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厚澤同志出任中共貴州省委書記,對貴州政界的許多人來說,是意料中之事。
那是1982年隆冬季節,中國的政治氣候卻是春意盎然。那年9月,胡耀邦同志代表中央向黨的十二大作《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事業新局面》的報告。改革開放大業方興,全國充滿生機與希望。大批年輕有為、經受考驗的知識型干部被推上各級領導崗位,貴州也啟動省黨代會的籌備工作。在省委組成的文件起草小組名單中,我看到朱厚澤的名字,當時他是中共貴陽市委副書記。地市要員參加省委文字工作班子,朱是唯獨一個。那次我也被抽調到起草小組工作。第一次開小組會時,走進省委大樓三樓小會議室,人尚未到多少,只見厚澤已坐在臨窗的一張沙發上。因為我們是老熟人,便走到他跟前笑問:您好守規矩,早早就來了。他笑答:咱長期呆在市里,得老老實實向省里秀才們學習啊!他說話總是那么詼諧調侃而表情又一本正經。我也半開玩笑地說:您是想提前接觸一點省里干部吧。我的意思是:今天到會這些人員,不久都將是朱的手下。大約他聽出我的潛臺詞,微笑不答。確實,這個小組集中了省委、省政府許多資深的參謀幕僚人員,也算省里高層秀才班子。第一次小組會討論了什么,如今己茫無印象。記得大約有老同志何仁仲參加,他不時總說:“厚澤要多發表高見呀!”依我記憶,似乎厚澤很低調,沒有說什么“高見”。這個起草小組是第一書記池必卿親自抓,副書記苗春亭分管。第一次會議,池與苗都沒參加。
此次會后,再沒見到厚澤的身影了。大家都知道,他要高升了。果然,12月底(據查:12月28日)中央通知來了,任命朱厚澤為省委書記兼秘書長,名列第一書記池必卿之后。關于這個任命,當時還在小范圍流傳著一個戲劇性的內幕新聞。據說,省委上報中央讓朱厚澤進省委常委班子,中央接省委報告后,打電話來直接找池必卿問:朱厚澤做省委書記行不行?池答行!又問:把他的位子往前挪一挪,名列第二行不行?池必卿是十分開明的老革命,一聽就知道中央準備讓朱厚澤過渡接班,便立即表示贊同。池還說:還可以把他排在我的前面。事后,知情人告訴我,給池必卿打電話的是宋任窮,他是中央分管組織、干部班子工作的主要負責人。確實,朱厚澤那時呼聲很高。年初省委民主推薦省級后備領導成員時,他正在北京中央黨校學習,就以最高票入闈。他進的中央黨校青年干部培訓班,是黨中央為考察選拔新生力量而專門開辦的一個班,時在甘肅工作的胡錦濤也是那一期的學員。那期學習班共分4個支部。朱厚澤解放前參加地下黨,黨齡較長,成為班里支部書記之一.頗為黨校領導和中央組織部“伯樂”們所注目。1982年7月20日,中青班結束前,胡耀邦總書記約中青班全體學員到中南海座談。耀邦招呼學員們“勇敢些,朝前坐嘛!”朱厚澤大大方方地徑直坐到耀邦身旁。他思想解放,談吐敏銳,大約給總書記留下良好印象。這些當然都是不入正史的“稗官”軼聞。但也許因此能保留一點細節,比干巴巴的官史更顯真切。總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一顆新星在貴州政壇已是呼之欲出了。
二
朱厚澤是建國57年來貴州省委書記中第二個黔籍人。
從1949年11月14日貴州解放到現在,歷任中共貴州省委書記或稱第一書記共15人,除周林、朱厚澤外,均外省人。周林是老資格職業革命家,早期出去從事革命活動,南征北戰,長期不在貴州。1950年8月從上海調回原籍,擔任省里重要領導職務達14年,其中主持全省黨政工作10年,是貴州主要領導人壓期最長的一位。朱厚澤是貴州立生土長的新生力量,從1982年12月出任貴州省委書記處書記、1985年3月任第一書記,到1985年7月調京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存省委工作時間僅兩年零八個月,是歷屆貴州省委書記任期最短者。
朱厚澤是貴州省織金縣人,1931年生,出身書香門第,革命家庭。其父及姨母姨父等多位長輩,師從著名的教育家黃齊生老先生,與王若飛等在貴陽同學于貴州開民主風氣之先的達德學校,朱厚澤也曾在這個革命搖籃瀆過書、教過書,他的親人中有地下黨員,革命烈士,進步民主人士。為要了解朱厚澤,有一篇文章很值一讀。那是1996年4月朱厚澤為懷念他去世的親姨母而寫下的《憶二姨》,它把我們引回到那久遠的年代,引進那朱厚澤成長的社會歷史背景里去。下面是它的全文:
“我是一個童年就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三位姨母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占有很重的位置。我是從她們那里得到母親的愛的。
二姨是母親姐妹中的長者。母親去世時她與我們并不住在一個城市。但每年總要從成都給我和姐姐寄食品和衣物來。特別是寄來的成都皮鞋,對我是多么寶貴啊。那時的貴陽是一個陰雨連綿,遍地泥濘,冬春寒冷的城市,有一雙皮鞋保暖,上學時腳不會凍著,這比什么都重要,它使我在孩子中感到自豪。大概是一九三八年春,日本飛機轟炸貴陽后不久,二姨回來了。她在破碎爛瓦、頹垣斷壁的家鄉,看望失去了母親的姐姐和我,叮囑我們好好學習。她在貴陽有過不長的停留,然后留下小表姐淇姐在貴陽和我們在一起上學,又匆匆跟隨她少年時在貴陽達德學校的老師、教育家黃齊生老先生到云南蒙自草壩從事鄉村教育去了。
可能是國內政治形勢的影響,黃老先生在云南蒙自開辟的鄉村教育只辦了不到兩年,又領著他的學生們回到貴陽,二姨回母校達德小學擔任校長。
這時的達德學校已因躲避空襲而遷移至南郊鄉下擺郎廟,教室設在廟里東西兩廂,老師學生分別住在附近農村的農民家里。二姨既管教學、行政,又要照顧居住分散的學生的生活。從早到晚,忙得沒完。但她還是惦記著我,把我接到身邊。衣食住行,讀書做人,全都管了起來。不久,又把快要分娩的五姨連同小表妹姜敏、表弟自強一起接來擺郎隨她同住,一起照顧。抗日戰爭時期的后方,交通閉塞,經濟落后,民生凋敝,特別是學校教職工的生活,都很清苦。二姨以她微薄的薪金,養活這一大家人,是很不容易的。在兩個姨母的照管下,我們幾個表姐妹,除了上課,與農民的孩子們一樣,拾柴、生火、提水。洗菜……什么都學者做,晚上再圍著油燈做作業。我們家的鄰居,是黃老先生的夫人和孫輩曉菜、曉蘇、曉同,兩家互相幫助,孩子們一起上學、勞動、玩耍,唱延安傳來的抗日歌曲。星期日有時進城,我們就學著大人一樣,穿上農民打的草鞋,步行十幾公里,直到小腳也打出水泡……這是我的小學生活中最愉快、最難忘的時期。在兩位姨母身邊,我重新感受到母親的溫暖和愛。
