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語境主義”意識對于歷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65377;歷史學家在解讀具體的史料時,只有清楚而準確地把握史料產生的“歷史語境”,以及由相關研究構成的“史學語境”,才有可能探明史料的“原意”,進而恰當地運用史料#65377;
關鍵詞:語境主義;雙重語境;原意;民主;共和
中圖分類號:K061;K71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5-0032-11
歷史學家必須借助史料來探究“過去實況”,而現代史學的發展,特別是社會史和文化史的興起,極大地拓展了史料的范圍,豐富了史料的種類,幾乎過去留傳的所有文字#65380;實物#65380;口碑和聲像資料,都進入了史料的范疇#65377;不過,在各種類型的史料中,文字資料不僅居于主要地位,而且最受歷史學家的偏愛和倚重#65377;接觸文字史料時,需要從字面進入,窮盡其隱晦曲折之義,然后才能很好地運用它來探討問題#65377;也就是說,解讀一條史料,首先要“識字”,其次要探明它的“原意”,最后要發現它與其他史料的聯系以及它對解決具體問題的意義#65377;其中至為關鍵的環節,無疑是掌握史料的“原意”,也就是這一材料的本來意義及其制造者的真實意圖#65377;雖然歐美的后現代主義已經令人沮喪地宣布,史料的“原意”實際上是渺不可知的,但這決不能成為一個借口,使我們不去竭盡全力地發掘史料的準確而可信的含義#65377;洞悉史料的“原意”,這對歷史學家的知識#65380;修養#65380;技能和“史德”是一種綜合檢驗,需要調動全部的語言能力#65380;歷史意識#65380;文本考辨技能以及各種相關的知識#65377;這里牽涉的問題很多,本文所關注的重點,僅是解讀史料過程中的“語境”問題#65377;一般來說,一條史料的時間越久遠,或者與研究者本土文化的差異越大,就越難以明了它的“原意”#65377;其主要緣故在于,這種史料產生時的“語境”不是早已為時間的塵埃所湮沒,就是很難為另一種文化中的人所理解#65377;“語境”對于解讀史料具有核心的意義,只有把握史料產生的“歷史語境”,以及與這一史料相關的“史學語境”,才有可能“發現”史料的“原意”#65377;①下面以美國政治史研究中一條常見的材料為例,具體討論“歷史語境”和“史學語境”對于解讀史料的作用與意義#65377;②
一#65380;對一條常見史料的不同理解
說到史料,過去曾長期是研究外國史的人最大的“隱痛”#65377;外國史研究起步很晚,積累薄弱,加上其他各種條件的限制,可利用的資料相當有限#65377;一個專治外國史的學者,無論具有何種才華,也不論如何勤奮用功,總難以取得原創性的成果#65377;其主要原因是缺乏可以利用的原始資料#65377;多數學者只能依據很不全面的二手文獻來做研究,即便引用一些原始文獻,也大多是零星的和點綴性的,對于解決所研究的問題并沒有關鍵的意義#65377;但是,最近幾年,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和數字化資料的急劇增加,外國史研究的史料條件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改善,至少在美國史領域,幾乎所有重要的原始材料,都可以通過網絡和數據庫找到#65377;這對于研究水平的提升無疑具有“革命性”的意義#65377;
然而,隨著史料激增而來的,是一個當初未曾料到的新難題,那就是如何準確而深入地解讀史料,如何恰當地運用史料#65377;外國史研究者大多沒有經過嚴格的史料學和歷史語言學的訓練,也缺乏直接面對史料進行研究的經驗,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次要方面#65377;更重要的是,由于文化差異和時空阻隔的雙重限制,解讀產生于異域“語境”中的史料,比理解出自本國的史料要困難得多#65377;因此,外國史研究者必須更加重視史料產生的“語境”,要下更大功夫來探究史料的“語境”,避免誤解和扭曲史料的含義#65377;對于多數一般性史料來說,“語境”問題也許并不復雜,略具研究經驗的人都能應付自如#65377;但是,有的史料可能讓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也頗感棘手,甚至在不經意間產生誤解和誤用#65377;1788年6月10日,出席弗吉尼亞州批準美國憲法大會的約翰·馬歇爾(John Marshall,后曾任國務卿和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發言為新憲法辯護,其中有一段話的真實含義就不是那么一目了然#65377;
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制定的憲法,由邦聯國會提交各州審議和批準#65377;各州公民相繼選舉代表組成各自的批準憲法大會,在表決以前,就憲法的原則和具體條文進行了激烈的辯論#65377;弗吉尼亞的批準憲法大會召開較晚,當時已有8個州宣布批準了憲法#65377;弗吉尼亞在革命期間涌現了一大批影響很大#65380;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他們中有的支持憲法,主張立即批準;有的反對憲法,要求對憲法進行修改以后再考慮批準問題#65377;雙方發生了尖銳的意見交鋒,辯論持續了數十天#65377;當時年僅33歲的約翰·馬歇爾不僅參加了這次會議,而且是積極活躍的憲法支持者#65377;他在第一次發言時闡述了自己對新憲法的看法#65377;他熱情擁護新憲法,聲稱憲法的制訂者和支持者所要建立的政府是“民主”,而不是“專制”;支持憲法的人都是“人類自由和權利的堅定朋友”,他們認為新憲法是保護自由最好的方式#65377;他說:
我們把民主作為偶像來崇拜#65377;那些反對它的人則贊頌君主制#65377;較之任何一種君主制,我們更喜歡這種體制;因為我們堅信,它更傾向于保障我們的自由,增進我們的幸福#65377;我們贊美它,因為我們覺得它是一種得到很好調控的民主(a well-regulated democracy)#65377;它被推薦給這個地區善良的人民:他們將通過我們來宣布,它是不是一種能夠確立和保障他們的自由的政府方案#65377;
他隨后還提到,每一種政體都有自己的基本原則,對“民主”來說,基本原則更加重要#65377;他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說:“什么是民主最喜愛的信條呢?(就是)嚴格地遵循正義和公共信念,堅定地信守美德#65377;這些,……就是良好政府的原則#65377;”[1](Vol. III, P222, 223)
如果對這條材料做“望文生義”的理解,以為馬歇爾此處提到的“民主”,同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民主”是一回事,就會把馬歇爾看成一個堅定的“民主派”,一個積極推動美國政治民主化的斗士#65377;但問題是,馬歇爾是一個強硬的聯邦主義者,而聯邦主義者推崇強大的政府,傾心于精英政治,厭惡甚至反對“民主”;何以馬歇爾卻如此夸張地聲稱自己“崇拜民主”呢?難道是馬歇爾本人的思想偏離了聯邦主義的軌道?抑或是他所說的“民主”另有所指?要破解這個謎團,關鍵在于弄清楚“民主”在他的“語境”中究竟是什么意思#65377;
美國學者對這條材料的理解存在明顯的分歧#65377;對美國革命時期的政治文化有著精深研究的歷史學家戈登·伍德,在他的成名作《美利堅共和國的締造》中引用了這條材料,以說明聯邦主義者對待“1776年原則”的態度#65377;從他引用這一材料的上下文來看,他把馬歇爾提到的“民主”看成是一種“保護人民自由”的憲政體制,體現了他對輝格派的“自由至上傳統”的遵從#65377;[2](P524)而以研究美國早期社會文化史著稱的戴維·費希爾則認為,從馬歇爾的思想傾向和政治立場來看,他決不是一個“任何公認意義上的民主”的擁護者,因此,在他的“語境”中,“民主”所指的不過是“某種具體形式的大眾選舉”#65377;[3](P58)也就是說,馬歇爾并不是真“崇拜民主”,也不能把他說的“民主”理解為一種政體#65377;
如果說“望文生義”的理解明顯失當,那么美國學者的兩種詮釋哪一種更符合馬歇爾的“原意”呢?是否有可能兩種理解都偏離了馬歇爾的“原意”?要對這些問題做出解答,不僅牽涉到馬歇爾發言時的“歷史語境”,而且必須考慮存在于美國早期政治文化研究的學術史之中的“史學語境”#65377;只有從這種雙重“語境”著眼,才能比較準確地了解馬歇爾所謂“崇拜民主”的“原意”#65377;
二#65380;“語境”和“語境主義”
在具體分析上面這條史料產生的“語境”之前,有必要對“語境”及相關的問題略作交代#65377;“語境”一詞是英文“context”的一個常見譯法#65377;在一般意義上,“context”是指文字作品中有助于理解一段話或一個詞的“上下文”#65377;20世紀中期以來,“context”逐漸成為一個重要的學術研究術語,流行于人文學和社會科學的眾多領域,特別是在人類學#65380;民俗學#65380;語言學#65380;藝術史#65380;社會學等學科,這個詞頗受重視,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形成了多種比較系統的理論#65377;[4] (P209-226) [5](P20-21)作為一個理論術語,“context”可以指一個文本產生時的具體環境,如當時的知識和思想氛圍,作者的社會背景和創作意圖,以及作者的社會交往和他感受到的各種外界影響;也可以指一個事件或行為發生時的具體情境,還可以指作用于事件的具體時代的社會和文化環境#65377;值得注意的是,“context”側重相關性,它并不包括一個文本或事件周圍的所有東西,而只涉及與文本或事件具有相關性或發生直接作用的環境;[6](P116)“context”還強調綜合性,它不是指作用于文本或事件的各個單個因素或眾多單個因素的集合體,而是指由多種條件和情境交織而成的綜合體,類似某種不易找出頭緒和經緯的“網絡”#65377;實際上,“context”源自拉丁文的“contexere”,原本就是“編織在一起”#65380;“交織”#65380;“聯結”和“構成”的意思#65377;[7](P528)
可見,“context”的運用也有它自己的“context”,在不同的情況下所指的東西可能很不一樣#65377;這樣就給這個詞的中文翻譯帶來了很大的困難#65377;在涉及某種言論或文本產生的條件或環境時,可以把“context”譯為“語境”;但用來指事件和行為的發生場景或氛圍時,這種譯法就容易產生誤解#65377;有的臺灣學者譯作“脈絡”,[8](P176)似乎沒有充分傳達它的本義#65377;因為“脈絡”是一種線性的東西,而事件和行為發生時的“context”則通常是立體的和多向交錯的#65377;有的海外華裔學者譯作“原境”,[9](P60)較“脈絡”的譯法,顯然更接近“context”的“原意”#65377;但問題出在這個“原”字上#65377;如果把“context”理解為“原”境,那就不免使關于“context”的理論沾染“符合論”的色彩#65377;
