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九歌》的悲劇意蘊

內(nèi)容提要：《九歌》是《楚辭》中一組比較特殊的詩歌，它是中國文人文化和民間宗教祭祀文化的偉大結(jié)合。屈原以一顆浸透辛酸的豐富心靈感受著生命、愛情和時間等這些具有人類普遍性的命題，從而使《九歌》具有獨特的悲劇意蘊。本文試從悲壯美、悲傷美和悲嘆美等三方面論述之。得出結(jié)論，認為《九歌》的悲劇意蘊是其藝術(shù)魅力的重要原因，同時也對后代文人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深遠影響，可以說它是中國悲劇文學的源頭。

關(guān)鍵詞：九歌悲劇意蘊影響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1—5—5

《九歌》是《楚辭》中一組比較特殊的詩歌，這組脫胎于民間祭祀樂歌的詩歌，經(jīng)過屈原的加工和改造，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shù)水平。它是古老中國文人文化和民間宗教祭祀文化特具魅力的偉大結(jié)晶，既顯示了民間祭祖文化的豐富多彩，又表現(xiàn)了文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意義。對這組民間祭祀樂歌，詩人屈原是帶著自己獨特的家世和人生經(jīng)歷，去把握的。他以一顆浸透辛酸的豐富心靈感受著生命、愛情和時間等這些人類普遍面臨的命題，從而使《九歌》具有獨特的悲劇美，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馬茂元：“在九歌的輕歌微吟中卻透露了一種似乎很微漠的而又是不可掩抑的深長的感傷情緒。”…

《九歌》獨特的悲劇風格，主要表現(xiàn)在對生命無常的清醒認識，對時間永逝的緊迫感和對愛情生離死別的深長幽怨。所以，《九歌》突出的特色就是“極樂”和“極悲”的組合。劉熙載《藝概·賦概》引《禮記·祭義》言：“兩言以蔽之，日：‘樂以迎來，哀以送往’。”“極樂”表現(xiàn)在人們沉浸在與諸神合一的本原狀態(tài)中，是對神靈賜予景福的渴望。《東皇太一》《禮魂》就體現(xiàn)了神人之間的這種和諧與親近。但《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山鬼》諸篇則充滿了悲劇色彩。張樹國說：“至于“二湘”，《山鬼》等詩以神的歌唱來顯現(xiàn)自身，這種傷悲幽怨穿插在極樂的氛圍中，……一方面是人們祭祀神祗時必處于本原的極樂狀態(tài)，另一方面諸神處于纏綿婉轉(zhuǎn)的情感中而憂心忡忡。它隱秘地萌生于極樂到來前的空靈氛圍中，是詩人預設的情感節(jié)奏，這種音樂般的節(jié)奏，令人體會到古典的高貴和含蓄。”這一說法頗有道理，確實道出了《九歌》文化藝術(shù)魅力的根源。下面筆者試從三點分析論述之。

第一、殺身成仁的悲壯。中國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人世觀點影響了中國歷代知識分子，他們所承受的文化積淀和歷代相沿的心理慣性驅(qū)使他們要積極參與社會生活和社會現(xiàn)實，力圖將自己的主張、見解滲透到政治中去，在為國家和民眾謀利益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人生價值。他們一生以仁為己任，信奉“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的政治主張。屈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這一點，在《離騷》、《九章》等篇章中多處表現(xiàn)出來。《離騷》有：“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末悔”，“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九章》：“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不畢辭而赴淵兮，恐變君之不識”。《九歌》：“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屈原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是：一方面告誡自己珍惜生命；另一方面，當國家、民族需要奉獻時又要同仇敵汽，勇敢地獻出自己的生命。

《大司命》就體現(xiàn)了當時人以及作者對生命問題的看法。人生無常，天下之大，同樣是人，而壽天不齊，這似乎是一個不可理解的問題，司命之神就是在這樣一個不可理解的意念中產(chǎn)生的。但人們是熱愛生活的，為了永命延年就不得不帶著虔誠而迫切的心情向神祈福。可是，祈禱永年，僅僅是人們的主觀愿望，祈禱的效果，究竟是證驗無憑。本篇所塑造的大司命的藝術(shù)形象，正是冷酷、嚴肅和神秘的化身，他深刻地說明人們在壽命問題上的一種矛盾的，無可奈何的心理狀態(tài)。最后，他發(fā)出感慨：“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國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這四句的意思是：神與人的離合，其權(quán)操之于神，但人仍然有其正常的壽命，只要及時珍重，使自己生理上和心理上都無所虧損，則神和人親近與否，也就沒有什么大的關(guān)系。

