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檔案文獻的缺失,歷史的鏈條往往是斷裂的,即使在朝鮮戰爭這一冷戰國際史研究中最熱門的領域,情況依然如此#65377;本文依據近幾年最新解密和披露的檔案文獻,把過去十幾年有關朝鮮戰爭研究中斷開的歷史環節連接起來,使人們對于這段歷史真實能夠有一個比較連貫和完整的了解#65377;這包括中蘇兩國領導人在戰前對實現朝鮮統一的途徑的認識,中國軍隊中第二批朝鮮族部隊回國的情況,蘇聯代表在戰爭初期沒有及時返回聯合國安理會的真正考慮,斯大林與周恩來黑海會談的結果,以及斯大林出爾反爾#65380;拒絕出動空軍配合志愿軍赴朝作戰的背后原因等等#65377;
關鍵詞:朝鮮戰爭;中蘇關系;毛澤東;斯大林
中圖分類號:K27;K3125;K5125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5-0051-15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關于朝鮮戰爭的研究始終是國際學術界關注的焦點,也是冷戰國際史研究中成果最踴躍#65380;最成熟的課題之一#65377;在不斷研究的過程中,朝鮮戰爭的歷史真相逐步大白于天下#65377;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有關這段歷史的各國檔案文獻,特別是俄國的檔案文獻披露得比較完整和全面#65377;
在這場戰爭結束50年之際,筆者編輯#65380;出版了三卷中文本《朝鮮戰爭:俄國檔案館的解密文件》(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65377;該文件集刊載了有關朝鮮戰爭的俄國檔案700余件,就其數量而言,大大超過了當時散見于各國刊物的俄文#65380;英文和韓文文本#65377;正是在利用這些檔案資料的基礎上,筆者寫作并出版了《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一書(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修訂版即將出版)#65377;歷史研究者的責任就在于揭開歷史真相,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不斷地挖掘#65380;梳理和解讀原始檔案文獻,唯有如此,人們才能越來越接近真實的歷史#65377;近幾年,又有大量新的有關朝鮮戰爭的俄國檔案披露出來#65377;通過對這些史料的分析和解讀,筆者擬對過去研究中的某些重點問題,做一些補充和說明,再議蘇聯與中國在朝鮮戰爭中的關系及作用#65377;①
1949年中蘇解決朝鮮問題的共同立場
在以往的研究中,對于毛澤東和斯大林1949年在解決朝鮮統一問題上的立場,各國學者已經基本取得共識,但仍有一些細節不清楚,以至無法把歷史的鏈條完整地連接起來#65377;
1949年春天傳出消息,美軍即將從朝鮮南部撤出,李承晚政權正在積極準備發動對北方的進攻#65377;[注:維辛斯基致什特科夫電,1949年4月17日;華西列夫斯基和什捷緬科給斯大林的報告,1949年4月20日,沈志華編:《朝鮮戰爭:俄國檔案館的解密文件》(以下簡稱《朝鮮戰爭解密文件》),(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叢刊(48),2003年版,第170,172-173頁#65377;]為此,金日成一方面向斯大林尋求大量的武器裝備援助(6月初蘇聯滿足了朝鮮的請求[注:什特科夫致斯大林電,1949年5月1日;緬希科夫和什捷緬科致什特科夫和戈洛溫電,1949年6月4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176-182,193-199頁#65377;]),一方面向毛澤東要求提供兵力支持#65377;5月初,朝鮮人民軍總政治部主任金一到達北平,轉達了金日成的要求#65377;毛澤東同意讓中共軍隊中的朝鮮族部隊攜帶全副武裝開赴朝鮮,以防備南方可能發動的進攻,但同時“勸朝鮮同志不要向南朝鮮發動進攻,而是等待更有利的形勢”,因為北方采取的進攻會引起美國的干預,而中共的軍隊主力已經南下,“不可能迅速地有力地給予支持”#65377;[注:什特科夫致維辛斯基電,1949年5月15日;科瓦廖夫致斯大林電,1949年5月18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187-190頁#65377;]
6月底美軍撤出朝鮮半島后,三八線附近的局勢驟然緊張起來,南朝鮮的進攻似乎已迫在眉睫#65377;[注:什特科夫致維辛斯基電,1949年7月13日;蘇聯駐朝大使館關于朝鮮政治情緒的調查報告,1949年7月24日;頓金與樸憲永的會談備忘錄,1949年8月27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215-225,228-229頁#65377;]此時,在得到武器(來自蘇聯)和兵力(來自中國)的有力保證后,金日成便考慮“先下手為強”#65377;9月3日,金日成向蘇聯使館提出了一項主動進攻計劃,即搶先“對南方采取軍事行動,奪占甕津半島及從甕津半島以東到開城附近的部分南朝鮮地區”,希望莫斯科批準采取這一行動#65377;對此,蘇聯駐朝鮮大使和軍事總顧問什特科夫表示支持#65377;[注:頓金致維辛斯基電,1949年9月3日,9月14日;什特科夫致斯大林電,1949年9月14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230,238-254頁#65377;]9月下旬,蘇共中央政治局討論了朝鮮的請求,并給予答復,拒絕批準金日成的計劃#65377;莫斯科的復電說,對于南方發動的進攻就意味著雙方之間爆發戰爭,對此,“北朝鮮無論在軍事方面還是在政治方面都沒有做好準備”#65377;同時還“必須指出,如果軍事行動由北方主動發起并變為持久戰爭,那么這可能給美國人提供以各種方式對朝鮮事務進行干涉的借口”#65377;蘇聯方面建議朝鮮“集中最大力量”,“在南朝鮮開展游擊運動,建立解放區和準備全民武裝起義”,同時加強軍事力量,以便在南方發動進攻時實施反擊#65377;[注:莫洛托夫呈報的擬答復金日成的指示稿,1949年9月23日;聯共(布)中央政治局關于答復什特科夫請示的決議,1949年9月24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255-260頁#65377;]這就是說,斯大林同毛澤東一樣,贊同金日成實現祖國統一的主張,但反對直接使用軍事進攻的手段#65377;
對于此后一個多月事情發展的進程,缺乏文獻證據#65377;在以往發現的俄國解密檔案中,只有11月5日斯大林致毛澤東的一封電報,其中談到:“鑒于您的10月21日關于朝鮮問題的電報內容,我們認為必須通報您,我們支持針對你們所說的問題的那種意見,同時我們將依照這種精神向朝鮮朋友提出我們的勸告#65377;”[1](P276)但是,毛澤東來電究竟談了什么意見,莫斯科將向朝鮮提出什么勸告,都沒有說明#65377;
直到2005年俄國學者又公布了一些解密檔案,才把這一歷史鏈條連接起來#65377;這個文件就是莫洛托夫于10月26日為斯大林起草的一封以副外長葛羅米柯名義給毛澤東的回電,全文如下:
北京
致科瓦廖夫
請向毛澤東同志轉達菲利波夫同志對其10月21日電報的答復內容:
“致毛澤東同志#65377;
我們贊同您的意見,目前,朝鮮人民軍(還)不應實施進攻行動#65377;我們也曾經向朝鮮朋友指出,他們擬組織的朝鮮人民軍對南方的進攻還不能付諸實施,因為,無論從軍事方面,還是從政治方面,這種進攻行動都沒有充分地準備好#65377;
在我們看來,目前朝鮮朋友在爭取朝鮮統一的斗爭中,應該把自己的力量集中在開展游擊運動,以及在朝鮮南部地區建立解放區和全面加強朝鮮人民軍的工作上#65377;
菲利波夫”
請電告執行情況
葛羅米柯[注:АПРФ,ф.45,оп.1,д.332,л.47-48,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92-93. 據列多夫斯基解釋,括號中的“還”字為斯大林所加#65377;這說明,斯大林知道毛澤東原則上不反對采取軍事行動,只是對進攻時機有所考慮#65377;]
