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學術與政治之間,郭沫若是心向政治的,他踏入學術圈,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無奈或無聊,然而,他又不甘于做那種與世無涉的學術“蠹魚”,身為“革命的學術家”,他將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滲入到學術研究之中,使得學術與政治兩者因此得以溝通,學術最終成為郭沫若參與社會、介入政治的另一種方式,他的學術實踐的成績與失誤皆在于此。
關鍵詞:郭沫若;學術實踐;政治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494(2007)05-0020-04
郭沫若曾稱,“在歷史研究方面的東西比起文藝上的寫作來似乎要好得一點,”他這個人不愧“文化巨人”的稱號,一生之中,除了文學上種種體裁的創作、文學理論的建樹以外,從學術意義上來看,他在歷史、考古、古文字、古籍整理諸領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績。
流亡日本十年,郭沫若潛心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甲骨文、金文等研究,成績震鑠學界,為他贏得了巨大的學術聲譽,當時承蒙日本政壇宿老西園寺公望特設宴席招待郭沫若,更成一時榮幸。20世紀40年代,又以“人民本位”的原則批判先秦諸家思想,考證“青銅時代”,評點“歷史人物”。建國后,身居要職,政務繁忙,加之學術環境的限制,他雖少有獨創性的學術貢獻,但仍主持了兩部大型學術著作《中國史稿》和《甲骨文合集》的編寫工作,投身古籍整理,取得了《管子集?!愤@一鴻篇巨制的重要收獲。在學術與政治兩個維度下來考察郭沫若的學術思想及學術實踐將顯得頗為必要,并能給當代學人一些啟發。
心向政治,卻被趕入了學術圈
“五四”這一代知識分子無不面臨著徘徊于學術與政治的兩難選擇,不過,在政治與學術之間,郭沫若的選擇似乎并不十分困難,他是心系政治的,他從事學術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無奈或無聊。他內心并不像胡適那樣將學術看得很重,將學術視為什么了不起的不朽之事業。他這樣說胡適,“雖然在中國也盡有的是這樣的功利學者,認為一個古字古義的發明實不亞于天文學家發現了一個星球?;蛟S是吧,但我并不想那樣夸張地看”。所以。他沒有那些真心渴望學術的其他學人那樣對學術欲罷難能的心理,因此也便沒有他們徘徊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矛盾心理。
郭沫若無心于學術,但環境和時勢之迫又成就了他這個學術大家。可以說,他的學術聲譽很大程度上正是無奈之中取得的。蝸居日本十年是郭沫若被趕入學術“象牙塔”的直接原因。自從1927年郭沫若發表討蔣檄文,“捅了這個簍子”后,遭到當局的通緝,只得潛逃日本,從此蝸居十載,這一客觀條件促使他走向學術,據他自云:
在日本亡命期間除了寫些自傳之外,主要的時間就用到歷史研究上。我研究了中國古代社會,把甲骨文字和青銅器銘文通盤整理了一遍。我會走到歷史和考古的研究上來。完全是客觀條件把我逼成的。
漫漫十年難捱,主要是他這個人又極不安分,不管是放棄廣州大學文學院院長之職投筆從戎,還是在上海發起文藝運動震動文壇,都足以說明他內心的極不安分。到如今,虎落平陽,龍困泥塘,惟有那種艱苦的學術研究方能平息他內心那股“無處發泄的精力”。于是,他潛心于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由于要得到古代社會的真實資料,又埋首于甲骨文、青銅器銘文的探究之中。他說:
為了研究的徹底,我更把我無處發泄的精力用在了殷墟甲骨文字和殷、周青銅器銘文的探討上面。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郭沫若終于修煉成“一方神仙”,在學術上自成一家。
“七七事變”一聲炮響,把郭沫若拉回到戰場上,他說他不是“超人”,有責任有義務走出書齋。1941年,在抗戰文錄《羽書集》的序中表達了他的遠離學術的“無悔”,他說,“抗戰以來,關于學術研究的工作是完全荒廢了,但我也并不引以為憾。在目前這樣天翻地復(按:原文如此)的時代,即使有更適當的環境讓我從事研究,我也不會有那樣靜謐的心境。我始終是一個‘人’,那種‘超人’式的行徑,的確是超過了我。”
