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明季文人普遍追求的是一種世俗化的鄉愿生活觀,他們將世俗生活極度藝術化、精細化,并在這種生活中“以性立命”、“修命留性”,以求“采真”、“保真”,追求生命的真諦。“三清”作品則是這方面的最好詮釋。探索這種鄉愿生活觀有助于我們認清晚明文人的生活本質,糾正所謂個性解放的偏頗。
關鍵詞:三清鄉愿生活觀采真保真性命雙修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Ol一15—6
提及晚明社會,一般認為那是一個思想相對解放的時代,甚至解放到了一種脫韁的程度;提及晚明士人的心態,一般也認為任情適性、張揚個性。追及淵源,也都認為受崛起于明中葉的王陽明心學尤其是左派王學的影響,是儒釋道三教圓通、狂禪之風盛行的結果,是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魏晉名士風流的再現,等等。然而,在以程朱理學為主導的社會統治思想之下,一種與統治思想相背的新思潮是否會波及到晚明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是否會波及到晚明的所有文人、是否會波及到晚明文人的主體,其波及的程度是否達到了深入文人個性并推及到文人的文化品格上去,恐怕沒有人做過嚴格詳實的考證。晚明文學也并非幾個文學流派所能代表,晚明文人也并非僚曹廊署文人所能涵蓋。少數文人的“病”“癖”“癡”“狂”并不代表整個社會的文人皆“病”“癖”“癡”“狂”,盡管在有些文人身上有魏晉名士風流的影子,但在本質上已是截然不同。一種新的社會思潮的較為普遍的流行,肯定會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到文人的個性乃至文化品格,但必定要根植于一定的文化基質。晚明文人的文化品格必定要依存于晚明社會生活,一方面,傳統的生活方式、傳統的文化理念對文人的影響不能漠視;另一方面,社會世俗生活對文人生活的影響與消彌作用也不能漠視。“文人”稱謂在明代的成熟,文人作為類的出現,自有其社會角色和身份地位的區別特征。所以,不能把某些文人的所謂“病”“癖”一概視之為承載某種社會新思潮的表現,文人作為一定時代社會的人,在適俗與抗俗之間,大多數的文人采取的還是適而變通的策略。有人把袁宏道等人的“病”“癖”“癡”“狂”的生活觀視之為世俗生活的極致化,是晚明新思潮下的新文化人格的顯現,但這其中有不少文人的狡黠。即如晚明文人的鄉愿生活觀,也不過用文人的手法將世俗生活點綴成高雅化而已。所以,難怪在晚明“舉世皆鄉愿”的情況下,有人卻要“寧為狂狷,毋為鄉愿”。也難怪在晚明不管在朝還是在野人士,都喜以“山人”自稱的情況下,也有人以稱“山人”為恥,于是又有了“真”“假”山人之辨。更何況晚明文人留下的一些作品,多有矯飾浮虛之弊;晚明文人的個性顯現,也多有故意矯情任性之嫌。
因此,還原晚明文人的世俗生活真相,從根本上去審視晚明文人,比單純從社會思潮角度去片面評價應該更有意義。在晚明文人的作品中,有一類現象值得重視,那就是有關“三清”(清供、清玩、清賞)的作品赫然成為一個系列,“三清”成為晚明人尤其是晚明文人的一種普通風氣。“三清”作品成為細致表現文人日常生活藝術的別致小品。這類作品重要的有程羽文的《清閑供》,屠隆的《考槃余事》、《山齋清供箋》,袁宏道的《瓶史》,文震亨的《長物志》、《清齋位置》,高濂的《燕閑清賞箋》,陳繼儒的《巖棲幽事》,王象晉的《清寤齋心賞編》等等。晚明文人在鄉愿生活中“采真”“保真”,在俗世生活中獲取人生之真滯,都在這些作品中得到了細致的展現。程羽文的《清閑供》更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一、雖有浪漫但更多理性的鄉愿生活觀