前文談到,“context”用于具體的文本或事件時,可指它(們)發生于其中并受其影響的“網絡狀”的環境或氛圍;這時,“context”可能是某種相對固定的物質環境(地理#65380;氣候#65380;各種形式的空間構成和行為者的身體狀況),也可能是由各種變動的條件(事態#65380;知識#65380;思想#65380;心理#65380;信息及其傳播方式#65380;人際關系)及其相互關系所構成的“場”或“境”#65377;在這種情況下,似乎可以把“context”譯作“情境”或“具體條件”#65377;但是這些譯法同樣存在局限#65377;就“情境”的譯法而言,“情”字帶有主觀色彩,與當事人或行為者的主觀感受關系密切;而且,它側重某種環境和氛圍,而不能反映這種環境或氛圍與當事人或行為者之間的復雜關聯#65377;“具體條件”的譯法存在更大的缺陷,因為條件往往是獨立而分散地存在著,并不是一種立體多向的結構;它們與事件的關系,需要通過當事人或行為者的利用才能體現出來#65377;看來,想要為“context”找到一種既能夠充分傳達“原意”#65380;又可運用各種具體情形的譯法,幾乎是不可能的#65377;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得回到它的基本譯法:“語境”#65377;只是在把它用于不同的情形時,要事先明確,這個“語”字并非專指文本或言論,而包括各種形式的文本和事件#65377;
把“語境”的概念及其相關理論引入歷史研究之中,可以為我們認識過去和解讀材料帶來不少啟示#65377;以往,我們在論及歷史事件發生的條件或環境時,通常用“歷史背景”一詞#65377;但是,“背景”同具體的人和事之間,似乎是一種分離的襯托關系,類似舞臺布景和演員表演之間的關系#65377;實際上,歷史的行為者總是活動于具體的條件或環境之中,事件也總是發生于具體的條件與環境之中,前一行動可能構成后續行動的影響因素和條件,后續行動也可能改變前一行動的意義#65377;“歷史背景”一詞顯然不能反映這種多向的#65380;立體的和互動的復雜關聯#65377;常見于一些史學論著中的“歷史背景”,通常只是為了幫助了解某人某事而交代的相關知識,與所論的人和事之間,不是一種交融和互動的關系#65377;這種理解問題和論述問題的方式,容易造成“背景”和問題的分離,無助于理解問題的復雜性和真實意義#65377;而“語境”則是立體的和活動的,是具體的人和事處于其中并與之發生行動和信息交流的有形或無形的“空間”,是由多種相互關聯#65380;相互作用的因素或條件交織而成的綜合體#65377;這種從“語境”入手來處理研究題材的治史方式,不妨稱作“語境主義”(contextualism)史學#65377;
“語境主義”理論源自人種學和人類學領域,其本義在于說明,一個文本如果與產生它的場景分離以后,它的意義也就喪失了#65377;[7](P430, 528)歷史學借用這個術語來指這樣一種研究方式:各種事件可以通過將它們置于其發生的“語境”中來進行解釋#65377;[10](P17-18)美國歷史學家伯納德·貝林結合他本人和其他學者的研究經驗,明確提出了“語境史學”的理念#65377;他對查爾斯·安德魯斯#65380;劉易斯·納米爾等四位歐美歷史學家的成就做了討論,認為他們具有三個共同的特點,首先是他們對于過去事態的“語境”有著透徹的了解,他們都是“語境主義者”(contextualists)#65377;[11](P89-93)他本人的研究,則很好地實踐了這種“語境主義”#65377;他在分析18世紀美國革命者的政治話語時,特別注重將他們使用的核心概念置于當時的“語境”中考察,澄清了許多以往存在誤解的問題#65377;[12]英國歷史學家昆廷·斯金納研究思想史,同樣重視思想和觀念產生和傳播的“語境”,強調要“盡可能地以思想家自己的方式來理解他們”#65377;[13](P3-4)
概略說來,“語境主義”史學有幾個基本的預設#65377;首先,事件的“真相”和文本的“原意”是可知的,只要能夠全面而深入地把握它(們)產生時的“語境”,就可以明了它(們)的本來意義#65377;其次,歷史中的任何事物都是不斷變化的,不能用任何固定的標準和模式來衡量它們,不能把它們視為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應結合其“語境”來看待它們的發展變化#65377;再次,對于過去的人和事不可隨意解釋,不能用今人所掌握的知識#65380;信息和價值觀念來評判過去人的行為和想法,而必須把它們置于具體的“語境”中,并盡可能從當事人的角度出發來考察,非如此不足以了解其本來的面目和意義#65377;最后,歷史學家必須具備豐富的知識和出色的想像力,并抱有“心通意會”的情懷,才能探明所研究的人和事的“語境”#65377;可見,從歷史觀和方法論的角度看,“語境主義”是一種真正的“歷史主義”#65377;
其實,“語境主義”的基本內涵既不“時髦”,也非“新潮”#65377;歐美許多歷史學家早就在按照這種方式來理解前人和解釋過去,只是沒有提出這樣的名目#65377;19世紀德國的詮釋學理論家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Daniel Ernst Schleiermacher)認為,一個文本中包含著關于作者的思想#65380;生活和經歷的信息,詮釋者只有“使自己的思想和作者的思想處于同一層次”,通過“設身處地”來“創造性地重新認識或重新構造作者的思想”,并借助想像和體驗來模仿作者創作時的心境,才能深刻地領會作者的“原意”#65377;[14](P23-24, 71, 77)一些歷史學家將這種詮釋學理念引入歷史研究,提出了“心通意會的理解”(empathetic understanding)的主張#65377;英國歷史學家赫伯特·巴特菲爾德對此有精彩的論述#65377;他宣稱,“歷史學家必須把自己置于歷史人物的位置上,必須感受其處境,必須像那個人一樣思想#65377;如果沒有這種藝術,不僅不可能正確地講述故事,而且也不可能解讀那些重構歷史所依靠的文件”#65377;[15](P119-120)