1940年9月,政治部第三廳裁轍,郭出任國民黨政治軍事委員會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在重慶他深感無聊,又埋首于先秦的思想文化批判《十批判書》、《歷史人物》、《青銅時代》等書的寫作之中。1944年,他在《青銅時代》的后記中說,“有的朋友認為干這種工作有點迂闊而不切實用,自己也有些這樣的感覺,特別在目前的大時代,而我竟有這樣的閑工夫來寫這些問題,不免是對于自己的一個諷刺。但有什么妙法呢?迂闊的事情沒多人肯干,象我這樣迂闊的人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干?!庇⑿蹮o用武之地,于是他又只好在學術的“一畝田”里“辛勤地耕耘”著,1945年5月5日,他在說他怎樣寫《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時說:
我的從事古代學術的研究,事實上是娛情聊勝于無的事。假如有更多的實際工作給我做,我倒也并不甘心做一個舊本子里面的蠹魚。
待到著名學者、詩人聞一多被刺成仁后,1946年7月17日,他在《悼聞一多》一文中說學者過問政治不算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他說到,“誰個說學者文人們便不該過問政治?而且今天的學者文人們對于政治的要求,只是作為一個民國人民的最低限度的條件,我們要求民主,要求人民權利的保障,要求廢棄獨裁,廢棄一黨專政,難道這便行同不軌嗎?”郭沫若主張學者積極干涉政治,反對那種以學術為由而遠離政治。因為知識分子是這個社會中的特殊一員,也是普通一員。特殊的一員是指他們所從事的學術活動可能與政治無涉,普通的一員是指政治無時無處地籠罩著他們,叫他們無法回避。
在政治與學術之間,郭沫若是毫不猶豫地站在政治這一邊,他自己所參與的學術,只不過是出于無奈或無聊。
1941年11月16月,全國各地文化界及各黨派著名人士分別集會慶祝郭沫若創作生活25周年及50壽辰,周恩來在《新華日報》頭版著文《我要說的話》中說,“有人說學術家與革命行動家不能兼而為之,其實這在中國也是過時代的話,郭先生就是兼而為之的人。他不但在革命高潮時挺身而出,站在革命行列的前頭,他還懂得在革命退潮時怎樣保存活力,埋頭研究,補充自己,也就是為革命作了新貢獻,準備了新的力量。學術家與革命家是郭沫若的兩個身份,前者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后者是“青山著意化為橋”。
周恩來的這一說法和郭沫若的自我看法是一致的,1932年,郭沫若曾在《金文叢考》一書上用古文字寫下了一首詩:
大夫去楚,香草美人。
公子囚秦,《說難》《孤憤》。
我遘其厄,愧無其文。
爰將金玉,自勵其貞。
他埋首甲骨銘文及古史研究,不是怡情養性,亦非矢志學問,只是“革命退潮”時一種暫時的自我磨礪。
但是,學術家與革命家這兩個往往對立的身份在郭沫若身上兼而為之的意義、其實并不在于革命高潮時挺身而出,革命退潮時自勵其貞。因為這樣,革命家與學術家仍是分裂的,而對郭沫若來說,這兩種身份合一的意義在于郭沫若從事學術仍是其革命活動隱在的延續,他的學術活動與以筆為劍的創作一樣,或隱在地寄托了他的斗爭心志,或顯在地參與了現實斗爭,所以,對郭沫若來說,學術與政治是可以合一的,學術也是思想文化斗爭之一翼。從這個意義上講,郭沫若是真正將學術家與革命家這兩種往往顯得沖突的身份統一于一身,所以,他也沒有胡適、魯迅等學人那樣徘徊于這兩者之間不知所措的矛盾和焦慮。
是作為魚雷而游泳的
我們知道,郭沫若絕對不甘于做舊書里的蠹魚,而胡適則正是蠹魚代表。唐德剛評曰:“胡適那一輩的啟蒙學人,所引進的并自詡為科學方法的考據學,比和他早了一個世紀的乾嘉學派治學方法的原則,幾乎是完全相同的,那便是為考據而考據。考據是對一項可疑的歷史事實,搜其根,而識其真偽。但是考據的下一步,又是個什么樣的學問呢?由于時代設限,他們就未遑多問了。這就較近數十年來,才飛躍發展的社會科學和行為科學要顯得落后了,因為考據學本身只是一種‘輔助科學’(auxiliary Science)。為考據而考據,在學術研究上,只是為人作嫁,這也就是康有為所說的‘數百年來的無用之學’。”材料的考辨只是在識其真假,這需要乾嘉學派的艱苦功夫,這是做學問的第一步,是基礎,但考據的下一步呢,目的呢?這似乎是胡適之的缺陷。
郭沫若便是不甘于考據的那一種學人,他明白考據的重要,但還有更為重要的,他曾高度贊揚聞一多扎實的樸學精神,但更贊賞他治學的“革命”目的,“他把考據這種工夫僅是認為手段,而不是認為究極的目的的”?!八阒形氖菫榱恕飸夂稀瘉硗瓿伞枷敫锩?。這就是他的治學的根本態度。”
聞先生不是這樣的糊涂蟲。他雖然在古代文獻里游泳,但他不是作為魚而游泳,而是作為魚雷而游泳的。他是為了要批判歷史而研究歷史,為了要揚棄古代而鉆進古代里去刳它的腸肚的。他有目的地鉆了進去,沒有忘失目的地又鉆了出來。這是那些古籍中的魚們所根本不能想望的事。