可見，當時人們對生命的態(tài)度是謹慎而珍惜的。屈原也不例外，在他的《離騷》、《九章》里多次提到。但在《國殤》中作者卻以沉痛的心情為我們描述了一幅橫尸遍野，蒼涼悲壯的戰(zhàn)爭畫卷，并對那些勇于拋棄生命的戰(zhàn)士給予崇高的禮贊，認為“魂魄毅兮為鬼雄”。篇中歌頌了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犧牲的英雄們的崇高品質(zhì)、堅強斗志，對于國恥的洗雪寄予無窮的希望。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國殤》文本：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族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這開頭四句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宏觀的激烈的戰(zhàn)爭場面。通過借代、夸張等修辭手法的運用，使我們有身臨其境之感。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這四句從微觀上描繪戰(zhàn)爭中的狀況：戰(zhàn)爭過后，四周一片靜悄悄，慘白的太陽當空照耀，到處是橫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慘烈景象，讓人怵目驚心。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出不入兮往不反”二句，寫的異常悲壯，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反”異曲同工，讓人心生蒼涼悲壯之情。接下來六句是對那些為保衛(wèi)國家安全而戰(zhàn)死沙場的將土的高度禮贊，對于戰(zhàn)士們勇于殺身成仁的高尚品質(zhì)給予肯定。

可以說，一首《國殤》就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悲歌，不是悲傷，是悲壯，是為了理想、信仰而視死如歸的崇高精神。

我們知道《九歌》本來是配樂演唱的，不同的篇目配以不同的音樂。由于時代的久遠，今天的讀者已經(jīng)不可能聽到祭辭、音樂相合的原始《國殤》了，只能從文字上去揣摩，想象那種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戰(zhàn)爭場面。古人是崇尚悲喜的。錢鐘書在《管錐編》第二冊里列舉了許多事例，證明古人是“以悲為勝”的。這里且引兩條：一條是《韓非子·十過篇》，其記愛好音樂的晉平公，一再問師曠：“清商固最悲者平?音莫悲于清徵乎?”都是以悲音為美。一條是漢人枚乘的《七發(fā)》，記太子，吳客以七事誘導太子。其進言音樂之美時，夸贊的就是“獨鵠晨號、鵾雞哀鳴”于其上下的“龍門之桐”所作的琴，“野繭之絲所作的弦，孤子之鉤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釣”的琴聲之美，稱之為“天下之至悲”，欲使太子“強起而聽之”。這說明秦漢之際的楚人，也愛好悲傷的音樂。以《國殤》的歌詞看來，必然是配以清商、清徵之音，單是歌詞就已經(jīng)非常悲壯了，若在當時再附上悲切之音，那將給人的心靈以多么大的震撼!

正像朱光潛在《談美書簡》中所說的：“崇高的對象以巨大的體積，或雄偉的精神氣魄，突然向我們壓來，我們首先感到的是勢不可當。因而驚懼，緊接著這種自卑感就做起自尊感要把自己提高到雄偉對象的高度而鼓舞振奮，感到愉快。所以崇高感有一個由不愉快而轉(zhuǎn)化到高度愉快的過程。一個人多受崇高事物的鼓舞，可以消除鄙俗氣，在人格上有所提高。”《國殤》對歷代讀者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第二、時不我待的悲傷。古今中外的文人都有著一顆多情而敏感的心靈，他們對于自然界的一切都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認識和感慨，他們在對人壽不永而自然長存的關(guān)照中感到時光匆匆，生命難持，功業(yè)未建。因而文人們就更加珍惜時間，珍愛生命，眷戀這個活生生的可親可厚的世界，鐘情、熱愛自然。有時他們可以超脫功名利祿的羈絆，但總不能掙脫生命只能存在有限時空里的煩悶壓抑。所以“惜時哀命、時不我待”的慨嘆自古至今，從未斷過。春秋時期的孔子就曾站在河岸上發(fā)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嘆，感嘆時光的飛逝。面對這種飛逝，只能存在幾十年的個體生命是何其的渺小。在孔子幾百年后的屈原也發(fā)出同樣的感嘆。