明代文人以南直隸和浙江為最多,據初步統計,有作品流傳的兩地均有兩三千人以上,且明中后期更多,山人也以這兩地為最多。明季江南文人寄居市鎮,采用的生活方式用時人的話說是“市隱”,是“大隱”的一種普遍的、靈活性地運用。《莊子·繕性》就說過:“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后漢書·逸民列傳序》論隱士時也說:“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操,或去危以圖其安,或詬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白居易也曾說“大隱隱于朝,小隱隱丘樊。”明人是很理性地將大隱與俗世生活結合起來,生活于明中晚期、主盟文壇數十年、被稱為有明山人的真正代表的王世貞和另一位山人巨擘陳繼儒,分別從不同層面對晚明文人生活及處世方式以巨大影響。王世貞在《弇州山人續稿》卷四十四《俞仲蔚先生集序》中說:“吾不徇人,亦不避人;吾不厭世,亦不悔世;吾不以名就名,亦不以匿名釣名,如是而已。”陳繼儒在《陳眉公集》卷五中說:“隱士如寒燒草灰而根存,亦復如夜書燭滅而字在”;在《巖棲幽事》中說文人:“可以經世,可以出世,可以警世,可以垂世,可以玩世。心口筆舌,自相爾汝,自相師友,豈必南面皋比麈尾送難哉!”明末人夏基在《隱居放言》中細致地分析了晚明人的市隱心態:
大隱隱跡,市隱隱心。二者非有異同。客日:何謂隱心?予日:人之心不澹,則生艷想;人之欲不靜,則生競心。二者非隱心也。心喜榮華,即思美其田宅,庇其妻子,盛其服食玩好,澹則無之矣;心喜奔競,即思廣其交游,炫其學問,遑其博辨雄談,靜則泯之矣。好靜者,心若枯禪,情同止水,燎之無炎,激之不泛,隨緣而已;好澹者,竹幾藤床,疏梅澹石,茶灶藥爐,袖衣褸被,安分而已。安分隨緣,悅情適性,是日心隱。若必買山而居,筑室而處,志在林泉,心游魏闕,則終南捷徑之譏,北山移文之誚,吾恐慕為隱者之非隱也。
那么,“市隱”如何隱?如何“身”不隱“心”隱?如何“性”“命”雙修以達“采真”“保真”?“三清”作品就是這方面的指南,“三清”——清供、清賞、清玩也就是明士人試圖在“廛市”中營造一個清靜幽雅的生活藝術環境,也就是藝術化地處理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即吳從先《小窗自紀》說的:“幽居雖非絕世,而一切使令供具、交游晤對之事,似出世外。”它涉及到文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先看一下代表性的程羽文的《清閑供》的內容。《清閑供》共包含十四個方面的內容,分別為:刺約六、小蓬萊、天然居、真率漏、鳥言、棋能避世、釀王考績、睡多供職、十七醫、四時歌、月令演、二六課、花歷、花小名。刺約六詳細論及文人的“癖”“狂”“懶”“癡”“拙”“傲”六“病”:
一日癖。典衣沽酒,破產營書。吟發生歧,嘔心出血。神仙煙火,不斤斤鶴子梅妻,泉石膏肓,亦頗頗竹君石大丈。病可原也。
二日狂。道旁荷鍤,市上懸壺。烏帽泥涂,黃金糞壤。筆落而風雨驚,嘯長而天地窄。病可原也。
三日懶。蓬頭對客,跣足為賓。坐四座而無言,睡三竿而未起。行或曳杖,居必閉門。病可原也。
四日癡。春去詩惜,秋來賦悲。聞解佩而踟躊,聽墜釵而惝恍。粉殘脂剩,盡招青冢之魂;色艷香嬌,愿結藍橋之眷。病可原也。
五日拙。學黜妖嬈,才工款款。志惟古對,意不俗諧。饑煮字而難糜,田耕硯而無稼。螢身脫腐,醯氣猶酸。病可原也。
六曰傲。高懸孺子半榻,獨臥元龍一樓。鬢雖垂青,服多泛白。偏持腰骨相抗,不為面皮作緣。病可原也。
程羽文的“病”乍一看頗為新奇,細究之,不過是總結了魏晉士人的所謂風流表現而已,并無新意,倒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晚明文人的世俗意識:“色艷香嬌,愿結藍橋之眷。病可原也。”標榜出世的狂傲與實際人世的執著問并不能和諧統一,只是一種故意的自我矯飾。但在當時頗有一一些文人與之共鳴,袁宏道認為“世人有殊癖,終身不易,便是名士。”張岱也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張大復則有《病》一文:
木之有癭,石之有鴝鵒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見貴于世。非世人之貴病也,病則奇,奇則至,至則傳。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傳形;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駭于俗。……蓋小病則小住,大病則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憐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與為友,將從其少者觀之。
少數文人的這些“病”是帶有一定的魏晉名士的影子,但有本質的不同:魏晉名士是不以為病,認為是人性的一種率真顯現,本質上是鄙視世俗的。而明人是以之為病,是以世俗作為參照,帶有更強的矯飾意識,本質上是融入世俗的;魏晉士人是在政治極為黑暗、極為恐怖的情況下,懷著對現實政治的切齒之恨而展示的,明代士人則不具備這種充分的社會條件,是先以充分享受世俗生活作為前提的;魏晉士人是一種棄世的無奈,明代士人則是一種人世的圓滑;魏晉士人中的這種怪癖是形成了一個階層,形成了一種社會風氣。明代士人中的這種怪癖只是存在于少數人之中,且帶有一種明顯的功利色彩,或為名或為利,是有意顯示自我的社會存在,正如袁宏道所言,之所以有“殊癖”,是為了贏得“名士”之稱謂。張大復在《病》中也說得很直接:“病”是為了使“形”“駭于俗”,使“文”“奇”于世。實際上,晚明一代,“世皆鄉愿”,盡管有人以“狂狷”去抵觸“鄉愿”,但沉埋于世俗的色彩未變,本質上并無多大區別,只不過有人表現得含蓄高雅一些,有人表現得外顯張狂一些而已,比之如一般穿衣吃飯的俗人大眾而言,社會角色及藝術修養所造成的對晚明文人這種生活方式的影響,要比由新思潮的沖擊對之的影響大一些。
《清閑供》的第二部分“小蓬萊”勾畫了一個理想的市隱生活環境,其余幾部分,“天然具”寫了十七種賞用物品,“真率漏”寫十七種天籟聲響,“鳥言”寫不第之樂,“棋能避世”寫棋類之樂及其娛樂賞玩物品,“釀王考績”寫酒中之樂及賞玩物品,“睡多供職”寫夢之樂,“十七醫”寫精神療法,“四時歌”寫四季性命之修,“月令演”寫一年十二個月的各類月令節日,“二六課”寫一日十二時每時的作息活動,“花歷”寫一年十二月中每月的各類供賞之花卉,“花小名”則是寫若干花的別名。從生活角度講,《清閑供》涉及到了作、息、賞、玩四個方面。拋去后面將要論到的關于性命雙修的高層面的內涵,是完全放在了一個俗世生活的框子里,并沒有什么新奇之處。
文震亨的《長物志》共十二卷,“首卷論居室之宜,二卷論花木,三卷論水石,四卷論禽魚,五卷論書畫,六卷論幾榻,七卷論器具,八卷論衣飾,九卷論舟車,十卷論各物之位置,十一卷論蔬果,十二卷論香茗。”@屠隆的《考槃余事》也列了十二條,錢大聽《序》云:“評書論畫,滌硯修琴,相鶴觀魚,焚香試茗。幾案之珍,巾舄之制,靡不曲盡其妙。”同程氏略有不同的是,文、屠二氏更強調了與文人有關的書畫之類的清賞。
以《清閑供》為代表的晚明幾部“三清”作品在內容上都包含這樣幾個方面:一是居住環境,分外環境與內環境;二是日常起居用品,包括居家與出游兩類;三是玩賞類的器物,主要是花木、水石、禽魚之類;四是與文人密切相關的書畫筆帖類。四個方面幾乎涵蓋了文人俗世生活的一切。有些方面甚至達到了纖毫畢現、細致入微的地步,如屠隆的《考槃余事》中還詳細畫出了各類游具圖,并細到每一件的結構。袁宏道的《瓶史》專論瓶花一類,詳細談及瓶花的花目、品第、器具、擇水、洗沐以及清賞等的要求,不厭其煩,不厭其細,不厭其精,連北地天寒,供花用銅瓶易裂,“冬花宜用錫管”,“水中投硫黃數錢亦得”都講到了。文人生活向著極為精細化的方向發展,既有文人式的浪漫,又有世俗式的理性。所以說晚明文人大多持有的是一種雖有浪漫但更多理性的鄉愿生活觀。