聽說是由于一個擔任國民黨高官的原達德學校學生的忠告,黃老先生不得不先期離開貴陽,去了重慶。不久,一個突然的打擊從天而降,把我童年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打斷了。
二姨的愛人、王定一伯伯突然被國民黨逮捕,全家都沉浸在焦慮中。二姨肩負著學校和家庭雙重的重擔,在這突然的打擊面前仍然堅強地站立著,沒有倒下。她四處打聽到王伯伯的下落后,帶著我去探望。但我們從未見到過王伯伯本人,只是由獄里的人把東西收下,就讓我們走了。當我再次又隨二姨帶著王伯伯喜歡吃的東西送去時,獄里的人卻只是擺手說:‘不要再送來了,他已經轉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只見兩行淚珠從二姨的臉
上直流下來,沒有一聲哭泣。我完全不明白已經發生了什么事情,緊緊拉著二姨的手說,問他們把王伯伯轉到那里去了,我們好去找呀!二姨一句也不回答,淚水直淌濕我的小手,回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回走。王伯伯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們,被國民黨暗中殺害了。
當時正是皖南事變后,整個后方一片白色恐怖。在達德學校又發生了國民黨和童子軍教官指使三青團員偷走淇姐的日記,威脅要抓她的事……舅舅不得不把淇組暫時躲藏到老外婆家原在的大坡鄉下去。為了二姨和淇姐的安全,只得讓二姨和淇姐再次離鄉背井,偷偷轉至重慶,到‘周公館’那里尋求幫助去了。
自此以后,我再也沒有機會與二姨在一起生活。但她仍然掛念著姐姐、妹妹和我,寫信、寄東西、寄錢,幫助妹妹的孩子上學……如同媽媽一般地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我們。許多年里,我只能在因公出差時,順道到上海、武漢、天津去看望二姨和表姐妹們。
直到四十五年后的1985年,我們才在北京與二姨、五姨和表姐妹們重聚。我始終懷念在二姨愛撫下的童年時光,雖然這時我也經歷了幾度人生的狂風暴雨,已經年近半百了。
二姨的晚年生活,不是很愉快的……她對民族的前途,深懷憂慮……對二姨的病逝,我很悲痛。
愿她的靈魂得以從這充滿憂傷的人世間超渡,得到安息。”
這是一位“經歷了幾度人生的狂風暴雨”的革命者,用心血與深沉思緒寫下的童年回憶和對親人的深深懷念。他的二姨父王定一烈士是貴州早期的共產主義戰士、地下黨員;二姨熊維真是民主同盟領導成員,他倆都是貴州人民崇敬的革命老前輩。原來朱厚澤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熏陶里成長的。
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朱厚澤就讀于風景如畫的花溪河畔清華中學,耶是抗日期間疏散到大后方的一批清華大學高材生,在原清華學堂校長周貽春直接關注下創辦的享譽西南的好學校,不少黨的地下工作者在那里從事革命活動。朱厚澤以其無資聰穎、才華出眾,早早成為莘莘學子中的優秀者。他在那里參加了地下黨組織,在白色恐怖下領導地下青年聯盟堅持到貴陽解放。貴州解放后,朱厚澤以本省地下黨的后起之秀活躍于建國初期貴州各項革命斗爭與建設戰線的前列。先是從事青年團工作。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轉到工業戰線.先后出任貴州當時最大的公私合營企業貴煙公司總經理以及化工、經委等部門領導。1964年5月,任中共貴陽市委宣傳部部長。
從1949年到1964年,整整15個年頭,朱厚澤在貴州政界以年輕精明能干久負盛名,但官階提升并不快。這反映了一個歷史現象:那個年代,大批從老區來的以工農為主體的老干部都還年輕,他們各據要津,論資排輩,很難輪上擢拔新區年輕知識化專業化干部。即令如朱厚澤那樣的佼佼者,擔任市委宣傳部部長,卻仍未進入市委常委班子。而且還有人“紅眼”,說朱某某是市委書記伍某夏某的苗子。干了十五六年基層與部門獨當一面的領導工作,成績卓著,人到中年,還只是一根苗子,看來,這個土壤氣候對于禾苗的成長也太艱難了。這就是“文革”前的中國政治生態與人才環境。
1964年10月,在左的錯誤路線下,急風驟雨的“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運動席卷貴州高原,中共貴陽市委首當其沖,被誣為“反革命兩面政權”、“資本主義復辟典型”、“小臺灣”。市委領導班子除個別人外,全被批斗打倒。朱厚澤被打成“修正主義分子”,他的罪狀主要是在六十年代初期作了幾次商品經濟理論和政策的報告。其實那恰恰是在貴州這個偏僻省份宣傳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先聲。最近,聽貴陽市一位老友講一個笑話,據說,當時批判朱“攻擊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拿到一個“鋼鞭”材料,是他在作報告時舉了一個例子:說買棺材、買花圈也要計劃嗎?這無非說明國家計劃不可能無所不包。但這話也成為重要罪狀!還有一個怪事,有人說他鼓吹階級斗爭熄滅論,拿的“證據”,是他說過封建主義進入歷史博物館,資本主義也氣息奄奄,朝不保夕。這是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里說的,批判者連這d土不懂。難怪朱以平靜的口吻反問:“你們連上了書的話,也敢批呀?!”