中國學者也提出過類似“語境主義”的治史理念#65377;清人章學誠在論及“文德”時提出,對待前人的“文辭”“必敬以恕”;“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65377;[16](P17)如果換成現代的語言,他的觀點可以表述為:要用恭敬和尊重的態度對待前人的言論,要以博大而包容的襟懷來了解前人著述的“語境”,以弄懂前人“文辭”的“原意”#65377;陳寅恪在這個基礎上,進而提出了“了解之同情”的史學主張,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65377;[17](P279)可以說,這種處理歷史問題的態度和方法,與“語境主義”乃是名異實同#65380;異曲同工的#65377;這種“語境主義”的意識和方法,對于理解史料的確切含義,乃是不可或缺的#65377;
三#65380;兩種“歷史語境”
在解讀具體的史料時,首先要明了史料產生的“歷史語境”,而歷史的“語境”又有“大語境”和“小語境”之分#65377;“歷史語境”是指歷史事實發生時的具體環境和氛圍#65377;對于一條思想史的材料來說,它的“歷史語境”主要是由言說者所處時代和社會的知識#65380;思想以及其他的社會因素所構成#65377;因此,要理解思想史資料的“原意”,必須首先了解當時的知識和思想的氛圍,以及時人對待思想主潮的態度#65377;就上文提到的材料而言,要確切了解馬歇爾所謂“民主”的含義,以及他聲稱“崇拜民主”的意圖,首先需要考察美國革命和制憲時期的政治文化氛圍,特別是時人的政體觀念以及關于“民主”的思想交鋒,這是解讀這一史料的“大語境”#65377;此外,還要了解馬歇爾發言的具體環境和氛圍,也就是各州批準憲法運動的情況,特別是弗吉尼亞批準憲法大會的會場情形,以及憲法的擁護者和反對者的話語系統#65377;這是馬歇爾聲稱“崇拜民主”的“小語境”#65377;
首先來考察馬歇爾言論產生的“大語境”#65377;在18世紀中后期的美國,人們在談論政府問題時,仍然遵循古典時代形成的理論范疇#65377;他們認為,君主制#65380;貴族制和民主制(或共和制)乃是三種最基本的政體,在這三種政體的基礎上,可能形成若干種變體:君主制演化為專制,貴族制蛻變為寡頭制,而民主制則會淪為暴民統治或無政府狀態#65377;由于三種基本政體都帶有很大的缺陷和弊端,而且都存在向其對立面轉化的危險,因而最好是把三種政體因素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混合政體,這樣就可以避免它們各自的欠缺,綜合各自的長處#65377;在這種政體思想的支配下,“民主”單獨作為一種政體,就難以受到革命領導人的青睞和推崇#65377;
在殖民地時期,偶爾有人提及“民主”,但大多帶有貶抑的傾向#65377;革命爆發以后,“民主”的使用頻率急劇增高,成為一個核心的政治詞匯,而且含義也變得復雜多樣#65377;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美國的英文詞典中,“民主”通常被解釋為“主權掌握在全體人民手中的政府”,[18]或“由人民行使主權的政府”#65377;[19](P73)兩種解釋都從主權著眼來界定民主,但細究起來,則存在一些差別#65377;前者著重主權的歸屬,即主權掌握在“人民”手中,至于由誰行使,則有多種可能性#65377;后者強調主權的行使,即“人民”親自行使權力#65377;可見,當時字典上關于“民主”的釋義過于簡略,具有很大的彈性和模糊性,不能全面反映時人對民主的理解#65377;
從總體上說,基于古典政體理論或用原初的民主形態來看待“民主”,是革命時期政體觀念的主導傾向#65377;古代民主是成年公民基于平等的政治權力來共同決策的政體,公民大會乃是核心的權力機構;公民大會的決議則由以抽簽方式選擇的官員來實施,他們的工作受到公民的密切監督#65377;在美國革命前后,這種民主被稱作“純粹的民主”#65380;“完全的民眾”#65380;“單一的民主”或“極端的民主”#65377;在許多人看來,這種“民主”僅存在于古代一些領土狹小#65380;人口稀少的城邦,而且通常伴隨著混亂#65380;動蕩和暴民政治,甚至淪為無政府狀態,最終滋生專制,因而是一種很壞的政體,絕不可行之于美國#65377;在“建國先輩”中,以約翰·亞當斯對這種“民主”的批判最為尖銳#65377;[12](P282)在制憲時期,聯邦主義者所極力反對的“民主”,正是這種意義上的“民主”#65377;
這個時期對“民主”的另一種理解,則經過了混合政體理論的改造#65377;18世紀英#65380;美流行的混合政體觀念,一方面繼承了古典政體理論,同時又與對英國憲政的認知相結合,具有一些新的特點#65377;根據這種政體觀,王權體現君主制,貴族院代表貴族制,平民院則構成民主分支;三者結合,彼此制衡,形成一種有利于保障民眾自由的政體#65377;在北美殖民地,議會下院也被視為政府的“民主部分”,而議會下院的權力擴張,往往被殖民地官員指責為“純粹的民主”或“完全的民主”#65377;在革命時期,對民主的這種理解被繼承下來,立法機構的下院仍然被當作“民主分支”#65377;在費城制憲會議上,許多代表認為,美國政治的最大弊端,在于“民主”所造成的動蕩#65377;[20](Vol. I, P26-27, 51, 136)他們在這里所說的“民主”,就是指各州議會下院;所謂“民主”造成的動蕩,則是指議會下院主導各州政治,造成了許多“負面的”后果#65377;