郭沫若是學術家,但他是革命的學術家,他提倡要做學問,先做蠹魚,但又不甘于做蠹魚,此乃謂“源于蠹魚,高于蠹魚”。不甘于做蠹魚,要做魚雷,正是郭沫若眼中聞一多學術研究的目的所在。這也是學術的主觀性所在。
學術當是客觀的、冷靜的,伹世上又豈有純粹客觀的學術研究。研究對象、研究動機、研究結果也許看起來客觀求實,但實則卻能反映著研究者的性情偏好,寄托著研究者的曲折心意,甚至宣揚著研究者的思想理論。眾所周知,柳亞于是南社主將、但可能眾所不周知的是柳亞子曾矢志于《南明史》的撰述,以寄托其現世關懷。郭沫若曾說,“亞子先生不僅是一位革命的詩人,而且還是一位革命的史學家。他曾經有志于《南明史》的撰述,可惜他所搜集的史料,在日寇占領香港時完全喪失了?!案锩氖穼W家”正說明了柳亞子可能的學術活動的強烈的主觀意識。
郭沫若本人亦正是典型的“革命的史學家”,1929年9月20日,他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中說?!昂m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在中國的新學界上也支配了幾年,但那對于中國古代的實際情形,幾曾摸著了一些兒邊際?社會的來源既未認清,思想的發生自無從說起。所以我們對于他所‘整理’過的一些過程,全部都有從新‘批判’的必要。”他稱他的“批判”有異于羅振玉、王國維、胡適等人的“整理”工作。這一相異之處表現何處呢?郭沫若說:
“整理”的究極目標是在“實事求是”,我們的“批判”精神是要在“實事之中求其所以是”。
“整理”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是“知其然”,我們的“批判”精神是要“知其所以然”。
“整理”自是“批判”過程所必經的一步,然而它不能成為我們所應該局限的一步。
這里說得明明白白,他是“源于蠹魚,高于蠹魚”的。“批判”固然是學術的進一步,但同時也是比較危險的一步。這一步走得好不好,關鍵要看主觀的“度”把握得好不好,因為學術是客觀的,但同時又是主觀的,學人需要冷靜,伹同時又需要激情。如果激情為學術所淹滅,學術便永遠停頓在實事求是這一層,如果學術為激情所挾持,學術便有可能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我們且看學術如何成為郭沫若的參與現實的工具的。
馬克思主義學說下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
在郭沫若的學術生涯中,他將學術作為現實斗爭的一翼。1924年春夏之交,郭沫若譯河上肇博士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翻譯了的結果、確切地使我從文藝運動的陣營里轉進到革命運動的戰線里來了。”“這書我把它翻譯了,它對于我有很大的幫助,使我的思想分了質,而且定型化了。我自此以后便成為了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边@是考察他學術思想關鍵所在。
他逃亡日本時所寫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正是從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得到啟發,這本學術著述要達到這樣一個目的,那就是他要想證明中國社會的歷史構型與馬克思主義所提到的社會發展規律是一致的。雖然恩格斯在他的著作中沒有一句說到中國的社會,但郭沫若認為馬克思主義是放諸四海則皆準的真理,“中國人所組成的社會不應該有什么不同”,于是,《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可以說就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續篇。”“研究的方法便是以他為向導,而于他所知道了的美洲的印第安人、歐洲的古代希臘、羅馬之外,提供出來了他未曾提及一字的中國的古代。”后來,建國后,郭沫若說,“中國社會的發展,曾經經歷了原始公社、奴隸制和封建制,和馬克思主義所劃分的社會發展階段完全符合。這已經成為一般的常識?!笨梢哉f,郭沫若的古代社會研究,只是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沒能考查的中國古代社會補足。當然,郭沫若的這一革命的學術工作并不是沒有問題的,有論者說,“馬派史學所總結者,實為白種民族之現象,持之以解釋我民族之發展,則鑿柄不投大不相投矣?!