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學方法與歷史研究

摘要:發生學方法興起于自然科學研究領域，隨后被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所采用#65377;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使這一方法走向科學，從而形成了具有普遍意義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發生學方法#65377;它是對現實及其發生前提和發生過程進行研究的方法，具有科學性#65380;革命性和實踐性特征，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研究方法體系中處于支配地位#65377;然而，這并非意味著它是歷史研究的唯一方法#65377;這對我們加深理解唯物史觀與歷史學理論方法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啟示意義#65377;

關鍵詞:發生學方法;唯物辯證法;歷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5-0043-08

長期以來，“發生學”一詞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被使用的頻率較高，人們針對發生學問題的研究也較多#65377;然而，迄今為止很少有人對發生學方法本身進行過深入的研究#65377;①從詞源學上看，“發生學”源自生物學領域的“遺傳學”，英文為genetics，它本來是指由英國生物學家W. 貝特遜(W. Bateson，1861-1926年)于1906年根據希臘語“繁殖”(generatione)一詞正式命名的一門學科#65377;[注：參見楊學仁#65380;朱英國:《遺傳學發展史》，武漢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29-130頁;楊業華:《普通遺傳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65377;亞里士多德曾撰寫《動物的繁殖》(De generatione animalium)等動物學和生物學方面的著作，因而被現代西方學者贊譽“早在2300年以前就預見了遺傳學的基本概念”#65377;參見洛易斯·N. 瑪格納:《生命科學史》，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39頁#65377;]從語義學上看，發生學本來是指17世紀以來逐漸形成的胚胎學，它主要探討生物學領域動植物的發生發育和演化問題#65377;[注：英國人哈維(William Harvey，1578-1657年)于1651年發表了著作《論動物的發生》，提出了“萬物皆來自卵”觀點，由此奠定了胚胎學的基礎#65377;胚胎學對目的論的突破，始于德國生物學家沃爾夫(Casper Friedrich Wolf，1734-1794年)#65377;他的《發生理論》和《論腸的形成》，有力批駁了胚胎學研究中流行的預成論，為漸成論的確立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65377;此后，愛沙尼亞人貝爾(Karl Ernst von Baer，1792-1876年)曾提出了著名的“生物發生律”，創立了比較胚胎學#65377;如今，胚胎學演變為現代發育生物學，成為現代生命科學的基礎學科之一#65377;參見亞·沃爾夫:《十六#65380;十七世紀科學#65380;技術和哲學史》(下冊)，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476-477頁;亞·沃爾夫:《十八世紀科學#65380;技術和哲學史》(下冊)，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545-546頁;楊學仁#65380;朱英國:《遺傳學發展史》，武漢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8頁;潘永祥#65380;李慎:《自然科學發展史綱要》，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3-125頁#65377;]遺傳學#65380;胚胎學及發育生物學都是探討生物包括人的發生發育過程，它們是現代生物學的基礎#65377;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同樣存在著發生學問題，需要展開發生學研究#65377;這些發生學問題不僅是指人文社會科學作為學科知識體系的發生發展過程，而且還包括所研究對象本身的實際發生和演變過程#65377;它們是現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65377;從方法上看，發生學從自然科學研究領域逐漸被應用到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已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研究方法#65377;[1](P491)例如，皮亞杰的發生認識論提出不久就被應用于科學史及其他許多研究領域#65377;[2](P413)可見，發生學問題及其研究方法是諸多學科所面臨的不容回避的重大學術理論問題#65377;本文將結合發生學方法的歷史演變，著重探討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及其對歷史研究的重要意義#65377;

一#65380;近代發生學方法的內在矛盾

人們對發生學問題的研究很早就開始了#65377;凡是在時空之內存在的事物都涉及到發生學問題，特別是隨著西方文藝復興#65380;宗教改革和科學革命的繼起，在沖破神學束縛的同時，“令人困惑的發生學問題”隨之產生#65377;[3](P241-242)近代發生學方法從17世紀以來就逐漸形成，18#65380;19世紀被日益廣泛地應用于自然科學領域，成為探索自然界萬物起源#65380;發育#65380;演化的階段#65380;形態和規律的方法#65377;