讀屈原的作品，我們品味較多的也是這種美人遲幕，時不我待的憂傷。離騷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幕”，“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及年歲之末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悲回風》有：“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其將至。”充滿了時間流逝的緊迫感。《九歌》也不例外，在“二湘”中，他反復吟唱：“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說美好的時辰一去不復返，我暫且自由自在地度過當下的時光。《大司命》：“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老冉冉兮既極，不寢近兮愈疏。”說的是，希望能和遠方的“美人”趕快聯(lián)系，不然變得越來越老就沒有親近她的機會了。寫出了作者害怕生命變老，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焦灼心境。《河伯》：“日將暮兮悵志忘歸，惟極浦兮寤懷。”慨嘆光陰的飛快流逝。《山鬼》中“留靈修兮檐兮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充滿了年華不再。美人遲暮的感傷之情。馬茂元說：“至于《九歌》里并沒有表現(xiàn)任何少年得意的心情，而只是隱隱約約地籠罩著一層從生活深處發(fā)散出來的憂愁幽思，感傷遲暮的氣息，則讀者是不難以意逆志，從作品本身得到正確理解的。”

另外，屈原還習慣用“朝…，夕…”的特別句式，來表達光陰的飛快流逝。

《湘君》：朝馳余馬兮江皋，夕弭節(jié)兮北渚。

《湘夫人》：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洚。

《離騷》：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平縣圃。

《涉江》：朝發(fā)枉諸兮，夕宿辰陽。

這“一朝一夕”的句法，不但指出了主人公一天的行程，同時詩人也用這樣的時間刻度告訴人們珍惜光陰，不能懈怠，只有不停前進，才能順利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九歌》的結(jié)尾送神曲《禮魂》有：“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是說春秋兩季的祭祀盛典。春秋二季分別為蘭花和菊花盛開的時節(jié)，春蘭和秋菊也就代指了春秋的輪回更替。正像屈原在《離騷》中所說的“歲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這里祈望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個人的，而是所有人類的共同愿望，希望美好的生活代代延續(xù)。所以這首短小的送神曲包含著豐富而雋永的哲理。錢理群說曾說過“鄉(xiāng)人如哲人”，禮魂曲雖然來自偏僻的沅湘農(nóng)村，卻給屈原以及后人無窮的啟迪和思考。

第三、愛而不得的悲嘆。《九歌》中除了《樂皇太一》、《國殤》、《禮魂》外，其余八篇皆為戀歌，這已經(jīng)是學術(shù)界的定論。許多學者認為東君與云中君，大司命與少司命，湘君與湘夫人，河伯與山鬼分別是四對配偶神。筆者認為，除了“二湘”是配偶神以外，其它幾對神靈從文本上考察應該為單獨的，他們的唱辭都只是在苦苦尋找自己的愛情。

我們說“二湘”是配偶神，明顯能從文本上看出。二者的唱辭有嚴密的對稱性：“帝子降兮北渚”和“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駕飛龍兮”與“馳余馬兮”，“捐余決”與“捐余袂”，“遺余佩與”“遺余諜”，“遺下女”與“遺遠者”，并且結(jié)尾板為相近的一句話：“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遺兮容與。”與“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遺兮容與。”這些對應嚴密的文字類似于民間的對歌的歌詞。從《湘君》、《湘夫人》的名稱上看，“君”和“夫人”相對稱，也能說明他們?yōu)榕渑忌瘛６渌鼛灼獜拿Q到文辭都沒有絲毫的對稱性。這幾位神靈并非是對偶神，而只是在尋找愛情，他們都非常渴望真愛，但最終卻只是“愛而不得”的悲嘆。在這幾篇作品中，作者借助外界景物以及環(huán)境的烘托把主人公內(nèi)心的感情刻畫的細膩而豐富。