由此可以做出判斷,9月下旬遭到莫斯科的拒絕后,北朝鮮又試圖說服中國同意并支持其通過武力手段解決民族統一的問題,但顯然同樣遭到了拒絕#65377;很可能是在與平壤接觸期間或其后,10月21日毛澤東致電斯大林,表達了中國的意見,并征詢莫斯科的意見,以便取得一致立場#65377;[注:這里又有一處小小的“歷史斷裂”,即10月21日毛澤東致斯大林電,無論中國還是俄國,都還沒有予以公布#65377;]也許是出于謹慎的考慮,11月5日給毛澤東發電報時,斯大林沒有采用莫洛托夫的草稿,而是使用了前引那件用語非常簡單的電報稿#65377;盡管如此,莫洛托夫的電報稿還是清楚地反映了當時中蘇兩國領導人對朝鮮統一問題的一致立場——不同意金日成立即采取軍事手段解決南北朝鮮的統一問題#65377;這就是說,至少在11月初,毛澤東和斯大林都沒有為金日成打開綠燈#65377;[注:根據已經看到的檔案文件,直到1950年1月17日金日成再次提出使用武力解決朝鮮統一的要求時,蘇聯方面的態度仍然是十分謹慎的#65377;見什特科夫致維辛斯基電,1950年1月19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305-306頁#65377;]
第二批朝鮮族部隊回國的經過
關于中國軍隊中朝鮮族部隊回國的情況,過去已知的情況是:1949年5月金日成派人到北平,要求中共允許讓林彪部隊中的朝鮮族官兵回國#65377;毛澤東與金一會談后指示在東北的高崗,準備安排駐扎在沈陽和長春的兩個朝鮮師回國#65377;這兩個師,即李德山任師長的164師和方虎山任師長的166師,當時均屬東北軍區建制#65377;美軍撤出朝鮮半島后,7月上旬,金日成決定將這兩個師調回朝鮮:沈陽師配置在新義州,長春師配置在羅南#65377;回國時,164師實員10 821人,166師實員10 320人#65377;會談時毛澤東還答應,另外還有一支朝鮮族的部隊正在南方作戰,必要時也可以送他們回國#65377;[注:什特科夫致維辛斯基電,1949年5月15日;什特科夫致維辛斯基電,1949年7月13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187-188#65380;215頁#65377;參見沈志華:《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第三章,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金東吉:《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朝鮮師回朝鮮問題新探》,《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第103-114頁#65377;]關于這第二批朝鮮族部隊回國的情況,以前也有一些史料,但不夠連貫,以至研究者對歷史過程的描述有較大出入#65377;[注:詳見《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第三章#65377;例如,關于第二批朝鮮族部隊回國的問題,究竟是什么時候以及由誰首先提出的,學者們就沒有說清楚#65377;]現在,把最新解密的俄國以及中國檔案文獻與以前發現的史料連接起來,情況就比較清楚了#65377;
1949年12月2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南軍區林彪#65380;鄧子恢#65380;譚震聯名致電中央軍委:“據最新統計資料,在人民解放軍各部隊服役的朝鮮人有16 000左右#65377;除了分散在人民解放軍各部隊的朝鮮人外,還有由他們的人組成的4個營#65380;27個連#65380;9個排#65377;服現役的指揮員有:師級2人#65380;團級5人#65380;營級87人#65380;連級598人#65380;排級400人#65380;班級1 900人#65377;他們都在人民解放軍的隊伍中經受了鍛煉和教育,在中國同志的幫助下取得了很大進步#65377;其中許多人從我軍吸取了作戰#65380;創建武裝力量和開展政治工作的經驗#65377;我們認為,他們中的多數人都可以當干部#65377;我軍部隊南下后,在這些人中曾一度出現波動,有人要求送他們回國#65377;但絕大多數人還是服從命令,并堅定地向南方進發#65377;現在戰爭即將結束,為了朝鮮人民的利益,我們想把這些經過訓練的干部送回朝鮮(想留下的我們就留下)#65377;請中央討論并答復能否送他們回國,以及朝鮮(勞動)黨方面是否希望他們在此時回國#65377;如果答復是肯定的,我們將把他們集中起來并組成一個正規師或四五個正規團,經過短期訓練后讓他們回國#65377;”29日,總參謀長聶榮臻給正在莫斯科訪問的毛澤東轉發了這封電報,并請求給予指示#65377;[注:聶榮臻致毛澤東電,1949年12月29日,АПРФ,ф.45,оп.1,д.334,л.8-9,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89-90]
毛澤東把這個情況告知了蘇聯方面#65377;1950年1月8日,斯大林致電蘇聯駐朝大使,轉述了林彪反映的情況,并要求他拜訪金日成,“了解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政府對林彪此件的態度”#65377;[注:斯大林致什特科夫電,1950年1月8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280頁#65377;]1月9日,什特科夫與金日成會晤#65377;金日成報告,他接到了中國貿易代表交來的中國政府的一封信#65377;信中說,“由于戰爭行動結束,中國人民軍隊中現有朝鮮族部隊正逐漸閑下來,如朝鮮政府愿意,可以轉交給它#65377;”金日成請教如何答復中方#65377;什特科夫通報了斯大林的指示后,金日成說,“他希望把這些部隊調回朝鮮,近日內朝鮮將派3名代表赴華就此問題與中國政府談判”#65377;金日成的意見是:一#65380;把中國人民軍隊中上述數量的朝鮮族人按朝鮮部隊的編制在中國組成一個步兵師和兩個步兵團,其余官兵用于補充摩托車團和機械化旅;二#65380;由于朝鮮駐地困難,金日成想請中國政府在1950年4月以前把這個師和兩個團留在中國#65377;[注:什特科夫致莫斯科電,1950年1月11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281頁#65377;]
接到朝鮮方面的要求后,1月11日,劉少奇以中央軍委名義致電林彪等人:“四野所有朝鮮部隊和朝鮮干部同意派回朝鮮工作#65377;中共中央已與鮮共中央接洽好,他們即派參謀政治人員三人來中國把部隊改編好,于四月間更換夏衣后開回朝鮮,并選一千多人先回朝鮮學習機械化兵種#65377;”同日,又以中共中央名義指示東北人民政府駐平壤辦事處副主任文士楨轉告金日成,“同意你們即派三個人來中國準備接收朝鮮部隊,這三個人請到北京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和總參謀長聶榮臻接洽#65377;同意朝鮮部隊在中國改編并于四月間更換夏衣后并回朝鮮#65377;”[2](P319-320)
1月14日,朝鮮人民軍作戰部長金光俠等到達北京,與聶榮臻洽談此事#65377;[3](P744)
1月22日,劉少奇致電毛澤東:“在四野之朝鮮籍戰士和干部共14 000余人#65377;金日成已派其作戰局長等三人來接收#65377;他們要求將該部戰士編為一個師,及其直屬部隊,要求隨帶全部武器,數目如下:步槍12 000支,輕機440,重機180,手槍120,迫擊炮132門,反坦克炮72門,105榴彈炮36門及若干彈藥,除告林準備酌撥外,可否,請主席復示#65377;”毛澤東批示:“同意照辦#65377;”28日劉少奇向林彪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65377;[注:《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一冊,第320頁,俄文檔案見АПРФ,ф.45,оп.1,д.334,л.22,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90#65377;]
據韓國學者考察,這支部隊是4月18日到達朝鮮元山的#65377;[注:參見樸明林:《韓國戰爭的爆發和起源》,未發表的博士論文(韓文),1994年8月#65377;]俄國學者的研究指出,在這批回國的朝鮮族干部中,很多人后來成為朝鮮軍隊的重要領導人和指揮員,如崔庸健出任民族保衛相(即國防部長),武亭(Му Ден)擔任朝鮮人民軍炮兵副司令員,崔仁(Цой Ин)擔任副總參謀長,金翰燮(Ким Хван Хен)擔任總參謀部作戰部部長,崔光(Цой Кван)擔任第一步兵師師長,李光武(Ли Гвон Му)擔任第四步兵師師長,金燦德(Ким Чан Дек)擔任第五步兵師師長,方虎山(Пан Хо Сан)擔任第六步兵師師長,班恩(Ван Ен)擔任航空兵師師長#65377;[注:Почтарев А.Н. Из истории советско-корейских отношений в 1920-1950-е годы//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9,№5,c.144.]
