了也沒有誰管他。眼前的一切都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什么辦法也沒有。等走累了, 走得腳下乏到了極點,他就干脆地坐到了地上。想了想, 他找一面墻壁, 把自己貼著倒豎了起來。他用兩只手當腳了。他眼睛里的一切事物馬上就跟著顛倒了過來。
這樣在廠子的辦公樓里很有意思哎!
現在, 麥道大街確實比往日繁華了無數倍。原本大街的兩側基本上沒有什么做生意的, 有也只幾家小小的商店和幾家小飯店。頂多再有一家理發店。商店飯店就不說了, 里面的貨色非常一般。那家理發店呢, 里面就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 身上穿著一件很可能是從人民醫院的垃圾箱里揀來的白大褂。但在他身上, 幾乎連一點兒白的意思也沒有了。他用一把舊式推剪子和一把舊式剃刀打發著一個又一個前來理發的人。一個五角一個五角。如果剃個禿子, 還要少花一角。當然進來的大都是麥道大街兩側居住的平民百姓。馮白結婚后還到這里來理了一回發。后來因為那發型, 那近乎于狗啃的光滑平坦在廠子里天天遭人恥笑, 他就不再來這店了。而麥道大街以外的理發店, 手藝是好了些, 但卻從兩元一個頭一直漲到現在的五元一個頭了。這讓像馮白這樣的兩口子都是小廠子小單位的工人家庭很是受用不起。因而每每經過店門口, 他都有想進去理發的欲望。
現在, 在2004年冬天到來后, 確切地說從麥道大街的坑洼被人民政府給弄平坦了后, 這里就繁榮了。許許多多的店鋪如雨后春筍。花樣也甚是繁多。甚至連妖艷的賣淫女也在這里展開了無本萬利的職業生涯。而一些原有的門面破敗的店鋪, 也紛紛裝修擴大經營。晚上新安裝的路燈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傊?, 如果不腿折過, 不下崗, 不沒有領到安置費, 馮白應該感到十分滿足的。
問題也正在這里。
慢慢臨近元旦了。元旦一到, 2004年也就過去了。接下來, 春節也要來了。春節是要花錢才能過去的。沒錢的春節, 只能凄惶著。這個月的工資馮白沒領到, 安置費因為種種變故, 也還在不知什么地方呆著。馮白后來又去了兩次廠子, 除了找一面墻壁倒立一回外, 沒有任何收獲和結果。倒是聽說廠長貪污了好幾百萬。副的也各有幾十萬近百萬。財務科長比副的還要多幾十萬。
一個不大的廠子這么一弄, 可能只有破產的份兒了。馮白想指望也指望不上了。家里的存款一直都少得可憐。馬小京的工資一個月也就幾百塊。日子, 不凄惶著還能怎么樣呢?
現在馮白把這一切的原因都歸結在他的小腿骨折上來了。如果小腳沒有骨折過, 那三個多月的時間他還在廠里上班, 除了工資, 一個月還能拿些個獎金。更為重要的是, 他可以從容地面對廠子里發生的所有的變故, 可以即使被宣布了下崗, 也能夠把安置費在第一時間里拿到手。而不是兩手空空。
以前的麥道大街是骨折了好幾條腿, 可那些腿都是長在老頭老太太的身上的, 年輕力壯如馮白的, 也就他一人而已。而實際上麥道大街的坑洼也不是特別的深。他弄不明白一個小小的坑洼怎么就骨折了他。虛空。當時他就覺得腳下一虛一空, 咔吧一聲, 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有了這樣的變故, 馬小京也變得很不耐煩了。她可以容忍馮白骨折, 卻無法容忍一個大男人整天無所事事。尤其不能容忍走路好好的馮白竟然老說地面坑坑洼洼。馮白走路時絲毫也看不出有什么瘸拐來, 他說地面坑坑洼洼, 是在為自己的無能尋找借口哩!這怎么行啊?這怎么可以?照這么下去,日子可怎么繼續過啊? 馬小京的臉上就時不時地出現了憤怒。她認為她找的是一個沒有出息的男人, 是個典型的窩囊廢。況且馮白還老是在家里顛倒著看人和事物哩。她要求馮白盡快地改變自己, 把心調正了, 想法不使家庭的生活以及他個人的信仰嚴重滑坡。
馮白很難按照馬小京的要求做到。因此兩個人就有了戰火。吵架, 有時還動了手。甚至連離婚這兩個字都像一只丑陋的中超足球一樣地在他倆之間被踢來踢去了。
……馬小京上班去了。吵夠了動過了手, 馬小京該上班還去上班, 該到公婆那邊看兒子還是去看兒子。當然她也知道他們不可能真的離婚。他們的姻緣注定是要持續下去的。這一點毋庸質疑。連馬小京都堅定不移地相信。但吵架和婚姻有關嗎?無非她是想讓馮白振作起來, 如此而已。
一個人獨處, 馮白不由得就想到骨折, 然后想到腳下地面的坑洼。這是他必須盡早克服的難題。當然他肯定不想墮落, 不想繼續無所事事。廠子那邊是指望不上了, 可他得指望他馮白自己啊!