“四清”后期,他下放花溪區農水局,到黔陶公社勞動,一下就是八年。后來,我去過他勞動期間住的小土屋,孤零零的座落在田壩中間,土墻上挖一小窗孔,四壁泥巴墻面,室內黑壓壓昏暗少光。然而,朱厚澤身居陋室,照樣攻讀馬列,自修英語,學電子技術書籍,后來自己還裝了一部電視機。那自制的小小“新產品”,沒有外殼,機身裸露,然而這個新玩意,當時我們大家都還未擁有,他卻捷足先登,其樂觀精神可見一斑。記得,“文革”期間,有一天我在貴陽街頭遇見他,昂首闊步,笑聲朗朗,身穿藍色海軍呢新大衣,是部隊處理的那種。這楚楚衣冠,反映了他的精神面貌。問他近況如何,他黠笑說:“野牛唄!”我一怔,轉想才知指的是,他區別于關進“牛棚”的黨政干部,是可以亂跑的“野牛”。他真是任何枷鎖都套不住的犟牛!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時代。在中國政壇組織構成大變動中,朱厚澤以其兼有多重優勢,順理成章,納入黨和人民的視線。他既是建國前參加革命的本籍老干部;又是從“四清”到“文革”蒙冤受屈被壓在最低層、具有豐富實踐經驗與現代知識的中青年干部。十多年里,他身處逆境,發憤學習,深知中圍深層社會狀況,深察舊體制弊端,與百姓有深厚的血肉聯系。因此,猶如一顆埋入泥土里的珍珠,一朝出土,在陽光照耀下便放出異彩。1979年,平反后他出任中共貴陽市委秘書長,不久提為市委副書記。此后的兩三年,便從市委副書記跨過好幾個臺階,成為省委第二把手、一把手,一躍再躍而入主中樞重要部門。這種打破常規不拘一格大膽起用新生力量的做法,也只有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才可能出現。朱厚澤從個人經歷看,出身邊陲,沒有任何有利政治背景,既非元老級的“嫡系”部屬,又非“皇親國戚”、高干子女。幾十年局促西南一隅,仕途多解,照中國官場常規,他毫無躋身于中國高層政圈的先天與后大資源。全憑風云際會,全憑三中全會初期的清明政治,才為時代大潮卷入政治中心漩渦。他的被發現,是時代對一個名不見經傳人才的發現。而他的浮沉,則是中國錯綜復雜政治斗爭的折射。
三
作為本籍省委書記,朱厚澤對生他養他的貴州高原這塊熱土有熾熱的愛與深深的了解;作為一名學者型官員,他對貴州的開發與發展有著深邃的思考與獨立見解。因此,進入省委后,許多見識與風格,頗為人們矚目。
這里,可以講講我親歷的一些情況。1984年1月4日至8日,當時的中央總書記胡耀邦視察貴州,我隨行采訪。4號那天,在花溪碧云窩賓館與西南四省市主要負責人討論發展戰略問題。會議開得生動活潑。在分析各省特點時,胡耀邦問:像你們貴州這樣,能源這么豐富,有色、黑色金屬資源這么豐富,全國有哪些地方可以比?東北有沒有?華東沒有,華北呢?當場一時未有人回答。朱厚澤見狀,便從容不迫,以簡潔明確語言答道:“貴州資源是綜合的,能源、有色、黑色匹配在一起,是綜合優勢”。耀邦聽了很高興,說:“對了!就是要有這個概:念。別的地區某項資源很突出,但不匹配,能源、有色、黑色綜合在一起,可能西南第一。要把眼光放在這上面,要提請中央注意這個特點”。
朱厚澤不像有些同志,老是強凋貴州窮,要求中央照顧.就貴州論貴州。他總是從全局高度看貴州。還是那次座談會,1月5日,耀邦同志提出要把不發達地區開發問題,提到全國戰略地位。在耀邦講話的時候,朱厚澤有一段精要插言。他說:
“青藏高原、長江中下游平原,云貴川處在它們的中間階梯。云貴川對平原是能源資源的支撐。再往上階梯開發,云貴川又是立足點。把這個中間階梯放在戰略要點上,非常重要。從生態講,也要抓長江、珠江上游的生態保護。最近二三十年長江總流量下降近一半。干流支流都要開發,應先開發支流。干流開發了,而支流生態沒有解決,不能保護干流。先開發支流,資金也可以少些。要從支撐華東、中南著眼考慮云貴川問題。”(見筆者當年列席會議采訪記錄),隨后他又把這個觀點概括為:“治理支流,屏障干流,開發支流,促進干流”。
當時與會者還有胡啟立和楊汝岱、池必卿、安平生、廖伯康等西南各省市大員,還有昆明大軍區司令員張桎秀.團中央副書記劉延東、耀邦秘書鄭必堅等,堪稱冠蓋云集。而朱厚澤以極短的時間.即席插話,話音一落,就引起許多人共鳴。楊汝岱立表贊同,廖伯康也發表了同樣觀點。耀邦當即予以肯定。需知,這是在中央作出西部大開發之前二十年的事啊!朱厚澤真是一個想大問題、出大思路的人!
朱厚澤到省委工作時,貴州正面臨一個新的形勢。農村包干到戶的激烈爭論基本過去,池必卿那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名言,在貴州干部中近乎家喻戶曉,在全國也頗博美譽。貴州在農村改革方面初著先鞭。然而,貴州與沿海地域差異性也在新情況下凸現出來。這就是:沿海城鄉具有從晚清起開放通商的百年傳統,有發展商品經濟的較深厚的社會文化積淀。而貴州,尤其邊遠農村,則基本上停留在自給自足的商品經濟極不發育的原始狀態。一旦農民從僵硬的“一大二公”體制下解放出來,商品生產經營的劣勢就明顯暴露出來,城市體制的弊端也更加顯現。朱厚澤長期從事工業與城市經濟工作,對那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與城鄉二元結構瘤疾有很深的體會。面臨新形勢,他開始思考著更深層次與更高層面的改革問題。當時,池必卿提出:包干到戶后“要有新的得心應手之作”,貴州日報曾以此題發過社論。厚澤與池必卿、王朝文等省委領導之間交換認識的詳情我不得而知,但我發現他那陣子不斷往農村跑.對許多地州市縣城鄉進行調研。每次從農村回來,總是給我們提示:報紙宣傳要轉變觀念。以我個人來說,干過十多年言論編輯工作.寫過言論不下幾百篇,多屬催耕催種那老一套.包干到戶后,農民自主經營的積極性高漲。厚澤對我說:種什么,什么時候種,莫非還要你總編寫社論發號施令嗎?!原來他心中已醞釀成熟了一個新思路.就是在繼續穩定包干到戶責任制的同時,要把領導注意力轉向對農村專業戶和鄉鎮企業的扶持,推動農村專業分工和商品經濟的發育和發展。說真的,那時我多次聽他愛用“發育”這個詞地表達他對問題性質的判斷,很覺新鮮。他曾繪聲繪色地給我搖說貴州邊遠山區商品經濟是何等之不發育。農民家里雞蛋多了,不懂得市場交易,卻把它放在路邊,自己躲在寨目看過路人練走雞蛋,留下點錢,才跑出來把錢取回家。這不是笑話,而是那時云貴高原窮鄉僻壤的現實。