這批軍隊和軍事干部返回朝鮮,無疑大大增強了平壤的軍事實力和戰斗能力#65377;不過,對這一歷史過程的考察說明,無論是北京還是莫斯科,其目的并非為了發動一次進攻,而只是出于一種革命的道義#65377;因為如前所說,當時毛澤東和斯大林都反對使用軍事進攻的手段解決朝鮮統一問題#65377;
蘇聯代表為何沒有及時返回安理會
戰爭爆發后蘇聯代表沒有及時返回聯合國安理會,以至6月25日下午(美國東部時間)安理會順利通過了美國的決議案#65377;該議案譴責“北朝鮮對大韓民國發動的武裝進攻”,要求立即停止戰爭行動,北方軍隊撤回邊界自己的一方,還要求聯合國所有成員國支持聯合國組織實施這一決議#65377;根據這一決議,美國決定對戰爭進行軍事干預#65377;6月27日安理會再次通過決議,責成聯合國向大韓民國提供可能需要的援助,以擊退武裝進攻并恢復這一地區的國際和平與安全#65377;7月7日,通過了派遣聯合國軍的決議案#65377;[注:詳見彼得·卡爾沃科雷西編著,王希榮等譯:《國際事務概覽(1949-1950)》,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624-625頁#65377;]那么,蘇聯代表為什么沒有及時返回聯合國,以阻止聯合國安理會通過顯然是不利于社會主義陣營的決議呢?在有關朝鮮戰爭歷史的研究中,這始終是一個不解之謎#65377;
研究者對此有各不相同的理解,有人認為這是蘇聯外交的一次政策失誤,也有人認為這是莫斯科有意為之;有人認為這是斯大林對金日成的進攻計劃取得成功充滿信心的表現,也有人認為這一做法恰恰證明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的發動沒有關系;有人認為蘇聯這樣做與中蘇同盟條約有關,即堅持在聯合國沒有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地位之前與其保持一致;也有人認為莫斯科這樣做恰恰是出于對北京的不信任,其目的就是要造成中國與美國的對抗#65377;[注:伊豆見元:“圍繞朝鮮戰爭的中蘇對立:關于蘇聯缺席聯合國安理會的背景”,(日本)《軍事研究》1975年第3期,第100頁;霍羅威茨:《美國冷戰時期的外交政策:從雅爾塔到越南》,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00頁;Goncharov,Sergei N.,John W. Lewis,and Xue Litai,Uncertain Partner:Stalin,Mao,and the Korean Wa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161;Лебедев С.Н.(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 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йской веншней разведки:В 6 тт. Т.5,1945-1965 годы,Москва: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2003,с.388.]不過,由于缺乏相關的文獻證據,人們大多是簡單地發表一下議論,很少有人進行專門的研究#65377;
不久前,俄國學者披露了一份直接涉及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檔案,引起了各國學者的注意#65377;蘇聯政府拒絕在安理會參加美國政府起草的朝鮮問題決議案的討論,令許多國家感到不解#65377;捷克斯洛伐克總統哥特瓦爾德在與蘇聯駐布拉格大使的談話中表示懷疑這一舉動的正確性#65377;哥特瓦爾德說,在他看來,“民主陣營沒有必要離開安理會”#65377;在給哥特瓦爾德的電報中,斯大林詳細解釋了蘇聯沒有及時返回聯合國安理會這一做法的理由和考慮:
絕密
布拉格,蘇聯大使
請口頭向哥特瓦爾德轉達下面的內容#65377;如果他需要書面材料,可以給他一份#65377;
“對蘇聯6月27日退出安理會和它退出后所發生的事,我們同哥特瓦爾德同志有些不同看法#65377;
我們退出安理會的目的有四個:第一,表明蘇聯與新中國團結一致;第二,強調美國的政策荒誕愚蠢,因為它承認國民黨政府這個稻草人是中國在安理會的代表,卻不允許中國的真正代表進入安理會;第三,認定安理會在兩個大國代表缺席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是非法的;第四,讓美國放開手腳,利用安理會中的多數再做些蠢事,從而在公眾輿論面前暴露美國政府的真實面目#65377;
我認為,我們已經達到了所有這些目的#65377;
我們退出安理會后,美國陷進了對朝鮮的軍事干涉,敗壞了自己在軍事和道義上的威望#65377;現在沒有哪個正直的人還會懷疑,美國在朝鮮扮演了施暴者和侵略者的角色,在軍事上也不像它自己宣揚的那樣強大#65377;此外,很明顯,美國的注意力從歐洲被引向了遠東#65377;從國際力量對比的觀點來看,這一切是不是對我們有利呢?當然是#65377;
假設美國政府還繼續被牽制在遠東,并使中國加入解放朝鮮和爭取本國獨立的斗爭,那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呢?
首先,美國像其他國家一樣,也不是擁有大批武裝力量的中國的對手#65377;美國會在這場斗爭中無力自拔#65377;其次,美國在這里被纏住后就不能在短時間內著手進行第三次世界大戰#65377;那么,第三次世界大戰就會不定期拖延,這就為鞏固歐洲的社會主義爭取了時間#65377;更不要說美國和中國的斗爭會在亞洲和整個遠東地區引發革命了#65377;從國際力量對比的觀點來看,這一切是不是對我們有利呢?當然是#65377;
可見,蘇聯是否參加安理會已經不是表面看來那么簡單的問題#65377;
綜上所述,我們沒有理由說‘民主陣營沒必要離開安理會’這樣的話#65377;離開還是不離開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65377;我們可以再次離開安理會,也可以再回去,這都取決于國際局勢#65377;
有人會問,為什么我們現在又回到了安理會#65377;為的是繼續揭露美國政府的侵略政策,防止它打著安理會的旗號掩蓋自己的侵略行徑#65377;現在,在美國已經卷入朝鮮戰爭之際,在安理會中最容易實現這一目的#65377;我認為,這很明白,不需要再作解釋了#65377;”
菲利波夫
1950年8月27日[注:斯大林致哥特瓦爾德電,1950年8月27日,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62,л.71-72//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96-97.]
公布這份檔案的俄國學者列多夫斯基提出了他對這個問題的解釋,其主要觀點是:第一,斯大林已經預計到美國必然對朝鮮進行武裝干涉,而且并不想阻止美國這樣做,目的就是有意為美國人創造武裝干涉朝鮮的條件,以便使美國陷入朝鮮戰爭不能自拔,從而削弱它在遠東地區的實力,破壞其在歐洲的戰略地位,同時推遲新的世界大戰的爆發;第二,斯大林已經預計到,共產主義的中國有能力也愿意“幫助北朝鮮軍隊應付美國的干涉”,因為在莫斯科看來,毛澤東為了中國的安全,絕不會容許美國控制朝鮮,更不能讓他們進入中國的東北邊境地區#65377;因此,毛澤東必然要出兵朝鮮與美國軍隊作戰#65377;[注: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97-98.]應該說,俄國學者對斯大林電報字面含義的這種理解是不錯的——這也正是斯大林希望人們理解的,即蘇聯代表沒有出席安理會阻止聯合國通過美國的決議案,是經過慎重考慮和精心策劃的一種策略,其目的就是要讓美國陷身于朝鮮戰爭,然后再讓中國出兵與之對抗,從而保證蘇聯在歐洲和國際力量對比中處于有利的戰略地位#65377;斯大林的這個解釋,或者說俄國學者的這種理解,迎合了以往某些研究者對這一問題的一個觀點,即蘇聯在朝鮮戰爭爆發后的關鍵時刻拒絕返回安理會,“是要利用美國重新卷入遠東事務這一機會使華盛頓與北京發生糾紛”,因為斯大林已經考慮到,美國出兵朝鮮必然招致中國軍隊的介入,那樣就會“造成中美之間的直接對抗”#65377; [4](P106-107)
按照這種看法,從1950年初蘇聯退出聯合國安理會,到斯大林同意金日成的進攻計劃,再到戰爭爆發后莫斯科采取的策略,這一切都是斯大林預先精心設計好并有步驟#65380;有計劃地實施的#65377;然而,這里的邏輯前提及其與已知史實的銜接存在一系列疑問#65377;