近代發生學方法對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特別是歷史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65377;社會生物學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是生物學等自然科學家重新理解和說明人類社會歷史現象的嘗試#65377;[4] (P94-98)隨后，人文社會科學家逐漸開始接受這一新方法#65377;“多數西方學者認為，十九世紀自然科學對史學的重要影響在于，它使史學家認識到研究起源的重要性”#65377;[5](P374)隨后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出現了法的歷史學派#65380;政治經濟學的歷史學派#65380;社會學實證主義的歷史學派等等#65377;19世紀成為名副其實的歷史學的世紀，人類社會的起源及其歷史變遷的研究日益受到關注#65377;特別是隨著浪漫主義史學的興起，“浪漫派中世紀主義開創了對中世紀較為客觀的研究和評價，而這一時期迄今為理性主義的啟蒙運動所忽視#65377;將現在與較早的世代聯系起來的鏈條，使得探討歐洲各民族的起源成為具有民族迫切性的問題”，“歷史學家的目的不再是研究歷史教訓的世界主義哲學家的目的，而是要研究起源#65380;聯系和發展”#65377;[6](P71)他們提出的歷史主義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歷史方法開始支配法律和神學的講授”#65377;[注：首次把歷史主義作為世界觀和研究方法運用于歷史研究，是德國浪漫主義史學的貢獻#65377;參見B.A. 哈多克:《歷史思想導論》，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32頁;王晴佳:《西方的歷史觀念》，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139頁#65377;]

17#65380;18世紀博學派的發生學方法得到繼承和發展#65377;然而，“博學派史學著作理論上的薄弱使它停留在發生態解釋的水平上，也就是停留在對先后發生的事件的描述上，而沒有指明這些事件的任何較深刻的原因和歷史發展的規律;甚至連這種發生學式的解釋也是由黑格爾主義的和后實證主義的進化論才使之變得較通俗易懂#65377;這就是它為什么被稱之為發生(genetic)歷史編纂學的原因;而且它常常也這么稱呼自己#65377;”[7](P98-99)以博學派為基礎的發生學方法，注重史料的搜集整理和鑒別，遵循時間順序排列歷史事件，實際上就是編年史的方法#65377;我們可以稱之為實證的發生學方法#65377;從文藝復興后期的博學派史學到浪漫主義史學#65380;實證主義史學，都運用了實證的發生學方法#65377;

另一種發生學研究方法以自然法哲學為基礎，注重思辨和進化，從人類自然狀態假說出發，推演人類社會歷史的起源與變遷#65377;這實際上是對人類社會歷史進行哲學思考的方法，可以稱之為思辨的發生學方法#65377;從霍布斯#65380;洛克到康德#65380;黑格爾，包括理性主義史學，對國家理性和社會歷史變遷的邏輯前提進行思考，都運用了思辨的發生學方法#65377;

總之，到19世紀上半葉，在自然科學和思辨哲學的雙重影響下，社會歷史研究中發生學方法形成了實證主義的和思辨哲學的兩種主要類型#65377;“19世紀上半葉，歷史著作中所見到的有關方法的意見和傳統來自兩種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相互沖突的原則:一種是把唯心主義的和進化論的目的論結合起來，一種是相信通過批判地分析原始資料所確定的事實按年月排列便可以把過去完全再現出來#65377;”[7](P99)二者之間的沖突與調和，推動了發生學方法的發展#65377;