在那幾年,朱厚澤身體力行,鼓吹發展商品經濟。他本來最討厭報紙報道他的個人活動。有一回,卻報道很醒目。那是他與貴陽市委書記李萬祿一同去花溪看望一家養雞專業戶,三個人合拍了一張照片,標題上寫:“立此存照”,支持你們放開手腳干!(見1984年2月11日貴州日報一版頭條)他反復在各種場合闡述農村改革要邁開第二步,要改革農產品購銷制度,疏通商品流通渠道,發展民間商業和運輸業,抓公路建設和場壩、鄉鎮、城市的市場建設與市政建設。這就涉及轉變傳統的計劃經濟、國營壟斷、政府控制等一整套思想觀念和組織體制;城鄉改革勢必要結合起來,聯動推進;干部教育與選拔等也要有相應轉變。據悉,當時他向池必卿說:“這個事情,可是太大啊……”,必卿打斷了他的話,高興地說:“這就對了!還想用過去催耕催種那老一套來對付現在的城鄉經濟局面,行嗎?!”池的態度十分鮮明,要求厚澤就按這個思路謀劃和部署工作。這事,反映到我們新聞報道上也有明顯轉變,報紙版面上新鮮語言多了,思想也活躍了。我們以厚澤提出的“用商品經濟的重炮,轟開封閉的山區大門”作大標題,”在報上大聲疾呼。報紙發了一系列支持農村專業戶的言論與消息報道。有些言論的標題很尖銳,比如《二販手是二郎神》、《為‘棄農經商’正名》、《長途販運不是投機倒把》等等,都是體現了厚澤的意見。
與此相聯系,厚澤還提出必須打破固有的行政區劃理念,按經濟流向規律,放手讓邊遠縣與周圍比較發達省市建立更緊密的橫向聯系。他打了個生動的比方:赤水縣進長江才五十五公里,而貴陽進長江要五百公里,你說誰是中心?不要有那么多封建宗法觀念嘛!說你那個地方是屬于我的,非要赤水人把所有竹子一下扛到貴陽來,何必呢?黔東南木材,就依清水江順流而下到洞庭湖去不好么?不要什么都由省里管得死死的。當年貴州日報就是在他的思路啟示下,開辟了《黔邊行》專欄,發了一百期。《開場的話》大都采用了朱的精彩語言。1985年夏,胡啟立同志來黔時,曾把《黔邊行》復印本一套送給啟立。聽說,后來啟立把它轉送給新任貴州省委的書記。
厚澤的思路不斷深化與系統化。1984年夏末,在省委全委擴大會上,他代表省委作了一個貴州省經濟體制改革指導思想的口頭報告,題為《統一認識,自覺推進全面改革的發展》。沒有事先弄出幾十條、百把條文件,著重講思路,講觀點,他沒有寫出書面發言稿,一講就講了幾個鐘頭,全場兩三百省內各級主要領導干部聽得津津有味,全神貫注。講完后,必卿即席發言,我發覺必卿很動情,他說厚澤講得好,是很動了腦筋的,讓我來講,不一定講得這么好。我覺得池的話不是官場客套,而是作為一位長者的由衷喜悅。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厚澤在報告中用了四句話:“放權簡政,激活細胞,橫向聯系,服務協調”,每句話都敞開闡述,而觀點集中到如何認識商品經濟的不可避免、不可逾越,城鄉改革又如何適應新形勢。那次省委全會,沒有事先拿出照搬照套的文件,沒有把精力放在摳字眼、摳條文,而重在理清思路,在方向性問題上求得領導層大體達成共識,所以反映比較好。實際上為此后貫徹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正式決定,在思路上作了先導性的準備。依我感受,那真是一次不可多得的理論與實際結合的生動學習會。
1984年冬天,在中央建立經濟特區和開放十四個沿海城市的決策啟發下,朱厚澤聯系貴州作了更宏觀、更具前瞻性的思考。正好,中央辦公廳領導同志來黔調研,厚澤與他談起試建資源開發型內陸開發區的設想。中辦同志聽后,當即問:你們向中央寫報告沒有?中辦負責同志指出,沿海開放后,向淺內陸地區作縱深部署,使沿海加工貿易與內陸資源開發聯動發展,是一個重大的戰略性問題,催促朱厚澤趕快寫報告。隨后,朱厚澤用一千多字,很概括地把黔中地區的區位條件、資源蘊藏和建立黔中資源開發型內陸開放區的戰略設想,寫成建議信,送池必卿.必卿看后,非常贊同,認為要作為正式報告,親自提請常委,以省委名義,報送中央。據i兌,有的領導人有批示,要求進一步具體化,突出苦干重點項目。后因厚澤調京,此事未繼續。現在我手邊有一份當年出自朱厚澤之手的這個文獻,值得全文照錄如下:
“中央:
一、小平同志和中央關于建立經濟特區及開放沿海港口城下的決策,把從遼東半島到北部灣的整個海岸地區全面搞活了。這一決策對加快我國四化事業的發展,對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有不可估量的意義,我們希望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的試點。已經實行進一步開放的十四個城市基本上是以加工業為主,現在似應在縱深方向上進行部署,選擇與開放城市、港口距離不遠。資源和能源又豐富的地區建立資源開發型的內陸特區或開放區。這樣,不僅大大加速內陸資源開芡,搞活不發達地區的經濟,而且能使沿海與內地配套發展,沿海城市的加工業有了后盾,也為全國經濟的起飛增加后勁。
二、貴州地處西南地區的東南前沿,與廣州直線距離不足一千公里。以貴陽為中心,一百五十公里為半徑范圍內的黔中地區,集中了水電資源近五百萬千瓦,煤炭二百億噸,磷礦石二十多億噸,鋁土礦二億多噸,以及大量的大理石、石灰石、重晶石和硅、錳、銻、鈉等礦藏資源。經過三十多年的建設,特別是三線建設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發展,這里已經形成了初具規模的民用工業基礎、具有相當水平和能力的航天、航空和電子工業基地;十幾所大專院校和幾十個科研設計院所。西南最大的鐵路樞紐編組站正在貴陽建設。通往滇、川、湘、桂的四鐵路干線正在或即將電化改造。經過梯級開發,還可以形成紅水河、烏江兩條航道,通往廣州和上海。這里還有三百萬擔烤煙、六百萬擔油菜籽,有幾千萬畝宜林山地和宜牧草坡,可以提供大量的肉奶蛋等食品。這里還有著名的瀑布群和巖溶洞穴奇觀等獨特風景旅游資源。
三、如果采取大膽開發,放手引進的方針,在這里建立資源開發型的內陸特區或開放區,高速度、大規模地把能源、資源開發出來,除保證沿海地區的需要外,增產部分就地進行不同深度的加工,那么,就可以形威珠江三角洲和湛江、北海的內陸腹地,給這些引進加工型特區和開放城市以有力的支撐,并可形成新的高技術產業基地。
四、為此,建議授權在貴陽建立資源開發型內陸特區或開放區的試點,給地方以類似沿海特區的引進權、出口權、減免關稅和其它優惠待遇,實行與開放城市類似的政策,并對黔中地區的各級各部門的企業統一規劃、調整改組。
五、如果這條路子走通了,不要中央投資,西南內陸地區的資源開發和經濟、技術發展就可大大加快,同時為其它沿海開放城市向內陸腹地作縱深開發部署提供某些參考。
這個建議如能得到中央領導同志的支持,我們將立即組織論證,擬定規劃和實施方案,正式上報中央。”