其一,蘇聯退出聯合國安理會是為了加強與中國的同盟關系,而不是出于應付尚未發生的戰爭的考慮#65377;
在毛澤東1949年12月訪蘇的開始階段,雙方在是否簽訂一個新的中蘇條約的問題上各執己見,談判陷入僵局#65377;由于毛澤東的固執態度,以及西方輿論對中蘇關系現狀猜測而形成的壓力,斯大林被迫讓步,同意簽訂一個新條約#65377;[注:詳見沈志華:《1950年中蘇條約談判中的利益沖突及其解決》,載《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關于中蘇條約談判研究中的幾個爭議問題——再談冷戰史研究中史料的解讀與利用》,《史學月刊》2004年第8期#65377;]此時,美國決策層正在激烈辯論如何處理美中關系問題,結果是國務院主張拋棄蔣介石而嘗試與共產黨中國建立關系的意見占了上風#65377;1月5日杜魯門發表了著名的關于臺灣問題的演說,聲明臺灣是中國的領土,如果在臺灣海峽地區發生軍事沖突,那是中國內戰,美國不會干預#65377;詳見彼得·卡爾沃科雷西編著:《國際事務概覽(1949-1950)》,第451,561-562頁;沈志華:《50年代初美國對臺政策的醞釀和武裝侵占臺灣的決策過程》,《當代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5期#65377;在中蘇談判進入關鍵的時刻,美國的公開表態顯然刺激了莫斯科,看來需要進一步加強與中國的關系#65377;1月6日維辛斯基向毛澤東提出,希望中國“向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提交一個聲明,說明國民黨代表留在安理會是不合法的,應該排除在安理會之外”#65377;同時表示,蘇聯方面也將發表聲明支持中國的主張,并宣稱“只要有國民黨分子在安理會中,蘇聯代表就不參加安理會的工作”#65377;毛澤東當即表示“對這個措施百分之百地贊成”,并認為這個聲明的副本可以發給安理會各成員國#65377;[注:維辛斯基與毛澤東會談備忘錄,1950年1月6日,АВПРФ,ф.0100,оп.43,п.302,д.8,л.1-5,Ледовский А.М.,Мировицкая Р.А.,Мясников В.С.(сост.) 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е в ⅩⅩ веке,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Том Ⅴ,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е,1946-февраль 1950,Книга 2:1949-февраль 1950гг.,Москва:Памятник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мысли,2005,с.257-259]1月8日,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周恩來致電聯合國大會主席羅慕洛#65380;秘書長賴伊并轉安理會成員國:國民黨代表留在安全理事會是非法的,應將其從安理會開除#65377;[5](P219-220)[6](P20) 1月10日蘇聯代表馬立克提出了把國民黨代表開除出安理會的提案#65377;當1月13日蘇聯提案遭到否決后,馬立克宣布蘇聯退出安理會,以實行抵制,同時指出:在蘇聯缺席的情況下,安理會通過的任何決議都是非法的,對蘇聯不具有約束力#65377;[注:參見劉同舜#65380;高文凡主編:《戰后世界歷史長編(1950-1951)》第六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55-456頁;1月13日馬立克在安理會的發言全文見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50год,Москва: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о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53,с.288-289;另見1950年1月16日《人民日報》的有關報道#65377;]當天晚上再次與毛澤東會談時,維辛斯基建議中國向聯合國提出派遣自己的駐安理會代表,以“迫使他們把這個問題納入具體的議程”#65377;鑒于毛澤東擔心這種做法可能得不到安理會的支持,維辛斯基指出,中國繼續施加壓力“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 因為蘇聯拒絕參加安理會的工作“實際上將導致聯合國事務的癱瘓”,而目前安理會的一些成員國非常擔心出現這樣的局面#65377;[注:維辛斯基與毛澤東會談備忘錄,1950年1月13日,АПРФ,ф.3,оп.65,д.364,л.94-97,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е в ⅩⅩ веке,с.261-263.]
由此可以看出,蘇聯退出安理會的這一舉動是經過與中國領導人充分協商后采取的有準備的措施,其目的并非如有些學者認為的那樣,是有意把中國隔絕于國際社會之外,恰恰相反,斯大林這樣做是進一步向毛澤東表示他對中蘇結成同盟關系的重視:蘇聯將全力幫助中國進入聯合國,從而使國際政治中的力量對比大大有利于社會主義陣營,否則,蘇聯寧愿與中國“同甘共苦”,而讓聯合國陷入癱瘓狀態#65377;當然,斯大林這樣做可能還有另一個目的,即希望毛澤東能夠感恩戴德,在中蘇條約的下一步談判中做出讓步#65377;但無論如何,如何實現朝鮮統一的問題此時還沒有列入莫斯科的議事日程#65377;
其二,斯大林同意金日成實現朝鮮統一的計劃的前提是預計美國不會或來不及進行武裝干涉#65377;
從以上情況可以看出,當斯大林與中國協商聯合國代表權的問題時,并沒有也不可能考慮到朝鮮戰爭爆發時蘇聯將如何在國際舞臺上面對此事,甚至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在朝鮮半島引發一場戰爭的問題#65377;實際情況是,蘇聯退出安理會以后6天,即1月19日,斯大林接到蘇聯駐平壤使館的來信,說金日成在一次宴會中再次提出只有使用武力手段才能解決朝鮮統一問題,并要求面見斯大林#65377;對此,斯大林一直沒有答復#65377;1月26日,在莫斯科的中國代表團向蘇聯提交了中國方面有關大連#65380;旅順和中長鐵路協定的方案,這一方案幾乎完全推翻了蘇聯的方案#65377;1月28日,蘇聯方面回復中國代表團,基本上同意了中國的方案,但反復修改的幾個文本可以看出,這種選擇顯然是被迫做出的#65377;1月31日斯大林答復平壤,表示同意朝鮮的計劃,并要金日成到莫斯科面談#65377;待中蘇同盟條約簽定#65380;毛澤東離開莫斯科以后,經過一段時間準備,金日成于4月10日秘密抵達莫斯科,與斯大林進行了十幾天的商談#65377;會談中,斯大林反復詢問金日成有無必勝的把握,美國是否會干涉,如果美國干涉將如何應對#65377;在得到金日成胸有成竹的回答后,斯大林終于同意全力支持朝鮮的軍事計劃#65377;斯大林最后要求金日成去北京,征求毛澤東對這一計劃的意見#65377;金日成走后,5月3日,斯大林通報毛澤東,金日成來過莫斯科,具體商談的問題日后告知#65377;隨后,在莫斯科的催促下,金日成于13日秘密抵達北京,講述了自己的計劃#65377;毛澤東最初感到意外,便緊急與莫斯科聯系#65377;斯大林14日電報答復,說朝鮮的計劃已經得到莫斯科同意,但最后的決定權在中國和朝鮮#65377;毛澤東只得表示同意和支持金日成的行動#65377;[注:詳見沈志華:《1950年中蘇條約談判中的利益沖突及其解決》;《關于中蘇條約談判研究中的幾個爭議問題》;《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第三章#65377;]
