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勛章對于戰士一樣,大顧中學一直是我讀書生涯最榮耀的記憶。
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在我們陶莊公社,誰家的孩子成了大顧中學的學生,這家人一準會成為陶莊的焦點,成為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津津樂道的話題。作為第一批通過考試被大顧中學錄取的學生,我為父母長了臉,掙了面子,我記不清大人們當初是如何無休止地夸我的了。
那是一個暮春初夏交接的時節,我穿著淡青色的的確良襯衫,興高采烈的行走在從謝家大隊通往楊思大隊的田埂上,露水綴滿草尖,小草蔓在路邊,蹬著嶄新的黃球鞋,我專揀長草的路面走,露水打濕了我的球鞋,一直洇過襪子,淋到我的雙腳,那潮濕的感覺直至今天仍然保存在我的記憶里。我就那么非常愜意的領受著那個春夏之交的露水打濕我生命中某一個細節所帶給我的那份無名的快樂。
我將和同大隊的十多名同學到楊思中學去參加高中入學考試,也就是說我們上高中不再是由大隊推薦然后指定到哪所學校讀高中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選擇自己最想抵達的校門,也就是說我們可以作自己的主了。我們怎么能不興高采烈!
由自己去選擇學校,憑考試成績說話,現在想想這不僅是自由,而且是民主,而那時我們對民主和自由一無所知,更想不到“考試”這一方式在今后的漫長人生過程中將如何的非常強權地甚至是野蠻地左右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向,我們只是覺得國家的政策是為我們這些原本無望進入大顧中學的學生制定的,國家真好!
大顧中學原來只有公社干部、大隊干部的子女和那些總是跟干部們形影不離的人們的子女才能就讀;我是教師子女,按說也是有可能進入大顧中學的,但我的父親始終認為把握不大,并多次跟我母親提及找一找人的想法。這下好了,不需要謙卑著臉去找誰了,我可以自己考進去!在那個缺乏營養也缺乏理想的年代,大顧中學一直是我們上學讀書的最高境界。
那年考高中一共考三門,兩張試卷。一張是數學,我考了滿分;一張是政治、語文合卷,我考了全公社第二名,第一名是楊思中學的一名女生,她的父母也是教師。語文考了作文,題目早就忘了,但事后閱卷老師告訴我父親,我的作文像一首詩,很好,得了滿分。
天啦,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寫了一首詩,而且得了滿分!命中注定我要學會寫詩,那能不能說命中有詩呢?一笑!
我理所當然上了大顧中學。
(30年對于人的生命而言,絕對是無法忽略的,它幾乎占去了人的有效生存期的一半。30年之后,我站在大顧中學那株蒼老的懸鈴木下,母校舊日的情形像顯影水里陳年的底片慢慢清晰起來,在我喃喃自語一切都已經改變的時候,我知道改變得最為徹底是我們自己,少年已經如夢,青春如何挽留,母校的一草一木是否還能記起當年那個瘦弱而又淘氣的孩子!)
知了是在那個晴朗的早晨大聲鳴叫起來的,像帶著污垢的指甲從黑板上劃過,讓全班的每一個同學都驚悚而起。滿臉胡茬的周老師正在演繹生活中的立體幾何,他顯然也被尖銳的知了叫聲震住了。慌亂中,我以為把它緊緊地捂在口袋里它會因為黑暗而停止叫喊,然而,尖銳的叫聲依然像針一樣直刺我脆弱的耳鼓。此后很長一段時期,我都在為自己的無知而后悔,人在黑暗中不是同樣會覺出恐懼并由此產生尖叫的欲望嗎!
你為什么玩知了?
我當然已經站起來,從座位上,兩條腿肯定顫抖了。我不敢說出我的理由,其實我就是喜歡知了,不為什么。
你以為你的數學很好的話,你可以不聽我的課,你可以出去!
老師生氣了,傻瓜都聽得出來,老師說的是氣話。但老師當真了。才說“可以不聽”、“可以出去”,隨著語氣加重,后來就變成“我不要你聽”、“你給我出去!”