朱厚澤關于建立黔中特區與加強黔邊與川、湘、桂等省聯系的思路,并非貿然產生。他對中國西部與東部關系,有著長時間的思考與看法。在他進省委班子之后,我在不同場合聽到他的見解。他特別不贊成國內有些學者所謂梯度開發理論。他多次闡述自己的觀點:按照梯度開發理論,如像貴州這樣的落后地區,似乎只有等待東部、中部都發展上去了,才有你的份。有人往往只看到東部對西部的支援,無視貴州等西部地區長期以來以自己的豐富資源,作出不等價交換的巨大利益犧牲,對東部實行著多么巨大的支援。朱厚澤對黔中開發的思考,沒有因為離開貴州而終止。走出貴州之后,他接觸更廣,視野更寬,思考也更深。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僅我親見的各種報刊資料上發表的朱厚澤講話、論文就不下十多篇,內容早己超越貴州一省,而順理成章地擴展到思考西南與整個中國西部開發。近翻開手邊一些舊資料,就有他的《關于西部開發和農業發展的若干問題的探討》、《關于中國西部地區的幾個問題》、《中國西部:世界版圖上的制高點》、《中國西南石山地區扶貧工作研討會的講話》等等。這里,不妨介紹他在“西部開發十二個問題”的論文中,從歷史長跨度與歐亞大陸大范圍,來觀察西部開發。他說:
“中國西部經略,從來就是以漢族為主體、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國歷代王朝十分關注的治國方略之一。也是歷史上南亞、中亞、西亞的大國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及俄羅斯等各周邊大國歷代王朝始終不忘的重大對外的國策之一。
共同的關注,是與中國西部的戰略地位相關聯的。從地理位置看,中國西部是歐亞大陸的脊梁,是全世界最高的陸地。它擁有最大的山嶺和最高的山峰。從人類文化的前度看,西部稱得上民族和文化的大觀園。多民族在這里繁衍生息,不同宗教在這里流布傳演,多種文化在這里傳播交融。”確是歷史上東西方文明東漸西移中迎面相遇的地帶,當今傳統文明和現代文明并存共處的地方。從經濟的前途考察,西部是自然資源儲量極其豐富的地帶,無論就光熱土地、動物植物、水利水能、石油礦藏,西部都擁有巨大的潛力。在全球不可再生資源日愈辰乏的今天,西部這塊來開墾的處女地,無疑是人類經濟生活中充滿希望的陽光地帶。從國際關系考察,西部又是多國會聚、國境相鄰、恩怨交替、紛爭持續之地。隨著以對話代替對抗的潮流,多邊合作,共同開發的前景已經展現,這里無疑將成為國際多邊經貿合作的熱點地區。
強烈的關注,又與近7年(按:此文發表在1996年)發展進程中,東西部門的發展差距日愈擴大有關。改革開放使東西部都加快了發展,全國都在受益。但是,東部與西部差距確確實實是擴大了。這就在經濟、社會和心理層面上引出許多問題。特別是生態環境的口愈惡化和貧困狀況的持續存在,而若干政策措施緩于見效,這就不能不引出許多憂慮,引出加快西部開發和發展的強烈呼聲。”
這篇文章很長,上面是其中的第一部分。如今,時問過了十多年,在黨中央推進西部大開發而且正在逐步取得成效的情況下,重讀這篇文章,著實令我感動。這是一位二:十多年前西部邊遠窮省“封疆大吏”,走出西部,“一腳踩著書房,一個踏著實踐,在考察——思索——論證的道路上達觀地行進著”(四川記者語)發出的呼聲;這是一位“不在其位”、離休多年、胸懷理想、情系家鄉的老共產黨人發出的聲音。
四
朱厚澤作為省委書記與省委機關報的關系,在他跌宕人生中只是短短的一瞬,而我躬逢其盛,在我一生新聞實踐經歷中卻占了重要的有意義的一頁。
朱厚澤堪稱是一生從事思想理論工作的宣傳家。他的新聞觀點是他的政治、人文總體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他指導省報工作,固然也常有指示、批評、表揚等日常性的及時指導;但他更重視給報人以思想指導,重視啟迪報人領會中央指示的精神實質,從實際出發,創造性地進行宣傳。他最反對報紙只會照抄照套,人云亦云,隨風轉向,忽左思右,沒有自己的主心骨。比如,1985年有一段期間,我國經濟增長出現某種“過速”和“失控”問題。中央加強宏觀經濟調控,有些基建項目和企業要下馬,強凋“令行禁止”。省內外報上一片“剎車”聲。朱和我談話時說,報紙宣傳不要一陣風,要有穩定性、連續性。比如“令行禁止”,要區別什么是中央的改革開放總號令,什么是一時一地的具體指令。他比劃著手勢著說:像水龍頭一樣,水大了要關點閘,但不要關死總閘。應該是哪個“龍頭”漏水就關哪個,不要再“一刀切”、“一鞭子趕”,來個全體“急剎車”。西南大部分地區是中國的內陸淺腹地,它的開發能緩解全國尤其沿海能源、原材料等的緊張。能源、交通仍是中國經濟的“瓶頸”,因此貴州與西南的能源、交通發展不是過快而是不夠。貴州的問題就不是什么“過速”和“失控”,而是如何繼續搞活經濟,并盡可能加速資源開發和充分發揮現有經濟技術基礎的潛力。這是貴州的省情。他希望報紙宣傳要把握這個指導思想。他較少給我布置具體報道題目,常常循循善誘,讓你自己去思考,把報紙辦活。
時間隔久了,往事多已淡忘。近日翻出舊筆記本,忽見1984年9月9目的幾頁筆記,細讀一遍,好像發現“新大陸”,原來朱厚澤還說過這么系統的辦報意見,我競讓它沉睡在舊紙堆中整整20年。現特全錄如下:
“最近厚澤同志找談了兩次,一次二小時,一次四小時,探討報紙宣傳和思想戰線問題。沒有紀錄,漫談式的,據我個人理解,大體涉及以下若干問題:一、報紙要堅定不移地抓住主題,無論如何不要沖淡主題。
在這方面,妥善于把省委許多部署和要求,有節奏地、有機地安排好,掌握好宣傳藝術、宣傳火候,注意讀者心理和情緒。不要來什么就突出什么,畸輕畸重,忽起忽落。宣傳的主脈絡、主線,應當一直貫穿著黨的總目標、總任務,黨的工作重點和主題。
比如,宣傳徹底否定“文革”,與宣傳主題,不矛盾,但不能形成造輿論的感覺,宣傳節奏要拉開些,不要搞連篇累續。(筆者按:回憶當時談話時,他還舉本報發的省委清查辦公室撰寫的清查“三種人”的評論,連發了三篇,他認為應拉開些,不應造聲勢)
又如,有些好事,可以做,不宜公開宜傳。8月24日他在黔府(1984)67號文件上批了如下意見:
‘是哪個通知電臺和報紙廣播、登報的?這類地區性的作法,何必要弄到天上、報上去唱呢?請德政(注:當時省廣播電視廳廳長)、學洙把好關。’(按:是指貴州對退離休干部增加補貼的事)
對于這些意見,千萬不要就事論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接受。要舉一反三。這類問題,不能靠條文規定,哪些該登.哪些不該登;也不能事事請示。處理不當,也不要怕批評,一般沒有批評。重要的是提高自己掌握宣傳藝術的能力。首先是總編輯,同時編輯部各級領導同志也要盡可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多動腦子。自己如不了解精神,當然不好判斷,但從長期做宣傳工作的經驗出發,有些問題多動腦筋,琢磨一下,有時也是可以掌握得好些的。