在美國革命開始以后,有些人對于美國的政府構建提出了理想主義的方案,他們鄙棄復雜的英國式混合政體,希望建立一種直接依賴于“人民”或直接由“人民”控制的簡單易行的政府#65377;這種政府的權力來自于“人民”,立法者#65380;行政官和法官都由“人民”選擇,都是“人民的代表”#65377;他們把這種政體叫做“民主”或“純粹的民主”#65377;這種“民主”在精神上與古代民主有著密切的聯系,旨在以“人民”權力的平等為基礎,最大限度地實現“人民”自己的統治,以達到維護“人民”的自由和權利的目的#65377;但在制度和機制上,他們悄悄對古代民主做了改造,主張將政府建立在基于選舉的代表制的基礎上,而不是像古代民主那樣,由人民直接行使權力#65377;[21][22](Vol I, P391-400)不過,這種民主理想,僅僅流傳于一小部分人中間#65377;
在美國制憲前后,對“民主”的界定出現了一個新的動向,初步形成了現代意義上的民主概念,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代表制民主”或“間接民主”#65377;這種民主觀是基于三種相互關聯的思想邏輯而構建出來的#65377;第一,政體性質的決定因素乃是主權的歸屬,主權屬于一個人是君主制,主權由少數人掌握是貴族制,主權在“廣大人民”手中則是民主制;第二,人民主權原則是美國立國的基本原則,但主權的歸屬和權力的行使是可以分離的,屬于“人民”的權力,無論是由“人民”親自行使,還是由“人民”選擇的代表來行使,并不會影響美國政體的性質,它仍然是“人民的政府”;第三,美國是一個幅員遼闊#65380;人口眾多的大國,“人民”人數眾多,居住分散,利益多樣,信息不靈,無法親自集會來進行決策,只能通過“自由和自愿”地選舉代表來代替他們行使權力#65377;美國新憲法設計的政體是由“人民”選擇代表來行使權力的政府,正好符合這一思想邏輯,因而也是一種“民主”#65377;有人稱之為“代表制民主”,有人稱之為“現代民主”,[23](Vol.V,P150-152)[1](Vol. III, P210) 以區別于古代的“純粹的民主”#65377;
除了對民主的理解和態度多種多樣以外,這個時期美國政治文化中還有一個重要的現象,影響到對馬歇爾“崇拜民主”的言論的理解#65377;這就是時人對“民主”與“共和”的界定和用法#65377;有些人極力把“共和”與“民主”區分開來,有些人則把兩個詞混為一談#65377;在區分“民主”與“共和”的人中間,大致存在三種傾向#65377;第一,強調兩者存在本質的差別:“民主”等于“混亂”和“無法無天”,而“共和”則意味著“法治”和“秩序”#65377;第二,注重兩者在技術手段上的不同:“民主”乃是“人民”自己統治自己;而“共和”則是人民通過代表來進行統治#65377;第三,側重兩者的時代差別:“民主”存在于古代,是一種已經失敗的政體;而“共和”雖然從古代延續而來,但具有更多的“現代”特征#65377;至于混用“民主”和“共和”的做法,也同樣有三種不同的情況#65377;第一,認為“民主”與“共和”指的是同一種政體,都是“最高權力屬于人民”的政府,“共和主義”就是“民主”的基本原則,“民主精神”也是“共和主義”的體現#65377;第二,采用“民主”的名義,而用“共和主義”替換“民主”的內涵#65377;第三,采用“共和”的名義,而以“民主的原則”補充“共和主義”的內涵#65377;
這就是馬歇爾所處時代的“大語境”#65377;馬歇爾生活在這樣的政治文化氛圍中,無疑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形成了自己對許多政治問題的看法#65377;他經歷了整個革命的過程,最初以民兵的身份參加獨立戰爭,并于1776年7月正式參加大陸軍,親歷了多次重要的戰役,并被擢升為上尉#65377;他曾短期在威廉—瑪麗學院學習法律,戰后一面在弗吉尼亞議會任議員,一面執業為律師,在行業圈內逐漸贏得了很高的聲譽#65377;律師和牧師一樣,是當時美國社會知識最豐富#65380;信息最靈通#65380;言路最暢通的群體#65377;馬歇爾在他的政治和律師的雙重生涯中,能夠便利地接觸當時流行的主要政治讀物,掌握大量時政信息,并且熟悉各種通用的政治語匯#65377;
此外,還須考慮馬歇爾發言的“小語境”#65377;1787年9月憲法公布以后,各地的報紙上出現了許多政論文章,印刷商也推出了很多小冊子,對憲法的原則和條文展開熱烈的討論#65377;在這場辯論中,憲法的反對者(他們被對手歪曲性地稱作“反聯邦主義者”)認為,憲法設立了一個不是由人民直接選舉的#65380;權力很大的參議院,將行政大權交給了一個單一的行政官,并以法官任職終身為基礎來建立獨立的司法系統,表明這種體制完全是君主制性質的;即便開始時不是君主制,很快也會蛻變為君主制#65377;也有人為憲法中包含的貴族制傾向而擔憂,害怕將來的全國政府會成為一個代表財富集團的特權政府#65377;[24][1](Vol. II-IV)憲法的擁護者(他們用“瞞天過海”的手法“搶”來了“聯邦主義者”的名稱)則全力為新憲法辯護,有的強調憲法的共和主義性質,認為按照新憲法建立的是共和政體,既不是君主制或貴族制,也不是民主制;只有共和政體最適合美國人民的“精神和風習”#65377;有的則渲染憲法的“民主性”,聲稱它基于人民主權的原則,通過自由而定期的選舉建立代表制政府,為了人民的自由和幸福而行使權力#65377;[25][1](Vol. II-IV)[26]可見,在關于憲法的辯論中,圍繞同一種政府方案的性質,出現了若干種大相徑庭的觀點#65377;