你這樣永遠學不好數學!
周老師的預言成了我命運中的讖語,幾年之后,在我參加高考的時候,我的數學第一年考了12分,第二年考了32分,數學成了我無法改變命運的魔障,以至于工作之后還常常在壓抑的夢境里被如同天書的數學試卷驚出一身冷汗。
我被趕出教室了嗎?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周老師當年氣憤的樣子。后來我參加工作了,一個偶然的機緣碰到了已經退休進城且蒼老得我無法辨認的周老師。他告訴我,他的身體一直有恙,可能是工作太累,他說對我印象很深,說我的數學成績一直很好;我,無語。我想既然老師已經忘掉了我的淘氣,那么我就自己記住吧,不能再讓他煩心了。
其實曹老師不僅僅是我們的生理衛生課老師,她還是食堂會計,同時兼校醫。
我很快就記起曹老師,當然不全是因為曹老師的好看,憑心而論,“好看”云云,在我們那個時候還很模糊,我們對異性的審美還停留在兒童心智的層面上,說白了,我們還沒有發生,成熟的列車還沒有從體內出發。在好多次回憶過去的生活的時候,我們都曾討論過“當時我們為什么沒有發生”,缺少營養成了我們認為的最可疑的理由,生于60年代是我們這一代人最雷同的胎記。
那天中午,蜜蜂“嗚嗚”叫著在窗戶外面的墻縫里構建自己的窩,曹老師踏著鈴聲走進課堂的時候,伴著蜜蜂的吟唱我差不多已經睡著了,當老師小心翼翼地將半幅人體結構圖掛到黑板上的時候,我陡然醒了——為什么遮住圖的下半邊?那節課曹老師好像講了人身上的骨頭,206塊骨頭就是我們身體機器上的206個零件,這些零件對于健康的生活來說,一個都不能少,而骨架就像一座建筑的支架,有了骨架我們才得以直立;曹老師還講了靜脈動脈,它們在生命的原野上奔騰,就像學校西邊新挑開的幸福河、團結河,就像大地上的所有流淌著的河流。就在我們撫摸著自己的零件,聆聽身體內的河流波推浪涌的聲音的時候,一位學生家長打斷了我們的思路,他扛著一袋米急著找曹老師為孩子兌換飯票,曹老師說,同學們先自己看書,老師去去就來。
曹老師再來的時候,教室里已經潽得像一鍋粥,大家在肆無忌憚地笑,笑得整個教室都要塌下來了。原來,坐在前排的女生楊,也對遮住下半邊的掛圖產生了疑問,為什么要遮住呢?我們唧唧喳喳著,誰也沒注意一向遵守紀律的女生楊,竟然走上講臺,一下子揭開了整幅掛圖,隨著她一聲尖叫,我們的眼光全都聚焦到了完整的人體結構圖上了,不,準確地說,我們的眼光全都聚焦到了人體掛圖的男性生殖器上!
先是瞬間的寂靜,隨即就是放肆的笑鬧。說實在的,當初我們對性一無所知,性器是我們身體上最陌生的器官,沒有誰告訴我們關于它的一點一滴,套用現在時髦的說法——生長在別處。但是,我們又很敏感對那個最隱秘的部件,因為我們的確很熟悉它。
那天曹老師也很惶恐,就在她手足無措的時候,下課鈴聲響了,她匆匆摘下掛圖逃也似的匆匆離開了教室。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記不起來那天的笑鬧聲里是否羼雜了原始欲望最初的宣泄。我記得曹老師的臉很紅,我還記得女生楊伏在課桌上抽泣。
女生楊你為什么哭?
我不知道為什么不太喜歡我的班主任徐老師。但是我相信當初我是有理由的,不然,學生怎么能不喜歡老師!