二、報紙宣傳如何適應商品經濟大發展的要求,大幅度地“調屁股’,搞好新聞改革和報紙改革。
研究貴州發展戰略,要研究一個縱的方面,一個橫的方面。從縱向看,貴州經濟發展究竟處于什么階段,什么情況。落后地區要實現四化,更要大力發展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這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階段。從橫向看,即地區經濟和全國經濟、世界經濟的關系問題,我們處于什么地位,這就必須樹立敞開大門對外開放的思想。一個是樹立商品觀念,一個是樹立對外開放觀念,這都是發展戰略問題,關乎黨的總路線總目標問題,不是具體路線問題。
從這兩點出發,就必須提出知識和人才問題。什么人能搞商品經濟,能打出去,對外開放,他就是人才,就是能人。不能用一個標準看人才,要敢于起用所謂‘不三不四’的人。
而組織這樣的戰略轉變,決不是短期的事,因此,還要樹立長期改革思想。以上幾條,如何為黨政干部接受,如何組織落實,變成千百萬人的生動活潑的實踐,又如何從實踐中檢驗、豐富、發展這些正確的戰略思想,應當是我們報紙宣傳認真研究和充分反映的重大課題。
有的同志說我們黨報商味不足,這里涉及一個重要問題,我們現階段的黨報,要辦給誰看,專業戶喜不喜歡看,商人看不看;訂不訂,報紙多大程度上可以滿足那些活躍于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新事業中的人們的需要:過去報紙充滿火藥味,人家看了都怕,‘階級斗爭為綱’的弦拉得很緊。現在是否應當充滿著四化味。商味,即發展商品經濟、新科技、新信息味。
《貴州青年》改名《青年時代》,這改名的本身就是一種氣魄。改名后發行量突增。它的“紅綠黑白青藍紫”文摘名稱就是雜味。青年為什么喜歡《青年時代》,很值研究。
報紙首先要為人家搞商品經濟服務,同時要有親切感、服務性、可讀性。指導性要體現在服務中。現在黨政機關和經濟單位分開,黨政機關指導經濟,還要靠服務,靠經濟手段,不能靠行政命令,我們黨報還能指揮人家?!
這個用通俗語言說,叫“大幅度調屁股”的問題。如何調轉?幅度有多大?大家可以討論,出主意,解放思想。
三、利用報紙的優勢,把黨報當作黨委促進經濟發展,促進各方面事業發展的大工具,開展各種事業。
這也是外報提的‘以報為主、多種經營’問題。外報提出‘盡快致富’,這僅限于報社的富。其實,著眼點還要高些,即這么一張黨報,應當是有很大優勢的,許多部門比不上報社優勢。報社要敢于拿出氣魄,手伸向許多事業領域,利用我們的新聞機關的特點,舉辦許多事業,應當可以舉辦技術交流中心,經濟信息中心,人才交流中心,文化學術交流中心。不要事事跟著有關業務部門轉,報社自己可以打開活動門路。都等業務部門,許多事就干不成。現在業務部門框框很多,如果報社能把這些事業發展起來,就可以突破一些領域和部門的沉悶局面。
這里,有兩點重要指導思想:一是多種經營主要是利用報紙的特點和優勢,與辦好報紙、使報紙更好服務社會、面向社會密切結合,而不是離開這個目的。不是把報紙辦垮,而是把報紙辦得更好。二,它是報紙宣傳事業的一個組成部分,辦報與辦有關多種事業是分工不同,可以根據人才多樣性的特點,有的專心辦報,有的可以抽出來辦其它事業,有的可以適當兼搞。因此辦事業與辦報一樣,都是黨的工作任務,獎懲制度應當基本一致,不是停薪留職,不能光讓辦事業的個人富起來,應當不管辦事業、辦報。誰干得好,誰都先富起來;誰干不好,誰就受罰。
四、適應大幅度‘調屁股’,在報社人才培養上應當避免同一個標準看人才,要多樣化。
五、報社要多向省委反映內部信息,要了解各部門各級領導的思想情況,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情況。好的方面,存在的問題,都要敢于反映。”
上面是朱厚澤談話要點,是我當時追記的,不完全是原話。當時正處在整黨的整改階段。根據耀邦同志視察貴州指示,整黨要抓住服從服務黨的總路線、總任務,要進一步明確業務思想、業務方針和改革方向。所以,朱厚澤兩次談話后,我曾將上述內容向報社同志傳達,并提出了貫徹上述指示精神的意見(從略)。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對厚澤同志的談話,理解和貫徹是不深不透不全面的。有關宣傳報道問題,可能體現得好一些;而長遠性的辦報思路,特別是如何拓寬黨報多領域事業,基本上沒有認真研究。從我個人看,思想不夠開闊,對經濟、科技等多方面情況也不熟悉,報社內部經營管理專門人才缺乏,都使報社全面工作面貌沒有大的改觀。第二年夏天,朱厚澤就離黔到中宣部工作去了。
在省委工作期間,朱厚澤對報紙工作還時有重要指導性意見。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他始終強調新聞工作必須尊重人、相信人、依靠人。不可把黨報凌駕于人之上,訓人、壓人、束縛人,甚至蛻變為對人的全面專政。以人為本,是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靈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就有馬克思寫的《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我們談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就應該談馬克思這篇經典文章。記得,他到省委工作之初,正好碰到來勢洶涌的“清除精神污染”,他對這個不是運動的運動,抱著警惕態度,持十分清醒的頭腦。他一方面向報紙打招呼,要冷靜、實事求是進行正確宣傳;另一方面,要求貴陽市委、市公安局及時糾正一些左的苗頭,如有人在貴陽街頭粗暴地剪青年人的“喇叭褲”褲腳等錯誤行為。頭兩天,貴州日報發了一條座談會消息,文中提到有人說:貴州大學一位教授翻譯出版的外國小說《教父》,是一部“打砸搶”的教科書。朱厚澤見到此新聞,立即打電話批評報社。當時我參加中國新聞代表團訪問泰國,回來后,見到我時,眼睛瞪著說,報紙有什么權利隨便給中外文藝作品定性?對待思想文化領域的問題,必須允許民主討論,百家爭鳴,誰也沒資格當裁判官!