在馬歇爾參加的弗吉尼亞批準憲法大會上,支持者和反對者的對立比其他任何州都要強烈,雙方的辯論可謂唇槍舌劍,火藥味十足#65377;以帕特里克·亨利#65380;喬治·梅森為首的反對者,指責新憲法將“沒有限制的權力”授予由少數人組成的全國性政府,剝奪州權,漠視和威脅人民的權利,體現了明顯的君主制和貴族制的傾向#65377;而以詹姆斯·麥迪遜#65380;埃德蒙·彭德爾頓等人為首的支持者,則逐條反駁反對者的意見,強調新憲法體現了人民主權原則,尊重和保障人民的自由與權利,在許多方面必須依靠州政府才能運轉,是有利于維護聯盟#65380;促進共同福祉的惟一選擇#65377;另外,處在兩派中間的州長埃德蒙·倫道夫,曾參加過制憲會議,但拒絕在憲法上簽名;他在會上一方面反復表示,自己對憲法始終有很多不能茍同之處,但為了聯盟的利益,為了避免混亂和失序,他同意盡快批準憲法#65377;他的態度實際上加強了憲法擁護者的力量,改變了會上雙方的力量對比#65377;最終會議以89票對79票通過了批準憲法的決議,同時采納反對者提出的修改建議,把它們連同批準決議一起提交邦聯國會#65377;這對于后來憲法前十條修正案的形成,起了不可低估的推動作用#65377;
馬歇爾身在會場,處在這種激烈而緊張的辯論氣氛中,對于各派的立場了如指掌,又受到各種言論的刺激,無疑有著十分活躍的思想活動#65377;他幾度起來發言,一方面表明自己擁護憲法的立場,另一方面反駁反對者的意見#65377;前文提到的那一段話,所針對的主要是亨利在會上發表的觀點#65377;
四#65380;“史學語境”及其意義
前文在梳理馬歇爾言論的“歷史語境”時,借助了美國學者關于革命時期政治文化的研究成果#65377;如果沒有這些研究成果,我們就不可能清晰地了解“民主”#65380;“代表制民主”#65380;“共和政體”和“共和主義”在18世紀的含義,甚至想不到要對這些概念的歷史內涵進行辨析,也就不可能對馬歇爾的言論做出準確的理解#65377;因此,在解讀史料時,不僅要關注“歷史語境”,還必須了解“史學語境”#65377;
在解讀史料時,“歷史語境”通常受到重視,我們即使不用“歷史語境”這樣的名詞,通常也不會忽視發掘歷史事實發生的時代條件和社會環境,以及與這一事實發生關聯的其他因素#65377;但是,對于“史學語境”的意義,則不一定都有清醒的意識#65377;有的人在閱讀原始資料以前,特意避免接觸相關的研究,以免在理解材料時受到他人的誘導#65377;這種強調獨立鉆研史料的用心,自然是無可非議的;但問題是,一條材料的意義,只有置于一定的知識和思想的環境中,才能得到確切的理解#65377;這種知識和思想環境的構成要素,主要是已有的相關史學觀點和研究范式#65377;這就是本文所提到的“史學語境”#65377;
在當今這個歷史研究迅速發展的時代,幾乎每一個課題都有相當多的研究成果#65377;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和側面,采用不同的方法,提出了多種多樣的知識和觀點#65377;這些知識和觀點,都有助于后續的研究,并為其他相關課題提供參照#65377;這些知識和觀點,就是“史學語境”的構成要素#65377;同時,在每個具體研究領域,在長期的研究進展中,逐漸形成了一定的研究范式#65377;在美國革命時期政治思想的研究中,學者們就達成了這樣一些共識:政治人物的言論不僅僅是一種宣傳或辯護,而與他們的政治原則和政治行為有著密切的關聯;考察他們的言論,不僅可以發現他們的真實思想和意圖,而且有助于準確地理解他們的行為#65377;基于這種研究范式,研究者必須認真對待政治人物留下的言論資料,對它們進行深入地考辨,以期找出隱藏于背后的理論和信條,了解它們的“原意”#65377;在解讀馬歇爾的上述言論時,我們除了考察其“歷史語境”外,還需要知曉美國史學界關于“民主”以及其他相關問題的研究,在這些相關研究成果的參照和啟發下,才有可能最終明了馬歇爾言論的“原意”#65377;
美國早期史上的“民主”,歷來受到歷史學家的重視#65377;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美國歷史學家一般認為,殖民地社會存在的民主因子,經過美國革命的刺激,成長為一種比較完善的現代民主制度;而革命所引起的社會變動,則創造了有利于民主政治進一步發展的條件#65377;但在1955年,羅伯特·布朗推出了《中等階級民主與馬薩諸塞的革命》一書,對早期民主提出了一種新的解釋#65377;他認為,從政治#65380;經濟#65380;宗教#65380;教育等方面的情況來看,革命前的馬薩諸塞幾乎是“一種完全的民主”;英國對殖民地推行的政策和措施,則意在破壞這種民主;殖民地人民發動革命的目的,并不是要爭取民主,而是旨在維護他們已經享有的民主#65377;[27]這種觀點在美國史學界引起了熱烈的反響,有毀有譽#65377;在相關的討論中,學者們發現布朗的立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根本沒有考慮殖民地時期人們對“民主”的界定和態度,而完全按照他本人對民主的理解來解釋史料,進而得出了殖民地時期就已經是“民主社會”的觀點#65377;這樣就引起了不少學者對18世紀的民主概念的關注#65377;學者們意識到,不加分辨地泛泛使用“民主”一詞,無助于分析美國早期的制度和觀念;而脫離18世紀政治觀念的“語境”來理解史料,就會得出簡單化的結論#65377;[28](P626-627)