徐老師讓我去找團支部書記景開個會,班干部都到齊了,就差景;徐老師讓我去找人的時候滿臉嚴肅,但他掉過頭去跟學習委員女生王說話的時候,眼鏡片后面的眼睛瞇得只剩下一條線。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高興。我沒有去找景,我獨自溜到那排高大的懸鈴木下,仰起頭,我發現云朵在樹梢之上急速旋轉,我爬上壯實的枝椏,順手摘下一枚果子,剝開那暗綠的衣,里面是緊密的絨,我揪下一撮放到嘴邊,使勁一吹,竟飛舞起漫天的小傘來。我就這樣反復吹,直至興致沒了才想起要去復命,就說沒找到吧。老師似乎并不在乎我的遲緩,只是讓我繼續找,而他在那兒繼續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條線,我也就只好繼續我的不高興。
學習委員女生王已經很高挑了,現在想起來就說不清她是否屬于營養不良的一類了,是的,說不清,很顯然她發生了,她個頭比一般女生高,甚至比我們這些小男生高。在繼續找景的路上,我也在心里找女生王的好看的地方,她不好看的話,徐老師不可能用一條線的眼睛去看她。好看在哪兒呢?當然是上身,準確的說是胸,像花蕾一樣,我最費解的就是她那兒究竟包裹著什么神奇的東西呢,或許是一對潔白的鴿子吧。
等我在學校南面的半島上找到景的時候,他正聚精會神地在楊樹根下掏知了的洞。他說,這洞里準有肉知了。我當時一定嗅到了油煎肉知了的香味,也就把好看的女生王丟到了腦后,開班干部會的事更是丟到了爪哇國去了。天色什么時候暗下去的,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等我們慌忙中急匆匆趕回到教室,教室已經空無一人。事后,徐老師處分了我:一是決定等班委會改選要改掉我的班長之職,二是要我在團支部會上做書面檢討。書面檢討可能做了,但改選掉我的班長好像沒來得及,因為那學期結束后我就離開了大顧中學。
徐老師已經作古多年,聽說他后來還是因為生活上不檢點越了雷池,被人告發,數年牢獄,以他那虛瘦之軀如何能夠抗衡,哀哉!當我再次夢游般找尋到我當年的教室,我竟然生發出這樣的想頭——有失小節的徐夫子,對男生的疑問不屑作答,而對女生的提問總是盡心盡興不厭其煩,先生心下想過什么呢,就真的沒有一點懼怕和自責嗎,我們可是把老師看成父母的呀!據知情者說,徐夫子出來后生活失去了依托,回老家靠為他人代寫書信為生,不勝凄涼,悲乎!死者已矣,不提也罷。
當初得到田老師格外的喜歡是我始料未及的。田老師并不擔任我們的課務,但他認識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在我入學的時候曾經拜托田老師要多教育、多關照我。教育是客套,關照是實質,我這樣理解。
大顧中學有圖書館,這事我跟許多人說過,許多人都不相信,一座農村中學在那個時候能有怎樣的圖書館,嘁!但大顧中學就有一座像模像樣的圖書館。說它像模像樣不是隨便定義的,因為圖書館里有《紅樓夢》有《水滸傳》有《儒林外史》有《西游記》,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圖書館有一套中華書局版的二十四史!這在那個時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我怎么就被徐校長看中了,讓我負責圖書館的財產登記和管理工作。反正我入主圖書館了,成了大顧中學歷史上唯一的學生“館長”。在那個如果能擁有幾百本書就近乎是天方夜譚的年代,一下子擁有了幾萬冊圖書——盡管不是我的,但畢竟歸我管理呀——我驚呆了,不是為無邊的知識,而是為如此龐大的數據,幾萬冊圖書!
田老師說,你真不簡單呀,居然管理幾萬冊圖書啦。
我很得意,聽得出來連老師都羨慕我了!