從維柯提出“新科學”和伏爾泰提出“歷史哲學”等概念以來，人類自身的社會歷史領域開始成為相對獨立的研究對象，“如同自然科學脫胎于自然哲學一樣，社會科學涵蘊于道德哲學之中#65377;”[8](P225)人類社會歷史領域的研究，只有從道德哲學中分離出來才能成為相對獨立的科學，相應的研究方法才能得到發展#65377;人文社會科學獲得相對獨立的過程，是借助于自然科學和思辨哲學才得以實現的#65377;隨著實證社會學的創立，關于人類社會歷史的研究領域開始分化，歷史學從浪漫主義發展到實證主義，開始走向獨立#65377;然而，歷史科學的發展不僅要遵循實證發生學方法，按照時間序列編排歷史事件的先后順序，而且還要進一步解釋歷史變遷的原因#65377;盡管思辨的發生學方法試圖建立一種解釋歷史的模型，但難以避免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65377;因此，“首先要求構筑一種既能解釋從一種狀態轉變到另一種狀態，又能解釋事件整個發展過程的內部機制的普遍模型;其次還要求不求助于形而上學的思維來構筑這種模型#65377;”[7](P195)如何避免實證的發生學方法與思辨的發生學方法之間的矛盾，從而把歷史與邏輯統一起來，建構一個科學的歷史解釋模型，成為歷史科學發展所面臨的重要問題#65377;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創立，從而創立的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為解決這一問題指明了方向#65377;

二#65380;唯物辯證法的發生學方法意蘊

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是以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為基礎的#65377;唯物史觀的創立過程，同時也是唯物辯證法的創立過程#65377;早在柏林大學學習期間，馬克思就逐步認識到唯心主義中“現實的東西和應有的東西之間的對立”，[9](P10-11)在歷史法學派和黑格爾法哲學的矛盾中，馬克思顯示了可貴的獨立批判精神，孕育著唯物史觀的萌芽:“我從理想主義，——順便提一提，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費希特的理想主義比較，并從其中吸取營養，——轉而向現實本身去尋求思想#65377;”[9](P15)由此出發，馬克思開始了對歷史法學派和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踏上了為揭示人類歷史之迷而創立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征程#65377;

針對胡果提出的歷史法學思想，馬克思以理性批判精神，全面剖析了歷史法學派的本質#65377;胡果懷疑理性對制訂法律的指導作用，將法律歸結為歷史的產物，甚至認為這種歷史與理性之間是矛盾的#65377;因而，他不是在歷史發展中尋找理性，而是試圖證明歷史形成的法律與理性的矛盾，強調民族習俗演變的歷史對制訂法律的有效性和重要作用#65377;因此，馬克思說:“歷史學派已把研究起源變成了自己的口號，它使自己對起源的愛好達到了極點，——它要求船夫不沿著河航行，而沿著河的起源航行#65377;”[10](P97)馬克思進一步剖析了胡果的研究方法#65377;“胡果的論據，也和他的原則一樣，是實證的，也就是說，是非批判的#65377;這種論據并不知道什么是差別#65377;凡是存在的一切事物他都認為是權威，而每一個權威又都被他拿來當作一種根據#65377;”[10](P99)胡果對理性的懷疑，使之在實證的事物面前喪失了最起碼的批判精神，使歷史成為為德國落后的現實進行辯護的工具，從而被龐雜的歷史所淹沒，在實際的研究中恰恰陷入了“反歷史的幻覺#65380;模糊的空想和故意的虛構”#65377; [10](P105)因此，馬克思曾諷刺胡果說，他的輕佻即庸俗的懷疑論“只是為了占有某種作為殘渣的實證的事物，并在這種動物狀態中自得其樂”#65377; [10](P101)歷史法學派的致命缺陷在于其缺乏批判精神#65377;

從理論方法上對歷史學派的批判，是馬克思把“理性”與“實證”即邏輯與歷史統一起來，從而創立唯物辯證法的重要一步#65377;通過這一批判，馬克思拯救并改造了德國浪漫主義者提出的歷史主義，使理性的光輝照進塵封的歷史，為科學研究歷史的統一性和多樣性#65380;普遍性和特殊性奠定了新的理論方法基礎#65377;在批判了歷史法學派對理性原則所持的懷疑論之后，為了避免陷入另一個極端，即一切從抽象的理性原則出發的極端，馬克思緊接著對黑格爾的法哲學展開了批判#65377;