辈还茉趺凑f,郭沫若可謂是將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和方法與學術相結合的典范,他開辟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派。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郭沫若實現了周恩來所說的學術家與革命實行家的相結合。夏衍這樣說,“他決不象當時國民黨反動派所宣傳的那樣鉆進了甲骨文、青銅文和線裝書的故紙堆,而是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分析和研究了中國古代歷史?!贝搜陨跏?。郭湛波曾論,“郭沫若是代表社會思想的人物,要解決中國社會的問題,不得不清算中國已往的中國社會史,要明了中國社會史的全部,不得不先明了中國社會的起源——古代,要明了中國古代社會的真象,不得不研究甲骨文字,走到了羅振玉、王國維的路上。”這也正是他進行古文字研究之用意所在。
1930年前后,學術界、思想界對中國社會性質、中國社會史分期問題起了一大論爭,論爭集中到三個問題,“(一)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什么?中國歷史上有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時代?(二)中國有無奴隸社會?(三)中國封建社會有什么特質?中國封建社會的發生發展及其沒落是怎樣的?”陶希圣于1929年初出版的《中國社會到底是什么社會》,按照陶希圣的觀點中國社會的性質可這樣描述:“原始部落社會(夏、商)——封建社會(周)——商業資本主義過渡社會(秦漢至清)——資本主義社會(鴉片戰爭以后)?!彼J為封建社會在春秋時已經崩壞,縮短封建社會,拉長資本主義社會,新民主主義政治理論便在他的理論框架頓時失效。而李季則否認中國奴隸制的存在,“這樣,馬克思列寧主義關于人類社會發展階段的原理,也就成問題了。”當時的論爭,顯在的看是學術論爭,隱在地看則是政治論爭,這多少有些“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味道,總之,陶希圣、李季等人是要以國情之不同,來說明馬克思主義所揭示的社會發展的規律不適合中國,這不利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
在這樣嚴峻的時刻,作為一位新興的史學工作者,需要站出來,用中國歷史的實際,解答社會發展的真正規律是什么,從而,鼓舞著人們去斗爭的信心。避居在日本而又時時關心著祖國命運的郭沫若,終于首先完成了這一任務。
以古文獻、甲骨文、金文、地下發掘等資料支撐,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千鈞一發之際,橫空出世,令人耳目一新。學術在郭沫若的那里成為政治斗爭的一個有力武器。
“人民本位”的政治標準與學術標準
到了20世紀40年代郭沫若寫《十批判書》、《歷史人物》等學術著作時,他的指導思想則是“人民本位”。1947年7月21日,在《歷史人物》序中,郭沫若說,“不過關于秦前后的一些歷史人物,我倒作過一些零星的研究。主要是憑自己的好惡,更簡單地說,主要是憑自己的好。因為出于惡,而加以研究的人物。在我的工作里面究竟比較少。我的好惡的標準是什么呢?一句話歸宗:人民本位!”何為“人民本位”呢??1947年2月10日,在紀念普希金逝世110周年時,郭沫若說,“他是人民的朋友,站在人民本位的立場,以文藝的武器來誠心誠意地替人民服務。他采用著人民的語言,利用著民間的傳說、歷史上于人民翻身有關的故事,作為他的創作工具和材料,以促進人民的解放?!彼^人民本位不外乎站在人民的立場,促使人民的解放為目的。他便是以“人民本位”為是非標準來批判歷史上的各家各派。他說,“批評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斷獄一樣,須得十分周詳,然后才不致有所冤屈。法官是依據法律來判決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據道理。道理是什么呢?便是以人民為本位的這種思想。合乎這種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惡。我之所以比較推祟孔子和孟軻,是因為他們的思想在各家中是比較富于人民本位的色彩?!?/p>