田老師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約我去他家玩玩。我看到了田老師家的書房。整齊的書櫥一溜排開,一律荸薺色,刻了磨砂暗花的玻璃顯得十分莊重而又意味深長,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什么叫書房,我被濃郁的書香徹底覆蓋了。
圖書館應該有《紅樓夢》的吧,那是一本偉大的著作,你可以讀讀。田老師說。你去拿來,我教你如何讀,田老師接著說。
我照辦了。《紅樓夢》順利進入了田老師的書房。
那天中午,我卻不過田老師的再三挽留,十分靦腆地在他家吃了午飯,我記得餐桌上除了新鮮的毛豆米炒冬瓜皮,還有小炒肉絲,很豐盛,像過年一樣。也就在那天晚上,田老師孜孜不倦地教我讀《紅樓夢》的時候,他停下來問道,你看到《史記》了嗎,在圖書館里?我說,有,不僅有《史記》,還有什么《唐史》《宋史》《五代史》之類的,它們像是一套。田老師嘉許地點點頭,你知道這么多呀,不簡單,但那些書很難讀,你去捧一些過來,我教你。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僅用了一個晚上,我就將二十四史完整地搬進了田老師的書房,至今我都記得,有了二十四史的田老師書房一下子就變得雍容華貴起來!
在離開大顧中學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閃念:田老師讓我搬過去的書還沒搬回頭呢。但我終究沒有向任何人提及,包括徐校長。當我多年之后為買一套中華書局版的《史記》多次求索未果時,我曾經陡然想起過那時很勤快地為田老師搬書的事,并忍俊不禁。而當我閱讀《孔乙己》的時候,我又十分開心地想起了田老師讓我搬書的事,既然讀書人竊書不為偷書,那么搬書就更不為偷書了,這樣一想,我心中竟十分釋然了。田老師早就調離大顧中學了,二十四史一定也隨他而行了,田老師是個愛書的人,他不會虧待書的,我相信。
那年冬天冷得出奇。沒幾天,學校東邊的河便冰封得嚴嚴實實的了。晚上不洗腳對于男生來說沒什么關系,但早上總不能不洗臉吧。剛封河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在河沿砸出一個洞來,取水洗漱,盡管冰水如刀,刺皮錐肉的,但畢竟有水呀。后來幾天,氣溫還是一個勁地往下蹲,河面的冰蓋愈加堅實,砸冰取水變得十分困難了。學校決定也為男生提供熱水服務——你一定聽出來了,原先學校只為女生提供熱水服務,男女有別嘛。
我們以就餐小組為單位,8人一組,由值班桌長負責去食堂領熱水,盛水的器皿就是我們正常盛菜湯的木桶。你說怪不怪,吃菜湯的時候嫌油少,但用已經清洗過的木桶盛水來洗臉,那油膩膩的感覺卻是經久不散。30年過去了,寫到這兒我還是忍不住伸手使勁抹一把臉,好像當年的油膩仍在。
也就是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學校成立了學生氣象站。氣象站由化學老師樊南京領導。老師姓樊,但名字不叫南京,樊老師是南京人而已。樊南京的表弟跟我們同班,跟我玩得不錯,我順理成章地成了氣象站的成員。那是一個只要能成為集體組織一分子就會顯得十分榮耀的時代。更何況總有捧著雙手呵氣取暖的同學急切地詢問,這凍死小鬼的天什么時候才能暖和起來。
別急,天肯定要暖和起來的。那個冬天,這樣的超級廢話也是很能安慰人的。
天不但沒有很快暖和起來,而且下了一場大雪。樊南京說,今天金倜值班,負責收集室外氣溫,并測量一下今天下午4點到晚上9點的降雪量。
請允許我回憶一下那場大雪。那天中午陰沉著的天驀然有些發亮了,天空一片蒼黃。樊南京說要下雪。果然,下雪了。還沒到上課時間,我們都涌到了操場上,忘了寒冷,張開雙臂,仰起臉,吆喝著含糊不清的象聲詞;后來,雪越下越大,在空中像急速的撒播,而在地上則像均勻的鋪展,很快,我們就看不見操場上那些熟悉的坑凹和走道邊突起的路崖了。我們打鬧著,為彼此頭上身上的雪裝而狂歡不已。老師趕羊一般把我們趕進教室后,我們仍然為那場大雪興奮得不行。此時,那場大雪再次覆蓋了我的稿紙,我的雙手再次感覺到了那股沁入心脾的清涼!一場大雪對于孩子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很說不清。當我的孩子在冬季的雪天里像我兒時一樣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時候,我堅信雪花對于人類一定有著某種神秘的隱喻,是它潔白無瑕的質樸,還是它一望無際的廣闊,抑或是它與生俱來的寬容?