在清算黑格爾的思辨體系時，馬克思明確提出了“現實的人”和“實踐”兩個重要概念#65377;[11](P9)從中得出一個重要結論:“德國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以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為立足點的解放#65377;”[11](P16)由此出發，馬克思逐步闡發了關于人的本質的理論#65377;這一理論的方法論意義在于，馬克思始終是從現實的人及其社會實踐出發，把人的本質視為一個唯物地生成的過程#65377;人類歷史之謎最終被揭示出來了:“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65377;”[12](P131)在這一基礎上，馬克思唯物地改造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并與新的世界觀結合起來，最終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完成了唯物史觀的制定工作，唯物辯證法也隨之確立#65377;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明確提出:“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只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65377;”[13](P73)唯物史觀的創立意味著意識形態的終結#65377;根據這一新史觀，一切意識形態及意識形式只不過是人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在頭腦中的反映，并隨著社會實踐的變化而變化#65377;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經濟關系始終是決定性因素#65377;因此，恩格斯說，唯物史觀“結束了歷史領域內的哲學，正如辯證的自然觀使一切自然哲學都成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樣#65377;現在無論在哪一個領域，都不再要從頭腦中想象出聯系，而要從事實中發現聯系了#65377;”[14](P247)

唯物辯證法作為“關于外部世界和人類思維的運動的一般規律的科學”，“認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其中各個似乎穩定的事物同它們在我們頭腦中的思想映象即概念一樣都處在生成和滅亡的不斷變化中，在這種變化中，盡管有種種表面的偶然性，盡管有種種暫時的倒退，前進的發展終究會實現”#65377; [14](P243-244)這樣，一切科學都變成了歷史的科學，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一樣，被發現是一個歷史的過程#65377;“要精確地描繪宇宙#65380;宇宙的發展和人類的發展，以及這種發展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就只有用辯證的方法，只有不斷地注視生成和消失之間#65380;前進的變化和后退的變化之間的普遍相互作用才能做到#65377;”[15](P736)唯物辯證法是唯物史觀的活的靈魂，它遵循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原則，并把自然界#65380;人類社會和人類思維視為處于不斷生成和消亡的變化過程中的存在，因而都是歷史性的#65380;暫時的存在#65377;人類的歷史就是人類的發展變化過程，是受經濟關系支配的人的本質的不斷生成過程，這也就是唯物主義基礎上的發生過程#65377;因此，可以把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稱為歷史發生學和歷史細胞學#65377;歷史研究的任務就是發現人類社會發展變化過程的內在規律#65377;這就避免了實證主義的事實堆積和形而上學的抽象思辨之間的矛盾，為確立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65377;

三#65380;馬克思主義發生學方法的確立

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創立，為馬克思和恩格斯進一步發現資本主義社會發生發展及其衰亡的歷史規律奠定了世界觀和方法論基礎#65377;根據唯物史觀，經濟關系在社會歷史變遷中具有決定性作用，只有研究和把握住這種關系才能揭示出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才能科學預見社會歷史發展的前景#65377;因此，馬克思非常重視對資產階級經濟關系的研究，通過這一研究，馬克思不僅發現了剩余價值規律，而且形成了更加明確的研究方法#65377;這就是以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為基礎的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65377;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就明確意識到了科學研究方法的重要性，專門闡述了政治經濟學的方法問題#65377;對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關系的研究，應當遵循從具體到抽象，再從抽象到具體的路徑#65377;因此，如果從復雜而混沌的具體表象開始，止于一般的抽象，并沒有完成科學研究的過程#65377;科學研究恰恰是要進一步從一般的抽象出發，從最簡單的概念出發，再上升到具體，這時的具體就是理性的具體，而不是感性的具體了#65377;只有經過這樣不斷反復的過程，科學研究才算完成#65377;這種研究路徑的發現，正是唯物辯證法的深化和具體化，體現了邏輯與歷史的辯證統一#65377;馬克思據此批判了以往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他們對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研究停留在第一階段，把現代資產階級社會視為永恒的歷史存在，是不科學的#65377;對資產階級社會及其歷史的理解和說明，不能簡單按照時間順序追尋各個要素的發生#65380;發展軌跡，而是要從其歷史變遷的結果即現實出發，從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的結構出發，回溯其歷史過程#65377;