晚年被指為“曲學阿世”的《李白與杜甫》更是爭議蜂起,有人稱這是郭沫若投毛澤東“揚李抑杜”所好才寫出這樣的著作的。也許有這方面的因素存在,但這不一定就是充分的理由,這與他的“浪漫性格”和“人民意識”有關。其實早在1928年3、4月間所寫,1929年4月上海光華書局出版的《我的幼年》中他便稱,“關于讀詩上有點奇怪的現象,比較易懂的《千家詩》給予我的銘感很淺。反而是比較高古的唐詩很給了我莫大的興會。唐詩中我喜歡王維、孟浩然,喜歡李白、柳宗元,而不甚喜歡杜甫,更有點痛恨韓退之?!币苍S李白的形跡脫略的性格和浪漫不羈的文章更易與浪漫詩人郭沫若產生共鳴。
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如果從他的“人民意識”這一政治標準或學術標準來看的話,他向來就是“揚李抑杜”的。早在1949年2月他在為陳國柱的《革命詩鈔》所作的序中便說,“昔杜少陵曾以此(按:指杜之詩史)見稱于世,而有每飯不忘君之譽,繼周(按:指陳國柱)則每飯不忘民者也。形式系舊有者,律之工雅遠不逮杜,而意識則遠逾之。牠抓住了杜甫“每飯不忘君”的奴隸意識、封建思想的“小辮子”,而這當然是馬克思主義者的郭沫若所不認同的。“文革”后期出版的《李白與杜甫》亦循此立場。
從忠君思想這一角度來看問題時,李白和杜甫的態度有所同,也有所不同。同,是他們始終眷念著朝廷;不同,是李白對于朝廷的失政還敢于批評,有時流于怨悱;杜甫則對于朝廷失政諱莫如深,頂多出以諷喻。李白是屈原式的,杜甫則是宋玉式的。封建意識愈朝后走,愈趨向于宋玉式的忠君?!虼?,舊時代的士大夫們對于杜甫的“每飯不忘君”能夠津津樂道,對于李白的“日憶明光宮”則視若無睹。
“杜甫是功名心很強的人”,他為了做官,他不止一次地嘗試通過考試,向皇帝陳情,權力推薦去取得功名,他“抑杜”是可以想象的。他“揚李抑杜”觀點的幾十年來向來未曾變化,更何況他的立論“人民意識”的立場亦未曾變化,所以。至少不能完全認為郭沫若著《李白與杜甫》是完全是“投權力之所好”。
建國后,對郭沫若來說,雖然嚴格意義上的學術創作并不多,伹他以馬列主義來指導治史的信仰卻彌加堅定。1951年5月10日,郭沫若在致開封中國新史學研究會分會的信中說,歷史的“職教者必須加強自我教育與學習,首先要端正歷史觀點,站在人民本位的立場,從歷史發展中闡發人民創造力的偉大,以鼓勵從事建設事業的熱情?!薄氨仨毦ㄞq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才能治好歷史,也猶如必須精通烹調術才能治好烹調。”1957年3月30日,他在復北京大學學生的信中說,同學們稱他為“老師”使得他感到“不安”,他寧可做他們的“老同學”,其平和謙虛之態度叫人肅然起敬。然而,后面卻接著說:“但我們是有共同的老師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都是我們的老師。毛主席是我們親愛的老師。他們雖然都不是狹義的歷史專家,但他們給予我們以治歷史的方法,并創造了和創造著莊嚴的歷史。”
據我自己的體會,要了解“史學”及得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歷史,或使歷史工作科學化,首先是應該學習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這是我們的老師們給予我們的燈塔。在這光輝的照耀之下,我們才不至于在暗中摸索。在暗中有幸運的人也能摸出正確的道路,但那是事倍功半的。而且很容易竄入迷途邪路。
學術研究中政治的自覺已深入他的骨髓。歷數他的學術著述,凡是不肯做蠹魚的學術作品,無不是以馬克思主義,或以黨的意識為指導,這成就了主流意識形態下的學術研究,從學術方面,支持和壯大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影響,這時,學術給予了政治斗爭的一個重要的支持。
可以說,從郭沫若很大程度上是被無奈與無聊趕入學術圈的,然而,他又不甘于做考證材料真偽層面上的“蠹魚”,身為“革命的學術家”,他將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滲入到學術研究之中,使得在學術與政治兩者之間因此得以溝通,學術最終成為參與社會、介入政治的另一種方式。他的學術實踐的成績與失誤皆在于此。
責任編輯 譚 焰
作者簡介:陳占彪(1976-),男,陜西韓城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上海社科院思想文化研究中心研究人員,《社會科學報》編輯,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思想文化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