根據上述史實,筆者曾做出推斷,斯大林很可能是出于對中蘇有關東北權益的協定不滿(其中的重要內容就是蘇聯將失去中長路和旅順港),為了保證蘇聯在太平洋的出海口和不凍港——這是蘇聯遠東戰略利益的支撐點,才同意朝鮮的進攻計劃的,而這樣做的前提條件是金日成應在美國不干預或來不及干預的情況下迅速取得勝利#65377;至于要求中國對這一行動的認可,一則是考慮到中蘇同盟關系和中國在亞洲革命中的責任,二則是萬一出現美國的干預可以指望中國對朝鮮提供支援#65377;[7](P176-180) 當然,這只是一個推斷,但其基礎確是已經掌握的史實#65377;而根據上述歷史過程,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出以下推斷:一#65380;斯大林早在蘇聯代表退出聯合國安理會時就計劃發動朝鮮戰爭;二#65380;斯大林在同意金日成的進攻計劃時就預計甚至希望美國干預這場戰爭;三#65380;斯大林已經算定在美國介入戰爭后中國就會出兵朝鮮與美國軍隊作戰#65377;
其三,朝鮮戰爭爆發后蘇聯反應遲緩#65380;平靜,并面臨兩難選擇#65377;
戰爭爆發的當天,6月25日下午,美國駐莫斯科大使阿蘭·柯克按照華盛頓的指示,要求緊急會見蘇聯外長維辛斯基,得到的答復是:今天是星期日,外交部的領導人都不在莫斯科#65377;[8](P148) 6月26日晚(美國時間27日中午),蘇聯駐聯合國外交官在長島的斯德哥爾摩飯店舉行私人午餐會,這是蘇聯人在抵制期間定期的社交活動之一,以便與安理會其他成員國保持政治聯系#65377;當時,聯合國秘書長賴伊坐在美國代表格羅斯和蘇聯代表馬立克中間#65377;午餐快要結束的時候,賴伊告訴馬立克說,他同其他外交官將前往安理會舉行會議,詢問蘇聯代表是否準備參加,并說:我認為貴國的利益是要求您出席的#65377;格羅斯聽后臉色煞白,因為蘇聯代表出席會議,無疑將使用否決權#65377;但此時馬立克搖搖頭說:不,我不去#65377;[9](P86) 6月27日一整天,美國大使繼續設法約見蘇聯外長,但始終未獲成功#65377;下午5時,柯克派人向蘇聯外交部轉交了美國政府的備忘錄,請求蘇聯政府向北朝鮮政府施加壓力,停止軍事進攻#65377;[8](P204) 6月29日聯合國秘書長賴伊向蘇聯通知了安理會27日的決議#65377; [10](P189)直到這個時候,莫斯科才正式做出反應#65377;同一天,蘇聯第一副外長葛羅米柯會見美國大使柯克,向他遞交了蘇聯政府關于朝鮮事件對美國備忘錄的聲明#65377;聲明說,對戰爭負責的應該是南朝鮮當局,蘇聯政府將繼續遵循不干涉朝鮮內政的原則,而蘇聯政府無法參加聯合國安理會,是因為美國拒絕中國出席,其結果使得安理會不可能做出具有合法效力的決定#65377;АВПРФ,ф.07,оп.2,п.51,д.362,л.28;ф.07,оп.23,п.24,д.318,л.12-13,Севостьянова Г.Н.(под 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1949-1952,Документы,Москва:МФД,2006,с.216-218. [注:在6月30日的《消息報》上刊登了聲明全文#65377;]同時,蘇聯政府還通知賴伊,莫斯科拒絕接受聯合國安理會27日的決議#65377;[10](P190)
蘇聯政府如此遲緩#65380;平靜的反應以及在此后所作的公開聲明表明:第一,蘇聯對這場突發的戰爭并不感到意外;第二,莫斯科堅持認為蘇聯代表的缺席會使得安理會做出的一切決議都不具合法性(在這一點上斯大林說的是實話,盡管已經毫無意義);第三,關鍵的問題是,莫斯科只能采取置身事外的立場,因為如果蘇聯代表返回安理會,必將陷入兩難選擇的困境——不使用否決權就意味著對北朝鮮乃至社會主義陣營的背叛,使用否決權則等于承認在平壤的背后站著莫斯科,從而導致與美國和世界輿論的直接對立,而這都是斯大林不愿看到的結果#65377;因此,蘇聯才會對返回安理會的“邀請”(賴伊)和“期待”(哥特瓦爾德)采取沉默和回避的態度#65377;后來蘇聯返回安理會,只是現實讓莫斯科意識到,蘇聯的缺席并沒有對聯合國成員國執行安理會決議產生任何影響,反而使自己因置身聯合國之外而無法在國際社會發揮作用#65377;
由此看來,斯大林的事后解釋完全是言不由衷#65380;掩人耳目#65380;文過飾非#65377;如果研究者不加分析地完全相信檔案作者或當事人的說法,那么就會掉入檔案作者有意無意設置的陷阱#65377;
中國決策出兵朝鮮的復雜過程
以往的研究已經大體講清了關于中國出兵朝鮮的復雜決策過程,即從10月1日接到斯大林請求中國出兵援助朝鮮的電報,到19日志愿軍第一批部隊渡過鴨綠江,中國領導人曾多次開會討論,并派周恩來#65380;林彪赴蘇與斯大林進行商談,其間經歷了三次反復#65377;但是,尚有一些細節不甚明了#65377;例如,9月15日美國在仁川登陸后,中國究竟有何打算,是否準備出動已經集結在中朝邊界的軍隊;10月5日下午中國決定派兵入朝作戰后,是否將這一決定通知了莫斯科——這涉及到如何判斷周恩來去蘇聯談判的目的#65377;這些都沒有任何文獻證據#65377;還有,中蘇領導人在黑海會談究竟達成了什么協議,因缺乏檔案,而當事人的回憶又不盡相同,引起研究者對這次會談情況及結果的猜測和爭論#65377;[注:詳見《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第四章#65377;]
俄國公布的新檔案彌補了這些空缺,使研究者可以把以前斷裂的歷史鏈條連接起來,清楚地看到中國在出兵朝鮮問題上所面臨的困境和毛澤東下定決心的背景#65377;
新的俄國檔案文件顯示,美國在仁川登陸后,中國駐朝鮮大使即向朝鮮通報了中方所掌握的關于美第十軍和李承晚部隊1個旅在西海岸登陸的情報#65377;同時,周恩來召見朝鮮大使李周淵,詢問朝鮮政府對中國有何要求#65377;按照朝鮮領導人的理解,這表明了“承諾派遣中國的部隊援助朝鮮人民的意圖”#65377;在9月20日與蘇聯大使的會談中,金日成和金枓奉(最高人民會議常務委員會委員長)認為,中國軍隊雖然英勇善戰,但是面對美國強大的空中優勢,沒有空軍掩護的中國軍隊即使參戰,也將于事無補#65377;而了解蘇聯大使意圖的外相樸憲永則提出,“盡管他們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統一,但如果中國軍隊能夠前來支援的話,情況將會大不一樣”#65377;對此,什特科夫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說這是朝鮮的內部事務#65377;[注:什特科夫致葛羅米柯電,1950年9月21,ЦАМОРФ(俄羅斯聯邦國防部中央檔案館),ф.5,оп.918795,д.125,л.86-88.]
9月21日,朝鮮勞動黨政治局召開會議,專門研究是否邀請中國出兵的問題#65377;在兩個半小時的討論中,出現了兩種相反意見#65377;樸憲泳#65380;金枓奉#65380;樸一禹(內務相)認為,“情況危急,靠自身的力量已很難與美軍對抗,應當向中國政府提出部隊援助的請求”#65377;金日成明確表示反對,他認為,中國參戰可能會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況且中國出兵也解決不了問題,應寄希望于重新創建的人民軍部隊#65377;他還強調,在蘇聯軍事顧問團和武器援助的情況下,請中國人幫助,會使莫斯科產生“侮辱感”,因此,應暫緩向中國政府求援,而是先征求斯大林的意見#65377;[注:什特科夫致葛羅米柯電,1950年9月22日,ЦАМОРФ,ф.5,оп.918795,д.125,л.89-91.]
此時,毛澤東確有立即出兵援助朝鮮的意圖#65377;9月17日中央軍委決定立即派遣一個五人先遣小組隨駐朝鮮武官柴成文赴朝熟悉情況,勘察地形,做戰場準備#65377;路過沈陽時,柴成文將毛澤東的一封信交給高崗,信上說,“看來不出兵是不行了,必須抓緊準備”#65377;[11](P79)但是,平壤的態度使得中國很難主動地#65380;明確地提出參戰的要求#65377;事情耽擱了幾天以后,形勢更加危急#65377;什特科夫向莫斯科報告說,“近日來形勢日益復雜#65377;敵人已完全切斷第1方面軍的6個師和2個旅,并攻進原州,切斷了第2方面軍的7個師#65377;漢城已經陷落#65377;能開赴三八線有效抵抗敵軍的部隊已經沒有了”#65377;“政治形勢也在復雜化#65377;敵人向北朝鮮境內投下傘兵以偵察蘇聯援助何種物資,并組織破壞活動#65377;反動勢力在北朝鮮已開始抬頭#65377;”報告還說,金日成和樸憲永“焦急不安”,“對于目前的形勢感到有些慌張和缺乏信心”#65377;盡管如此,金日成還是不愿明確提出請中國出兵#65377;9月28日朝鮮勞動黨政治局召開會議,討論并通過了給斯大林的信,要求蘇聯用空軍援助朝鮮#65377;會議還決定給毛澤東寫信,但只是暗示要求援助#65377;[注:什特科夫致葛羅米柯電,1950年9月30日,АПРФ,ф.45,оп.1,д.347,л.46-49.]