在外人看來, 馮白是在麥道大街上若無其事地走著, 閑逛著, 是在消磨著他過于剩余的時間和精力。只有馮白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像他們想象的那樣的。他的心靈無比的痛苦。他得從中解脫出來。他得像正常人那樣走路, 像正常人那樣感覺。
臨近元旦這幾天, 雪下得分外大。整個白天, 幾乎都是在雪的紛揚之中。天色也從早晨一直黯淡到黃昏。在大街上悠閑行走的人越來越少了。馮白腳下坑坑洼洼著, 很快就變白了。他把麥道大街走了快要一半時, 天仿佛已經黃昏起來。期間他遭到過一個貌似發廊工作人員的女人的騷擾。長到現在, 馮白還沒有與馬小京之外的女性發生過性關系, 所以他對這個嘴巴上涂著如血口紅的妓女嗤之以鼻。但那妓女則反唇相譏了一通才去找別的男人騷擾。而后馮白的心情就更加糟糕起來。在家里馬小京從來不許他喝酒。他對酒也沒有什么過分的追求。但是現在, 他無比強烈地想把自己給弄醉掉了。
這念頭把他驅趕進了一家酒店。是一家小小的酒店。他進去的時候里面只有一個女人背著他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他沒有注意她, 大聲地叫老板取一瓶白酒, 再炒兩個菜。但那女人似乎就是專門等他的。他的聲音一起她就轉過臉來。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滿是深意。
因為客人稀少, 老板正百無聊賴著。這時他起身到里面忙碌去了, 外面則只剩下了馮白和那個女人。馮白在女人看他時也看了她一眼。他沒有看清她的臉。好像她的臉一片模糊。不過他倒是看清了她面前擺放的東西。只有一個杯子。杯子里有些透明的液體。除此別無它物。
杯子里當然應該是酒了。但一個女人獨自喝白酒, 這事兒本身就令人生疑。而連菜肴也不要就更加讓人不解。馮白想了一下, 就不想這事了。現在他心里翻來覆去想的是另一個問題, 就是怎樣才能在踩了虛空處而不陷進去。他一腳踩了麥道大街原來的一個虛空處, 然后他陷進去了, 他骨折了, 再走起路來就坑坑洼洼了。要是能解決了踩在了虛空處而不陷進去這一難題, 后面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這難道不重要嗎?
菜和酒上來了后, 馮白馬上給自己倒了一杯。在剛剛開啟瓶子的一剎那, 一股濃濃的酒的香味就沖進了他的鼻孔。他喝了一口。身上嘩啦一聲熱了起來。他再喝一口, 那熱就把他緊緊地包圍起來了。一杯下肚, 馮白看見那女人在沖著他笑。
馮白忽然有些憐惜一個獨自喝悶酒卻不用菜肴的女人了。他也沖她笑了一下說, 不嫌棄的話, 你就坐過來。我叫的菜也吃不完的。好歹這菜也能壓一壓酒的。
女人想都沒想, 端起自己的杯子過來了。她坐到馮白的對面。她微笑起來, 其實我就想這么喝酒。我喝酒從來也不吃什么菜肴的。不食人間煙火這句話你聽說過吧?我不像你們。有一杯酒我即已足矣。
馮白跟著笑了一下。女人的面孔在他眼里一片朦朧, 仿佛籠罩在一團看不見的云霧里。馮白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想是自己喝了酒, 眼花了吧。喝了酒是容易讓人眼花的。這也不奇怪。不過只喝酒不吃菜的人還是少見。但馮白不想強人所難。
喝盡了第二杯, 馮白就不再喝了。他看見那女人的杯子已經空了。原先是有大半杯的。但現在空了。他嗅了嗅她杯子里的酒的味道, 覺得比他要的要好上一百倍。本來他是想請她喝一杯的。但想想自己叫的酒的質量, 他就沒敢開口。
付了錢想起身, 那女人忽然說, 你是叫一道難題給絆住了吧?你腳下的路是不是不平啊?她不等他回答又說, 其實人世間的路沒有一條是真正平坦的??涌油萃菰谒y免。我知道在別人看來你腳下完全是平坦的, 你沒有坑坑洼洼。只是你不這么認為。如果你想知道怎樣才能在踩了虛空處而不陷進去的話, 我可以告訴你。也可以讓你親眼看看??催^了你就知道了。她的臉上又浮出了微笑。她說, 你想不想啊?