二、鄉愿生活中保“命”之真
在晚明文人那里,儒釋道三教得到了最好的圓通,從而形成了他們理性務實的人生態度。他們正確地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夫士必有所聚,窮則聚于學,達則聚于朝。及其退也,又聚于社以托其幽閉之跡,而忘乎闃寂之懷。”陳繼儒的文人生活則更具代表性:
古隱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釣弋,余禁殺,二不能;多有二頃田、八百桑,余貧瘠,三不能;多酌水帶索,余不耐苦饑,四不能。乃可能者唯嘿處淡飯,著述而已。他們理性地確定自己的位置,正如王稚登在《王百谷集》中所說:“上不能為寒蟬之潔,下不屑為壤蟲之污,蓋行己在清濁之間而已。”他們既珍視作為凡人的肉體生命的存在,又注重作為文人的生命價值和意義,為此他們提出了“性”“命”雙修以達“采真”“保真”。這在屠隆的《銷夏言》中說得最為精煉:“人之形氣,命也;心神,性也。上焉者以性而立命,次焉者修命而留性。以性立命者,性靈既徹,命蒂自牢;修命留性者,命根既堅,性靈長住。”’屠隆在此把性命的雙修區分為兩個層次,其實在晚明文人那里,“以性立命”畢竟是少數人,多數人還是“修命留性”,“命”是根本。
在保命固本于塵囂與棄形骸于丘樊之間,晚明文人選擇的是前者。《清閑供》中就體現著很強的“修命”意識。“四時歌”與“二六課”就是專門講“六尺我身,定有安排處也”。前者是講一年四季的修身保命,后者則細到一日二十四時的“行生坐臥,不離色身。”試取“四時歌”中“春時”一則觀之:
晨起點梅花湯,課奚奴灑掃護階苔,禺中取薔薇露浣手,薰玉蕤香,讀赤文綠字書。晌午,探智多星荀蕨,供胡麻飯,汲泉試新茗。午后,乘款段馬,執剪水鞭,攜斗酒雙柑,往聽黃鸝。日晡,坐柳風前,裂五色箋,集錦囊佳句。薄暮,繞徑灌花種魚。
每天白晝分為“晨起”“晌午”“午后”“日哺”“薄暮”五個階段各司所事,養體保命,舒徐不迫。再取“二六課”中“辰”與“戊”兩則觀之:
夙興,整衣襟,坐明窗中,調息受天氣,進白湯一甌,勿飲茶,櫛發百余遍,使疏風清火明目,去腦中熱。盥漱畢,早餐宜粥,宜淡素。飽,徐行百步,以手摩腹,令速下食。天氣者,亥子以來真氣也,靜而清,喧而濁,故天氣至,已午而微矣。
燈夜默坐,勿多思,勿多閱;多思傷心,多閱傷目。坐勿過二更,須安睡以培元氣。臥必側身,屈上一足,先睡心,后睡眼,睡心是止法,睡眼是觀法。其養身立命之法,頗具科學性,作者也體會到了“使生氣流行,身無奇病,只此著衣吃飯家風,便是空假中觀正局。”總體上說,程氏的養身立命之法包括衣、食、息、作、行五個方面,衣不見得豪華鮮色,但要涼暖舒適,四季有差;食不見得膏脂肥鯉,但要精細清淡,應于時令;息不見得高堂華榻,但要避囂趨靜;作不回避灌花種魚,但要體現文人雅趣;行不見得高山遠游,但要適情怡性。并于這衣食息作行中采命之真保命之真,那就是要達到體健神清,達到“命根”堅、“命蒂”牢。由此觀之,晚明士人并不象魏晉士人那樣荒唐:一方面,以丹藥等浪漫而愚蠢的行為來保形體于不朽;另一方面,又以嗜酒放誕棄身丘樊來自殘生命。所以,魏晉士人在本質上是忽視生命之“本”的。而明代文人則很理性,他們重視的不單是如何在世俗社會中活下來,而且是如何更好地活下來,講究的是“命”之“蒂”、“命”之“根”,所謂保命之真的內涵即在此。他們要辯證得多:于“衣”正如文震亨的《長物志》所言:“吾儕既不能被鶉帶索,又不當綴玉垂珠,要須夏葛冬裘,被服嫻雅,居城市有儒者之風,入山林有隱逸之象。”于“居”也如文氏所言:“居山水間者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儕縱不能棲巖止谷,追綺園之蹤;而混跡廛市,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臺具曠,懷齋閣有幽人之致。”他們想到的是首先要于俗世富貴中保全“鱗羽”:
私念我輩,既用帖括應制,正如網中魚鳥,度無脫理。倘安意其中,尚可移之盆盎,蓄之樊籠,雖不有林壑之樂,猶庶幾茍全鱗羽,得為人耳目近玩;一或恃勇跳躍,幾幸決網而出,其力愈大,其縛愈急,必至摧鰭損毛,只增窘苦。
明文人在這種兩難境況中大多活得很好,為什么呢?就是因為他們首先很實際地去固命之本、采命之真。所以我們說,晚明人的狂狷也罷、病也罷、任情適性追求個性解放也罷,是有一個生命底線的,只有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們才能更好地不失分寸地把握晚明文人的文化品格。晚明文人的生活品格既有外顯性也有內斂性,而其外顯性格有時又有很大的掩蓋性和欺騙性,晚明文人的生活個性有時同其文化品格也并不一致。
三、鄉愿生活中保“性”之真
晚明文人普遍標榜采“性”之真保“性”之真。所謂采真養性,也就是追求人生的真諦,在晚明人那里表現為一種在充分享受世俗生活基礎上的帶有一定自飾性的高雅人生追求。這種追求是基于世俗生活,是將日常俗世生活進行提升,這種提升又主要包含兩個方面——精細化和藝術化。
一是居住環境的清雅化。第一,環境的構設。最理想的生存環境是《清閑供》中描繪的“小蓬萊”:
門內有每徑,徑欲曲;徑轉有屏,屏欲小;屏進有階,階欲平;階畔有花,花欲鮮;花外有墻,墻欲低;墻內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樸;亭后有竹,竹欲疏;竹盡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橋,橋欲危;橋邊有樹,樹欲高;樹陰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細;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寬;圃中有鶴,鶴欲舞;鶴報有客,客欲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卻;酒行有醉,醉欲不歸。
《考槃余事》中也寫到環境:“翠竹為鄰,長松作前。小橋斜站,明窗靜對。粉墻掩映,朱欄曲護。”《長物志》中則寫得更細,門窗階壁,齋橋茶寮,莫不有最佳選擇:門是“用木為格,以湘妃竹橫斜之”;階是“俞古前好”;欄是“石欄最古”;齋“宜明靜”,寮宜“斗室”。講究的是“石令人古,水令人遠。”
第二,環境與養性。當然,僅有物質環境的清雅還不行,在精神世界中還得配合以清雅的境界,才可達到既立命又修性,這一點《清閑供》中的“十七醫”最典型:
省費醫貧,苦心醫賤,餐松醫餓,裁云醫冷,嚼雪醫熱,彈琴醫躁,安分醫貪,量力醫斗,參禪醫想,獨寐醫淫,鳥啼醫夢,面壁醫動,焚香醫穢,痛飲醫愁,廣交醫寂,遠游醫僻,讀書醫俗。
二是清賞清供品的古雅化。這一類在“三清”作品中開列的最為完備。《清閑供》、《長物志》中的絕大部分內容,以及《考架余事》中的全部內容都涉及到了。其最主要的方面是與文人生活相關的琴棋書畫、花鳥蟲魚之類。而“書”與“花”又是其中最醒目的兩組崽象,它把文人與書、文人與花、文人的人品文品與書魂花魂的關聯發揮到了極致。
“讀書醫俗。”第一,要懂書。《長物志》中言及義人對于書畫要“善藏、善識鑒、善閱玩、善裝褫、善銓次。”《考槃余事》中要求書要古雅:“書貴宋元者何哉?以其雕鏤不茍,校閱不訛,書寫肥瘦有則,刷印清明,況多奇書”;要懂其刻地:“凡刻地有三:吳也,越也,閩也”,“其精吳為最”,“其多閩為最”,“其直重吳為最”;要知其刷印:“永豐綿紙上,常山東紙次之,順昌書紙又次之,福建竹紙為下。”對于藏書,夏基的《隱居放言》中故意夸張性地以名士與高士區別之:
名士愛博,高士就簡。博以充棟為榮,簡則取逸書數部而已。客問:名士何以當博,高士何以就簡?予曰:名士應世,是以當博;高士出世,是以就簡。