直到10月1日斯大林明確答復蘇聯不會給予任何直接的軍事援助時,金日成才轉向請求中國的幫助#65377;同一天,毛澤東接到斯大林建議中國出兵的電報,中國使館也收到了金日成的求援信,請求中國派兵入朝作戰#65377;10月2日毛澤東起草了給斯大林的答復電,表示同意立即出兵,但要求蘇聯給以武器裝備方面的援助#65377;但是,在當天召開的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上出現了不同意見,多數領導人主張對出兵的問題應慎重考慮#65377;會議決定10月4日#65380;5日再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進行討論#65377;毛澤東只得在當晚召見蘇聯大使羅申,告知中國目前出兵有困難,還要再開會商量#65377;10月5日下午,在毛澤東和彭德懷的積極推動下,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派兵入朝作戰#65377;[7](P220-232)
10月6日晚毛澤東召見羅申說,他同意斯大林對國際形勢的分析,也認為應該由中蘇聯手打擊美國,但中國軍隊的武器裝備實在落后,特別是沒有空軍,因此想派周恩來和林彪當面向斯大林講明情況#65377; [注:羅申致斯大林電,1950年10月7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588-590頁#65377;]在這里,毛澤東沒有明確告訴斯大林中國已經決定出兵,字里行間卻透露出周恩來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解決由蘇聯提供武器裝備和空軍支援的問題#65377;或許是擔心斯大林誤解其意,在10月8日下達了組建志愿軍的命令后,當晚10點半,蘇聯駐華使館又收到了毛澤東致斯大林的另一封電報,其中明確告知:“我黨中央全會一致同意您的意見#65377;我已任命彭德懷為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兼政委#65377;高崗同志負責志愿軍的后勤保障#65377;他們已于今天早晨(10月8日)乘飛機離開北京前往奉天#65377;部隊大約能在10月15日前開始入朝#65377;我已將派中國志愿軍入朝的決定通知了金日成同志#65377;周恩來同志和林彪同志已于今晨8點乘飛機前往您的所在地#65377;他們的使命請予保密#65377;”羅申立即將電報發出,同時說明,“根據我從民航獲得的消息,周恩來一行已于17時43分順利抵達伊爾庫茨克#65377;”[注: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34,л.132//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107-108.]
根據這個文件可以對此前當事人的不同說法做出判斷了#65377;師哲和費德林都說周恩來是帶著中國不出兵的意見去見斯大林的,顯然,這個記憶是錯誤的,而周的機要秘書康一民的說法更符合事實——周此行的目的就是向蘇聯告知中國的出兵決定,并商討武器裝備的援助問題#65377;不過,關于這次會談的結果,康一民的回憶就錯了——會談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就抗美援朝問題取得了一致意見”,而師哲的回憶則比較符合事實——雙方決定“立即采取不出兵的準備和安排”的措施#65377;筆者曾根據對各種史料進行的邏輯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中蘇領導人黑海會談的初步結果應該是中國暫不派軍隊入朝作戰,同時建議金日成撤離北朝鮮”#65377;[7](P237-244)現在可以肯定這種判斷了,根據就是俄國不久前公布的一份十分重要的檔案,即10月11日斯大林和周恩來給毛澤東的聯名電報,其全文如下:
絕密
第4784號密碼電報
優先拍發
駐北京的蘇聯使館立即轉告毛澤東同志
貴國代表已于今日到達,我們聯共(布)的領導同志與貴國代表一起討論了貴國已知的那些問題#65377;
我們交換意見后,弄清了以下情況:
1計劃派出的中國援軍沒有做好準備,裝備差,缺少大炮,沒有坦克,執行掩護任務的航空兵至少兩個月后才能到位,用于裝備和培訓上述軍隊的時間至少需要六個月#65377;
2如在一個月內不用相當數量的#65380;裝備精良的部隊提供直接援助,那么由于三八線以北的朝鮮軍隊無力支撐,朝鮮將被美國人侵占#65377;
3因此,為朝鮮人提供的像樣的援軍只能在半年后,即在朝鮮被美國人占領,朝鮮已不再需要援軍的時候才能到位#65377;
基于上述原因并考慮到周恩來同志報告的因中國參戰而給國內帶來的不利因素,我們一致決定:
1盡管國際形勢有利,但中國軍隊因目前尚未做好準備,就不要越過朝鮮邊境,以免陷于不利局面;
2如果部隊已經越過邊境,也只能在靠近中國邊境一帶的山區而不應深入;
3一部分朝鮮軍隊應在平壤和元山以北的山區組織防御,另一部分軍隊要轉入敵后打游擊;
4把戰時應征入伍的朝鮮人中的優秀分子及指揮員分批悄悄地調入滿洲,在那里把他們整編成朝鮮師團;
5要盡快對平壤和北朝鮮山區以南的其他重要據點進行疏散#65377;
至于中國同志所需的用于重新裝備中國軍隊的坦克#65380;大炮和飛機,蘇聯將充分予以滿足#65377;
等待您的決定#65377;
簽名:菲利波夫
周恩來
1950年10月11日
報告執行情況
打印1份送斯大林同志[注: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34,л.134-135//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108-109.]
這份檔案解答了以前不知道或不確定的問題:第一,周恩來一行在莫斯科時間11日抵達黑海斯大林的療養地,并立即與斯大林進行了會談;第二,斯大林答應向中國提供武器裝備,但蘇聯空軍至少要待兩個月后才能出動——這是周恩來拒絕中國先出動陸軍的主要理由;第三,文件只打印一份,說明斯大林不想讓其他蘇聯領導人知道事情的原委;第四,斯大林和周恩來已經商定中國軍隊不再開赴朝鮮作戰,但最后的決定要由毛澤東做出#65377;過去,人們都知道毛澤東在13日政治局會議上決定中國繼續出兵,而不知道毛澤東此前也曾接受了不出兵的意見#65377;俄國的新檔案披露了這一情況#65377;
北京時間10月12日15時30分,羅申拜會毛澤東并向他轉交了斯大林和周恩來的聯名電報#65377;毛澤東當即請羅申轉告斯大林:“同意你們的決定#65377;”22時12分羅申又收到毛澤東要求轉發給斯大林的第二封電報:
“致菲利波夫同志和周恩來同志
我同意10月11日電報的意見#65377;
我方軍隊還沒有出發,我已命令中國軍隊停止執行進入朝鮮的計劃#65377;
關于朝鮮同志應根據形勢重新部署兵力并執行新的計劃一事,我已委托高崗向朝鮮同志進行解釋#65377;”[注: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34,л.140#65380;141//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109.]
實際上,未等高崗做出解釋,斯大林在接到毛澤東的第一封電報后就立即向金日成通報了會談的結果,并開始安排撤退和疏散,而做出如此令朝鮮人沮喪的決定的責任,自然推到了中國身上:
什特科夫和瓦西里耶夫同志:
請向金日成宣讀下列內容:
“昨天聯共(布)中央政治局代表同中共中央代表周恩來和林彪就派中國軍隊援助朝鮮問題召開了會議#65377;
從周恩來的報告中得知,原計劃赴朝支援的中國軍隊尚未做好出兵準備,沒有坦克,只有為數不多的幾門大炮,對陸軍的空中掩護大概至少要兩個月之后才能提供,還需配備坦克和大炮,培訓坦克兵和炮手也至少需要六個月時間#65377;
鑒于周恩來通報的情況,會議一致認為,中國只有在六個月后才可能出兵援助#65377;
因為這樣的援助已為時太晚,那時美國軍隊可能已占領北朝鮮,所以會議得出結論:中國軍隊在裝備差和準備不足的情況下,目前不可能在朝鮮取得勝利,相反,會陷入危險境地#65377;
鑒于這些情況,由中蘇雙方的中央代表召開的這次會議建議:
立即開始對平壤等重要據點進行疏散,不要驚慌;
朝鮮人民軍邊作戰邊向北方撤離,牽制敵軍,防止它迅速向北方深入;
一部分軍隊在元山和平壤以北的山區集結,在那里構筑堅固的防御陣地,另一部分軍隊要組成小分隊進入敵后打游擊;為組建新的后備師而應征入伍的朝鮮人要分批經中國邊境進入滿洲,在那里組建師團(中國同志對此表示同意);
利用已到貨的#65380;朝鮮軍隊尚未使用的蘇聯武器來裝備在滿洲組建的朝鮮師團;
派所有在蘇聯學習過飛行的朝鮮人去執行飛行任務并在滿洲把他們整編成航空兵部隊,所用飛機由蘇聯提供;
對于所有蘇聯顧問,要么派他們回蘇聯,要么利用他們在滿洲組建新的朝鮮師團——一切都由金日成酌定#65377;
還要向您通報的是:毛澤東同志同意并贊成這次會議形成的意見#65377;”
馮西
1950年10月12日[注: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34,л.142-144//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110. 此前筆者認為,斯大林發出要金日成實施撤退的指示,是因為13日收到海軍的情報,稱咸興海面發現美國特混艦隊和兩棲作戰部隊(《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第243-244頁)#65377;現在看來這個推斷是錯誤的,其實斯大林在12日就已經通知北朝鮮實施撤退方案了#65377;]
就在平壤接到莫斯科關于組織撤退的指示后,北京的情況又發生了重大變化#65377;13日下午毛澤東在中南海召集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緊急會議,再次討論出兵的問題#65377;討論的結果是,中國再次決定派兵入朝作戰#65377;有關這次會議的詳細討論情況,目前尚無文獻證據——很可能根本就沒有會議記錄,但俄國公布的檔案,即10月13日羅申致斯大林的第2406號電報,披露了一個重要事實:
菲利波夫:
10月13日21時毛澤東把我叫去宣布了下列事項:
中共中央再次討論了菲利波夫同志的最近一封電報和我的決定#65377;我們的領導同志認為,我們應當幫助朝鮮人#65377;
鑒于上述原因,毛澤東同志馬上把周恩來攔在了莫斯科,給他下達了同您討論朝鮮問題的新指示#65377;
現將談話的詳細內容隨本電報一起發出#65377;[注: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34,л.145//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5,№5,с.110-111. 電報中提到的“談話的詳細內容”,見《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597-598頁#65377;]
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毛澤東稱中共中央再次討論了“我的決定”,然后認為“應當幫助朝鮮人”#65377;這說明,本來力主出兵的主要就是毛澤東本人,而在蘇聯已經表明不能及時出動空軍,中蘇領導人也已經一致決定放棄北朝鮮的情況下,又是毛澤東個人做出了不惜與美國人孤軍作戰的“決定”#65377;
這里還提出了一個問題:中蘇領導人黑海會談后做出中國暫不出兵的決定的主要原因,就是蘇聯空軍還沒有做好準備,不能及時出動,而原來斯大林答應由中國出動陸軍,蘇聯出動空軍掩護,并且,蘇聯的別洛夫航空師早在8月份已經到達中國東北擔任了防空任務#65377;[注:參見《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第330頁#65377;后來的實際情況也說明,蘇聯空軍并非沒有做好準備#65377;]那么,斯大林為什么在周恩來訪蘇之際突然改變了主意?