《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把蕭瑟的秋景與幽怨的情感相對應與契合。《山鬼》：“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秋夜嗚。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優(yōu)。”這里借風雨交加，幽暗陰沉的景色，抒寫了山鬼愛而不得，盼而無歸的痛苦與絕望。在這里詩人組合了秋風、水波、猿狄、夜嗚、蕭木等意象，構(gòu)建起一個秋色濃郁的藝術(shù)空間，并在這個空間的拓展中與主人公那凄涼孤獨迷惘哀怨的情緒相對應，相互襯托，構(gòu)成了一個情與景的統(tǒng)一和諧的藝術(shù)境界，同時也突出了主人公為追求理想愛情而歷經(jīng)千回百折不怕寂寞的生命精神和活力。而正是后者才使得主人公成了永具魅力的悲劇性藝術(shù)形象。

另外，《九歌》是一首首離別的挽歌。

《東君》以“羌聲色兮誤人，觀者檐兮忘歸”的人神同樂的歡喜場面開始，但卻以“撰余轡兮高翔，杳冥冥兮以東行。”的離別場面而結(jié)束。《云中君》既有對云神的歌頌，又有對云神倏忽而去的思念。“二湘”主要書寫在愛而不得的追求中產(chǎn)生的焦灼、哀怨和幻滅的情思。《大司命》、《少司命》更是直言離別的痛苦。《大司命》有“折流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欲折流麻送給遠離我的人，但只能“結(jié)桂枝而延佇，羌愈思兮愁人”，向愛人寄托自己的情感，但愛人卻高飛遠舉，最后只能發(fā)出“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的感慨，充滿依戀、無奈和嘆息。《少司命》寫了由一見鐘情到美人遠去，生生離別的過程，對于離去的真愛發(fā)出了“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的千古絕唱。對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描寫真切而到位，不斷被后代文人推崇和模仿。《河伯》是一首相對歡快的游玩之歌，雖然他能夠和所愛的姑娘一起游玩，但最終仍以“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的離別場面而告終。

這樣“樂以迎來，哀以送往”，于樂景中襯托悲哀之情，使之更悲。這些神靈雖然最后都與愛人分離，但畢竟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娛樂游玩，曾經(jīng)有過新相知的快樂。而山鬼則更慘，她始終孤苦伶什“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辟荔兮帶女蘿。…折芳馨兮遺所思。”這幾句話從身材、表情、服飾、車騎等多方面對山鬼進行描繪，突出其美艷絕倫，空靈縹緲，儀態(tài)萬萬。然而到此作者的筆鋒一轉(zhuǎn)，對山鬼的生活環(huán)境給予描述：“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留靈修兮檐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這么美麗的女子卻因為錯過時間而沒有遇見自己朝思暮想的愛人。下面“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陰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我的心象杜若一樣芬芳，然而公子卻借口沒有時間而不與我相會，并且懷疑我的愛情。這幾句話寫出山鬼的孤芳自賞與對方遲遲未來的哀怨。最后發(fā)出“思念公子兮徒離憂”的絕望之嘆。《山鬼》整個篇章表現(xiàn)兩個方面，一方面表現(xiàn)女神對與愛人合會無期的絕望心情，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女神纏綿生死、終古不化，等待欣賞的決心，具有較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馬茂元：“盡管在神魂迷們的絕望境地中，支配她生命的力量，仍然是愛情。千回百折，愈折愈深；凄涼與孤獨，只能成為愛情對她的考驗而已。”魯迅先生說：“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山鬼是如此美麗脫俗，但卻要在滿目蕭條猿猴哀號的深山中孤單地度過此生，這不能不讓人憐憫，也更提醒人們珍惜自己的美好愛情。二湘雖然各自成篇，但合起來則是一個整體，表現(xiàn)的也是共同的主題：對所愛之人上天入地的追求精神。其實，二湘故事的來源已經(jīng)為其奠定了悲劇的感情基調(diào)。湘神是湘水的化身，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又把它附麗于具體歷史傳說中的人物，把古代的帝舜和他的妃子娥皇女英分化成湘水男神女神的替身。《禮記·檀弓》：“舜崩于蒼梧之間野，蓋二妃未之從也。”酈道元《水經(jīng)注湘水注》說：“大舜之陟方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水，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張華《博物志》說：“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日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類揮竹，竹盡斑。”又日：“洞庭君山，帝之二女居之，日湘夫人。”又《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南巡，至湘山調(diào)，遇大風，上問博士日：‘湘君何神?’博士對日：‘聞之堯之女舜之妻，而葬于此。’”綜合上述這些記載，可知：當時舜的南行，起初二妃并未同往。后來二妃追蹤而至，到了洞庭濱，聽到舜死于蒼梧的消息，于是南望痛哭，自投湘水而死。當?shù)厝嗣癜阉齻兟裨崞饋恚㈧艏赖洌斪飨嫠呐瘛６墓适码m然只是遠古時期的傳說，但僅僅從故事簡單的輪廓來看，這種死生契闊，會合無緣的悲痛，是綿綿而無盡期的。洞庭湖中煙水微茫，竹林幽翳的自然景象更增添了這一故事的悲劇氣氛。馬茂元在分析“二湘”時說：“篇中所寫的是生離死別的心情，不可避免地籠罩著一層憂傷郁抑的悲劇氣氛，可是就在這憂傷郁抑的氣氛里卻滲透著一種愛戀與追求的狂熱，充沛地顯示出一種生命的活力。”兩篇的描寫，始終以候人不來為線索，盡管在彷徨惆悵中對對方表示深長的幽怨，但對愛情的堅貞不渝卻是彼此一致的。這樣就從兩個方面完整地體現(xiàn)了這一悲劇故事的精神實質(zhì)：互相深愛，又互相猜疑、折磨，想見面又怕見面，這樣一種矛盾煎熬的深層苦戀的狀態(tài)。這一點，這具有人類愛情的普遍性。陳桐生認為：“這涉及到愛情審美心理問題，花前月下的愛情不動人，最動人的是分離的痛苦與刻骨的相思。戀人的心里承受巨大的折磨、考驗。拓寬人的深刻性和寬廣性。”李白詩：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日動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韓愈文：二妃行迷，淚蹤染林。山哀浦思，鳥獸叫音。曹雪芹有《題帕三絕》：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可見，這一生離死別的故事已經(jīng)鑲嵌進中國歷代文人的血液之中，具有永久的悲劇意義。