如不懂書,則象驟富俗人那樣以銅氣俗氣來熏染書氣,必然被名士高人目為“穢雜”,最終是并藏書之人去之方可。
第二,讀書與養性采真。市隱者把善讀書讀好書看成是養性采真的最重要途徑,《清閑供》中說的頗有代表性,春則“讀赤文綠字書”;夏則“禺中披古圖畫,展法帖臨池;”秋則“望紅樹葉落,得句題其上”;冬則“會名士作黑金社”。具體的讀書活動則為:巳時,“讀書。或楞嚴,或南華,或易一卦。循序,勿泛濫,勿妄想,勿聚談,了大義知止。勿積疑,倦即閉目”;未時,“獵史。看古人大局,究事理,瀏覽時務。事來須應過,物來須識破……涉獵瀏覽,都是妙用生趣,讀書人日用不知”;申時,“朗誦古人得意文一二篇,……或吟名人詩數首,弄筆仿古帖,倦即止,吟詩浮白,以王真氣”。可見明人很講究讀書與修身養性的結合。袁宏道言及文人“真樂有五”,其三讀書著書之樂為:
篋中藏書萬卷,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名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弄花一歲,看花十日。”書使文人古,花令文人雅,“三清”作品中無不對花情有獨鐘,《瓶史》中說:“夫幽人韻士,屏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鐘情于山水花竹者。”晚明文人品花可謂達到極致,從中足顯明文人之品性。第一,花分品第使令。晚明文人刻意將花分出高下、貴賤、主奴的身份來,以花品來喻人品。《瓶史》中專辟“品第”一欄,于四季花卉中獨鐘牡丹、芍藥、榴蓮、木樨等;《長物志》“牡丹稱花王,芍藥稱花相”,“桃如麗妹,歌舞場中走,定不可少;李如女道士,宜置煙霞泉石間”,瑞香是“花中祥瑞”,而“幽人花伴,梅實專房。”《瓶史》還專有“使令”一欄:“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為婢”,“臘梅以水仙為婢”,“玫瑰以薔薇、木香為婢”,“蓮花以山礬、玉簪為婢”,“菊以黃白山茶、秋海棠為婢”——具有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尤其是將花直接比之于人:
水仙神骨清絕,織女之梁玉清也;山茶鮮妍,瑞香芬烈,玫瑰旖旎,芙蓉明艷,石氏之翔風、羊家之靜琬也;林擒蒴婆,姿媚可人,潘生之解愁也;罌粟蜀葵,妍于籬落,司空圖之鸞臺也;山礬潔而逸,有林下氣,魚玄機之綠翹也;黃白茶韻勝其姿,郭冠軍之春風也;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態,鄭康成、崔秀才之侍兒也。
第二,花有榮辱喜愁百態。晚明文人不僅將花分出高下之品,而且還分出了榮辱之觀、喜愁之情。《考槊余事》中言“花之雅稱為榮”,“花之憎嫉為辱。”《瓶史》中則更別出心裁地稱花有“曉”“夕”“喜”“愁”“夢”“醒”:
淡云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號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唇檀烘月,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愁也;欹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
曉則空庭大廈,昏則曲房奧室,愁則屏氣危坐,喜則歡呼調笑,夢則垂簾下帷,醒則分膏理澤,所以悅其性情、時其起居也。
如此可見晚明文人生活藝術化、精細化之一斑。花第與人品、花情與人性完全相融。而且,在晚明文人的心目中,“牡丹”意象特為突出,袁宏道以牡丹為第一,程羽文、文霞亨等均以牡丹為花王。在古人心目中,牡丹是富貴的象征,陳鶴說:“豪華者多愛牡丹,樂道之士則愛蓮,隱士愛菊,散人則多有愛竹者。”袁氏把牡丹與“靚裝妙女”相配,這些細節正透露出晚明文人的現世意識、世俗意識。