蘇聯拒絕出動空軍入朝作戰的原因
斯大林確實曾答應出動空軍掩護中國軍隊#65377;早在7月2日,周恩來就向蘇聯大使提出,鑒于美國已經介入戰爭,“毛澤東認為,為了掩護漢城,應當同時在仁川地區建立強大的屏護隊,因為美軍陸戰隊可能在那里登陸#65377;”周恩來還強調指出,“如果美國人越過三八線,那么中國軍隊將穿著朝鮮人民軍的制服采取反對美軍的志愿軍行動#65377;為此,中國領導人已經在沈陽地區集中了三個軍,兵力為12萬人#65377;”隨后,周恩來問道,“蘇聯空軍能否從空中確保對這些兵力的掩護#65377;”[注:Архив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Хронология основных событий кануна и начального периода корейской войны (январь 1949‐октябрь 1950 гг.)с.36.]7月5日斯大林對此做了答復,他要羅申轉告周恩來,蘇聯將“盡力”為入朝作戰的志愿軍部隊“提供空中掩護”#65377;[注:斯大林致羅申電,1950年7月8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439頁#65377;斯大林在7月13日經羅申轉給中國領導人的電報中再次明確表示:“我們尚不知道您是否已決定在中朝邊界部署9個中國師#65377;如果您已做出這樣的決定,那么我們準備給您派去一個配備124架飛機的噴氣式殲擊機師,用于掩護這些部隊#65377;”“我們打算由我們的飛行員培訓中國飛行員兩到三個月,然后把全部裝備轉交給你們的飛行員#65377;我們打算讓在上海的航空師也這樣做#65377;”[注:斯大林致羅申電,1950年7月13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450頁#65377;]7月22日羅申轉呈了毛澤東關于這一問題致斯大林的電報,其中談到:“對于你們用以掩護我軍的一個噴氣式殲擊機師,我們擬將其配置在沈陽地區,其中兩個團配置在鞍山,一個團配置在遼陽,這將有助于在我駐安東地區混成航空兵旅各殲擊航空兵團的配合下完成對我軍及沈陽#65380;安東#65380;撫順工業區進行掩護的任務#65377;”毛澤東還表示中國有能力于1951年3-4月前“完成接收蘇聯兩個航空兵師全部武器裝備的工作”#65377;[注:羅申致斯大林電,1950年7月22日,《朝鮮戰爭解密文件》,第483-484頁#65377;]
顯然,有蘇聯提供空軍掩護的保證,是毛澤東說服彭德懷掛帥出征的主要理由;他派周恩來與斯大林面談的主要目的,也是要讓斯大林明確保證提供空軍支援#65377;然而,毛澤東卻沒有得到這個保證#65377;那么,斯大林為什么在緊要關頭出爾反爾,突然改變了主意?過去一些研究者推斷:10月8日,即美國軍隊越過三八線的第二天,麥克阿瑟派兩架噴氣式戰斗機襲擊了蘇聯濱海地區蘇哈亞市附近的一個機場,這一事件被斯大林看作是美國提出的警告,從而變得更加謹慎了#65377;[注:Jon Hallidy,“Air Operation in Korea:The Soviet Side of the Story”,Williams,William J.(ed.),A Revolutionary War:Kore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Postwar World,Chicago,1993,pp.149-170;Park Mun Su,“Stalin’s Foreign Policy and The Korean War:History Revisited”,Korea Observer,1994,Vol.25,№3,p.341-381.]俄國新檔案所披露的蘇聯對這一事件的反應及其所作所為證明,這個推斷是正確的#65377;
自介入朝鮮戰爭后,美國的軍用飛機在遠東地區屢次侵入蘇聯領空#65377;蘇聯國家安全部邊防部隊管理總局局長斯塔哈諾夫中將10月4日的調查報告,講述了這個詳細過程:
經再次核查已經查明:在蘇聯外交部照書草案中指出的美國飛機破壞蘇聯邊界(除了今年8月27日的破壞之外)的事實確實存在,此前國家安全部向蘇聯外交部通報的關于破壞邊界的情況完全屬實#65377;
今年7月8日18點20分,自白令海峽方向,在阿拉卡姆切琴群島上方大約1000米高度,出現兩架美國殲擊機,它們飛過恰普林角上空,消失在美國圣勞倫斯群島的方向上#65377;
18點50分,自圣勞倫斯群島的方向出現兩架殲擊機,它們在300米的高空飛過普羅維杰尼耶海灣#65380;世紀角并消失在楚克奇半島上空的西北方向#65377;
18點53分,兩架殲擊機自圣勞倫斯群島方向越過蘇聯的國界線,消失在蘇聯阿納德爾灣水域上空#65377;
19點20分,自阿納德爾海灣方向,在大約1000米高度上出現兩架殲擊機,它們飛過阿琴角和世紀角,消失在圣勞倫斯群島的方向#65377;
邊防勤務#65380;哨所#65380;上等兵卡莫利科夫和上等兵魯斯久洛夫對飛機的飛行情況進行了觀察#65377;
今年7月17日14點28分,在西北方向1000米高度飛行的兩架美國飛機,侵入位于烏艾連鎮的蘇聯邊界線#65377;14點30分,在杰日尼奧夫角以北12海里的地方,飛機做了一個掉頭,消失在阿拉斯加方向#65377;
邊防勤務在上等兵阿納尼因的指揮下對飛機的飛行情況進行了觀察#65377;
今年7月20日15點29分,自北海道群島方向,在500米高空飛行的兩架美國飛機,侵入蘇聯邊界線之后,出現在千島群島組成中的蘇聯塔菲利耶夫群島上方#65377;飛過波隆斯基和希科塘群島上空后,飛機掉頭向西,15點46分,飛過南庫頁島村莊的上空,然后沿著庫納希里群島東南岸,消失在北海道方向#65377;
前哨部隊軍官古拉克,中尉戈盧布,駐守在千島群島的整個邊防勤務部隊,邊防艦隊軍人和空中觀察哨,對飛機的飛行情況進行了觀察#65377;
今年7月23日11點45分,兩架美國飛機在恰普林角地區侵入蘇聯邊界,11點50分在100米高度上飛過楚科奇角和普羅維杰尼耶海灣,此后消失在阿納德爾灣水域的上空#65377;
12點的時候,這些飛機掉頭,飛過普羅維杰尼耶海灣和楚科奇角上空,消失在阿拉斯加方向#65377;
哨所的軍官科爾什上尉#65380;薩維切夫中尉和拉夫連季耶夫中尉,上等兵留明和科斯久申,上士希霍夫采夫,邊防勤務哨所和空中觀察哨,都對飛機的飛行進行了觀察#65377;
今年8月1日17點14分,兩架美國殲擊機侵入蘇聯國界線,在50米的高空出現在蘇聯的阿納德爾灣水域的上方#65377;在世紀角和楚科奇角上空飛過,飛機于17點25分出現在恰普林角上空500米的地方,此后飛向圣勞倫斯群島方向#65377;
對飛機的飛行情況進行觀察的有軍官博羅達夫卡中校和切爾諾夫中校,哨所軍官斯科科夫,中尉拉夫連季耶夫,上士波格蘭斯基,下士別里卡列夫和庫捷爾瓦斯,上等兵庫里洛夫#65380;貝科夫#65380;庫里岑#65380;普柳斯基赫#65380;波波夫,以及駐守在普羅維杰尼耶海灣地區的哨所全體人員#65377;
今年8月4日14點,自北海道群島方向#65380;在1500米高空飛行的一架美國雙馬達的轟炸機,在千島群島的阿努欽群島地區飛行時,出現在科耶馬卡伊基奧海峽上方#65377;在飛過阿努欽#65380;尤里和澤列內伊群島之后,消失在東北方向#65377;
對飛機飛行情況進行觀察的人員有:上尉古拉克,中尉斯莫連佐夫#65380;博西亞科夫和駐守在阿努欽#65380;尤里和澤列內伊群島地區的邊防哨所全體人員,以及邊防艦隊官兵和當地的居民#65377;
對今年8月27日9點45分在千島群島之列的伊圖魯普群島飛行的美國“B-29”飛機的飛行情況,邊防部隊分隊的勤務人員沒有進行記錄,也沒有向蘇聯外交部進行通報#65377;
也是在這一天里,自8點23分到8點45分,邊防哨所的勤務人員在有限的能見度條件下,根據馬達的喧囂聲記錄了不明飛機在阿努欽#65380;尤里#65380;澤列內伊#65380;波隆斯基和希科塘群島的飛行情況,并以1950年8月29日第С-4437號信件方式向蘇聯外交部進行了通報#65377;[注:АВПРФ,ф.0129,оп.34,п.231,д.56,л.71-73,Севостьянова Г.Н.(под ред.)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с.268-270.]