從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現實的完成形態出發，回溯其發生#65380;發展的演變軌跡，就會發現社會形態演進的連續性和階段性，從而就能夠揭示社會形態演進的規律#65377;現代資產階級社會是在歷史孕育的各種因素和條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并且使那些因素和條件獲得了更加充分的發展形式#65377;因此，理解和說明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關系，對我們進一步理解前資本主義經濟關系具有重要意義#65377;“資產階級社會是最發達的和最多樣性的歷史的生產組織#65377;因此，那些表現它的各種關系的范疇以及對于它的結構的理解，同時也能使我們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系”，“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65377;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65377;”[16](P23)然而，這并非抹殺歷史發展的階段性差別#65377;盡管通過理解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關系，我們可以透視前資本主義的各種社會形式和生產關系，但是它們之間畢竟存在著本質的區別，并且已經過了改造和重組，“以十分萎縮或者完全歪曲的形式出現”#65377;因此，馬克思說:“所說的歷史發展總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的:最后的形式總是把過去的形式看成是向著自己發展的各個階段，并且因為它很少而且只是在特定條件下才能夠進行自我批判，——這里當然不是指作為崩潰時期出現的那樣的歷史時期，——所以總是對過去的形式做片面的理解#65377;”[16](P23-24)只有馬克思才對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關系進行了全面的科學的理解#65377;

馬克思是如何從現實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關系出發，回溯其歷史發生和發展過程的呢?在這里，馬克思遵循的原則是:“凡是在過程開始時不是作為過程的前提和條件出現的東西，在過程結束時也不可能出現#65377;但是另一方面，一切作為前提和條件的東西，在過程結束時則必然會出現#65377;”[17](P262)從歷史的結果出發，從現實出發，發現其本質的規定性，并由此回溯這些本質要素和條件的歷史形態#65377;通過這些不同歷史形態上的要素和條件的相互作用和歷史批判關系，發現其演變的軌跡及其內在規律#65377;這個現實的本質的規定性是什么呢?那就是資本#65377;馬克思從《雇傭勞動與資本》到《資本論》，批駁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對資本的膚淺看法，發現了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本質規定性即資本:資本的本質不是物，而是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關系#65377;[注：馬克思把資本的物質內容與社會形式區分開來，并把社會形式視為資本性質的決定性因素#65377;這體現了馬克思對人的社會主體性的重視#65377;參見馬克思:《雇傭勞動與資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45頁;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下)，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20頁#65377;]由此出發，馬克思通過撰寫《資本論》，對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關系進行了深入而系統的研究#65377;

《資本論》集中體現了馬克思對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貫徹和運用，其中所運用的基本研究方法至今仍具有重大啟示意義#65377;馬克思在這一巨著中進一步明確了科學研究人類社會歷史的基本方法，即回溯式研究方法#65377;“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它的科學分析，總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65377;這種思索是從事后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65377;”[18](P92)這就要求在社會歷史研究過程中自覺貫徹“不理解現在，就不能解釋過去”的歷史意識#65377;[19](P9)從資本出發，通過回溯式研究方法，馬克思發現了資本——貨幣——商品之間的內在聯系#65377;商品成為資本的歷史起點，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的細胞形式”#65377; [18](P8)這成為馬克思對現代資產階級社會進行“解剖”的切入點#65377;