三是清玩內容與清玩活動的高雅化。文人的最理想生活是在清雅而充滿古趣的環境里,“相對啜天池茗,吟本色詩,大快人間障眼。”(《考槃余事》)《清閑供》在這方面表述得最全面。《瓶史》則把文人的“雅”刻畫到了骨髓,僅以對花的“洗沐”為例:
浴梅宜隱士,浴海棠宜韻致客,浴牡丹、芍藥宜靚裝妙女,浴榴宜艷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兒,浴蓮宜道流,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臘梅宜瘦僧。
晚明文人為何對日常之物傾注如此熱情,如此去雕鏤刻寫,沈春澤為《長物志》所作的序中道其根本:
夫標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而品人者,于此觀韻焉、才與情焉,何也?挹古今清華美妙之氣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瑣雜碎細之物于幾席之上,聽我指揮;挾日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享輕千金,以守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韻、真才與真情以勝之,其調弗同也。
這就是晚明文人之情懷,清供、清賞、清玩的真正目的是為了顯示其真韻、真才、真情,也就是采“性”之真、保“性”之真。
然而,這種世俗鄉愿哲學的極度化是什么呢?袁宏道在《龔惟長先生》信中提到的“真樂有五”的終極是“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而最后的結局是“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說到自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結果到頭來感到;“勞碌半生,皆成夢幻。”所以,這種世俗鄉愿哲學的極度化就是一種消極的、頹唐的人生觀,從而帶來很強的幻滅感。這和追求個性解放有本質上的不同。
總以上分析,明季文人士大夫走了一條將精神世界與物質享樂世界結合起來的生活道路。他們生活于凡庸中,卻又以高雅的生活情調彌補世俗生活的凡庸;他們生活于物欲中,卻又以提倡清雅自持的生活方式來消減人的過高欲望。即所謂的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的鄉愿處世哲學。前文已說過,明季文人以江南為最多,江南人口稠密,經濟發達,商業繁盛,賦稅苛重,教育普及,文化繁榮,文人群體的形成,文人以藝謀生的普遍,是形成文人市隱心態和鄉愿生活觀的重要前提。“三清”作品也大多產生于江南一帶,其赫然成為一個系列、其文壇領袖文壇名士參與其中,足見其廣泛的影響力。吳中引領江浙,江浙引領全國,所以,這種鄉愿生活觀是明季文人的一種主流生活意識,對于大多數文人來講,不見得有條件按“三清”作品所寫去付諸實踐,但至少這種意識普遍存在。這種生活意識既然強調俗世生活中的藝術化享受,所以必定有很強的現世意識,并不是一種真正的思想上的振作,尤其與國勢日頹不相符合,表現為對現實政治的漠然。因而,明末人提出的“關心國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口號,也正是針對當時文人的不關心國事,一味追逐世俗享樂的現實而發。所以,將明季文人主流生活意識的這種鄉愿處世哲學,上升到一種新的文化品格、上升到一種個性解放的高度,未免偏激。
責任編輯 黃萬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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