經過若干學者的研究,關于18世紀美國的民主概念與社會性質的觀點逐漸明朗起來#65377;殖民地時期人們對于“民主”有著自己的界定,他們對“民主”的理解,反映了古典政體理論的影響;整個殖民地時期占主流地位的思想傾向,是否定“民主”的價值,推崇英國式的混合政體#65377;[29](P568-580)在一個普遍否定“民主”的社會,怎么可能存在成熟的民主政治呢?到了美國革命時期,民主的定義出現了轉化,逐漸形成了以“代表制民主”為標志的現代民主定義#65377;[12](P272-301)[2](P517, 524, 562, 593-615)而且,革命領導人對于“民主”的態度是相當復雜的,他們中有不少人對“民主”表示反感和擔憂,對于“人民”的政治素質和能力表示懷疑,主張建立一種基于精英政治傳統的共和政體#65377;但是,到了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美國社會的變動趨向大大出乎“建國先輩”的意料,他們所抱的共和主義理想歸于破滅,美國社會最終轉入了“民主”的軌道#65377;[30]
與此同時,美國學者對與“民主”密切相關的“共和主義”,也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探討,形成了所謂“共和綜論”#65377;他們的研究表明,美國革命者的基本政治理念,來自17#65380;18世紀英國的共和主義思想#65377;這種共和主義思想源自馬基雅弗里,經過哈林頓的發展,為18世紀英國的輝格派所繼承和光大#65377;[31](P17)共和主義的基本內涵是,共和制是一種最有利于保障自由的政體,而一個共和制社會必須建立在公民美德的基礎上,如果政治權力引發腐敗,公民追逐私利和貪圖享受,就會導致美德的崩壞,共和政體難以維持,自由也必然隨之毀滅#65377;因此,必須對權力#65380;私利和腐敗時時加以提防,大力倡導和培育公民的美德,以保證共和政體的生命力#65377;[32](P49-80)
此外,不少學者還注意到,革命時期人們在使用“共和”與“民主”等詞匯時,往往存在一定的混亂#65377;有人把“共和”等同于“民主”,有的則把“民主”說成是“共和”,更有人在不同的場合交替使用這兩個詞#65377;因此,有必要對18世紀政治用語中的“民主”和“共和”這兩個詞加以辨析#65377;雖然兩者在當時的用法中經常發生混淆,但其間的差異仍是相當明顯的;“民主”被視為一種全體公民直接掌權的#65380;容易產生社會動蕩的政體,而共和制則是一種實行選擇性選舉和分權機制的代表制政體#65377;[33](P83-95)
我們一旦把馬歇爾的言論置于由上述知識和觀點所構成的“史學語境”中,就會避免望文生義的理解,轉而著力去考辨其中的曲折隱晦之義#65377;
五#65380;雙重“語境”與史料的“原意”
從表面上看,“歷史語境”和“史學語境”有明顯的不同:前者由關于過去的知識所構成,我們對它的了解主要依靠源自史料的信息;而后者則由相關的學術觀點和研究范式所構成,我們對它的把握須借助源自史料以外的信息#65377;但在實際的史料解讀過程中,對兩種“語境”的探究乃是相輔相成#65380;相互促進的:對“史學語境”的了解,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地洞察“歷史語境”;而關于“歷史語境”的知識,也會促進我們對“史學語境”的理解#65377;經過上面一番探究馬歇爾言論的“歷史語境”和“史學語境”的工作,我們就可以把兩種“語境”重合在一起,形成一面可以透視其“原意”的棱鏡#65377;
首先來看看馬歇爾所說的“民主”究竟是什么意思#65377;如果通讀馬歇爾發言的全文就可以看到,他在討論美國憲法的性質時,反復把“民主”與“君主制”和“專制”相對照,并明確地稱它是一種“政府方案”#65377;可見,他所說的“民主”,實際上是用來界定新憲法所設計的政府的性質,也就是一種政體#65377;費希爾認為馬歇爾所說的“民主”只是“某種形式的大眾選舉”,顯然是不準確的,他似乎沒有充分考慮馬歇爾言論的上下文#65377;在馬歇爾看來,這種“民主”是一種“受到很好調控的民主”,也就是說,它不同于古代那種“純粹的民主”,也不是有些人所推崇的那種富于古代民主精神的“簡單易行”的“民眾政府”,而是一種“強大有力”的新型政府#65377;可見,他所用的“民主”一詞,與當時人們普遍接受的定義和評價有很大的區別#65377;他把“民主”說成一種“良好政體”,這與殖民地時期以來把“民主”貶斥為“最惡劣的政體”的觀點,已有霄壤之別#65377;
但是,如果把他所說的“民主”與我們今天理解的“民主”等同起來,那就受了他的話語的“蒙騙”#65377;他在發言中突出強調,這種“民主”是一種有利于維護自由的體制,它以“嚴格地遵循正義和公共信念,堅定地信守美德”為“信條”#65377;但他提到這些“信條”,根本不是真正的“民主”的信條#65377;民主的基本原則是人民的權力和人民對政府的控制與監督#65377;而馬歇爾所說的“自由”#65380;“正義”#65380;“美德”和“公共信念”,乃是18世紀“共和主義”的基本內涵#65377;因此,馬歇爾所說的“民主”,只是一個名義,其內涵實際是“共和主義”#65377;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第一個結論:馬歇爾提到的“民主”,實質上并不是“民主”,而是當時那些反對“民主”的共和主義者所推崇的共和制#65377;可見,馬歇爾既不是一個當時意義上的“民主派”,更不是當今意義上的“民主斗士”,而是一個18世紀末期帶有國家主義傾向的共和主義者#65377;