但是，回溯式研究方法在敘述形式上就必然表現為前瞻式的敘述方法#65377;回溯式研究方法的步驟是:歷史完成的結果即現實是研究的起點，通過對現實本質的認識和把握，找到其本質要素和條件的規定性#65377;由此進一步追溯這些要素和條件的早期歷史形式，以及這些早期歷史形式相互作用的整體發展過程#65377;然而，這一研究過程訴諸表述時，敘述形式就不再是這樣逆向的回溯順序，而是從早期歷史形式出發，通過復雜的演變而發展到現實的正向歷史過程#65377;這就是前瞻式的敘述方法#65377;實質上這是對歷史真實的還原和解釋#65377;只有把回溯式研究方法與前瞻式的敘述方法辯證統一于社會歷史研究過程中，我們才能自覺地從歷史意識出發，還原歷史真實，解釋歷史現象背后的動因，從而找到歷史發展的規律#65377;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重點闡述了這種研究方法和敘述方法的辯證統一#65377;“在形式上，敘述方法必須與研究方法不同#65377;研究必須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內在聯系#65377;只有這項工作完成以后，現實的運動才能適當地敘述出來#65377;這點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觀念地反映出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好象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了#65377;”[18](P23-24)因此，我們看到，馬克思關于資本的研究，在敘述形式上就是從商品開始，而不是從資本開始#65377;馬克思的《資本論》整體敘述結構也是從資本的生產過程#65380;資本的流通過程到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65377;

馬克思以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為基礎，把回溯式研究方法和前瞻式敘述方法有機結合起來，把結果與起源#65380;靜態與動態#65380;結構與變化辯證統一起來，從而全面貫徹了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原則，創立了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65377;

四#65380;馬克思主義發生學方法對歷史研究的意義

由于現實的人及其所構成的社會本身是復雜多變的存在，而且我們難以直接觀察到人類歷史演進的各個階段，從而發現有規律地重復的歷史現象，所以歷史科學研究進展比較緩慢#65377;“我們在人類歷史領域中的科學比在生物學領域中的科學還要落后得多;不僅如此，如果一旦例外地能夠認識到某一時代的社會存在形式和政治存在形式的內在聯系，那么這照例是發生在這些形式已經半衰退或已經瓦解的時候#65377;”[20](P429-430)人類歷史領域是馬克思哲學革命的發源地，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創立使歷史學成為科學，因而馬克思主義發生學方法對歷史科學研究的發展意義重大#65377;

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是歷史研究中最具有普遍性的科學的研究方法#65377;馬克思樹立了運用這一方法的典范#65377;在《1848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65380;《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等著作中，馬克思運用發生學方法考察了法國大革命以來政治斗爭的階段#65380;形式及其本質規律，從而提出了階級斗爭理論#65377;通過運用發生學方法，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展開了一系列批判，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關系展開了系統而深入的研究，從中發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性聯系及其存在的必然性，揭示了這種生產方式的本質及其發展前景，從而創立了科學社會主義#65377;實踐表明，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行之有效，具有廣闊的應用和發展空間#65377;

與舊的發生學方法相比，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本質上是對現實的歷史性理解和說明的方法#65377;它全面貫徹了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基本原則，具有科學性#65380;革命性和實踐性#65377;它從現實的人及其社會實踐出發，而不是從過去作為“某種殘渣的實證的事物”出發，把現實社會生活理解為能動的過程#65377;這種理解就是在對現存事物的歷史性理解，是在肯定的理解中包含著否定的理解，即一切事物都處于不斷變化的生成和消亡過程中#65377;舊的實證的發生學方法只是按照時間順序編排歷史事件，把歷史看成“僵死的事實堆積”，缺乏對歷史變遷的深層原因分析和對歷史發展規律的本質把握，缺乏深入的解釋和批判;而思辨的發生學方法卻把歷史看成“想象主體的想象活動”，弄錯了“歷史的發源地”，[21](P191)因而難以發現歷史的本質及其發展變化的內在規律#65377;然而，到目前為止，歷史研究領域大多仍然沿襲舊的發生學方法或接受結構—功能主義的方法，對馬克思主義方法體系的研究和運用都比較薄弱#65377;事實上，只有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才能夠把以上二者有機結合起來，從而實現研究方法上的革命性突破和超越，成為科學的發生學方法，其根源就在于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突破和超越:“問題在于，在唯物史觀中，‘發生’這一范疇本身的內涵比形式邏輯所要求的要豐富得多#65380;復雜得多#65377;依據唯物史觀以時間為軸心來探究的任何現象的形成過程，便是這個軸心每個點上的職能#65377;”[22](P129)這樣，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把歷史的過程與結構有機結合起來，把邏輯與歷史#65380;規范與實證辯證統一起來#65377;只有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才能正確認識和全面把握事物賴以生成和發展的歷史前提和不同歷史形式的演變階段及其內在規律，才能深入理解現存事物的本質，才能科學預見事物的未來發展趨勢，從而建構科學的歷史解釋模型#65377;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直接從屬于唯物辯證法，從屬于唯物史觀，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研究方法體系中，處于支配地位，具有普遍意義#65377;