對于美國空軍上述一系列挑釁性行為,莫斯科一直保持沉默#65377;直到9月4日,一架從旅順基地起飛進行訓練飛行(未裝載炸彈或魚雷)的蘇聯轟炸機遇到11架美國戰斗機的圍攻,并被擊落,蘇聯政府才提出抗議#65377;但遭到了美國的拒絕,其理由是擊落轟炸機的飛機受命于聯合國,因此美國不能接受蘇聯的抗議#65377;[注: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50год,с.214-216;F. 斯通著,南佐民等譯:《朝鮮戰爭內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頁#65377;]為了謹慎起見,在外交部準備進一步的抗議照會前,聯共(布)中央要求邊防軍對于蘇聯國家安全部和海軍總參謀部提供的通報“再次進行核實”,以說明侵入領空的事件“是否屬實”以及上述通報的“準確程度”#65377;[注:АВПРФ,ф.0129,оп.34,п.231,д.56,л.65,Севостьянова Г.Н.(под ред.)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с.268.]于是就有了上述斯塔哈諾夫中將的報告#65377;不過,得到10月4日這份證實報告后,蘇聯外交部并沒有提出新的抗議#65377;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時刻——美國軍隊即將越過三八線,而斯大林正在催促中國盡快派軍隊入朝作戰#65377;顯然,莫斯科不愿在此時加劇美蘇之間的沖突#65377;
然而,盡管蘇聯一再忍讓退縮,美國軍隊還是在10月7日開入了北朝鮮#65377;更有甚者,10月8日下午4時,兩架美國F-80戰斗機侵入蘇聯濱海地區領空作低空飛行,并對蘇哈亞河地區距邊境100公里的一個軍用機場進行機槍掃射#65377;對此,蘇聯的反應仍然極其平靜:既沒有派飛機升空迎敵,也沒有使用地面機槍和高炮進行還擊#65377;[注:Севостьянова Г.Н.(под ред.)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с.277-279;斯通:《朝鮮戰爭內幕》,第129頁#65377;]
直到10月9日22時45分,葛羅米柯才打電話給美國大使,要求兩個小時后與他會面,向他遞交照會#65377;柯克聲稱自己患了感冒正在臥床休息,葛羅米柯只得同意在23點30分接見公使銜參贊巴爾布爾#65377;[8](P917) 在與巴爾布爾會面時,葛羅米柯宣讀了抗議照會,但巴爾布爾聲明說,他不能接受這份照書,蘇聯必須向聯合國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在朝鮮地區只有聯合國的武裝力量在行動#65377;盡管葛羅米柯強調,對蘇聯機場進行的挑唆性掃射的是美國空軍的飛機,美國人仍然堅持拒絕接受照會#65377;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蘇聯外交部只好把照會寄到美國大使館#65377;然而,10月10日美國使館通過外交郵件退回了這份照書,沒有任何附函或文字說明#65377;在歸檔的照書封頁上只有蘇聯人的標注:“美國駐莫斯科大使館于1950年10月10日11點30分通過外交郵件退回”#65377;其實,被美國退回的這份照會用語既簡單又溫和,只是表明了蘇聯政府這樣一個立場:“要求嚴厲懲罰襲擊蘇聯飛機場的罪魁和期待美國政府做出保證:將采取必要的措施杜絕今后發生類似的挑唆行動”#65377;[注:АВПРФ,ф.07,оп.23,п.32,д.27,л.54-56,Севостьянова Г.Н.(под ред.)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с.277-279. 就連美國使館都認為“蘇聯照會的口氣相對溫和”,并斷定這是美國“威懾”政策的結果#65377;FRUS,1950,Vol.Ⅳ,pp.1260-1261,1264;Vol.Ⅶ,pp.920-921.]
美國空軍采取的顯然具有挑釁性的行動——作低空飛行的美國飛行員不可能看不到蘇聯機場的標志,很可能是在試探蘇聯的態度#65377;在美國軍隊越過三八線以后,如果莫斯科想采取強硬立場,本來可以利用這次飛機掃射事件警告美國,甚至以此作為蘇聯對朝鮮戰爭進行軍事干預的有力借口#65377;但莫斯科表現出如此軟弱的立場和謹慎的態度,充分表明斯大林寧可忍辱負重,也不愿在這個危急關頭與美國兵戎相見#65377;即使在10月19日美國承認對蘇聯飛機場的射擊,是美軍“空中領航錯誤和計算不佳的結果”,又通報說,“這架飛機的領航員已經被撤職,同時采取了相應措施對兩名過失飛行員進行了紀律處分”,美國政府還表示“準備提供資金用于補償給蘇聯財產造成的任何損失”時,莫斯科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盡管空中射擊給蘇聯造成了很大損失#65377;[注:АВПРФ,ф.0129,оп.34,п.56,д.231,л.82,Севостьянова Г.Н.(под ред.)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с.279-280;詹姆斯·施納貝爾:《美國兵在朝鮮:戰爭爆發前后》第二卷,國防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18頁#65377;]
由此可以推斷,在美國軍隊尚未越過三八線時,斯大林極力鼓動中國出兵,并表示愿意出動空軍給以協助,以便穩定朝鮮戰局#65377;但是,當美軍已經越過三八線繼續向北推進,而中國在出兵問題上又顯得猶豫不決時,斯大林失去了信心#65377;在這種完全沒有制勝把握的時候,至少應該避免蘇聯與美國發生直接的正面的軍事沖突#65377;在這樣的形勢下,周恩來來到蘇聯要求其明確表態對入朝作戰的中國軍隊提供空軍支援,斯大林自然會采取推脫的態度#65377;也正因為如此,當13日毛澤東再次通報中國陸軍可以先行出動,但要蘇聯保證兩個月后提供空中支援時,斯大林不得不明確表示,即使將來蘇聯空軍出動,也不會進入朝鮮上空作戰#65377;這就是說,中國軍隊必須孤軍奮斗#65377;事實上,直到11月初中國志愿軍向聯合國軍發起第一次進攻并取得初戰勝利時,蘇聯空軍才出現在鴨綠江上空#65377;詳見《毛澤東#65380;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第246-247#65380;330-331頁#65377;
至此,關于中國出兵朝鮮的全過程應該說已經十分清楚了#65377;當然,有關朝鮮戰爭的歷史,還有一些未解之謎或不明之處,例如細菌戰#65380;戰俘遣返問題等,但隨著相關各國的檔案文獻不斷披露,整個發展過程和大部分歷史細節已經被研究者掌握,可以斷定,最終“水落石出”的日子應該不遠了#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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