辨明馬歇爾所用“民主”一詞的確切含義,還只是解讀這條材料的第一步#65377;接著還需要分析他所說的“崇拜民主”究竟是什么意圖,進而全面揭示這條材料的意義#65377;
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馬歇爾為什么要用“共和主義”替換“民主”的內涵呢?是他不了解“民主”與“共和”的定義以及彼此的區別呢,還是另有其他的意圖?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同一次發言中還提到,“人民”掌握著所有的權力,他們將權力委托給“代理人”,讓他們在很短的時期內行使,而“人民”可以隨時收回這些權力#65377;[1](Vol. III, P225, 232-233)這表明他并非不了解“人民主權”的真正含義#65377;可是他偏偏不用這些作為“民主”的內涵#65377;另一方面,他把自己提到的“民主”特意稱作“得到很好調控的民主”,這顯然是針對古代那種缺乏“調控”的“純粹民主”而言的,這又說明他懂得“民主”的古典定義#65377;在這種情況下,他為什么還要以“民主”之名來包裝“共和”之實呢?他分明是信奉共和主義的價值觀,卻為什么要夸張地聲稱自己“把民主作為偶像來崇拜”呢?這顯然一種針對特定論敵的話語策略#65377;在批準憲法大會的進程中,亨利等反對派反復指責新憲法帶有君主制#65380;貴族制的傾向,特別是亨利在6月5日的發言中,明確宣稱新憲法“不是民主制”,“它偏向于君主制”#65377;[1](Vol. III, P58)馬歇爾在發言中多次提到亨利的觀點,證明他是在有意回應亨利對新憲法“偏向于君主制”的指責#65377;他把憲法的支持者說成是“民主”的“崇拜者”,而反對者反而成了贊頌君主制的人,這樣就把論敵置于道義上的不利地位#65377;于是,他通過改換“民主”的內涵,而實現對論敵的有力反擊#65377;可見,在美國革命時期,人們在使用“民主”一類的政治詞匯時,更注重策略意圖和現實功用,而不甚在意它們的本來定義和理論意蘊;只要有利于增強自己“話語”的力量,定義是可以改變甚至扭曲的#65377;
但這里又引出了一個新的問題:馬歇爾為什么要用“民主”的名義來為新憲法辯護呢?他為什么不像麥迪遜一樣,旗幟鮮明地用“共和主義”(實際上,麥迪遜所說的“共和政體”的內涵,與“代表制民主”完全一樣)來反擊論敵,張揚憲法原則的正當性呢?從當時政治文化的走向來看,共和主義是一種更強大#65380;更被廣泛認可和接受的政治信條,而“民主”反而歧義迭出,爭議甚大#65377;富有意味的是,馬歇爾偏偏不用“共和”的名義,反而要刻意改換“民主”的內涵來為新憲法的正當性辯護#65377;這似乎說明,經過革命時期的民眾政治動員,“人民主權”和“共同福祉”的原則已經成為一種意識形態,具有極強的政治感召力;由于“民主”與“人民主權”和“共同福祉”有著更直接#65380;更表面的聯系,與君主制和貴族制則存在更鮮明#65380;更強烈的對立,因而使用“民主”一詞,比用“共和”更能贏得普通民眾的好感,更能激發他們的政治想像,更具有針對性和話語力量,更能彰顯憲法原則的正義和高尚#65377;這表明,“民主”已成為一種強大的政治訴求,可以作為增強某種“話語”的力量的要素#65377;這同時也預示著,在美國此后政治文化的演變中,“民主”的意識形態將居于核心地位#65377;
此外,這條材料還反映了制憲前后美國政治文化的復雜性#65377;這是一個社會轉型的時期,各種利益訴求#65380;政治理想#65380;思想意識相互競爭和交流,形成了一種既豐富多彩#65380;又變幻不定的政治文化圖景#65377;革命時期的美國人十分熱衷于言辭論辯,對于幾乎所有重要的問題,他們都不厭其煩地訴諸文字,留下了數量極大的文字資料#65377;在制憲時期,有關的論辯文獻幾乎達到了“汗牛充棟”的地步#65377;而且,在時人的話語系統中,新舊概念交錯并存,對同一事物有著不同的理解和態度,對不同的事物有時采用同一個名稱,或用不同的詞來描述同一個事物#65377;而且,使用這些概念的人,大多不對自己所持的定義做出交代#65377;這種定義的“混亂”,為后世學者準確把握這個時期的政治思想帶來了很大的困難#65377;在批準憲法的辯論中,憲法所設計的政府方案,就被它的擁護者冠以不同的名稱:漢密爾頓稱之為“代表制民主”;麥迪遜稱之為“共和政體”;馬歇爾稱之為“得到很好調控的民主”#65377;同時,反對憲法的人雖然用同樣話語來評論憲法,但得出的結論卻大相徑庭:他們認為憲法恰恰違背了“民主”的原則,帶有君主制和貴族制的傾向;他們主張進一步縮短官員的任期,限制政府的權力,保障人民和州的權利,從而使憲法奠基于真正的民主原則之上#65377;兩派都在談論“民主”,而對它的內涵的界定以及判斷的標準,都存在未加說明的分歧#65377;
總而言之,解讀史料是一項艱巨而煩瑣的工作,需要下深入而細密的功夫#65377;有的學者之所以錯解馬歇爾所說的“民主”的含義,主要是由于片面注重馬歇爾本人的政治立場,而沒有全面而細致地了解具體的“語境”#65377;如果不同時了解史料產生的“歷史語境”和與之相關的“史學語境”,就難以清楚地看出史料的“原意”#65377;當然,要準確把握具體史料所牽涉的“歷史語境”和“史學語境”,也是一件不易做到的事,要求研究者在閱讀史料的同時,盡可能多地積累課題以外的相關史料和知識,認真參考前人的相關研究,形成一個由多種相關知識所構成的智性環境#65377;在這樣一種智性環境中,史料的“語境”和“原意”就可能會比較清晰地顯現出來#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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