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的“發現”，對我們重新理解唯物史觀與歷史學的理論方法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啟示意義#65377;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取得了重大成就#65377;然而，當前唯物史觀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同時也意味著人們對它進行再認識#65380;再發展的重要機遇#65377;最近，龐卓恒先生在《唯物史觀與歷史科學》中，有力回擊了一些人對唯物史觀的曲解#65380;誤解和詰難，明確提出“唯物史觀就是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其任務在于揭示“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規律”#65377;[23](P22)但是，在唯物史觀的本體論闡明的基礎上，其歷史認識論和方法論意義仍有待進一步認識和發展#65377;“現代歷史唯物主義將是以馬克思的‘實踐論’為理論基礎的歷史本體論#65380;歷史認識論和歷史方法論‘一體化’的現代歷史哲學，它從三個不同的方面共同解決人類歷史活動的基本矛盾#65377;”[8](P60)這就決定了馬克思主義發生學方法在歷史研究中的支配地位和普遍意義，然而這并非意味著它是歷史研究的唯一方法#65377;歷史發生學研究集中于“歷史人”的社會轉型問題，具有跨學科性質#65377;歷史研究方法體系也是不斷發展的#65377;我們需要以開放的心態，充分吸納和借鑒其他學科包括自然科學諸學科的理論方法，為我所用，從而推動史學理論方法和歷史研究的整體發展#65377;

五#65380;值得注意的問題

綜觀發生學方法的歷史演變，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是對近代發生學方法的突破與超越，是具有普遍意義的科學的研究方法，是“反映和揭示自然界#65380;人類社會和人類思維形式發展#65380;演化的歷史階段#65380;形態和規律的方法#65377;主要特征是:把研究對象作為發展的過程進行動態的考察;有分析地注重考察歷史過程中主要的#65380;本質的#65380;必然的因素#65377;”[24](P318)這一方法包括回溯式研究方法和前瞻式敘述方法，它始終把現實作為科學研究的出發點和歸宿，最終是為了現實的人及其社會實踐#65377;

在歷史研究中，首先應當注意區分研究過程的起點和終點與敘述過程的起點與終點#65377;研究過程的起點是事物的現實的完成形態或成熟形態，終點是事物的早期歷史形式或原初形態;而在敘述過程中二者恰好顛倒過來了#65377;可見，“馬克思并沒有沉湎于‘歷史方法的實在論’，即根據歷史文獻追蹤歷史對象的‘幽靈’那種幼稚的做法#65377;”[25](P247)通過回溯式研究方法與前瞻式敘述方法的有機結合，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使主客觀辯證法實現了唯物主義的統一#65377;這就避免了西方一些學者把發生學方法與歷史研究方法割裂開來的片面做法，[26](P580)從而真正實現了歷史與邏輯的統一#65377;

其次，應當注意，歷史的階段性起點和終點是相對的#65380;互換的#65377;一個階段的起點則是另一個階段的終點，起點同時也就是終點#65377;正如皮亞杰在他的《發生認識論原理》中指出的，“發生認識論的目的就在于研究各種認識的起源，從最低級的認識形式開始，并追蹤這種認識向以后各個水平的發展情況，一直追蹤到科學思維并包括科學思維”，“但是在在這里我們從一開始就必須消除一種可能的誤解，這種誤解如果導致把關于起源的研究跟認識的不斷建構的其它階段對立起來則將是嚴重的#65377;相反，從研究起源引出來的重要教訓是:從來沒有什么絕對的開端”#65377;[27](P17)同樣，從來沒有絕對的結束和終點#65377;因此，需要對這“兩點”做歷史性的理解和把握#65377;此外，在具體研究中，如何確定這“兩點”還具有主觀選擇性#65377;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選擇，但是歸根到底要堅持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才能夠做到選擇準確#65380;科學#65377;一般而言，所確定的“兩點”應當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65377;