厚澤十分重視報紙言論和理論宣傳,希望報紙在思想理論方面有所作為。他不贊成地方報紙傳統的單純強調地方特色,言論只講“貴州話”,不講“普通話”,不關心全局性的重大問題。他更不贊成黨報言論過分業務化,陷于部門業務工作之中。他多次提醒我,報紙總編輯思想要開闊,全國性的、全球性的問題,都應當關心。除了國際問題和全國重大方針政策問題,必須由中央媒體統一發言外,許多思想認識問題,傾向性問題,干部作風問題,宏觀戰略研究,文化學術問題等等,地方報紙可以有自己的聲音。這樣做,才能匯成全國活躍多樣的輿論聲音。尤其貴州是邊遠省份,一有些意見發表了,對全局不易產生大的影響或干擾,因此不妨發點言,作為一種試探,檢驗某些意見是否可行。貴州日報不比人民日報。人民日報不直說的話,地方報紙不一定也不能說。他的這個觀點是很大膽、很超前的。可惜,事實證明,越是邊遠閉塞的地方,可承受度越脆弱。許多話,北京、上海、廣州報刊說了,沒事;貴州說了,省內自己就大驚小怪,“報告元帥,大事不好”!告狀的,上綱上線指責的都來了。何況我們水平的確也不高,發達地區省報可做的,我們也難做到。
不過,朱厚澤上述思想,對我們的言論工作還是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在日后本報言論選題、立論、寫作中,曾有所體現。比如,1985年全國黨代表會議強調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積極維護思想政治工作部門的權威。言論組同志分析當時情況,撰寫了一篇《權威從何而來》的評論員文章。著重指出思想政治工作權威首先來自你講的是真理,更來自黨員、干部的言行一致、表里一致。目前思想政治工作的狀態不理想、權威不夠,原因之~,就是有些領導同志“說一套,干一套,對人一套,對己一套,言行相悖”,“這種搞法,權威從何而來!”文章進而指出,“思想政治工作部門不同于政權機關,解決思想問題不能靠發布政令、采用強制手段。”“如果靠強制、壓服,或是靠欺瞞哄騙,那就不僅是濫用了權威,而且遲早會喪失權威。”這篇言論,實際上是針對某些人以為維護權威,就要回到“左”的時期“突出政治”的老路而發的,涉及的決非地方性的問題。所以.《人民日報》曾傘文轉載了。后來,在宣傳十二屆六中全會《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決定》時,本報又發了一系列言論,大都有共同針對性,其中《一切積極的思想與精神都應該保護發揚》也為全國性報刊所轉載,并選入《中國新聞年鑒》。報紙抓住重要問題作文章,是從梁啟超《民報》、張季鸞《大公報》、我黨建國前的重慶《新華日報》、延安《解放L1報》等報紙言淪的優良傳統。言論要大氣,不能小里小氣,陷于業務性或委委瑣瑣。我認為,朱厚澤對報紙言論工作的觀點,是符合現代新聞言論帶規律性方向的。
朱厚澤非常重視報紙的作用,但最不贊成自己成天在報紙、電視、廣播上“出頭露面”。這一點,與池必卿、胡錦濤的風格相同。回憶起來,池、胡兩位主黔期間,個人活動、講話,見諸報端的,幾乎屈指可數。我曾查過《貴州日報四十年》大事記,據不完全統計,朱厚澤從擔任省委第二把手到一把手,個人活動見報的不到10次。1984年12月,他在省電視臺35周年紀念會上,傳達了池必卿對新聞工作的指示,見報與廣播時,都弄成了朱厚澤的指示。他當天早晨即以“龍飛鳳舞”似的潦草鉛筆字,寫了一封信給省廣播電視廳廳長楊德政與我,那不留情面而帶諷刺性的文風,也許是一篇報史上的不可多得的佚文。不妨原文抄錄,以饗新聞界朋友:
信封:“急送/楊德政、劉學洙同志親閱/朱厚澤”
全文:“德政、學洙同志并兩家編委、黨委:聽了今晨廣播,看了頭版要聞,不能不向你們提出抗議。
我清清楚楚說了,把池必卿同志在報社三十五周年會上提出的三點轉達給廣播電臺的同志,怎么你們變成了朱厚澤對廣播工作提出了三點要求呢?電臺還在今晨播了評論,提倡要堅持新聞的真實性。這種類似‘換頭術’的作法,屬一種什么樣的真實性呢?!我對新聞報刊廣播工作不懂,是外行,我想請教一下兩位負責同志和你們的編輯、記者,這種做法,符合廣播、報刊、新聞工作的那條戒律呢?還有沒有別的報道中用了這類手法呢?……如此等等。希望能向廣播、報紙的編輯、記者同志們都說一說這件事,請大家議一下,對不對。然后把結果和今后準備怎么辦通知我一下。
敬禮
厚澤
12.29
這封隨手寫下的書信,真是太精彩、太傳神了。這完全是朱厚澤的風格。當年黨內上下級關系,似乎還比較寬松,他的這封信,我和楊德政都不覺有什么壓力,他也不再過問。信里所謂“換頭術”,是新聞史上一則丑事,發生在“文革”初期,新華總社發新聞圖片時,把鄧小平的頭像去掉,換上了陶鑄的頭像,時稱“換頭術”。這封信是指把池的指示變成朱的指示。因此才招來朱那封嚴詞問責的信件。這也難怪他,因為他本來就是不喜歡在報上電視屏幕上“亮相”,何況把第一把手的“指示”,栽到他這個副手的頭上,豈不掠人之美么?