總之，《九歌》的悲劇意蘊加上祭祖詩歌特有的巫祭意象是其藝術(shù)魅力的重要原因，也給歷代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同時，屈原自己也是這些充滿魁力的祭歌的優(yōu)秀學習者。我們讀《離騷》、《大問》、《九章》，感受它們的抒情方式、語言、意象都很獨特，與《九歌》很相似。“可以說，《離騷》在形式上正同于以《九歌》為代表的民間祭歌，沒有民間祭歌就沒有《離騷》。”我們來看一個表格：

從上表格可以看出，《離騷》、《九章》從《九歌》中吸取大量的營養(yǎng)，并和《九歌》一起構(gòu)成屈辭賦所特有的文化文學特征，不但使詩歌顯的回環(huán)反復，韻味悠長，而且使增強了詩歌的陌生化效果和神秘意味。正如梅桐生所言：“屈原把最豐富生動的神話想象與最深沉理智的個體人格完美地溶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同時，屆原把神話傳說、歷史人物、自然現(xiàn)象編織成一個奇異的世界。這個世界中，人神雜處，寥廓荒忽，美人香草，望舒飛廉，巫成夕降，羲和弭節(jié)，流沙赤水，八龍婉婉，奇禽怪獸，神魔鬼魁，情景怪誕奇異，境界仿怫迷離，場面雄偉壯麗，完全不受時間和空間的局限；在這個世界中，蘊藏著巫術(shù)的觀念、神秘的象征，深沉的喻意，色彩艷麗濃麗，形象奇特瑰瑋。奔放的熱情和深刻的思想感情在這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卡西爾說：“…藝術(shù)，并不是要激起我們的情感。這樣的藝術(shù)，尤其是悲劇藝術(shù)，顯示出一種相反的效果。亞里土多德在其《政治學》一書中寫道：‘我們可以侃侃圣歌的情況。通常圣歌對人的頭腦起一種陶醉的作用，但是，在聽圣歌的時候，處于狂喜狀態(tài)的人卻會安靜下來，好象是接受了醫(yī)療，進行過導瀉。‘聽過高尚的悲劇之后，我們并沒有陷入一種強烈而矛盾的情緒之中；相反，我們通過釋放恐懼、憐憫找到了安寧、寬慰。”《九歌》的悲劇精神的作用也當在于此吧。

責任編輯：張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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