我一點不懂如何測量降雪量,而樊南京顯然也忽略了,他并沒有教給我這個剛加入學生氣象站的新兵如何測量降雪量。
我沒等到晚上9點就提前半小時去了半島最南端的氣象亭。厚厚的積雪在我的腳下像音樂一樣鳴響。多年之后,我的好朋友孫昕晨出了一本詩集,書名就叫《雪地上的音樂》,我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捧讀,不經意就聽到了那雪地上的音樂。我沒想到夜晚的雪地上依然一片耀眼。等抄錄完溫度數,我想起了還要測量降雪量,望著氣象亭下那只圓錐體的量杯,積雪已經平了杯口,但如何量化呢?我不知道。但我又不好意思去敲樊南京的門請教。我有點著急了,踩著氣象亭邊上的積雪,來回踱著。人一著急便有點內急,大多數人都有這樣的體會。人一著急就不問青紅皂白,也有許多人有這樣的經歷。我那個夜晚就是這樣的,內急了,不問青紅皂白了。我既沒有按慣例在雪地上寫字,也沒有像打水槍樣的憋足了勁往遠處射,而是很巧氣地瞄準了量杯,一陣稀稀嘩嘩后雪融進了圓錐體量杯底下的圓柱體量杯。
可能是樊南京總等不到我的數據有點急,他便親自跑來了。
化過了?樊南京一邊呵著手一邊問。
我不明就里的直點頭。
水也退了?
我仍然頭直點。
他端起量杯的時候,我很緊張;他說,我操,這場雪大得嚇煞人啦,從沒見識過,我在一邊更是緊張得無話可說;他說,要寫個報告,向上級氣象部門匯報,我連大氣都不敢喘了。
所謂“化過了”,就是指用一定量的熱水化開量杯里的雪;所謂“水也退了”,就是指從量杯里退出那一定量的熱水,留下的水量就是降雪量了。
許多年之后,我曾想,難道童尿就一點臊氣都沒有嗎,樊老師怎么就沒感覺到那場大雪再大也沒大到他從沒見識過的地步呀!其實,在生活中當大家都認為不可能的事當真發生的時候,再沉著的人也會亂了方寸,思維會出現短路;不過樊老師是化學老師,或許他的嗅覺在實驗室里受到了摧殘,才誤解了那場雪。我真想不出來,如果當初樊老師覺出了其中的蹊蹺,他會怎樣懲罰我,會用漢謨拉比法典上古老的刑法竊者剁其手、謊者割其舌嗎?
那場被我這個鄉下孩子無限放大了的雪,還時常飄進我的記憶。
大顧中學是我人生之旅中的一個驛站,在她的蔭庇下我還是懵懂少年,那時節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有什么樣的未來,也沒有什么遠大目標,師長讓我讀書學習,我就為他們背公式、定理,我就為他們識字、作文。30年過去了,我無力地搖撼著已經少了生機的懸鈴木,猶如撫摸到了少年的我自己,我覺到了苦澀的笑意沉重地懸掛在我的嘴邊。我忽然覺得,這30年就是一張試卷,許多問題都是那樣的陌生而艱澀,我無法準確答題,再次感覺到了一身冷汗,但這次不是在夢境中,而是在現實里。
大顧中學已經變得十分冷清、落拓了,先是十多年前撤掉了高中部,接著兩年前又將不景氣的初中部也撤掉了,我像一條水蛇潛回母校的時候,聽到的是一片童聲咿呀,一群比我們當年還要無知無數倍的稚童成了大顧中學的主人。我不想對我的已經不存在的母校再說什么了,因為我的內心正黯淡失色。