馮白怔了一下。他恍惚著。他不明白這女人為什么竟然知道他心里在想著什么。他從來也沒有把這個念頭說出口過。她是怎么知道的?難道她有一種洞察人心的能力?不過有人愿意解開他心中的難題, 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況且他喝了兩杯酒, 頭腦正熱熱的呢!
女人起身出門了。馮白想都沒想也跟著起身出門。女人沿著麥道大街往北走。街面上的雪已經有兩三寸厚了, 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女人走得很快, 像是足不沾地在飄著似的。馮白緊緊地跟著, 生怕跟丟了自己。
出了麥道大街上了一條寬闊的大街。這條直通北面海邊的大街上車輛行人都沒有, 靜靜的仿佛只有雪, 漫天飛舞的雪花和落滿街面的潔白。也只有片刻, 他們就到了海邊。女人上了一處為旅游而修建的入海平臺。這平臺下面就是大海了。平臺離海面大約有五米高, 也被雪落滿了。女人回頭看著跟上來的馮白。四周杳無人跡。女人說, 你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對凡人來說是無比困難的。你是凡人, 你難??呻y也得難。答案觸手可及。可這樣的答案于你有什么用呢? 你就記住踏踏實實四個字就可以了。要說難啊, 什么也難不倒踏踏實實這四個字的。神仙也難不倒。否則, 你也就只好跟著我走下去了。但你能嗎?
馮白聽著??伤恢浪f的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暗示他什么嗎?她是誰?她帶他到這里來做什么?他想不出來?,F在, 在這里, 他望著她笑, 笑里有幾分傻瓜的味道。
女人說, 麥道大街也是條好大街。現在是, 過去也是。坑坑洼洼落滿了雪, 不就看不出來了嗎?還有你的家,熱熱乎乎的家??催^我給你的答案, 你就知道你該怎么走路了。
女人把她的微笑收斂起來, 不再理會馮白。她轉過身來, 向著大海的方向走過去了。她一直走到了平臺的邊緣。本來她應該在那里停住步子的, 但她絲毫也沒有停頓下來的意思。馮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驚呼了一聲??刹恢獮槭裁磪s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他看著女人的一只腳已經踏到虛空中了, 只要一用力, 她就要砰地一下掉進大海里了。他想跑過去拽住她??伤稽c點也動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掉進大海。
但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的那只腳踏到虛空中后, 竟然如同是踩在了實處。接著她的另一只腳離開平臺向前邁去。她的兩只腳這時都已經踏到了虛空中。她在虛空中行走起來。好像她面前真的有一條看不見卻真實而結實的道路。而且又無比平坦。接下來她一步一步地走遠了, 慢慢地消失在了虛空的盡頭。馮白的眼前就什么也沒有了。
這是馮白一生中遇到的最最奇怪的事情。他站在飄舞的雪花里目瞪口呆。
恍惚中他像是做了一個夢, 一個無比虛幻卻又無比真實的夢。他永遠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這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呢, 還是他的幻覺?
這個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雪越下越大, 漫天皆白。
回到麥道大街的馮白骨折的那條腿和原來的不一樣了。通俗地說是拐了。
拐得不是很重, 但所有的人都能夠不費力氣地看出來。骨折的腿拐了實屬正常。骨折了不拐才不正常呢。不過, 拐了后, 腳下的地面的坑坑洼洼的感覺卻完全地消失了。這樣馮白心里就踏實了。他還記得那個不知是不是真的見過的女人跟他說過的一個詞,踏踏實實。現在他就踏踏實實。
首先發現馮白拐了的是馬小京。馬小京驚訝地提醒馮白之后, 馮白才知道自己竟然拐了。他在屋里的大立鏡前一邊走一邊看。果然是拐了。一走一拐, 一走一拐。不過他沒有驚訝, 也沒對馬小京說那件事。春節過后馮白把自己家靠街面的一間屋子騰出來,簡單地整理了一下, 開了一個自行車修理鋪。在以后的歲月里, 他得靠著這個來養活自己和老婆孩子了。在以后的漫漫的走路過程中, 馮白知道, 他的腳不會再踩到虛空處了。那不該是像他這樣的人踩的地方。他一腳踩下去,都應該是踏踏實實的地面。
責任編輯: 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