朱厚澤有時看來很嚴厲,批評不留情面。而實際上非常平易近人,他十分厭惡那一套官架子,認為是低級趣味。他是高官,更像學者,喜歡務虛,談實際工作,往往從理論高度,給你神聊,好像他總是那么不急不躁。聽完后就知道,他雖似漫談卻很有中心,不僅讓你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有人說,與他談話,是莫大的精神享受,不僅解渴,而且感到很愉悅輕松。有事找他,一個電話就去了,沒有那么多清規戒律,“秘書把關”之類。聽說,1985年他與剛上任的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龍志毅第一次交談工作,竟是到郊外幽靜的森林公園邊散步邊聊天。這真是可入小說的生動素材!(龍志毅暢銷長篇小說《政界》就有這個影子。)這是朱厚澤的一種風格,一種工作方法。
朱厚澤到中宣部工作后,對貴州日報仍很關心。有一回,省委常委、副省長張樹魁從北京開會回來,向我轉告了朱的意見,認為貴州日報太陳舊,翻開版面,往往比發達地區的報紙遲鈍、不新鮮。我想,這里的癥結主要在于,我們觀念比較陳舊,信息不靈通,對外界關注的新問題或超前性的問題,我們不知不聞不問,似乎春風不度玉門關。所以,1986年,我提出派記者常駐北京,搞些獨家新聞,傳遞些新鮮信息。當時全國新聞界對新聞改革呼聲甚高。1986年9月間,中宣部在哈爾濱召開全國省報總編輯會議,會上傳達了朱厚澤部長對新聞改革的三點意見。總的原則是:新聞改革是在社會主義新聞事業根本條件不變的前提下的自我完善,不是根本性改革。同時也主張不要管得太多太死,適當放點權,大原則要管,不能自行其是。管的結果,也不要搞成千篇一律。他講到:“總之,要把報紙、新聞工作搞活,使之富有彈性,不要搞得很死。把各條戰線搞得全面緊張,那不是我們的治國之道。要讓各方面、各階層的人們各得其所,這才能保持一個穩定的局面。”各省總編從哈爾濱回京后,朱還在中宣部與我們談一次話,中心內容是要求在十二屆六中全會前后,輿論環境要保持穩定,不要引起激蕩。講了很多好的意見,都是要求維護大局、推進改革的。
五
時光過得真快,今年己是朱厚澤走出貴州大山,定居京華的第21年。這二十來年間,中國的變化巨大,人的變化亦大。我們都已垂垂老矣。回憶高中后期,他所在的清華中學與我就瀆的中山中學兩個高中畢業班,結成兄弟班,我們常去花溪聯歡聚會。同學少年,書生意氣,評說時事。朱厚澤口才極好,文筆漂亮。他們辦的《狂飚》壁報,內容進步,精彩大氣,張貼在進校門的迎面一堵大墻上。他的時文,常常吸引我們班上同學佇足觀看。他時年十七八歲,剃著光頭,團團的臉,皮膚油黑,臉帶機智微笑,言談幽默而帶機鋒,多才多藝,足球健將,游泳選手,亦有歌喉。當年他真是我們年輕人崇拜的對象。當年清華中學不收女生,演曹禺《雷雨》話劇時,他扮演女主角四鳳,可惜我未獲一情這位“四風”風采。回首當年,宛如昨日,不勝神馳。
1995年,朱厚澤回貴州,沿烏蒙山區走了許多地方。陪同的畢節專員祿智明是威寧人,彝族,自稱“烏蒙漢子”;地委書記劉也強,北方人,也以“烏蒙漢子”為榮。朱厚澤織金人,名符其實是“烏蒙漢子”。一路上,他對家鄉山山水水滿懷深情,和老鄉們一道,互相以“烏蒙漢子”自豪自勵。我與他們同行,置身其問,不禁怦然心動。“烏蒙漢子”是大山之子,應該有山一般的性格。多年前,朱厚澤有一封給上海黔籍著名詩人黎煥頤的信,題為《山之骨》,他自稱那是描寫美麗雄奇的喀斯特溶巖自然造化發展史的“科學小品”。依我看,它飽含深深意蘊。不妨抄錄于此,以饗讀者。在這封信紙的頭上,他寫了一個自注:
“接南國友人書云:‘遙望京華,冰雪凌寒,念也何似!世俗缺鈣,而貴州多山,山,鈣之骨d土,一應為吾輩所珍……’固有此復,成題為《山之骨》。”
“煥頤兄:
大作及惠書均悉,謝。閃現于字里行間的火熱情懷,讀之怎能不為所動!
鈣,世代所珍。至于其人,乃山村野夫也。出身邊陲,遠離京華。無奈赤誠的良知乘時代之大潮將其卷入風暴旋渦。沉浮之間,身影偶現,時而入人眼目罷了,野氣未消,鈣性難移,但恐所剩無幾矣。
君不見,遮天蔽目的蒙蒙雨霧,吸附著千年郁積的瘴氣與近代生活的污煙,早已把那山之骨溶蝕得滿目瘡痍。山巖梃立的輪廊,在晚霞的余輝中蒙蒙脫胎,昏昏糊糊,迷迷茫茫,已經難以辨認了。它正消失在黑夜之中
山之骨,它還會從晨暗中,重新披上彩霞,再現它的身影嗎?
是的,當那山之骨從溶蝕它的茫茫酸雨、地下潛流中,從浩瀚的林莽深處、野草叢里,滲過泥沙與巖縫,歷經艱辛和曲折,沉激、蒸騰、散發、揚棄了那污煙和瘴氣之后,它必將會重新凝結出來。
那潔白透明的鐘乳,磷磷閃耀的石花,巍峨的玉柱,雄奇的石林,神秘的溶洞……那不正是新生的山之骨嗎!那新生的山之骨,它將比它的母親——被溶蝕的樸實無華的野性山巖,千般壯麗,萬般誘人……
這是自然造化之所致,也符合人類歷史之規律。
對這一天,人們滿懷希冀、信心和激情。但是那只能存在于未來,我們難以觸及的未來。它不會出現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
不知君意何如。
握手!
請代我問陳老夫婦春安。(按:指遵義籍老將軍陳沂夫婦)
朱厚澤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四日
在結束此文時,偶見一份手記,是厚澤的老同學寫的,講到:“1987年在成都一個會議上遇見厚澤,那時他已離開中宣部,之后到中央農村研究室工作。會后,厚澤應約赴樂山出席另一會議并邀我同行。我們偕游大佛寺,得知海通法師為修建樂山大佛不避艱險,矢志不移,甚至挖掉自己的眼睛也心甘情愿。海通法師是貴州人。厚澤說貴州多山,大山有大山的風骨;山多鈣多,貴州人應該不缺鈣。這是他透露心跡,我們相視而笑!”
讀這傳神的幾筆勾畫,我才知“山之骨”之說,不是始于前信,1987年就有此語。朱厚澤出生于烏蒙山區,是烏蒙大山之子,“山之骨”,其為朱厚澤之自我期許與人生追求乎?!
責任編輯 王¥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