第三，在兩點之間的發生過程是歷史的生成和轉化過程，它拒絕任何形式的目的論或必然決定論的解釋#65377;這一發生過程是新舊交替#65380;新事物生成(generation)和舊事物消亡的過程#65377;“發生作為新質的生成，是在過去的發展所創造的一定前提的基礎上實現的，它是把一定的前提加以同化和改造，使之成為新的整體#65380;新的相互作用體系的過程”#65377;[28](P144)而生成“作為哲學范疇，指新事物的產生和形成，是一事物向另一事物的轉化過程”#65377;[29](P193)在歷史主體選擇性和歷史客觀規律制約性的辯證統一運動中，到目前為止的人類歷史仍然是一個像自然史一樣的過程#65377;這是因為我們處于歷史規律的制約中，需要對歷史發展規律進行不斷認識和把握#65377;盡管歷史本質上是人的有目的的活動，有目的的能動地活動著的人創造了歷史，但歷史本身卻沒有目的，而是在各種意志相互沖突和各種力量的相互作用中形成的#65377;任何形式的目的論或必然決定論都可能導致歷史宿命論或唯意志論，從而陷入唯心主義的歷史動力觀#65377;

因此，馬克思主義的發生學方法就是對現實及其發生前提和發生過程進行研究的方法#65377;可以簡單概括為“兩點加過程”的研究方法，兩點就是所研究對象得以發生的起點和終點，過程就是從起點到終點的生成轉化#65377;但是，在具體運用這一方法時，我們應當注意避免簡單化和教條化#65377;

參考文獻:

[1] Kai Jensen.Genetic Method [J].Review of Educational Research， 1939，(5).

[2] Richard F.Kitchener.The Nature and Scope of Genetic Epistemology [J].Philosophy of Science， 1981，(3).

[3] 洛易斯·N. 瑪格納. 生命科學史[M].武漢: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5.

[4] Randall Collins，Michael Makowsky.The Discovery of Society[M].New York:McGraw-Hill，Inc.，1993.

[5] 孫秉瑩.歐洲近代史學史[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6] 科佩爾·S. 平森. 德國近現代史: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87.

[7] 耶日·托波爾斯基. 歷史學方法論[M].北京:華夏出版社， 1990.

[8] 楊耕. “危機”中的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現代闡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1995.

[9] 馬克思. 給父親的信[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0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0.

[10] 馬克思. 法的歷史學派的哲學宣言[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 1956.

[11] 馬克思.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

[12] 馬克思.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3] 馬克思， 恩格斯. 德意志意識形態[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4] 恩格斯. 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4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5] 恩格斯. 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3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6] 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2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7] 馬克思. 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6卷(上)[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8] 馬克思. 資本論: 第1卷(上)[M].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5.

[19] 俞吾金. 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鑰匙——歷史主義批判[J].探索與爭鳴， 2007， (1).

[20] 恩格斯. 反杜林論[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3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1] 馬克思， 恩格斯. 神圣家族[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22] M. A. 巴爾格. 歷史學的范疇和方法[M].北京: 華夏出版社，1989.

[23] 龐卓恒. 唯物史觀與歷史科學[M].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24] 馮契. 哲學大辭典: 上[Z].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

[25] 瞿鐵鵬. 馬克思社會研究方法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26] Carter V. Good. Child Development and the Genetic Method of Research [J].The Elementary School Journal， 1943，(10).

[27] 皮亞杰. 發生認識論原理[M].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6.

[28] 夫·弗·康斯坦丁諾夫. 蘇聯哲學百科全書: 第1卷[Z].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

[29] 高清海. 文史哲百科辭典[Z].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

責任編輯:宋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